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敏
(上饒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江西上饒,334001)
論明代文學(xué)商品化與碑傳風(fēng)格的融合
張世敏
(上饒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江西上饒,334001)
延續(xù)史傳貴“信”傳統(tǒng)的文集傳記,在明代中期成為商人的消費對象,是明代文學(xué)商品化的最重要的標志。收取潤筆費的商人傳記比例不斷攀升,說明明代文學(xué)商品化程度呈不斷加深之勢。文學(xué)商品化加深對碑傳文的影響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塑造了文人越是贊譽商人,內(nèi)心就越反感商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二是以相同的創(chuàng)作心理為基礎(chǔ),傳記、墓碑文在風(fēng)格趨于融合,即墓志銘傳記化與傳記墓志銘化。
傳記 文學(xué)商品化 商人傳記 碑傳文
在商品化的諸類文體中,傳記由于承襲了史傳貴信的傳統(tǒng),是不易被商品化的文體;“屠沽小人”向來被文人輕視,因此難以求得請托之文,更難以請文人為其撰寫傳記。明代中期大量出現(xiàn)的商人傳記,同時在以上兩個方面有了突破,是明代文學(xué)商品化進一步加深的典型代表??梢哉f,只有對商人傳記商品化的過程有清晰的認識,我們才能對明代文學(xué)商品化的程度做出更客觀的判斷。
對于商人傳記,余英時等學(xué)者將其與為商人撰寫的墓志銘、壽序、贈序等文章一起,全都視為請托應(yīng)酬之文。不過,這些論著未能對文獻進行拉網(wǎng)式搜集,因而得出的結(jié)論難免存在偏差。有鑒于此,本文以對明中期商人傳記進行全面搜集作為研究的文獻起點,考察明中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商品化的程度及變化情況,并在此基礎(chǔ)上探索文學(xué)商品化對碑傳文風(fēng)格的影響。
商人墓志銘最早見于宋代,商人傳記在文集中出現(xiàn)始于元代。商人墓志銘、傳記、壽序、贈序的大量涌現(xiàn),則是明代中期及以后的事。由于商人身份的特殊性,研究者往往將這些文章直接與潤筆費聯(lián)系在一起。余英時論道:“文人諛墓取酬,自古有之,但為商人大量寫碑傳、壽序,則是明代的新現(xiàn)象……明代不少士大夫(如在中央任清要之職的人)往往要靠潤筆來補貼生活費用?!盵1]
商人墓志銘幾乎都會收取潤筆費,但商人傳記是否都是文人諛墓取酬之作,是值得商榷的。由于文體的差別,明代文人對墓志收受潤筆費是直言不諱的,但對傳記收取潤筆費卻諱莫如深。金瑤說道:“汪子守敬,舊知也……一日來,忽出幣,肅衣冠,拜,為其族子早求銘其母金氏墓。”[2]汪守敬與金瑤關(guān)系親密,即使是他請金瑤寫墓志銘也要支付潤筆費,而且作者在墓志中也不諱言。商人傳記的情況恰好相反,筆者在《四庫全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續(xù)修四庫全書》中搜集到的160篇明代中期商人傳記中[3],沒有一篇能夠看出作者收取了傳主或其家人財物的蛛絲馬跡。商人傳記的作者對于潤筆費的諱莫如深,與商人墓志銘作者對于潤筆費直言不諱之間的巨大反差,說明明代文人對這兩種文體認識是有差異的。
傳記以正史為正宗,最基本的要求便是真實可信。劉勰在詮釋史書編撰原則時說過“文疑則闕,貴信史也”[4]。這一原則在明代受到史學(xué)家與文人的推崇,嘉靖《徽州府志》在編撰過程中受到商業(yè)化影響較大,但作者及作序之人卻不忘標榜史傳貴信的原則。胡松在序言中論道:“郡邑志,即古列國史也。所以纂言記事,用垂來憲,理道之所資,貴于考信焉耳矣。”[5]
