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莎
一
十月深秋,華燈初上。
已經(jīng)喧鬧嘈雜一整天的小城并未疲憊地沉靜下來,而是轉(zhuǎn)入了另一種發(fā)泄與躁動的狀態(tài)。
與喧騰的大街不同,外觀恢宏氣派的世紀影院小型放映室的觀眾席里屏聲靜氣,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緊盯著3D大屏幕?!芭尽⑴尽眱陕?,漆黑的影院里突然響起清脆的耳光,將靜謐的空氣撕開一個凌厲的口子,使人猝不及防又為之一振。此時影片的畫面一換,一道微光打到一個名叫麥琪的女人臉上,只見她難抑臉上的怒火,胸口不平地起伏著,鼻翼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翅膀煽動著,閃亮的眼里似有淚光。
“琪,這是電影,你是怎么了?”被扇耳光的年輕男人名叫健宇,此時頗感委屈地皺著眉頭,眼里卻隱隱閃動著困惑與不安。
“別再狡辯了!我算是徹底明白了,真蠢啊!同床共枕三年的老公居然與自己同床異夢……”麥琪說到這句話時聲音顫抖,消瘦的面孔不受控制地痙攣著,她腦海里迅速地回放著三年來老公健宇對自己不忠的種種跡象:書房沙發(fā)上可疑的染色短發(fā)、陌生的香水味以及夜加班日益頻繁的老公,可就因為自己那么地愛他信任他,再加上他似乎從未減少過對自己的好以及巧舌如簧,她雖有萬般疑慮卻又一次次不甘心地相信了他。
影院空氣里散發(fā)著一種特有的氣息,像放映機、音響、屏幕、風扇及椅子本身特有的,與機械有關(guān)、與冰冷的物件有關(guān)。大抵影院都如此。身旁觀眾有了低沉又略帶興奮的小議論,卻誰都不敢大聲。那是事不關(guān)己類似于幸災(zāi)樂禍的晦暗心理。此時,麥琪雖然還不明白這個令人驚悚的影片是怎么回事,可正在放映著的故事不就是自己與老公的真實生活?甚至連男女主人公都是照著他夫妻倆的模樣選的。比如男人在亞洲人里算是特別堅挺、少見的高鼻子,自己眉心天生的美人痣,更別說男人愛摸鼻頭、自己生氣時說“受不了了”這句口頭禪的習慣,更要命的是影片中那對夫婦的名字與他倆的一模一樣,男的叫健宇,女的叫麥琪,包括他們?nèi)缂侔鼡Q的生活狀況,讓觀看影片的自己心驚肉跳。一瞬間的恍惚里竟有種照鏡子的錯覺。這部影片像是照片的底片一樣,將自己不了解的黑暗中的那部分統(tǒng)統(tǒng)顯影給她看了!
從一年前預(yù)定這個影片的起因來看,這件事情并不像表面想象的那么簡單,麥琪一向是個想法單純天真、生活簡單的人,她不想、也覺得沒有能力把眼前這件蹊蹺的事情想得明白!即便隱約意識到這家影視公司欺騙了受眾,隨意調(diào)查并公布他人隱私的行為是違法的,也完全沒有維護自己權(quán)益的想法。她只是想,也許還該感謝這家為了炒作及提高票房收入而對影片選材、制作別出心裁的影視公司,因為是他們讓自己徹底認清了戴著假面與自己同床異夢三年的虛偽老公。麥琪淚如泉涌,她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緊咬著嘴唇以防自己失控。此刻她只想逃離,離開這家宛如夢魘的影院。
黑暗的影院如同麥琪不斷下沉的絕望心境。她恨怨交加、淚眼迷朦,一股堅定的心意卻促使她迅速越過身旁的老公朝影院后方標有“安全出口”的方向跑去,男人一愣,隨即緊迫而去,在他突然明白影視公司拿受眾不可告人的隱私作賣點這個事實的瞬間,極度的憤怒及恐慌緊緊攫住了他。他邊追妻子邊難以抑制地怒吼著:“播放的什么爛片!快叫你們負責人出來!”
這樣一喊,小型放映室有了輕微的躁動,借著影片的微光,健宇怒氣沖天的喊叫聲使所有專心觀看影片的觀眾都不滿地回過了頭,有的口中發(fā)出嫌惡的“噓”聲,更有甚者,居然拿紙團扔到他臉上。
他想發(fā)作,又擔心妻子。緊趕著追到出口處,只見兩名身形高大的彪形大漢正與妻子糾纏著。兩名黑衣男人眼里閃動著冷靜而陰沉的寒光,他們勸說夫婦倆趕快坐回位置,別影響了大家觀賞影片,并對麥琪放棄免費觀賞“震撼影片《驚魂戲》首映”的要求置之不理,對健宇跳著腳威脅要告發(fā)他們這家影視公司侵權(quán)拍攝的叫囂也置若罔聞。黑衣男人只是用令人懼怕的健壯身體堅定而隨意地對男人擋了擋,冷靜地重復著那句不怒自威的話語:“請你們安靜地坐回去,否則后果自負!”
