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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頭流水

2015-12-24 11:00廖蓮婷
青年文學(xué)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大舅桉樹甘蔗

⊙ 文/廖蓮婷

隴頭流水

⊙ 文/廖蓮婷

廖蓮婷:一九九二年出生,華東師范大學(xué)研究生在讀。作品散見于《詩刊》《青年文學(xué)》《星星》《民族文學(xué)》等刊,多次獲得全國性詩歌、散文獎項。

二十世紀(jì)的末尾,隴頭人和南河人在干什么?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只是記得零星的殘片。那時的我才七八歲,讀寫課上,語文老師一直在教我們說這是一個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可是我們不知道信息是什么。我只知道有外來人找村干部租山頭種桉樹了,后來村干部又鼓動大家把部分甘蔗地騰出來種上龍眼和葡萄。外公也一天天對著果園陷入了沉思。

隴頭村的人都知道我是南河那邊的女兒,我是被父母寄養(yǎng)在外婆家的。隴頭人說我之所以從小要吃“外家飯”長大是被逼的,被什么逼的?他們也說不上來。那時除了我被寄養(yǎng)在外婆家,爸媽也時常要來回兩邊跑,而這些路途都是那一輛老鳳凰牌單車走過來的。

我之所以被寄養(yǎng)在外婆家,乃是因為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南方抓超生、躲超生厲害。計劃生育的施行是一視同仁的,不管你是貧還是富,想多要孩子的家庭面對此政策都得緊張起來,尤其那種傳統(tǒng)的想要男孩的家庭,幾乎是跟抓超生的基層干部打起了“游擊”。

我的家庭也不例外。我兩歲多的時候,我的妹妹出生了,我即被送往外婆家。我爸爸蹬著鳳凰牌單車載著我媽媽,我媽媽背著我妹妹,我坐在架在單車橫杠上的娃娃椅里,那種娃娃椅是那個年代特有的東西,一家人穿行在一百多公里的路上,往返于我家與外婆家之間。有時會在路上碰到衣衫襤褸的乞丐。我要是坐在車上的娃娃椅里打瞌睡,爸爸便會嚇我說要把我丟給乞丐,我則又拼命睜開我疲倦的眼睛。就在這樣的路途中,我們等待媽媽早點懷上孩子,等待先祖的眷顧,等待我弟弟的降臨。

我無意指摘計劃生育政策,我也無意指摘中國農(nóng)村里的重男輕女觀念。因為這些并沒有減少父母以及親人們對我的疼愛,我并沒有像路上碰到的被拋棄在車站的女嬰的遭遇,更沒有一些小學(xué)同學(xué)被母親棄于山中又被其祖母抱回的遭遇。這些年歲除了增加我父母親的奔波勞累,以及擔(dān)驚受怕,并沒有帶來更多損害。河水教會隴頭人要知足,要向前看。河床寬了,深了,只管向前流去,沒閑工夫去斤斤計較。河水向前流,遇見綿延的山嶺,則聚支納流;遇見險灘阻石,則奮力沖過去,留下笑開的浪花。父親是向我這樣講述隴頭人的性情的。

一九九八年的三月,父親帶著我在河灘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到一個上平下斜的石洞。父親把石洞下的沙子挖平,鋪上干爽的細(xì)沙,細(xì)沙上架起木板床。第二天,父親再把扎成屏風(fēng)似的甘蔗葉沿著石洞斜面圍起來,圍成一面擋風(fēng)的墻,對江的那面留了小門,門面用甘蔗葉和竹篾編織而成,一拉一扣,門就開關(guān)自如。待把一切準(zhǔn)備好,父親就帶著母親住進了石洞,那時我正在隴村小學(xué)上二年級。

每天,外公給我熱好粥后,外婆把我從床上叫醒,幫我梳好看的羊角辮。我吃完粥背著書包高高興興上學(xué)去。中午則跑下河灘看媽媽。

我的同班小伙伴叫方婷,她家在我外婆的隔壁家。她家一共有四個姐妹,一個弟弟。她是老三。她們家四妹妹小時候在我外婆家的池塘邊玩耍,掉下去淹死了。他們家恨池塘的主人,大人們并不和我外婆家來往。只是她大姐和我表姐要好,她和我要好。