在貴信傳統(tǒng)的影響下,明中期很多商人傳記并沒有被商品化。商人傳記中所記載的“機詐商人與義士化商人、高士化商人,雖然同稱為商人,實質(zhì)上已經(jīng)可以視為完全不同的亞群體”[6]。因此,我們可以把明代中期的160篇商人傳記分為機詐商人傳記、一般商人傳記與高士化商人傳記三類,考察它們在收受潤筆費上存在的差別。
1.機詐商人傳記無潤筆費
商人傳記記述機詐商人之事,目的是懲惡,這類商人傳記在明代文集中屈指可數(shù)。殷云霄所作《朱愷傳》,記述了商人朱愷本與姚明相交甚厚,姚明欠賭債,知朱愷持錢物出外經(jīng)商,便謀財害命之事。殷云霄于傳末論道:
殷子曰:“以利合者,以利而敗,豈不然哉!愷之見殺,以厚明也。故信其誘而不避,示其有而不疑明也。利有所重,而愛有所忘,相與俱斃,悲哉!”[7]
傳中所載之事,對傳主朱愷及其家人來說,是悲慘之事;殷云霄對朱愷與姚明兩位商人“以利合者,以利而敗”的評價,包含他對商人的批判之意,由此可以推知,傳主及其家人不會為該傳付費。殷云霄也不會為商人撰寫請托之文,其文集《石川文稿》中沒有一篇應(yīng)酬之文是為商人所作,可以證明此說。
2.一般商人傳記并非都為潤筆費而作
一般商人傳記,指的是為介于機詐商人與高士化商人之間的商人所作的傳記,它們是明中期商人傳記的主流,在筆者搜集到的160篇商人傳記中,三分之二以上是一般商人傳記。
一般商人傳記有相當大一部分不為潤筆費而作。如汪道昆為叔父所作《世叔十一府君傳》,李夢陽為祖父所作《貞義公傳》,宋儀望為高祖、曾祖等祖先所作的《南山居士傳》、《仲玉翁傳》、《貞壽公傳》等,都是為至親之人所作。汪道昆、李夢陽、宋儀望為他們的至親之人作傳,很難想象會收潤筆費。
明人在為關(guān)系疏遠的親人與關(guān)系親近的朋友撰寫傳記,可能會收費。李詡《戒庵老人漫筆》中“文士潤筆”條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嘉定沈練塘齡閑論文士無不重財者,常熟桑思玄曾有人求文,托以親昵,無潤筆。思玄曰:“平生未嘗白作文字,最敗興,你可暫將銀一錠四五兩置吾前,發(fā)興后待作完,仍可還汝可也?!盵8]
這段文字確可證明明代文人即使為親昵之人作墓碑傳狀類文章,有時會收取潤筆費,但同時也曲折地流露出以下兩個方面的信息:第一,托以親昵,證明關(guān)系并不太親近,否則就沒有必要再“托”了。前文所述汪道昆、李夢陽、宋儀望為他們的叔父、祖父、高祖、曾祖等至親作傳,無須經(jīng)過請托這一環(huán)節(jié),潤筆費也就無從談起。第二,明人即使是為沾親之人作傳,通常情況下應(yīng)當是不收潤筆費的,否則,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就沒必要把桑思玄之事當奇聞記錄了。
3.高士化商人傳記大多不收潤筆費
高士即有高義之行的人,它是相對于一般義士而言的概念。當商人傳記的傳主是高士時,即使傳主的身份是商人,作者也會在傳記中流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佩。周思謙《膠東二高士傳》中的傳主之一梁生,以賣蔬菜、書為生,有人憐梁生貧困,買菜時多給錢,往往遭到他的怒罵;賣書則在書上標明價格,若顧客給的錢超過了標價,梁生會不高興,并把多余的錢還給顧客。周思謙在敘完梁生之事后,感慨道:
斯人也,是吾之師也夫!是吾之師也夫!夫陳仲子、郝子廉,吾始以為戰(zhàn)國人也,秦漢人也,今之人無有也。乃今復(fù)有斯人耶?使天下皆得斯人者為之也,天下其有弗治耶?[9]
以梁生之貧困,應(yīng)當沒有能力支付得起該傳的潤筆費;以梁生之正直,根本不會想到通過金錢為自己求傳揚名;更何況梁生根本沒有給周思謙相見的機會。通過作者在傳末對梁生的褒揚,尤其是“是吾之師也夫”這種高度評價,可知周思謙作此傳是有感而發(fā),傳中對梁生的由衷欽佩與盛情贊譽,非商品化的傳記可比。
此外,田汝誠《阿寄》、汪道昆《汪永錫妻傳》等高士化商人傳記,情況也與《膠東二高士傳》類似,基本可以斷定與潤筆費無關(guān)。
