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小琳

意外

⊙ 文/李小琳

李小琳：作品散見于《天涯》《山東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文學(xué)界》等刊。

鎮(zhèn)上人圖省事，把這個小區(qū)叫作醫(yī)院小區(qū)，聽起來好像是醫(yī)院的家屬區(qū)一樣，實際上不是。小區(qū)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修建的，樓房只有五層、六層高，住的也是一些退了休的老家伙們。醫(yī)院是后來改擴建，把以前的衛(wèi)生所扒了重建，修成了一棟四層高的綜合門診大樓，小區(qū)就跟著改名換姓叫成了醫(yī)院小區(qū)。

馬老太家就住在醫(yī)院小區(qū)里。她老伴以前是工廠工人，年紀(jì)輕輕的時候就混成了醫(yī)院的老顧客。酒精肝、心臟病、高血壓、糖尿病、肺氣腫，這些病就像孵小雞似的，越孵越多。沒等活到老就把自己折騰沒了。用馬老太的話來說，她老伴是自找的，自作孽不可活，自尋短見誰也沒辦法。馬老太的老伴是個酒鬼，見天酒不離口，眼睛一睜先摸過酒瓶灌兩口，是那種稀飯都能用來佐酒喝的人，愛喝酒又沒有酒量，所以從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跟著個酒鬼過日子，馬老太的日子可想而知。她老伴酒醉了并不像旁人那樣老老實實去睡大覺，而是喝醉了就耍酒瘋，瘋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一次喝醉了，把冰箱里的東西都扔出來，非要住到冰箱里去不可，住不進去就拿榔頭砸冰箱門。還有一次，大冬天嫌冷，嚷嚷著要烤火，用打火機把家里的窗簾點著了，差點沒把他燒死。最慘的是馬老太，不是被酒鬼扇耳光，就是被掃帚打，一只眼差點被弄瞎了。馬老太看見酒瓶子，眼圈都是紅的。她常常說，喝死算了！事實上，他沒喝死也跟喝死了差不多，三十多歲酒精肝，四十多歲肝硬化，五十剛過沒兩天，人就沒了。

老伴走了之后，馬老太就跟著兒子媳婦過。她身體不錯，病都讓老伴生了，她自然是百毒不侵，頭痛腦熱都很少有。不過，她不想去醫(yī)院還是不行。昨晚媳婦說了，最近一段時間小寶不好好吃飯，夜里睡著了磨牙，聽人說是肚里有蟲，媳婦就讓馬老太去趟醫(yī)院，給孩子化驗一下大便，看是不是有蟲。

媳婦的話對馬老太來說，等同于圣旨，不管對錯，馬老太照辦就是了。于是，吃完早飯，馬老太就跟小寶商量，在家蹲廁所，蹲完了再去上幼兒園。

小寶開始搖著頭不肯去。

這孩子從小就便秘，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解大手。馬老太說，這都是被幼兒園老師嚇出來的毛病。馬老太哄小寶，你要能解出點臭臭來，奶奶一會兒上街給你買一包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是馬老太的叫法，其實就是跳跳糖，小寶最近迷戀這東西，往嘴里倒上幾粒，沾上點口水，糖粒就像青蛙一樣，在舌尖上又蹦又跳。有了交換條件，小寶就進了衛(wèi)生間。蹲了一會兒，小臉憋得通紅，居然還擠了一點東西出來。

馬老太把小寶送到幼兒園門口，看著小寶像小米粒一樣混進一大堆小米粒當(dāng)中，她就顛顛顛地去醫(yī)院找醫(yī)生了。醫(yī)生給馬老太開了化驗單，她拿著化驗單去檢驗科醫(yī)生那里討了只小盒子，這才晃著膀子走回了家，把小寶拉出來的東西挑進盒子里，再裝進塑料袋，然后捏著袋子去了醫(yī)院。

