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寧

那屋

那屋，我該對你說些什么？該說，還是不該說。那屋，我能為你做些什么？該做，還是不該做。

——題記

離開屋子時，太陽剛剛升起，晨輝照耀著我和一頭老黃牛。我牽著它，它喘著長氣斷斷續(xù)續(xù)地滴著眼淚。我狠心地拽了一把韁繩，老牛加快了步子。離開老屋住進(jìn)了寬敞明亮的新屋，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停止后，我的心情好起來了，好奇地看看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夜里睡下，給自己第一次稀里糊涂的定位不再是農(nóng)村人，身子已走進(jìn)了城市。

若干年后，偶爾想起老屋，想起在半路上賣掉的老黃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果真在一天夜里夢到了老屋，還有老黃牛依依不舍離別的樣子與晶瑩的淚水。雖然老黃牛在夢境中一會就找不到影子了，但是屋子的樣子一點(diǎn)沒變。正是這個夢，激起了我的懷屋心潮。

那屋很普通，坐落在一個遙遠(yuǎn)的小山村的大山腳下，一孔土窯洞是整個小院最顯耀的地方，緊挨土窯洞的是一孔不成形的土洞子。父親從山上砍了一棵樹，七八根碗口大小的樹干成了稀寶，父親笨拙地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把牛車?yán)氐臉涓膳砷L長的條狀，然后拿四根長短一致、粗細(xì)一樣的樹干分成兩組，上下各一組橫著固定起來，一架簡陋的柵欄門就誕生了。一根鐵絲鉤子成了這個土洞子的唯一安全標(biāo)志。入窯洞的人，隨意拉開鐵絲鉤，出來的人，順手掛上鐵絲鉤。那里儲藏了父母用汗水換來的豐收。每年秋天把窯洞塞得滿滿的，每一個學(xué)期開學(xué)日子過后，窯洞就顯得孤單了，進(jìn)去空蕩蕩的屋子里，陰森森的寒氣直掠人面。父親嘆著氣說：“什么時候能把這個破屋子用糧食填滿？”母親喃喃地說：“屋子滿了，孩子的前程就沒了?！碑?dāng)時我并不知道母親說的是什么意思，把他們的對話當(dāng)作最普通的一次談話，而且好長時間一直贊許父親說的，也夢想母親與父親共同把這個屋子塞滿。

由于屋子位于村子中間，前莊的人發(fā)生雞毛蒜皮的事，后莊有個風(fēng)吹草動，我們了如指掌。一直朝著后莊走，還有四五個村莊，來往的人互相見了面都是熟悉的，誰家孩子的多少，一家人的光景都清清楚楚的。三四個村子的人趕集上會都路過我們村，路過我家的屋子。逢每月的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鎮(zhèn)子上遇集，進(jìn)出村子的路人歇腳的時候，常常會說起那屋所在的山所朝的方向所住的人，特別是那屋的人。日子久了，那屋成了前后村子唯一代表貧窮的地方。一天母親滿頭大汗地從農(nóng)田歸來，遇一小河，趴在地上喝了口水，背著順便打回的柴，有人站在河沿上長嘆著氣說：“你啊你，就是窮?，F(xiàn)在窮，將來窮，一尺的腸子餓成五寸還是窮。”母親沒有哭泣，沒有給他落下臉色，悄悄地回到家里哭泣了一陣子。但她一心向外及渴望家人走出小山村的的信心沒有倒下，帶著我和家人慢慢長大……

有一次，我趕著黃牛在河邊吃草，來來往往的行人望著我議論，其中有一位大約五十多歲的男子好奇地問：“誰家的孩子?。看笕私惺裁?？”我膽怯地說了父親的名字。對方立刻落下臉色說：“哦！你是……”懂得害羞的我，拉著牛躲了起來。后來有人說你們家住在哪里，我只是微微一笑，那屋是我家住的，總是沒有勇氣說出口。對一些纏著不放的詢問，總是空中隨隨便便地?fù)P一下手說：“就住在那里?！逼鋵?shí)我做出的手勢讓我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再后來，我就改叫那屋了，也許對挽救我們一家人的屋子有些愧疚。日子久了，對屋子再有感情，總是覺得叫那屋親切舒坦。于是，不管什么人問起，總是那個屋子長，那個屋子短的。那屋脫貧的日子應(yīng)該從我的兩個哥哥陸續(xù)考上中專以后，那個屋子在前后村子人眼里的位置立刻發(fā)生了地獄與天堂之遠(yuǎn)的變化，那屋不再是貧窮的代表，反而成了一處最驕傲的土窯洞，茶余飯后說起的地方。不論是在屋子下的河灘，還是屋子不遠(yuǎn)處的草灘上，不約而同聚集在一起的人不約而同地說那個屋子的風(fēng)水多好，那兩口子多有福氣，人家的孩子多爭氣……

其實(shí)那屋并不真正屬于我，包括我的家人。我與家人只是那屋里的寄客，寄住的時間比較長的客人。全家遷居在那孔土窯洞時我還小，父母把那孔土窯洞當(dāng)作至寶，前前后后忙了一陣子才收拾好同村人廢棄的屋子。聽母親講，屋子的主人是一家厚道人家，自家有新屋子住，即將廢棄的屋子閑放著還是閑放著，只能在閑放中毀損，不會在閑放中變美。這間被人廢棄的屋子是費(fèi)了一些周折才租賃來的，主人看著我們一家人的誠懇，便免了房租，一方面不傷我們問房住的面子，另一方面廢棄的屋子有人住，會少些年以后慢慢變毀。他們的祖父從外省逃荒走到了這個村子，自家翻墾了幾畝荒地，靠天吃飯，祖父離開人世后手上沒留下多少遺產(chǎn)，兄弟幾個辛辛苦苦過日子，娶了媳婦，漸漸地過上好光景。自從修起新屋子不久，那屋子就成了我們家的。