通過以上分析,對于商人傳記是否都為潤筆費而作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承襲史傳貴信的創(chuàng)作原則,傳記是不宜被商品化的文體,因而文人為商人作傳,即使收取了潤筆費,也不敢公然承認。在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文人為機詐商人、高士化商人作傳,創(chuàng)作目的是懲惡揚善,基本可以斷定與潤筆費無關(guān)。即使是一般商人傳記,其中為至親之人所作的傳記,大多也與潤筆費無關(guān)。
通過前文的分析可以得知,明代中期的商人傳記有些不是為了潤筆費而撰寫的。不過,隨著明中期文學(xué)商品化程度的加深,文人撰寫傳記收取潤筆費,的確已是常見之事。金瑤在為商婦吳氏所作行狀中道:“余性喜作文,然不喜為人作狀傳,懼犯諛墓中人戒?!盵10]此言道出了明代中期以后傳狀文與墓碑文一樣,有了諛墓之譏。
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哪些商人傳記收了潤筆費,哪些沒有收?回答這一問題是勾勒明代中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商品化發(fā)展趨勢的基礎(chǔ)。然而,如前文所言,每篇商人傳記本身都沒有明言該傳是否收了潤筆費。因此,描繪明代中期商人傳記商品化的發(fā)展趨勢,我們得另辟蹊徑。
筆者認為,通過梳理明代中期商人傳記作者與傳主之間關(guān)系的變化,可以反映商人傳記商品化的變化過程。明代中期的160篇商人傳記,按照親密程度的不同,作者與傳主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分為親緣關(guān)系、師門關(guān)系、朋友關(guān)系、同鄉(xiāng)關(guān)系、官民關(guān)系、不明及不識六種。關(guān)系越親近,收取潤筆費的可能性越小;關(guān)系越疏遠,收取潤筆費的可能性便越大。如果作者與傳主關(guān)系親密的傳記所占比例越來越小,關(guān)系疏遠的傳記所占比例越來越大,就足以證明商人傳記在明中期商品化的程度是不斷提高的。
明中期的160篇商人傳記,分別由50位作家所作[11]。將這50位作家按照時間先后排序,再將他們的作品中作者與傳主的關(guān)系進行對比,過于繁瑣;此外,50位作家在家庭背景、地域環(huán)境、社會地位等方面存在差異,因而不一定具有可比性。為提高可操作性與可比性,本文將刪繁就簡,從這50位作家中,選出兩組作為代表進行比較。
1.徽州文人所作商人傳記商品化比例攀升
金瑤、汪道昆、吳子玉三位作家都來自徽州地區(qū),而且都出身于商人家庭。金瑤為從侄金潭所作《侄松溪君傳》、為嫂所作《亨十九嫂汪氏傳》、為侄孫所作《東泉處士傳》,傳主是商人或商人婦,這說明金氏家族中不乏商人。汪道昆為其父撰《家大夫述》,明言其父為鹽商。據(jù)吳子玉為其曾祖所作《德四公傳》及為季父所作《吳樞傳》,為伯兄所作《吳璉傳》,傳主都有經(jīng)商經(jīng)歷,可知吳氏家族也算得上是商人世家。相同的地域背景,相同的家庭背景,使得三人之間具有很強的可比性。
將金瑤、汪道昆、吳子玉三人的作品進行對比,反映明代中期商人傳記商品化變化的過程,還需要弄清楚他們的生卒年或主要活動時間。依據(jù)現(xiàn)存文獻,對金瑤的生卒年我們只能給出一個大略時間?!端膸烊珪偰俊分小读吃狻窋浽?“明金瑤撰?,幾值聹?號栗齋,休寧人,嘉靖辛卯(1531年)選貢生,授會稽縣丞?!盵12]范淶《明新安金栗齋先生文集序》載金瑤“弱冠以詩補邑廩士,郡守鄭公首拔入紫陽書院。凡九試南北闈不第。乃謁選,初丞浙之會稽”[13]。金瑤一生中,可以確定的一個時間點是嘉靖辛卯(1531年)選貢生。男子20歲稱弱冠,試南北闈即會試,三年一次。金瑤在選貢生之前,九試南北闈,需要27年,20歲補邑廩生,才有資格參加會試。由此可以推測,金瑤當生于1484年之前。