作為我的玩伴,方婷從未能進入外婆家的果園,但我會把果摘了放在書包里帶給她以及其他同學(xué)吃。我知道表哥表姐有時也是這么做的。

一九九八年是不尋常的一年。一九九八年我發(fā)現(xiàn)媽媽的肚子好大好圓,像南瓜一樣。媽媽再也不能坐在單車后面和爸爸一起奔波了,所以一九九八年的三月爸爸領(lǐng)著媽媽住進了河灘的石洞里,抓超生的是不會去那里的。

三月的河灘,小草已經(jīng)爬滿沙面了。媽媽住的石洞不遠(yuǎn)處的那一窩蜜蜂,已經(jīng)開始繁忙地尋花采蜜。江水流過洞前的石頭,綠草裝點了河岸,在春天飲水的花朵構(gòu)成了江岸的嘴唇,季節(jié)繁茂如一位女神的頭發(fā),所有的生命都在經(jīng)歷妊娠前的陣痛。

住在石洞的母親,每日每夜聽見水從身邊流過的聲音,一個小小的生命在她的身軀里孕育,使這個春天的美變得更加神秘。春天原諒了所有人的錯誤,她優(yōu)美的手臂借著樹枝甩動著,和所有的人打招呼,搖搖晃晃的風(fēng)中有迷人的花香,有一些船只停泊在桃花的芬芳中,連石頭也在蜂群中起舞。

那是星期天的早上,媽媽從河灘上來,坐在外婆家屋后的苦楝樹下給甘蔗種子剝?nèi)~,中午時說肚子有些痛,她就自己下到河邊石洞休息了。由于產(chǎn)期沒到,外公、爸爸,這兩個大男人都沒在意。媽媽又不是嬌氣的人,沒什么事的話自己忍著慣了,她自己沒說,外婆也不知道。下午,我便和爸爸一道在嶺上種甘蔗。他吆喝著壯實的水牛,犁開土地,一畦畦的,從地的這頭到地的那頭。我弓著身子把甘蔗種子整齊地擺進畦溝里,從地的這頭到地的那頭。我個兒小,動作靈活,弓著身累了,還可以跪爬著擺,不像大人得始終弓著身得不到休息,因此小孩干起這活兒總是又快又好。一畦完了,又?jǐn)[一畦,一點都不需要爸爸敦促。下午五點多的時候,爸爸說要回家拿點東西,囑咐我自己在地里擺甘蔗。我很聽話說好,他就自己回去了。

我一個人又是跳、又是爬地擺著甘蔗,可快活了。爸爸回來了我也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同。

天黑了,我把甘蔗擺完了,爸爸也給它們蓋完土,我們就著星光駕著牛車回家了。爸爸駕著,我抓著趕牛鞭,時不時嚇唬牛兒,好讓它跑快點,實際上我并沒打下去,可是牛兒它害怕,所以它就會走得快一點了呢。

土路彎彎曲曲的,又細(xì)又長,一條線一樣延伸在甘蔗地之間。由于月亮白白胖胖的像大餅,水牛也顯得高興起來,“哞——哞——”叫了兩聲。我們的頭上都頂著星星和月亮,我哼起自編的歌來,布谷鳥也時不時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傳來叫聲。從路過的每個窗戶到每棵樹,都可以看見星光、月光、燈光在前方指路?!安脊?,布谷”,它們的叫聲總是伴隨著春耕。好像是它們叫醒農(nóng)人一個又一個厚厚的夢。

夜晚的風(fēng)涼涼的,我的毛孔似乎隨著萬物打開,我的肺葉快活極了。我看見爸爸一直沉浸在一種甜蜜的微笑中,像那些在夜晚中呼吸的樹,那么舒展,那么柔和。

一束星光從樹葉落下停留在我的耳邊。爸爸把我攬在懷里,頭俯在我耳邊神秘地說:“你有弟弟了,五點多的時候你有弟弟了,你媽媽給了你一個弟弟?!?/p>

⊙于 堅·大象11

至于媽媽如何在羊水破后,一個人在石洞的木板床上忍受劇痛,并發(fā)出只有黔江水才能聽到的呻吟和喊叫聲,我則不得而知。弟弟在大家都還沒準(zhǔn)備好的時候意外地降臨,只有媽媽和黔江水知道他是怎么來的。至于他為什么那么急不可耐地到來,我覺得是隴頭灣的花香太濃了,把他都勾出來了。媽媽掙扎著拿水果刀割斷臍帶,他扯開嗓門哇哇地對著整個春天大哭,那厚足的勁頭像魚艇出航的馬達,白花花的浪花翻滾著,一路歡笑著尾隨。