這一天看病的人特別多，收費窗口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一些跟馬老太年紀(jì)差不多的老年人，帶著小板凳在大廳里排隊。他們一邊不急不慌扇著扇子，一邊跟隊伍里的人互相說著閑話，顯然是把醫(yī)院當(dāng)成了聚會聊天的好去處。馬老太一看這情形，就沒有站到隊伍后頭去，而是直接去了檢驗科。檢驗科的人不多，前面就排了三個人。馬老太等了一小會兒，就輪到她了。她把化驗單遞給醫(yī)生，醫(yī)生看了一眼說沒繳費，又把化驗單還給她，讓先去繳費，然后再來化驗。

馬老太說，你能不能先給我做一下，做完了我再去樓下繳費。

醫(yī)生搖搖頭說，不行啊，得按規(guī)矩來。

馬老太說，咋恁死勁呢，我又不是不繳費。樓下繳費的人太多了，排隊還不知道排到多會兒去呢。我家就住在醫(yī)院小區(qū)，我又跑不了。

醫(yī)生還是說不行，得繳完費才能化驗。這中間有人來化驗，醫(yī)生就不理她了，忙著招呼別人去了。馬老太只好下樓去繳費。走到樓梯口，見繳費的隊伍比剛才又長出了一大截，都快要排到門口外面去了。一見這情景，馬老太就覺得要瘋了，這大熱天的，就一個繳費窗口，得等到啥時候去呢？半個小時恐怕都輪不到。說不定等費繳完了，化驗?zāi)抢镉峙懦闪碎L隊，等來等去不知道要等多會兒去呢。馬老太嘆了口氣，往人群里瞄了一圈也沒撞見個熟臉兒，就罵了一聲，背時的，再看外面已經(jīng)開始冒毒氣的太陽，心想還不如先去菜市場買菜，買完菜再來醫(yī)院化驗，人哪能一直這么多呢?；钊四哪茏屇虮锼溃遣皇?？

馬老太就去菜市場買菜了。她買了一條一斤多重的鯧魚，準(zhǔn)備中午做清蒸鯧魚吃。媳婦不喜歡吃豬肉，說吃多了豬肉發(fā)胖。她家媳婦是個胖媳婦，渾身上下一般粗，跟個肉滾子似的，她把自己胖的責(zé)任都推到豬身上，事實上她吃不吃豬肉估計都比豬胖。媳婦不吃豬肉也不讓小寶吃豬肉，理由是，豬是動物里面最笨的，人吃多了會跟著變笨。我看你是豬肉吃多了，這是她罵人的口頭禪。當(dāng)然了，這句話主要是針對馬老太兒子的。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她會把你換成你們——我看你們是豬肉吃多了。那就是說她針對的不僅僅是馬老太的兒子了，連馬老太都包括在內(nèi)。不管她說你還是你們，馬老太都不會接招，聽見了也假裝沒聽見，因為她不可能跟媳婦說，我們家豬肉吃得不多，過去窮，吃不起，能吃上豬肉就不錯了。人笨不能賴到豬頭上?？赡怯帜苷f明什么呢？至于豬肉吃多了是不是會變笨，馬老太是懶得去計較的，反正現(xiàn)在的豬肉沒豬肉味，吃著不香，都是激素飼料催肥的，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吃多了也沒好處。所以不用說，馬老太自然而然就減少買豬肉了，這樣一來，飯桌上素菜就唱了主角?？墒邱R老太兒子又特別討厭吃素菜，一見素菜上桌就斜著眼睛說，又吃齋呢！馬老太沒辦法，就只好三天一條魚，兩天一只雞，隔三岔五買只鴨，變著花樣改善伙食。

這幾天也不知道媳婦怎么了，回家不是甩臉色，就是陰著一張臉，不說話則已，一說話非把人嗆死不可。馬老太表面上裝聾作啞，不聽不看，婆婆媳婦自古就是天敵，她不會傻得直接往槍口上去撞，但心里頭還是有想法的。媳婦喜歡吃清蒸魚，她就專門做清蒸魚，她領(lǐng)情不領(lǐng)情她不管，賠著小心總沒錯。再說，媳婦這陣人雖沒瘦，飯量卻是明顯減少了，她說小寶不好好吃飯，實際上是她不好好吃飯，小寶受她影響。她自己隨便扒拉幾口碗一推就出去了，小寶一見他媽出門，哪還有心思吃飯。昨晚馬老太在廚房洗碗，聽見小寶大聲哭叫，碗一扔就往他們屋里跑。媳婦不在屋里，兒子正在揍他的兒子。小寶見奶奶進來，大呼讓奶奶救命。馬老太撲過去救孫子，卻被兒子一胳膊拐推到了墻角。兒子當(dāng)時正在氣頭上，正愁沒地方發(fā)火呢，逮著馬老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xùn)斥：少管閑事！他說，我教育我兒子用不著你來管！小寶都是被你慣壞的。