汪道昆的生卒年可以確考。據(jù)汪無競所撰《汪左司馬公年譜》[14]可知,汪道昆生于嘉靖四年(1525年),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卒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生年在金瑤之后至少40余年。
吳子玉的生平,《休寧縣志》、《茗洲吳氏家記》、《列朝詩集小傳》、《明代傳記資料索引》等文獻中有簡略記載,然其生卒年,明清文獻沒有確切之言。筆者認為比較穩(wěn)妥的辦法是對其確切生卒年存疑,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梳理出他在文學(xué)上的主要活動時間。吳子玉為其文集所作自序《序略》落款為萬歷丁亥(1587年)季秋月之朔,汪道昆為其文集所作《太函集自序》落款則為萬歷辛卯(1591年)十月朔,通過對比,可知兩人的文集最終完成的時間也相差不久。
確定了三位作者在地域、出身家庭上具有可比性,以及他們在時間上的先后排序之后,接下來將用表格將他們所作的商人傳記進行統(tǒng)計分析。
表一 金瑤、汪道昆、吳子玉商人傳記傳主與作者不同關(guān)系數(shù)量統(tǒng)計表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汪道昆所作31篇商人傳記中,有兩篇傳主與作者不識,分別是《孝感傳》與《庖人傳》,這兩篇傳的傳主俱有高義之行,可歸為高士化商人傳記。金瑤、吳子玉二人沒有為高士化商人作傳,因而這兩篇傳記與金瑤、吳子玉二人的傳記不具可比性,應(yīng)排除在比較的范圍之外。
通過對比上表數(shù)據(jù),可以發(fā)現(xiàn)隨著年代推移,收了潤筆費的比例不斷攀升。其中為親人而作,通常不收費的商人傳記所占比例不斷下降,金瑤為61.5%,之后的汪道昆為41.9%,吳子玉為26.3%。為同鄉(xiāng)、朋友而作,通常收取潤筆費的商人傳記所占比例不斷增長,金瑤為同鄉(xiāng)而作的商人傳記比例為15.4%,之后的汪道昆為19.4%,吳子玉為26.3%;金瑤為朋友而作的商人傳記比例為15.4%,之后的汪道昆為32.3%,吳子玉為36.9%。當作者與傳主之間的關(guān)系為師門關(guān)系時,可能會收費,上表中看不出明顯的變化。
2.前、后七子所作商人傳記商品化比例攀升
就筆者所見,前七子為商人作傳記者,唯李夢陽一人;后七子為商人作傳記者,有李攀龍、吳國倫、王世貞三人。李夢陽生于成化年間,比出生于正德年間的李攀龍、吳國倫、王世貞三人早四十余年。他們所作商人傳記中傳主與作者關(guān)系的變化情況見下表。
表二 前、后七子商人傳記傳主與作者不同關(guān)系數(shù)量統(tǒng)計表
通過將前、后七子的商人傳記進行對比,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收了潤筆費的商人傳記比例呈不斷攀升之勢。李夢陽為不收費的親人所作占總量的50%,李攀龍、吳國倫、王世貞三人都是0%;李夢陽為可能收費的師生關(guān)系的人所作為0%,王世貞為22.2%;李夢陽為很可能收費的同鄉(xiāng)所作為0%,王世貞為11.1%;李夢陽為很可能收費的朋友所作占0%,吳國倫為100%,王世貞為22.2%。為關(guān)系不明或不識之人所作之傳,情況稍顯復(fù)雜。李夢陽為不識之人作有《鮑允亨傳》,占總量的50%,但可歸為高士化的商人傳記,基本可斷定沒收潤筆費。李攀龍為關(guān)系不明之人作有2篇傳記,占總量的100%;王世貞為關(guān)系不明或不識之人作有傳記4篇,占總量的44.4%,俱為一般商人傳記,應(yīng)當收了潤筆費。由此可知,前七子李夢陽的2篇商人傳記,都無潤筆;后七子李攀龍、吳國倫、王世貞所作商人傳記,幾乎都收了潤筆費。