弟弟出生后,爸爸領(lǐng)著媽媽回到南河家里了。我仍舊留在外婆家里,在河灘樹林玩耍的日子很快又淡化了他們,我是連弟弟出生的事都忘了的。

外婆家門前的枇杷要熟了,我每天都惦記著要去摘他們。只有我宣布果子可以吃了,表哥表姐和其他小伙伴才能吃。這是由于大舅和外公外婆分了家產(chǎn),所以屬于外公外婆的果園里的果子,表哥表姐的權(quán)利已經(jīng)在我之下。我是外公外婆養(yǎng)的嘛,我是最小的小孩,由于大家寵著,權(quán)力就最大了。就連別個村經(jīng)過隴頭灣時停泊的魚艇的船主,為了在外公外婆家吃上熱飯,也會把水上捉的小鳥,用繩子綁了小腳,送給我玩兒。

有一天我的小鳥連帶著繩子掙脫我的手,飛到枇杷樹上去了,我連忙脫了鞋子爬到樹上想把它捉下來。我三下兩下地跟著它一會兒爬到樹的這邊,一會兒爬到樹的那邊。忽然它停在一掛枇杷上,開始對著一顆熟透的枇杷啄食起來。我一下子看呆了,我許久沒見它那么快活過,我就讓它吃著,自己則坐在一根較粗的樹枝上,也開始吃起枇杷來。太陽漸漸熱起來,陽光透過枇杷葉曬在胳膊上暖暖的,我越吃越歡,完全沉浸在這熟透的早春里,已經(jīng)忘記飛脫的小鳥了。

許久,突然聽到外婆叫喚我,讓我趕緊換好衣裳準(zhǔn)備出門。外婆已經(jīng)把果園里的雞生的蛋裝了兩打,另加嬰兒的新衣裳兩套,小毯子兩件,全部打點好了。原來外婆要帶我回到我家給弟弟慶祝滿月了呢。

弟弟的滿月酒是在四月底辦的,桃花已經(jīng)花枝招展地開過并紛紛揚揚地飄落了,這個時候酒窖里打開的酒,也帶了桃花的香氣的。照例是族里的人都回來,尤其是三姑六婆之類的。

時辰到的時候,母親抱著弟弟坐在大廳里,接受大家的禮物,等人都圍攏了,祖父會在族人面前宣布給孫子取的名字??墒悄菚r祖父早就去世了,于是爸爸在征得族里老一輩的同意后替代了祖父。爸爸對著眾人,動作莊重,神情卻很溫柔。他把觀音玉佩小心地攏到自己兒子的脖子上,隔著一層襁褓,生怕磕疼了嬰兒。隨后他當(dāng)著眾人握著母親的手說:“謝謝孩子他媽?!比缓笏镜桨讼勺狼懊嫦虼蠹遥舐曊f:“孩子取名叫慶生,族名隨祖上排行洪字輩,叫洪生。”于是大家歡呼起來,小孩子在人堆里穿來穿去的,差點擠掉我兜里的糖果。

我的太爺爺即爸爸的叔公接著說,這“洪”的排行可有講究了。“洪”是“洪武三年”的“洪”。說是洪武三年的時候先祖廖盛泰奉當(dāng)時皇帝朱元璋之命,從福建莆田調(diào)往廣西任廣西總兵,從此便在廣西扎根下來。此后族里的讀書人寫了一首七律紀(jì)念遷居廣西撫平嶺南的功業(yè),從我們這第二十四代起,子孫的族名依這首詩來排行,以示子孫不忘先祖之德。先祖在整個明代都是廣西的武將,是嶺南的名門望族,可惜清兵入關(guān),最終連南明王朝也在桂林覆滅了,祖上救國無望,便隱姓埋名逃避清兵追捕。直到乾隆年間才有人參加科舉中了進士,在清代,我們族里是出了三個進士的。