馬老太頂著大太陽，拎著大包小包的菜往回走。菜市場還沒走完，裝土豆的塑料袋又爛了，土豆?jié)L了一地。撿土豆裝土豆，站起來蹲下去。天氣熱，馬老太汗流浹背，渾身上下就像臭魚一樣，散發(fā)出臭烘烘的味道。等她拎著大包小包的蔬菜，臭烘烘地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醫(yī)院幾乎沒人了，眼看就要下班了。馬老太去繳費，化驗單又找不見了，上樓去找醫(yī)生重新寫了一張。

這次繳費很順利，去化驗室，化驗室也不用等。醫(yī)生問大便是多久留的？馬老太說早晨留的，七點多鐘的時候。這一說糟糕了。醫(yī)生連連擺擺手，說不行了，時間太長了，做不了，最長不能超過一個小時。馬老太一聽這話，一張臉頓時就垮到腳后跟去了。

你這不是折騰人嘛，來得早，讓你先給驗一下，你不給驗。這會兒你又嫌時間太長了，你啥意思你？

醫(yī)生說，我是見單子干活，你不交錢我肯定不給你驗。這會兒你交錢了，我應(yīng)該給你驗，可是你的標(biāo)本放時間太長了，發(fā)酵了我咋做？隨便給你看看中嗎？

馬老太說，說來說去你就是不給我驗！你們醫(yī)生難說話，這我知道。你們心是鐵打的，一點人情味都沒有，我也見識過。你們眼里只有錢，就差鉆錢眼里去了。

醫(yī)生說，你這人咋恁不講理？看病交錢，在哪兒都是這規(guī)矩！你不交錢還想讓我給你化驗，這可能嗎？！

馬老太一下子被激怒了，她揮舞著手中的繳費單說：規(guī)矩是個屁！我沒交錢嗎？我沒交錢嗎？！沒交錢這是什么？！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再說！

馬老太的聲音很大，帶著尖銳的呼哨聲，在樓道里左沖右撞。很快，化驗室門口就圍上來幾個看熱鬧的看客。因為不清楚吵架的原因，也沒有人上來勸架。再說醫(yī)院里吵架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吵得越兇越好，打一架才好呢。

醫(yī)生說，你嘴里放干凈點！我是狗你是啥？

馬老太說，你不是狗，咋會狗眼看人低？！罵你一點都不虧你。這么熱的天，你在屋里吹空調(diào)，涼涼快快，我這么老了你還讓我在大太陽底下跑來跑去，渾身汗都濕透了，壞良心你！

一陣唇槍舌劍，雙方吵得不可開交，直到來了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婦女才把他們勸住。中年婦女說，芝麻大的事犯不著生氣，今天沒驗成，不是不給你驗，是醫(yī)生對你負責(zé)任。時間長了化驗不準(zhǔn)確，這你要理解。再說你來化驗，不就圖個結(jié)果準(zhǔn)確嗎？你明天再來，保管給你檢查得仔仔細細，你看中不？

馬老太說，你說的恁輕巧？你讓我明天來我明天就得來？明天我孫子就能拉出來？明天我就不做飯不送孩子不買菜？你們回家吃現(xiàn)成的喝現(xiàn)成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老婆子回家還得做飯伺候人——

說到做飯，馬老太忽然醒過勁來了。都十二點了，再不回家做飯上班的人都回家了。于是馬老太把嘴巴一抿，菜一拎，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氣呼呼地走了。