麥琪見走不了,索性一咬牙,返身往自己座位走去。她掃了掃全場三十個座位的放映室,以她簡單的想法,這么多人的大眾場合,量這家影視公司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再說,似乎也沒有這種必要呀!既然走不了,那就留下來,看看這場影片還能變出什么花樣來。
這樣一想,她平靜多了,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時,心里下定一個決心,明天就與健宇到民政局扯離婚證,結(jié)束這段充滿著不忠與欺騙的婚姻關(guān)系。這樣想的同時,內(nèi)心痛得想要窒息。但她已找不到更好的出口了……
此時,老公健宇也跟著坐了回來,他耷拉著腦袋,眉頭緊鎖面色蒼白!
二
黃力靠在“世紀影院”正門旁那根宮廷樣式碩大氣派的水磨石大柱子上,眼光像漏子般過濾著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和車流。已是深秋,颯爽的秋風里已有了縷縷寒意,一陣疾風掃過,過往一群上自習的中學生驚呼著豎起了衣領(lǐng)子,縮著脖子加快了腳步。黃力卻似乎毫不知覺,他習慣性地從煙盒里抖出一根香煙放在鼻子前認真地嗅了又嗅,然而心思又不在它上。他緊蹙著眉頭,眉心現(xiàn)出一個艱深的“川”字,這是他深思疑難問題時的表情。
影院門口那兩個身著黑色套裝的女服務(wù)員總朝他這邊不停地張望,又不時耳語著,似乎認定他是她們首映的特邀嘉賓一樣。黃力抬腕看表,06:55分,影片馬上就開始了,是該進場了。黃力掏出電影票遞過去給女服務(wù)員檢,兩人看似嚴肅的表情下似乎隱藏著一種說不出的滑稽與戲謔,多年從事刑警特殊公務(wù)的直覺告訴黃力,今晚的一切都不是表面的那么平靜與簡單,包括之前進場的那個似曾相識的青年男子,看來今晚得提高警惕!
一走進放影廳,突如其來的黑暗使黃力慣性地停下腳步虛瞇著眼,瞬間適應(yīng)后,他將不大的放影室環(huán)顧一周,小型放影室約莫有三十來個座位,一眼望去近乎都滿座了。他在每個背影上都停留了幾秒鐘,力圖找到之前進場的那個引發(fā)自己心理警惕與疑惑的男子。終于,幾分鐘后,黃力將目光緊緊鎖定在第三排第四個位置的背影上,黃力點燃打火機又確認一次,四排四座,真是無巧不成書!黃力的座號剛好在男子后面一排正對的位置。
黃力不動聲色地走上前去找到座位,盡量不驚動左右兩旁的觀眾。影片已經(jīng)開始,像是一個紀錄性故事片,然而,只不過幾秒鐘的時間,黃力便聽到觀眾們詫異的驚呼,坐在后排的一個中年婦女興奮而驚詫地低呼道:“我的天呀,那不是我嗎?”
黃力的眼光在大屏幕瑣碎的片花和序幕里搜尋著,一個隱隱的答案即將破殼而出,他感覺到今晚將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觀影日。
果不出所料,影片是由無數(shù)個小故事所組成的紀實性紀錄片,首先出現(xiàn)的那個女主人公的眉心里有一顆顯眼的美人痣,黃力一下子想起來她不就是剛剛和老公(或男朋友)一起來不小心還在門口絆了一下腳差點摔倒的那個女的嗎?而那個叫健宇的英俊男人,黃力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影片里小故事講的是名叫麥琪的女人與名叫健宇的男人之間的感情糾葛與生活,隨著男人隱情的白熱化,黃力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果不其然,當影片里的矛盾漸次升級、片中女主人公幡然醒悟時,在觀眾席第一排的位置突然引發(fā)短暫的騷亂,緊接著黑暗中“啪、啪”傳來兩個響亮的巴掌聲,隨后是女人的啜泣聲。黃力松了一口氣,他似乎知道今晚的影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然而,這種松懈只是眨眼的恍然大悟,因為明白這道理后,他的心臟又一下猛地繃緊了。放松是因為明了影視公司炒作的方式及噱頭,緊張是因為如果是這樣,這一年前的預(yù)訂電影票也不是簡單的“先訂先得”了,而是這列入免費觀看首映的三十名“特邀嘉賓”都是世紀影院精挑細選的演員原型,他們都有著吸引眼球提升票房的精彩故事,而有些細節(jié)是他們不可告人的深層隱私或永遠難以排遣的深刻隱痛。對于黃力來說,就是后者。然而,這家影視公司怪異取巧的侵權(quán)制作興許會給他不愿回首的慘痛往事打開一個意想不到的意外局面。黃力的眼光死死鎖定在前排那個年輕的背影上。從背影看,那是一個吊兒郎當?shù)男』旎煨蜗螅谟捌瑩Q景時的微弱光線下,可以看得出他類似椎形的頭型中縫那堵山脊一樣的頭發(fā)根根豎立著,像是迎戰(zhàn)前的好斗公雞。好生熟悉的背影,黃力塵封的往事“砰”一下狠狠被撞了一下,這個背影與記憶里那個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背影重合了,為壓制自己的憤恨與沖動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一個聲音在提醒他還不是時候。然而陰差陽錯地,他處于一個非常有利的拘捕位置。而那個此刻還在悠然自得地觀賞影片的混蛋竟然一點不知自己已成甕中之鱉!黃力記得在“啪啪”兩個響亮的大耳光響徹之后,那混蛋居然還回頭用眼光嬉笑著邀約與他一同看熱鬧的觀眾,眼中滿是輕佻與幸災(zāi)樂禍。細想,他的眼光似乎與黃力的對視過短短一秒,微光里他根本沒認出黃力,或許他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逃出法網(wǎng)可以平安無事地繼續(xù)逍遙了。
