涼月滿天
世上事是要講相配的,好比梅枝上綻雪,嫩柳上鳴蟬。若是僵蟬趴在梅枝上,雪覆壓了柳枝嫩葉,便覺得十分不適。
可惜這樣不相配的事情卻是常見,古人總結出十大不相配:清泉濯足、背山起樓、松間喝道、月下把火、苔上鋪席、花下曬褲、牛嚼牡丹、石筍系馬、對花啜茶、焚琴煮鶴。日本女子清少納言的《枕草子》里是她看見的更為細致的不相配:頭發(fā)不好的人穿著白綾的衣服、卷發(fā)上戴著葵葉、很拙的字寫在紅紙上面……
菜品也講搭配。
與人要搭配。比如李逵,他就適合吃大塊肉,喝大碗酒,你給他吃螃蟹,他才不耐煩一點點挑著吃,挖著吃,搜著吃,剔著吃,鐵定連殼都給你嚼碎;你給他喝小茶盅的鐵觀音,他能把茶盅給你吞進去。《紅樓夢》里的賈母,地位尊貴,吃餃子都要吃一寸來長、大螃蟹餡的小餃,小點心也要做成玫瑰花樣式。與季節(jié)也要搭配。秋季要貼膘,盛夏要食苦,春天食春草春菜,冬季大雪紛飛,吃羊肉牛肉的涮鍋子。
這些仍舊是泛泛而談,落實到一箸一匕,一臠一食,若是細究,也是微妙無窮的搭配。端午的粽子,若無粽葉,粽心不過是一坨咸咸甜甜的糯米。有了粽葉,就有了山間水流和荷花荷葉的香味?!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那個伊人,就在那方。葉與心,也是絕配。八月十五吃月餅,要配釅茶,過于沉重的形式與內容,無茶解膩,腸胃容易出問題。這出自健康考慮,也是妙配。
張愛玲講炒莧菜就米飯:“莧菜上市的季節(jié),我總是捧著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被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同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乎乎的莧菜香。”這樣一搭配,不勞張嘴去吃,看著就饞。
會吃的人都饞。梁實秋寫《饞》,說:“羅馬暴君尼祿,以至于英國的亨利八世,在大宴群臣的時候,常見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壯的雞腿,舉起來大嚼,旁若無人,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饞。埃及廢王法魯克,據(jù)說每天早餐要一口氣吃二十個荷包蛋,也不是饞,只是放肆,只是沒有吃相?!彼^的饞,是如他一個窮親戚。一日傍晚,兒子孝敬了一只梨,窮親戚當即啃了半只,又頂風冒雪沖了出去,一個多小時后才回來,原來是托著小碗凱旋——買榅桲去了:他要吃榅桲拌梨絲!這才叫“饞”,這才叫會吃。
陸文夫寫《吃喝之外》,言其在一家小飯館吃過一次桂魚,“烹調是最簡單的,大概只是在桂魚里放了點蔥、姜、黃酒而已”。這卻讓他念念不忘,因為有“那青山、碧水、白帆、閑清、詩意”在那里。那也是搭配,是青山碧水成全了一條美味桂魚。
袁枚說“凡一物烹成,必需輔佐。要使清者配清,濃者配濃,柔者配柔,剛者配剛,方有和合之妙”,這話說得無差,不過他一人的嘴不是全天下人的嘴,他講的配與不配,亦不過是他心目中的配與不配。好比他說蘑菇、鮮筍、冬瓜,可葷可素,我卻覺得鮮筍素吃更好一些。倒是如他所言,燕窩置蟹粉覺得是浪費,而且味不對;百合燉雞炒肉,亦覺有些暴殄天物,如牛嚼牡丹。葷菜用素油無差,素菜用葷油,現(xiàn)在人們口味刁鉆,又要減肥,估計也不大敢吃。所以,真正的配,是你的胃合了你的心,你的心遂了你的胃。你覺得怎么好吃,那就是怎么好搭配。好比婚姻,又好比腳與鞋。別人看著配與不配是他們的事,問問你的心,你自己覺得配與不配,才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