馬強回到家，馬老太還沒緩過勁兒來。她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呼呼地喘著粗氣，臉頰紅得像兩塊熟牛肉，大包小包的蔬菜都在腳底下堆著，還沒顧得上收拾。

冰鍋冷灶，午飯顯然還沒動靜呢?？吹竭@情形，馬強的肚子因為失望而發(fā)出一連串強烈的咕嚕聲。

馬強說，咋恁臭？你是不是圖便宜買了一條臭魚回來？給你打電話也不接，他們倆中午不回來吃飯，就我們倆，隨便弄口吃吃算了。

馬老太聽說媳婦和小寶不回來吃飯，隨即又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了。她跟兒子抱怨說，老娘跑了一上午才回家，哪有工夫接你的電話？不累死也要給氣死。

馬強問，咋了？

馬老太就把上午的情形添油加醋給兒子訴說了一番。

馬強說，怎么每次你去醫(yī)院都要鬧點動靜出來？

馬老太委屈地說，這能怪我嗎？老娘不識字，老了又討人嫌，人家狗眼看人低，我有啥辦法？要不是你媳婦說小寶肚里有蟲，我才懶得去醫(yī)院看人臉色呢。下回你們別叫我去醫(yī)院了，要去你們自己去。

馬強說，好了好了，醫(yī)院的人就那德行，你有啥可生氣的?；仡^給他們找點事，給你出出氣去。這會兒趕緊弄飯吃吧，我都快餓死了。

聽馬強這樣說，馬老太心里憋著的氣兒才慢慢地順了。馬強從小到大都是不吃虧的主兒，找事兒是一等一的高手。除了在媳婦跟前能忍氣吞聲以外，誰的氣都不會受。跟醫(yī)院鬧騰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有一次馬老太痔瘡犯了，去醫(yī)院開藥嫌貴沒有拿，就把處方揣兜里了。過了兩天，媳婦又讓她去開婦科藥，結(jié)果她把兩張?zhí)幏脚煜?，把治痔瘡的藥?dāng)成婦科藥拿回家了。等發(fā)現(xiàn)藥拿錯了，馬老太又跑到醫(yī)院去，想讓人家把藥給換一下。馬老太費盡口舌好話說盡，醫(yī)院就是不給換。后來還是馬強出面，把這事給解決了。馬強沒找藥房的人，他找的是醫(yī)院管藥的領(lǐng)導(dǎo)。原來馬強手中拿著一盒央視剛剛曝了光的問題膠囊。這膠囊不合格就該下架，但醫(yī)院不愿意承受經(jīng)濟損失，能賣一盒是一盒。現(xiàn)在忽然來了個較真的，這管事的心里比誰都清楚，一旦鬧起來，倒霉的肯定是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當(dāng)即就換了一副嘴臉。馬強該退的該換的藥最后都退了也都換了，不僅如此，臨走的時候，領(lǐng)導(dǎo)還拿出一小箱精裝六味地黃丸送給馬強，感謝他對醫(yī)院的關(guān)心，希望以后能多提寶貴意見。

馬老太很想知道這次兒子用什么招數(shù)給自己出氣。

馬強說，這你就別管了，我有的是辦法。

馬老太自作聰明說，你把他們的化驗單偷偷拿走幾張，病人找不到化驗單就會跟他們吵架，告他們領(lǐng)導(dǎo)，然后扣他們獎金。

馬強說，人家沒你那么笨?，F(xiàn)在都是用電腦，化驗單丟了再打一張出來就行了，沒那么復(fù)雜。我就是去拿也要拿一張有問題的單子找他們麻煩，說他們給我做錯了，結(jié)果不對，然后再跟他們吵架。或者明天你去醫(yī)院，還找今天跟你吵架的人給小寶做化驗，故意找點碴，只要她敢罵你，你就撲上去揍她，趁機往地上一躺，然后我再出面去修理她們。