我突然想起去年我回到這邊家里過清明,清明掃墓時,龍頭山上盛泰公的高高的墓碑上確實寫著總兵、清逸將軍等字樣,塘廉文公的墓碑上確實寫著某年進士的。老太爺領(lǐng)著族人祭拜的場面可肅穆了。老太爺燃上香燭,拿香燭的手上布滿一根根的筋,像地圖上的河流,仿佛還藏著某種祖先流傳的密碼。族人按輩分一列一列排好,老太爺帶領(lǐng)全族跪拜,先祭天地,后祭先祖,追思頌德,一臉崇敬。祭拜完畢,灑三杯酒在地上,然后燒金銀紙錢,鞭炮震天動地。清明后族里中年、壯年的男子守著祖墳,香燭持續(xù)燒三天三夜。

如今老太爺在弟弟的滿月上講祖先的故事,聲音猶如祖廟里的大鐘那樣,洪亮得很。后來大家就開始吃飯了,飯菜可豐盛了,按鄉(xiāng)里的習(xí)俗是八盤八菜(就是八盤生菜配八盤熟菜)。我吃飽了自己蹲在門檻剝糖吃,我正認(rèn)真地剝開糖衣的時候,一個城里的遠(yuǎn)親領(lǐng)著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兒來見媽媽。

我看見媽媽原本幸福的眼一見小女孩兒就立馬嘩啦啦地掉淚,爸爸此刻在席上敬酒,只有外婆在旁邊安慰媽媽。我心里感到奇怪極了,可是我又害怕得不敢過去。我躲到窗戶底下,用手指蘸了口水,濕破糊在窗戶上的紙往里偷看。我什么也聽不見,我只看見媽媽摟著小女孩哭,小女孩也是一臉詫異,只是她由于被媽媽摟著而她的眼睛正好對著窗戶,她眼珠子看見我窗戶洞里的眼珠子,咯咯咯地笑起來。她的手朝著窗戶晃動,我看到她的手上戴著和我一樣的紅色瑪瑙鐲子。后來外婆告訴我,她是我那被寄養(yǎng)在表叔家的妹妹。

五月里,外婆家的園子里茉莉花開,櫻花燦爛?;ò曷淞?,被風(fēng)吹到水里,黔江水咚咚地響。小孩子跳著,凌亂的腳丫印在河灘上,走出曲曲折折的道來。河邊草更青了,綠色搖曳著長大,平鋪在大河母性柔和的曲線中。過去的人曾經(jīng)像一團沙子一樣隨著水漂蕩,見到隴頭灣便停留下來。他們像春天一樣插在隴頭灣的身軀上。放牛娃牽著牛在河邊飲水,歌就朝他飲水的嘴唇流過來。

外婆家的房子,總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在那綠綠的果樹林里,卻總也藏不住。風(fēng)一在林梢跳躍,花香就來了。風(fēng)掠過河面穿過樹林,幾棵柳樹展開容顏搖擺婀娜,鈴鐺在門角叮叮當(dāng)當(dāng)互相打著招呼,然后舊皇歷在桌上翻了幾頁。黑燕子在紙窗戶外飛來飛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木門開始潮濕,南風(fēng)天在嶺南漫天鋪地地延展。于是有一雙白色的手就從半掩的門外伸進來,帶著綠色的葦葉,外婆要包粽子了。后來幾只鳥飛到一棵樹上,喜鵲叫了,從每個窗戶到每棵樹,甚至在夜晚昏暗的燈光中。悠悠長長的光陰里,花香、葦葉香和潮濕的空氣附在每一個粗瓷碗、每一件舊農(nóng)具、每一塊土坯中,當(dāng)然也在每一束昏暗的燈光之中,外婆粗糙的手中。

我和表哥表姐們在一片片花香和葦葉香中歡喜,外婆給我們包的粽子總是一般大的,不會因為是親孫還是外家孫而有不同。吃完粽子,我和表哥表姐在河灘上跑來跑去,三月、四月的枇杷和桃花走遠(yuǎn)了,五月里還有茉莉和櫻花。春天在我們的童年形成了一條路,讓原本不同的成長擰到了一起,果園里的花香、果香,就是這樣就著葦香抱著一幅畫,走到放聲大笑的孩子面前來。