通過對徽州文人群體與前、后七子所作商人傳記進行統(tǒng)計分析,可以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即明中期商品化的商人傳記的比例呈攀升之勢。商人傳記商品化趨勢在前、后七子這個群體中,比在徽州文人群體中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
不能被商品化的傳記越來越多地成為商品,標志著明中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商品化的程度進一步加深。明代大量出現(xiàn)的為商人撰寫的墓志銘、壽序、贈序,則反映了明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商品化已非常普遍。文學(xué)商品化重塑了碑傳文作者越是贊譽商人,內(nèi)心越反感商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相同的創(chuàng)作心理,使得商人傳記、商人墓碑文、商人行狀等碑傳文在風(fēng)格上趨于融合。
1.重塑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
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商人的地位不高,文人對商人的態(tài)度多是輕視、貶斥。不過,當文人為商人創(chuàng)作傳記、墓志銘等請托之文時,由于利益的驅(qū)動卻不得不違心地贊譽商人。這對矛盾越積越重的結(jié)果是,文人越是在請托之文中贊譽商人,內(nèi)心就越反感商人。這種矛盾心理,最明顯的表現(xiàn)在李夢陽與唐順之二人身上。
李夢陽頗負文名,晚年靠賣文過著奢華的生活。李開先在《李崆峒傳》中說:“崆峒雖四次下吏,而晚景富貴驕奢,以其據(jù)紛華之地,而多賣文之錢耳。傳據(jù)素聞,或不得其真?!盵15]向李夢陽買文的顧客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商人,《空同集》中為商人撰寫了墓志銘四篇、贈序兩篇、壽序一篇、商人傳記兩篇。由于接受了商人的潤筆費,他在上述文章中,對商人多有吹捧之言。為拔高商人地位,他在《明故王文顯墓志銘》一文中有“夫商與士,異術(shù)而同心”[16]之言。這句話似乎可以證明李夢陽對商人群體是充分肯定的。然而,此類請托之文中的話誠如李開先所言,既不能反映商人群體的真實面貌,也不能表達李夢陽對商人的真實態(tài)度,反而激化了李夢陽對商人的厭惡。他在《賈論》這篇議論性的深思之文中,就明確表達了對商人群體的深惡痛絕:
語人曰:“賈之術(shù)惡?!比吮匾詾橹?。然不知賈深刻取贏羨,深刻則心易殘,取贏羨則戕物。故非大奸巧不能逾等夷。然賈亦不盡爾,若爾常十七八,亦其術(shù)使然也。夫心,神舍也。深刻則耗神,耗則昏眊而形不和,形不和則不能修于身。行此,非術(shù)之罪哉!……傳于后世,故不務(wù)仁義之行而徒以機利相高者,非衛(wèi)欲喜生之道也。[17]
在李夢陽看來,“賈之術(shù)惡”這一論斷是能夠成立的,理由是商賈“深刻取贏羨”,既傷了自己的本性,又會殘害他物。不是因為經(jīng)商之人本性都有問題,而是因為他們所操之賈術(shù)有問題。
又,李夢陽在《擬處置鹽法事宜狀》一文中論道:
夫水遇下則奔,獸睹壙則走,人見利則趨。今鹽非商不售,商非召不集,以故市井錐刀之子,舉得鼓舌與官府爭低昂。設(shè)一無賴子弟,攘臂賈眾,觀望搖撼,需滿而應(yīng),則輕重之柄,豈復(fù)在我哉![18]
相對于《賈論》對商人的厭惡,這段文字可以看成是對商人的聲討。李夢陽聲討商人的原因是商人取得相對于士人的經(jīng)濟優(yōu)勢之后,政治上的地位也不斷提升,“輕重之柄”漸漸被商人掌握。
李夢陽在請托之文中對商人的贊譽,與他在《賈論》及《擬處置鹽法事宜狀》這類深思之文中對商人的厭惡、聲討,兩者之間存在巨大的反差。同一文集中出現(xiàn)對商人完全矛盾的觀點,說明李夢陽在商人參與文學(xué)消費的大背景下,為了潤筆費不得不遵循文學(xué)創(chuàng)作商品化的規(guī)則,在請托應(yīng)酬之文中違心地贊譽商人。作者對于商人的反感與厭惡,則隨著對商人的贊譽而加深。