馬老太說，這個辦法好?；炠M我都交過了，明天只要小寶能拉出來，找事那還不容易？

馬老太閉著眼睛在腦海里回想了一下跟她吵架人的長相。雖然時間還不長，但那張臉卻有些模糊了。馬老太有點擔(dān)心，明天去了會不會認(rèn)錯人。

馬強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吃的，又鉆到廚房來了。

馬老太說，我先把魚收拾出來，不然怕臭了。一會兒我們吃撈面。

馬強說，要不我們出去吃吧，我都餓死了。

馬老太說天這么熱，我不想出去，要去你去，我在屋里煮面條吃。

馬強等不及吃撈面就沖出去了。外面熱浪滾滾，連車座上都燙屁股。馬強騎上車子，身上的汗忽地一下就躥出來了。他的低血糖毛病又發(fā)作了，餓了就心里發(fā)慌，直冒汗。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緊找點東西吃進去。

小區(qū)門口的樹底下有賣盒飯的攤子，馬強跑到跟前，發(fā)現(xiàn)菜盆子都賣空了。馬強問師傅還炒不炒菜？師傅說不炒了，炒了賣不完。

前邊不遠就有一家川菜館，馬強進門就吆喝著讓老板娘給他來一份青椒肉絲，這天中午他特別想吃青椒肉絲，還想喝瓶啤酒。他要了一份青椒肉絲、一碗米飯和一瓶啤酒。啤酒很快就蹲到桌子上，冰鎮(zhèn)的，他捉住瓶子猛灌幾口，心里頓時一陣清涼。

菜還沒上來，一瓶啤酒就下了肚。馬強讓老板娘再來一瓶啤酒。

馬強喝酒不行，跟他爹不能比，他只有二兩的量。他爹活著的時候，只要父子倆一喝酒，老馬就罵馬兒子熊貨，沒酒量。不過，馬強喝啤酒還是挺能喝的，別看人瘦得跟螳螂似的，三五瓶啤酒裝進去根本不在話下。可是這天中午他喝了兩瓶青島，就感覺不對勁了，頭暈乎乎的，看東西眼前發(fā)飄。

就剛剛，他坐在玻璃門里面，明明看見他媳婦從馬路對面走過去，他跑出去喊了一嗓子，卻發(fā)現(xiàn)那不是自己的媳婦，是別人的媳婦。一男一女撐著一把傘，拐進了旁邊的小區(qū)里。

他站在樹底下發(fā)癔癥，老板娘出來又把他拽進去了。原因是飯還沒吃完，主要是他還沒結(jié)賬。老板娘擔(dān)心他跑掉了她要損失一筆飯錢，所以盯他盯得很仔細。

馬強重新坐下來吃飯，往嘴里扒拉了幾口，忽然心里一動，放下筷子掏出手機給媳婦打電話。媳婦回娘家吃飯是從來不午休的，她娘家住的地方有些遠，吃完飯稍坐片刻，喝杯水就該上班了，這會兒不是準(zhǔn)備要走，就是已經(jīng)走在上班的路上了。電話打了兩遍都沒人接，手機里傳來空蕩蕩的忙音，馬強聽了感覺心里也是空蕩蕩的。

昨晚他趁媳婦上廁所的時候，偷看她手機，沒想到被她撞見，兩人因此大吵一架，氣鼓鼓地睡了一夜，早晨起來都沒有說話。中午他打電話過去她不接，他去接小寶，老師說小寶他媽接走了。他發(fā)短信過去，她回了，說午飯不回來吃。馬強知道她生氣了，心想她活該，要不是看在小寶的分兒上，生這點氣她連本都不夠呢。