五月里,外婆坐在院子中包粽子,我和表姐坐在樹下面邊唱一首自己編的歌,邊玩著幾顆光滑的石頭。下午有客人來,是找大舅的。那天沒有什么招待的,大舅捉了外婆一只公雞宰了招待客人。公雞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從一個角落躲到另一個角落,最后終于被堵在了一個角落里,它逃不了了,最終成了那個外來客人的盤中餐。

外來客人到來的消息很快飛得很遠(yuǎn),一直飛過院子的那棵樹,飛過去的時候還擦過了我的頭頂,一團熱熱的東西裹住了我的臉蛋。一泡鳥屎從樹葉上滑了下來。

“我們運來幾車桉樹苗,你們這很適合種。桉樹長得快,賺錢快,是脫貧致富的好路子?!蓖鈦砣耸炀毜貙Υ缶苏f。

外來人離開家門后,外公摸摸索索地回到屋子里,拿出一本舊書,又坐到樹下面念給我聽。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要在樹下背書了。

大舅張羅著在屋前屋后種上桉樹。土地被一片片翻起又落下,那些從土地深處長出的水分被卷入貪婪的桉樹根須里,土地還來不及從這些根須中更新,又被拉進桉樹的另一場消耗。而桉樹過分的消耗使它的領(lǐng)地里其他植物無法生長,連小草也住不進桉樹的家里。這是大舅和其他村民也搞不明白的地方。

人想要變肥就把土地變瘦,可是土地瘦了人最終也要瘦的,除非人離開了土地,可是莊稼人離開土地能干什么呢?

莊稼人都是老實人,他們來不及多想,也不會多想,就在外來人和村委的鼓動下大片大片地種起桉樹來。他們一如既往地勤勞,樹坑挖得又寬又深,樹苗栽得又正又直。每家每戶的勞動力都出動了,連十幾歲的孩子放了學(xué),也要挑起水桶,下到黔江邊擔(dān)水上來澆樹苗。大舅的堂弟老四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四舅媽,還因大表哥擔(dān)水時不小心踩了他家的樹苗,和大舅媽大吵了一架,害得大舅媽回來直數(shù)落大表哥,大表哥只好躲到我外公外婆家也就是他爺爺奶奶家吃晚飯了。

那些天,大表哥每天都得照看樹苗,我則每天仍在外婆家門前的果樹下背書,外公說下次爸爸來看我的時候是要檢查的,而且我背好了將來還可以教弟弟。外公外婆一點都不忙,他們老了,并不想再種些什么經(jīng)濟林掙錢發(fā)家,只想守著老房子守著果園就行了。

桉樹長得真快啊,種下去的時候還是筷子一樣粗的小樹苗,兩個月后像太爺爺?shù)墓照劝愦至?,五個月像啤酒瓶般粗了,一年像粗瓷碗口那么粗了,兩年三年已經(jīng)長得直徑十幾厘米粗了,這個時候就可以賣給外來人了?;ɑňG綠的鈔票抓在莊稼人手里,莊稼人臉上樂開了花,把瓦屋掀了,蓋起一層兩層的磚房。于是更多的莊稼人種起桉樹來了。隴頭人在日夜不息的黔江邊開始一天天對著樹苗地計劃起來。

長長的土路已往的喧鬧沒了,在白日下變得更加漫長,村子的每個青壯年都在桉樹地忙活,我總站在桉樹地盡頭等表哥和表姐一起玩,可是他們太忙了。

春天就要過去了,那個外來人沒有再來。獨臂貨郎在天熱后進村了,串門走戶,搖著撥浪鼓,唱著歌。他原本以為小孩們會像以前一樣迫不及待地從院子里跳出來,搶著買他的小玩意兒??墒且惶爝^去了,孩子們都沒怎么搭理貨郎,他們在地里跟著大人學(xué)種地去了。天黑前,貨郎收起貨物,數(shù)著一小撮零散的紙幣,紙幣和他凌亂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畢畢剝剝地翻動。我過去向他買了一個蔗糖做的唐僧,糖衣上面寫著長生不老,那是我們這些迷戀《西游記》的小孩以前總搶著買的?,F(xiàn)在我一個人可以隨便挑,卻總也不像之前那么興高采烈了。我付錢時貨郎對著我笑,露出漏風(fēng)的門牙,越發(fā)傻了。我問他第二天還來嗎,他說天要下雨了,沒人買他的東西,他不來了。最后他說他去別的村子看看吧。我聽了老大不高興,他就多送了我兩塊“唐僧”,叫我留著吃。然后,他自己推著他的裝貨單車,慢悠悠地騎過長長的土路。