李夢陽并不是孤證,同時期的唐順之也是如此。他在文集中為商人創(chuàng)作過不少的墓志銘、行狀、傳記。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吳氏墓記》與《葛母傳》。《吳氏墓記》的墓主吳翁與作者為同鄉(xiāng),吳翁是一位“取人所棄,予人所取”的商人。唐順之為他作墓記的原因是“翁葬后幾年,而其孫嵩與岳求余記其墓,余不能辭也”[19],而為之記。
唐順之在其文集中不僅為商人撰寫了墓記,還為商婦李妙賢撰寫了傳記。李妙賢是商人葛欽之妻,她事舅姑恭謹,有“振里族之乏,繕橋甃衢,粥餓槥胔”的義舉。這些義舉算不上是高義之行,僅憑這些義舉,不值得文人為她立傳。唐順之為其作傳的原因是“余亦知澗(葛母子)者,于是澗以傳屬余”[20]。此外,唐順之為商人所作的《休寧陳氏墓廬記》、《弟婦王氏墓志銘》、《程少君行狀》大抵類此。
對于自己所作的這些請托應(yīng)酬之文,唐順之很是懊悔。他在四十多歲時寫給王慎中的書信中寫道:“近來自觀舊稿,支離叛道之言,篇篇有之。理既不當,文亦未工,郝然盡欲焚燒而為快,緣頗為人抄錄,無可奈何?!碧祈樦敕贌罂斓奈恼?到底是什么呢?唐順之在這封信中有回答:
居常以刻文字為無廉恥之一節(jié),若使吾身后有閑人作此業(yè)障,則非吾敢知。至于自家子弟,則須有遺屬說破。此意不欲其作此業(yè)障也。仆居閑,偶想起宇宙間有一二事,人人見慣而絕是可笑者。其屠沽細人,有一碗飯吃,其死后則必有一篇墓志。……漢唐以前絕無此事。[21]
唐順之認為文人為“屠沽細人”之類的小商人作墓志銘,是無廉恥之事,并不愿自家子弟作此業(yè)障,可見他對商人作墓志銘的反感之深。墓志銘且不應(yīng)該作,為商人作傳就更不應(yīng)該了。透過唐順之對自己的反省,可知他對商人的反感與自己曾為商人撰過不少請托之文,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李夢陽與唐順之越是在請托之文中贊美商人,在議論文、書信等深思之文中,對商人的反感與排斥就越深。這種矛盾心理正是在文學(xué)商品化中孕育而生的。
2.影響文學(xué)創(chuàng)作,改變文體風(fēng)格
明中期文學(xué)的商品化,導(dǎo)致作者內(nèi)心對文學(xué)消費者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了矛盾,矛盾兩端的張力作用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使墓志銘的風(fēng)格向傳記靠攏,傳記的風(fēng)格向墓志銘靠攏。傳記與墓志銘的同化趨勢,從整體上改變了碑傳文的風(fēng)格。
首先是墓志銘的傳記化。吳訥論道:墓志銘“埋于壙前,文則嚴謹。其書法,則惟書其學(xué)行大節(jié),小善寸長,則皆弗錄”[22]。尤珍認為“碑銘當日紀盛事,惟有揚頌無微詞”[23],頗得碑銘之真味。按照墓志銘的文體要求,不管作者有沒有收取潤筆費,都應(yīng)當多寫墓主的善行,只有贊美,沒有批評,而且只記作者的“學(xué)行大節(jié)”。明代中期及以后,商人通過支付潤筆費向文人求墓志,由于對商人天然的輕視與反感,一些文人即使收了潤筆費,還是將自己對于商人的輕視、反感直言不諱地寫在文章之中。這就導(dǎo)致了墓志銘風(fēng)格發(fā)生了顯著變化。李開先在為賣煤小商人劉祥所撰墓志中,述其生平曰:
煤客姓劉名祥,無字,生平不以文稱,不以才稱,不以辯稱,不以雄貲尚氣稱,而不染浮華,不知機巧,則其長也?!俺鼍剖?則甚豐潔,以其妻劉氏之賢耳。鄰里每挾其同姓為婚,將聞之于官,即以煤求免,隨鄰里之強弱,而為煤之多寡。劉死繼徐氏,聽其間言,逐出其子,后以他事感觸,遂為父子如初。祖居韓嬰村,遷居宣武門外大街南。父素無名,止稱劉二漢子,無字,而父無名,愈見其樸……[24]