他一直在偷看她的手機，之前沒被她發(fā)現(xiàn)過。要不是偷看手機，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跟手機店老板玩曖昧，玩騷情，兩人勾勾搭搭的事。雖然她隱藏得很好，把老板的名字叫作米米，讓人一看就覺得對方是個女人?？墒呛傇俳苹灿新娥W的時候，沒有哪個女人會對另一個女人穿什么底褲感興趣。馬強一個電話打過去，米米就露出了馬腳。所謂的米米，其實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瘦小老男人，耷拉著眼睛，給人的感覺是眼神長在褲襠里的那種貨。馬強跟蹤過他，拿刀扎爛過他的摩托車車胎，給摩托車手柄下面涂過萬能膠水和硫酸。有天晚上逼不得已撿了塊磚頭拍了他一下，原因是他要去金錢豹瀟灑。馬強媳婦那天晚上也在金錢豹瀟灑。金錢豹是個有錢你想要啥就有啥的地方。那晚是馬強媳婦的女同學(xué)請客，電話事先都給馬強打過了的，但馬強不信。女人請女人是比較稀罕的事，沒有男人介入似乎說不過去。馬強就動了點小手腳，查看了當(dāng)晚在金錢豹包房的客人名單，其中就有手機店老板。他就知道他們是串通好了的，目的是要攪和到一起，但他又不愿意去逮他們個正著，覺得那樣做最沒出息，等于搶著把綠帽子自己往頭上捂，丟人現(xiàn)眼。所以，那天晚上，他等在手機店老板家樓下，在他穿過樓頭那片小樹林的時候，拎了塊磚頭從后面拍了上去。

馬強出了氣報了仇，給媳婦重新?lián)Q了份工作。

馬強別的不行，認(rèn)識的人不少，在這個鎮(zhèn)上，狐朋狗友一大堆。一些人找他幫過忙，一些人跟他是哥們兒，還有些人有把柄落在他手上。表面上看馬強是一家工廠的電工，穿著吊帶褲，腰里別著起子和電線，踩著梯子爬上爬下；但在一個特殊的圈子里，他也算是一個人物，呼風(fēng)喚雨做不到，給人找點事還是不成問題的。

馬強結(jié)了飯錢，看了下時間，上班有點早，回家午休又晚了，不如直接去單位，還能先吹一會兒空調(diào)。他騎上自行車走了幾步很快又跳下車，肚子里好像有條蛇在里面橫沖作怪，需要找個地方馬上解決一下。

前邊拐彎就是醫(yī)院，馬強就把車子騎進了醫(yī)院大樓里。醫(yī)院里有的是廁所。

馬強鎖好車子，急急忙忙走進醫(yī)院。醫(yī)院的大門任何時候都是敞開的，不管是什么人，一概來者不拒。平時吵吵嚷嚷的醫(yī)院，這會兒因為不到上班時間，安靜得像一座公墓。

一樓的廁所上了鎖，男廁所鎖著，女廁所也鎖著，顯然是不讓人用。馬強只好上二樓。二樓的廁所門敞開著，馬強本來急著要上廁所，可是走到廁所門口，他轉(zhuǎn)過臉朝樓道里瞄了一眼，這一瞄，他發(fā)現(xiàn)化驗室的門敞開著。他腦子里忽然就鉆出了馬老太跟人吵架的事，也聯(lián)想起了自己說過要悄悄拿張化驗單的事。馬強想看看屋里有沒有人，就折身從廁所門口走到了化驗室門口。門半開著，屋里還真沒有人。馬強一眼就看到了臺子上放著的一沓化驗單。他走進去，化驗單最上面的一張是一個名叫王強的人。他在心里輕輕呀了一聲。太巧了，只錯一個字。再看，單子上的數(shù)據(jù)后面都打著一長溜正常。馬強把手伸過去，剛想往下翻一張看，忽然聽人在背后說：你干啥？他嚇得差點暈過去。因為看得太專心，他根本就沒留意到有人進來。廁所里的沖水聲那么大他也沒聽見。

馬強把手縮回去，扭臉就看見一位白衣少婦站在面前，他整個人頓時就像被凍住了一樣。

取單子？她說。

不，馬強虛弱地吐出了個不字，連他自己都搞不懂為啥要否認(rèn)。他完全可以冒充王強的名字堂而皇之把上面這張單子據(jù)為己有，雖然沒有用，扔了也好，還可以掩飾他此刻的狼狽?？伤珱]這么做。不僅如此，他的那張臉也在此刻伸展開來，露出一個近似于諂媚的笑容。