轉(zhuǎn)眼夏天來了,南方雨嘩啦啦下個不停,長江、珠江水暴漲。那是中國人熟悉的一九九八年洪災(zāi)。莊稼人坐在電視機前看到武漢、梧州等城市告急。莊稼人說那河水都高過路和人了怎么行呢,堤壩怎么攔得住水呢,只有草木才吃得了水呀。

可沒等大家在電視機前回過神來,黔江水也漲到家門前了。

隴頭村人家都在碼頭的高地上,外婆家就在高地的果園里。家門對著黔江和碼頭,家門十米開外是下河灘的路,河灘到高地有差不多一百米高差,每年洪水猛的時候也只能淹到離家門四十米外,一九九八年破天荒地淹到家門二十米外了。這個中的原因,隴頭人后來翻舊賬的時候,才知道是桉樹惹的。

為了多種桉樹,村里人砍掉了不少河邊的竹子。可是桉樹是一種被稱為“地下抽水機”的植物,耗水量非常大,吸收土層養(yǎng)分又多又快,水土在桉樹擴張的地方不斷流失。由于土壤貧瘠,且桉樹落下的葉子和果實含有污染水和土壤的油,種桉樹的地方經(jīng)常寸草不生,一下大雨,雨水就嘩嘩啦啦順著坡度流到黔江里去了。

黔江水不知不覺地漫過河灘,漫過桉樹地,漫過媽媽住過的石洞,漫過弟弟出生的地方,沖到家門前了。有些在稍微低洼一點的人家,睡夢中感到床在浮動,放在門角的瓢漂到手邊,驚醒了。天亮站到高地一看,黔江洶涌的河水變成了野獸。桉樹隨著江水的沖刷劇烈搖晃,許多桉樹被沖斷了,還有很多被江水連根沖走。

起初大舅帶著大表哥劃著漁船在湍急的江水中搶救養(yǎng)在林子里的雞鴨,后來就什么補救也做不了了,他們沮喪地丟開船槳,愣愣地看著打著旋渦的江面,衣服褲腿都濕淋淋地淌著水。

在洪水的洗刷中,只有少數(shù)已經(jīng)長得很結(jié)實的桉樹保留下來,那些桉樹長成后賣給外來人掙得的錢還補不上洪水帶來的虧空。洪水漫過甘蔗地,村里幾千畝的甘蔗長期浸泡在水中,這些甘蔗到了秋冬時節(jié)長得蕭條蕭條的,和往年比起來大大地減產(chǎn)。

在洪水包圍村莊的日子里,只有我仍然是最快活的。隴頭村點綴在黔江的一個沙洲邊上,地形像敞開的一個魚簍,除了水路外,只有穿過甘蔗地的路是村里到外界的通道。洪水期,潛伏在地下河的河水通過地形的漏斗涌上來,漫過甘蔗地,整個村莊被水隔絕開來,幾千畝的甘蔗林處在水海里。爸爸媽媽那時候也不能從南河過來看我了,我沒有了背書的壓力,和表姐在甘蔗地邊折紙船放在水里玩兒,水流帶著紙船扎進我和爸爸種下的甘蔗地里,不一會兒就漂不見了。那水漲的速度讓我們每半小時就往高處騰挪幾米。

洪水退后,外婆家果園里的橘子熟了,像一盞盞小燈籠吊在樹上。招來許多小孩聚集在外公外婆家玩。外婆把橘子摘了許多來,放在果盤里分給孩子們吃。一村子的瘋玩嬉戲,慢慢又從外婆家的果園里開始了。

大舅看著桉樹林被洪水沖刷后的狼藉狀,又看看果園里橘樹上綴滿枝頭的橘子和滿園子鉆的孩子,臉上一沉一暗的。我看到他點著一根煙坐在石頭上悶不作聲,就摘了幾個橘子拿給他,他接過去放在石頭邊上,仍然繼續(xù)抽悶煙。當(dāng)晚他就去找了村支書,一夜都沒回來。大舅媽可擔(dān)心了,天一亮就叫大表哥去村支書家找大舅。不久,大舅掛著黑眼圈回來了。他一回來第一句話就是:“老子再也不種桉樹了,誰要是再種桉樹老子毀了他家的地。”