按照文體要求,墓志銘在內(nèi)容上以記述墓主“學(xué)行大節(jié)”為主,而該墓志銘開篇便道煤客劉祥“不以文稱,不以才稱,不以辯稱”,就連商人的“雄貲尚氣”也沒有,輕視之情顯而易見。接下來,李開先在墓志中直言劉祥與同姓劉氏結(jié)婚,鄰里經(jīng)常以告官要挾劉祥,劉祥送煤息事,這簡直是與劉祥及其家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墓志銘典雅肅穆,一變?yōu)樵溨C輕薄、生動活潑。
李開先《煤客劉祥墓志銘》之所以會在內(nèi)容與風(fēng)格上與墓志銘的文體要求迥異,關(guān)鍵原因在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商品化。如果不是煤客之子劉都以幣相求,李開先根本不會創(chuàng)作該篇墓志。李開先答應(yīng)為劉祥作墓志銘,墓主劉祥確無學(xué)行大節(jié)可書,作者對劉祥這類小商人,帶著根深蒂固的輕視,導(dǎo)致這篇墓志銘在內(nèi)容與風(fēng)格上發(fā)生了變異。內(nèi)容與風(fēng)格變異后的《煤客劉祥墓志銘》,已完全不同于普通的墓志銘,反倒與“質(zhì)實而隨所傳之人變化”[25]的傳記更加接近。王世貞《漁江沈君墓志銘》等也類于此。
其次是傳記的墓志銘化。與墓志銘相一樣,由于受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商品化的影響,傳記的文體特征也發(fā)生了變化。未商品化的傳記是天下公器,承擔著“彰善癉惡,樹之風(fēng)聲”[26]的社會功能。商品化后的傳記,懲惡揚善的社會功能被削弱,與墓志銘一樣變成了傳主后代紀念祖先的工具。王世貞在為商人程汝義之妻汪氏所作《程母傳》末論道:
以程母之為婦為母,而足稱賢,然亦賢者之常耳,胡至汲汲焉而求傳之?甚哉!人子之不欲死其親也!不得其所以無死,則求傳之,夫傳成而程母不益賢也,則何如?孟氏不云乎:“雖加一日愈于已。”善定者庶幾能用其思者矣。[27]
王世貞之所以為程母作傳,不是因為程母之賢足以移風(fēng)易俗,而是經(jīng)不起其子程善定的苦苦相求,程善定為母親求傳的目的是“不欲死其親”,而不是為了實現(xiàn)傳記懲惡揚善的社會功能,與墓碑文記載先人功業(yè)以圖不朽相合,公器被私用。王世貞將此段議論性的文字附于傳末,顯然已意識到了商品化了的傳記與史傳之間的差異。他把不得不撰寫該篇傳記的緣由道出,當是試圖避免私用公器之譏。
總而言之,傳記成為商人消費的對象,收取潤筆費的商人傳記的比例不斷提升,反映了明中期文學(xué)商品化呈加深之勢。文學(xué)商品化加深對明代碑傳文的影響包括兩個層次,一是塑造了文人越是在商品化傳記作品中贊譽商人,內(nèi)心就越反感商人的矛盾心理;二是以相同的創(chuàng)作心理為基礎(chǔ),明代傳記、墓碑文等碑傳文的風(fēng)格開始趨于融合,即墓志銘的傳記化與傳記的墓志銘化。
*本文系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商人文學(xué)消費與明代商人形象嬗變研究”【ZGW1416】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余英時:《儒家倫理與商人精神》,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170~171頁。
[2](明)金瑤:《邑西汪母金氏墓志銘》,《金栗齋先生文集》卷九,《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3]參見張世敏:《明中期文人別集中商人傳記文獻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 2013年。其中附錄二《明中期文集中商人傳記目錄》列出了160篇商人傳記的篇目與文獻出處。