黃力恨得牙癢癢。
三
漆黑而安靜的小型影院,看似平湖無波,內(nèi)里卻暗流涌動、風云變幻、氣象萬千。
之前鬧別扭的那對夫婦(從影片來看知道他倆是夫婦)已經(jīng)安靜地坐回原位。黃力仔細觀察了一下,小小放映室的進出兩個口都已經(jīng)被黑衣男人堵死,看來影片未放映完畢之前是誰也別想離開了。這也好,不用擔心前面那混蛋溜了。黃力在影片的微光中像篦子一樣細細地梳理著放映室的狀況。似乎每一個人都被正在上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沒有人離席。這時卻有一個人吸引了黃力的注意力。他坐在輪椅上,平頭、深度近視眼鏡下一雙敏感而略帶羞澀的眼睛、一身黑色棉質(zhì)休閑服下包裹著一個孱弱的身形。在輪椅前面是一個裝有飲料及零食的小兜,他慢慢搖動著輪椅的手柄,向觀眾們推銷他的商品。只是每一位觀眾都一頭栽進了影片情節(jié),沒人理他。他好像也不在意,仍然不停地“行走”在觀眾席間。以往影院里也有推銷吃食的小販,可像今晚這種情形,黃力總覺得有些別扭。但究竟別扭在哪里,他又說不出來。就像一個乍看有沉魚落雁之容的女人總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細究才發(fā)現(xiàn)她兩只漂亮的眼睛竟是一只望向左邊、一只望向右邊。違背常理的美好會讓人感覺驚悚!同樣,在這樣一個古怪奇特、危機四伏而又戒備森嚴的影院,安詳?shù)淖喴蔚哪腥俗屓擞X得不合時宜!黃力收回目光,將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他不知今晚將如何收場,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先前那對夫婦的婚姻已經(jīng)走到終點。雖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蓪⒊舐c欺瞞大白于天下不能說是錯的。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家影視公司似乎也算做了一件積德的好事吧!更何況,它竟將這個害自己停職半年、記大過一次的混蛋奇跡般地送到自己眼前來……
這樣一想,黃力竟對這家影視公司有了隱隱的好感。
原以為一切已成定局,那對叫麥琪與健宇的夫婦的婚姻算是完蛋了!可影片此時竟然發(fā)生了一個大逆轉(zhuǎn),引發(fā)觀眾席里一片驚嘆與唏噓,其中還有幾個感情豐富的女性觀眾抹起淚來。同時,在男主角健宇習慣性地再次摸鼻頭時,黃力腦海里記憶之閥“嘩啦”一下打開了,一個記憶里的形象與影片里的男主角重合了。他終于想起來男主角是誰了!真是不可思議的奇特觀影!黃力倒抽一口氣,看來這家影視公司非常不簡單!
這時,超具現(xiàn)場感的3D畫面讓黃力的心臟驚跳了一下,隨即便被影片內(nèi)容深深攫住了。
影片正上演著自己與對手的“真人秀”!
夜幕籠罩的滇西小城,偏僻的環(huán)海北路行人稀少、車輛稀疏。已是凌晨12點,小城市里的一切都已經(jīng)沉入了深深的夢鄉(xiāng)。在這樣靜謐、安詳?shù)囊拱?,沒有人知道黑暗里竟然隱藏著一顆罪惡的心,那顆變態(tài)扭曲的心的主人此時正睜大著一雙尋覓而猥瑣的眼睛,隱藏在一叢杜鵑花圃后,貪婪地選擇合適的下手對象。10多分鐘后,正當這個黑影失去耐性煩躁起來,準備另尋作案地點時,一位50歲上下的婦女出現(xiàn)了,從她的穿著打扮及疲憊的神情來看,應(yīng)該是剛下夜班,要經(jīng)過這段環(huán)海路拐上旁邊岔道上的新建小區(qū)。
婦女只顧埋頭趕路,沒對路邊情形多加觀察。當她走過那叢杜鵑花圃時,一個高大的黑影突然竄出來迅猛地撲向了她,在她驚恐地想要喊叫時便被緊緊堵住了嘴巴,女人奮力掙扎著,無奈對方身壯力強,很快便被拖到了花圃后的林蔭道里,消失在黑暗中……
“喀踏”。刑警大隊副大隊長黃力點了點鼠標將畫面定格下來。此時視頻里只留有那條依舊靜謐的環(huán)海路。犯罪嫌疑人和受害人已不在視頻監(jiān)控范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