在后來的日子里,大舅把桉樹林地重新翻耕了一遍,大舅媽還帶著表哥表姐挑著簸箕到甘蔗路上撿牛糞,他們把牛糞倒在千瘡百孔的桉樹地里,慢慢把地育肥,八月份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能在地里種上西紅柿和辣椒了。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九年的三月,桃花再一次盛開,我和表哥表姐以及小伙伴們又開始更瘋地玩兒。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表哥戀愛了。表哥什么事都瞞不過我的,我和他那么要好,我的指甲長了要他剪,我的木屐短了要他做新的,他是什么事都瞞不過我的呢。

我第一次在園子里碰到表哥和方婷她大姐的時候,一只蜜蜂正停在我面前的一朵桃花里,我的臉幾乎貼到了桃花的臉上,蜜蜂停在那里已經(jīng)許多秒鐘了,我在花和蜜的過渡里進行著我的幻想,但從來沒有想到在剛剛開始的時候遇見他們。

當(dāng)時春天的早晨像是亮澄澄的河水,陽光肆意流淌著?;ㄖθ鐣璧牡炎樱瑢⒁稽c點若有若無的朝霞,分割成帶著些許溫暖的手指,拂過人們時帶來只有在被窩里面才會回蕩起來的溫暖。他們親嘴的時候連花都更香了。這些芳香幾乎是從土地,從空氣的各種氣息,聚攏到我的腳下,然后從我的喉嚨中沖出來的。

這花香不僅會影響我,也會影響大人們,甚至整個村的隴頭人的。

磊落而溫情的黔江,靜靜擁抱著一座溫存的村莊,為了他的兒女,他可以奉獻更多的魚、寬容和善良。

三月的尾巴就要被南風(fēng)從隴頭灣拖走了,蔬菜也一茬一茬地肥綠起來。

表哥和大舅媽說,他有喜歡的姑娘了。

大家為表哥的婚事開的家庭大會一直開到深夜,整個村莊都下著雨,風(fēng)隔門吹到人臉上有些涼。太爺爺、外公、大舅和爸爸在桌前一邊吃湯鍋一邊商量辦法。外婆和大舅媽給他們溫了一大罐黃酒。太爺爺呷了一口酒,掐著手指,有些感觸地說:“我這是為兒孫的事到隴頭村的,我是第六次為兒孫的婚事忙活了?!庇捎诤攘司?,講話時他的嗓音有些嘶啞,“方家為著他們四妹子的事一直和我們別扭,是很有道理的,只是這心結(jié)解了兒女才好?!彼脽煻份p輕敲著桌子。大舅也就同意地點頭,而外公因著太爺爺長了一輩,太爺爺?shù)脑捵匀灰彩峭獾摹?/p>

喝了幾口酒,外公的臉也微微發(fā)紅,他放下煙鍋子,然后斜著頭對大舅說:“這事我們好好辦吧……”

第二天,雨已經(jīng)停了,星光從黑云下面迅速地露出來,風(fēng)更涼了,積水潺潺地從斜面流下河灘。外公和大舅在池塘邊燒了一大堆紙錢,紙灰紛紛揚揚地在春風(fēng)里飄蕩好遠(yuǎn)。他們方家的四姑娘像黑蝴蝶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他們方家是看得仔仔細(xì)細(xì)的。紙錢燒完,外公、大舅叫人把池塘填了。大舅請了村支書做證人,和外公到方家賠禮道歉,并最終提了親。我和父親種下的甘蔗收成后賣的錢,爸爸給表哥做了賀禮。大舅種西紅柿等各種果蔬賣的錢,給方家做了彩禮。