[4](梁)劉勰:《史傳》,《文心雕龍》,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51頁。
[5](明)嘉靖《徽州府志》卷首,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北京圖書館珍本叢刊, 1998年。
[6]張世敏:《明代中晚期士商關(guān)系反思》,《北方論叢》2013年第1期,第72頁。
[7](明)殷云霄:《朱愷傳》,《石川文稿》卷五,《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8](明)李詡:《文士潤筆》,《戒庵老人漫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頁。
[9](明)周思謙:《膠東二高士傳》,《周叔夜先生集》卷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10](明)金瑤:《范母吳氏行狀》,《金栗齋先生文集》卷九,《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11]參見張世敏:《明中期文人別集中商人傳記文獻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3年。其中附錄一《明中期商人傳記作者小傳》,對每位作家的生平,有簡單介紹。
[12](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56頁。
[13](明)范淶:《明新安金栗齋先生文集序》,《金栗齋先生文集》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14]劉彭冰:《汪道昆文學(xué)研究》,復(fù)旦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8年,第179~192頁。
[15](明)李開先:《李崆峒傳》,《李中麓閑居集》卷十,《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16](明)李夢陽:《明故王文顯墓志銘》,《空同集》卷四十六,《四庫全書》本。
[17](明)李夢陽:《賈論》,《空同集》卷五十九,《四庫全書》本。
[18](明)李夢陽:《擬處置鹽法事宜狀》,《空同集》卷四十,《四庫全書》本。
[19](明)唐順之:《吳氏墓記》,《荊川集》卷八,《四庫全書》本。
[20](明)唐順之:《葛母傳》,《荊川集》卷十一,《四庫全書》本。
[21](明)唐順之:《答王遵巖書》,《荊川集》卷五,《四庫全書》本。
[22](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明)徐師曾:《文章明辨序說》(合刊本),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53頁。
[23](清)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十三,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52頁。
[24](明)李開先:《煤客劉祥墓志銘》,《李中麓閑居集》卷七,《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25](元)陳繹曾:《文說》,《四庫全書》本。
[26](梁)劉勰:《史傳》,《文心雕龍》,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1頁。
[27](明)王世貞:《程母傳》,《弇州續(xù)稿》卷七十二,《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