馬強說，我有低血糖的毛病，醫(yī)生你看有啥好辦法沒有？

女醫(yī)生說，低血糖沒啥好辦法，就是發(fā)作了趕緊吃東西，很快就能緩解癥狀。你可以檢測一下你的空腹血糖和餐后血糖值，低血糖的人也容易誘發(fā)高血糖。

哦，馬強沖著她又笑了一次，謝謝你，回頭我來找你做化驗。

女醫(yī)生說好。

馬強沖女醫(yī)生點點頭，就在轉(zhuǎn)身離開的一瞬間，尿意強烈地回到身體里，并且來勢洶洶，整個腹部都跟著脹疼了起來。

出了門旁邊就是廁所，但背上的那雙眼睛阻止了馬強迫不及待地沖進去。他覺得要是那樣的話，跟當(dāng)著女醫(yī)生的面撒尿沒啥區(qū)別。他不想讓女醫(yī)生看出他尿脹。

于是，馬強夾著兩條腿快步朝樓上走去。上樓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著女醫(yī)生的模樣和那兩條裸露在白大褂外面渾圓潔凈的胳膊。馬強在心里感慨人與人之間的不同，同樣都是女人，卻是完全不同的物種，差別實在是太大了呀。

馬強胡亂想著，一抬眼，已經(jīng)走到三樓和四樓的中間位置了。退回去還是走上去？都一樣。不如直接上四樓算了，四樓干凈。隨后他就看見四樓窗口那里站了個男人。開始他以為那人是站在窗口抽煙，等上了樓，發(fā)現(xiàn)那人并沒有抽煙，只是奇怪地干站著。他的一條腿蹺起來踩在窗臺上，另一條腿金雞獨立，那姿勢看上去就像是狗在撒尿。

四樓沒有診室，平時很少有人上來。有一間會議室、洗衣房，還有就是裝雜物的幾間庫房。因為沒人上來，四樓的廁所是整個大樓里最干凈的。這點馬強早就知道，他陪他爹來輸水的時候，為了打發(fā)時間，順道把醫(yī)院的每個角落都仔細查看過一遍。他曾經(jīng)也像那個男人那樣，無聊到把腿蹺到窗臺上，一邊抽著煙，一邊把眼睛看向遠處，再把口水像子彈那樣一口一口地射到窗戶外面去。

那男人聽見有人上來，轉(zhuǎn)過臉很淡地瞟了馬強一眼。那一眼據(jù)馬強后來回憶說，是非?？斩吹模锩媸裁磧?nèi)容都沒有。就好像睡夢中忽然被人驚醒，睜開眼僅僅是為了看一眼而已。

他一轉(zhuǎn)臉，馬強就覺得這張臉非常熟悉了，卻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雖然后來他知道他是誰了，但他拒絕承認(rèn)這一點。他一口咬定他從來就不認(rèn)識這個人。上四樓純粹就是為了解手，因為四樓的廁所干凈。至于警察相信不相信那是警察的事。

馬強從廁所出來，窗口已經(jīng)沒人了。馬強說，我從廁所出來就直接去單位上班了。

警察卻說馬強撒謊。馬強從廁所出來，那人還在窗口那里站著，然后馬強就拎著一條腿把那人給扔到窗戶外面去了。

馬強說，我為什么要扔他呢？我跟他無冤無仇，我們又不認(rèn)識，我沒有理由害他。說不定是他活膩了自己跳下去的呢!

警察說，手機店老板想自殺，還用跑到醫(yī)院四層樓上來尋死嗎？手機店對面就是十三層高的通信大樓，他咋不上去跳呢？

馬強說，這問題你們應(yīng)該去問他好了，問他為啥選擇這棟樓而不是那棟樓，你們問我我問誰去？

不管馬強怎么說都沒用，警察還是把他帶走了。因為他是最后看見這個活人，也是最早看見這具尸體的人。作為一名守法公民，他有權(quán)利和義務(wù)協(xié)助警察查明真相。但是警察沒有告訴他，抓他是因為他的臉在當(dāng)天下午兩點零九分的時候，出現(xiàn)在醫(yī)院四樓的窗戶口，被對面樓的微信達人拍下來發(fā)到了網(wǎng)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