夏天,園子里的橘子紅了,葡萄紫了。橘子紅了小孩子又蹦蹦跳跳的了,葡萄紫了晾干釀成甜甜的葡萄酒。家前屋后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甘蔗林平鋪著,龍眼樹上長滿了小小的未成熟的果子。風(fēng)在江面吹開了,一條條小船帶著木屑清新的香味,岸邊的草已經(jīng)長得沒膝,小船上掛著紅簾子和彩條,船在水上流動,每個人的眼睛也跟著流動了。所有人都看著表哥牽著方婷她姐的手,從船簾子里出來?;槎Y是按著隴頭灣的舊習(xí)俗辦的。

迎親的時候,雖然兩家在隔壁,可是得先把新娘迎接到江邊的花船上,沿江巡游,給江上往來的漁船拋撒糖果,接受隴頭村人的禮物和祝福,年輕的男子還駕著自家的船佯裝過來搶親,而搶親的人也總是會被新郎擋回去的。臨近中午十二點的時候,但必須是十二點前,新郎才能把新娘抱回家里。表哥在一群壯實的年輕人面前驕傲而幸福地笑著,天邊的朝霞慢慢淡去,太陽漸漸升高,隴頭灣的江水流啊流,慢慢地流到了二十世紀(jì)的末尾。

弟弟已經(jīng)慢慢長大,媽媽需要人手幫忙料理家務(wù),并且太爺爺也想念我們了,我在隴頭灣的日子,在弟弟第一次會叫“姐姐”的時候結(jié)束了。

那時小學(xué)三年級還沒開學(xué),我和其他伙伴在樹下玩“過家家”,扮演媽媽的人要學(xué)著拿破瓦片燒飯,我不小心把稻草堆點著了。大人們都不在家,我和伙伴們瘋了似的拿著水桶舀缸里的水滅火,缸里的水舀完了,就跑下河邊去。河灘上的青草像手指一樣從沙地冒上來,腳踩在上面,又癢又酥的,一不留神還把人絆倒,桶里的水全澆到人身上,和汗水一起把人濕透了。后來火還是把稻草堆燒完了。火沒救成,人因為汗?jié)窀忻鞍l(fā)燒了,外婆看著心疼得不得了。

我暈乎乎地在床上病了五天,總夢到火燒稻草,甚至燒掉了果園。

隴頭村開始有人說我是在江邊丟掉魂了,要把魂找回來我的病才能好。于是外婆每天黃昏領(lǐng)著我到江邊招魂。他們認(rèn)為我是在那里摔倒發(fā)燒的,魂就該去那里找回來。

夕陽把它最后的光暈灑在江面,灑在外婆的銀絲上,江面和銀絲都鍍了一層金。六十歲的老人和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站在高高的石頭上,一個沙啞的聲音沖著寬闊的江面不停地喊:“妹仔,歸來啊——”“妹仔,歸來啊——”

喊了三天,我還是傻愣愣的。隴頭村的老人就說了,我是南河那邊的女兒,興許我的魂已經(jīng)跑回南河家里了,得帶著這個閨女回到南河才能把魂找回來。

桃花落盡了,外婆帶著我穿過甘蔗路,走到馬路上,再走到公路上,轉(zhuǎn)了兩趟中巴車回到了我的家。

外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給媽媽說了,媽媽接著跟爸爸說了。爸爸把我?guī)У教珷敔敻?,說這閨女要找魂兒。太爺爺拄著拐杖,把我領(lǐng)到祖廟,對著祖廟的祠堂磕三個頭,磕完頭叫我用手把大鐘摸一圈,然后敲三下。敲完大鐘,太爺爺開始給我講祖宗的德業(yè),太爺爺說祖宗的德業(yè)能保佑我健健康康的。

媽媽每天晚上還用艾葉給我灼薰肚臍眼,那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生我弟弟、割臍帶時的神情相同。太爺爺也每天敦促爸爸給我熬筒骨粥喝,他說筒骨強身健骨,這是祖上傳下的藥膳,當(dāng)年祖宗喝了筒骨粥仗才打得漂亮的。

也不知是我的魂在祖廟找回來了,還是艾葉和筒骨起了作用,漸漸地我好起來了。開學(xué)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把我的學(xué)籍轉(zhuǎn)回南河小學(xué)了。于是外婆一個人自己回隴頭灣,手里不再牽著我了。

想來是因為計劃生育,我這個南河人才躲到隴頭灣的,有了弟弟,我在隴頭灣的日子就結(jié)束了。

可直到如今,黔江的水流得深了,還常常流到夢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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