2006年夏天回老家，特意看了那屋。屋子孤獨(dú)地守在那里，似乎等待居住過的某一個主人呵護(hù)它原有的樣子。院落比以前小了，雜草叢生，一些不知名的野草長得一人高。穿梭在雜草中，透不過氣來。原來架子車來回轉(zhuǎn)彎的寬度只遺留成一條直行道了。上下院子的小路兩邊長滿野草，我試足前行，下路的寬度與羊腸小道沒什么兩樣。院子正中間的那棵柳樹枯死了，找不到一根遺留的活根須，屋子的洞口成塊成塊的泥巴毀損了不少，好端端的屋子，少了一大截。而旁邊的土窯洞子反倒被人重新利用了，簡簡單單地扎起稀稀疏疏的圍墻，幾根粗細(xì)不一、極其毛糙的柳樹樹干釘了一合簡易門，成了羊的圈落。離開屋子的那一刻，突然想起我拉著老黃牛離開時老黃牛分開四腳撒尿后吼叫的哞聲，似乎牽住了我的心?；秀遍g明白，老黃牛依依不舍的留戀是早知道屋子會在若干年以后在風(fēng)雨中慢慢變樣的。

看著參差不齊的院落，想起一家人在那屋的日子。牧羊人趕著羊進(jìn)圈，綿綿的羊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索，一群小羊羔蹦跳著叫著尋找白己的母親，羊媽媽也叫著尋著自己的親骨肉。我只好走開，給它們的盡快相遇讓開寬暢的道路。我望著天邊那輪紅彤彤的落日，卻對那屋說不出一句感恩的話來。

看著你，流下我的淚水

看著一個村莊，一個普通的村莊。

懷念一個地方，意味著心中的那抹記憶是刻骨銘心的。如果對一個值得感恩的地方深情地懷念，那么心中牽著故鄉(xiāng)的那根線永遠(yuǎn)連著，不管走在天之涯海之角。有人說，懷念本身就是感恩，懷念本身就是自己的一部心靈史。的確如此，不管一個人一生懷念的有多少，但記憶猶新的總有一些。

當(dāng)太陽像金子一樣灑滿大地：當(dāng)綿綿細(xì)雨親吻大地：當(dāng)潔白的雪花依偎在大地的懷抱……我都會想起一個村莊，她的名字叫花豹峁。我離開村莊十幾年了，睡覺總是夢見村莊，城市生活的夢少得可憐。當(dāng)我離別后再次回到她的身邊看著她，我卻說不出一句話。

闊別故鄉(xiāng)多年后，回到村口，激流一般的興奮被孤獨(dú)且滄桑的村貌所阻，久久徘徊在胸口。眼前的村莊像一位年高的白發(fā)老人，拄著長長的拐杖，佝僂著身子靜靜地守候在村口，除像等待戈多一樣的眼神而外，眼角邊流下兩行無人理解的淚水。我靜靜地站在村口，不敢相信在村莊溫暖的懷抱中長大后，多年的離別，村莊竟然冷落了滿懷感恩的游子的歸來。通往村子寬暢的道路像無水的海綿，偶爾碾過的車輪，猶如特意刺繡的一條條白玉帶子蜿蜒而纏綿，小河邊的水草一人多高，沒有一處被牛羊啃過。曾經(jīng)成群結(jié)隊(duì)的伙伴玩耍的地方，野草蔓延，敞口的土窯洞在風(fēng)雨侵蝕下，少了大大的一截，一度輝煌的院落失去往日的崢嶸，陪伴他們度日子的除了野草，就是雨水沖刷進(jìn)院子的泥漿和雨水沖垮的滑坡土塊。村口的水井干涸了，一只只牛羊過后留下稀疏的腳印和一些發(fā)霉的糞便，我準(zhǔn)備學(xué)著兒時的樣子趴下來喝水，可，它早已被雜七雜八的水草侵占了。

整個村子靜悄悄的。偶爾傳來老黃狗的叫聲與隨之而來空蕩的回聲，難以彌補(bǔ)空蕩而寂寞的村子。一下子，我的心涼了。高空飄過的烏云遮擋住了陽光，整個天空暗淡了?？粗?，我卻無言。

我為村子的衰落而傷懷，似乎多關(guān)注村子的一景一物反而愈加地傷心。車子駛在后村時，外婆拉著她的一個重孫子，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們。老遠(yuǎn)就問我們回來幾個，有沒有帶著媳婦回來。我猜想外婆早就在村口等過我們了，惋惜的是我在電話里的約定失約了。曾經(jīng)在電話里給外婆承諾周五回去，周日下午離開的，由于種種原因，周六早上才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我們陸續(xù)下了車，雖然外婆年紀(jì)高了，但她眼不花耳不聾。老遠(yuǎn)就給我們撇下一句：“把你們的媳婦藏在家里，還怕見人了?！蔽抑劳馄耪f話的本意是說我們回來得太少，只好笑著臉問她老人家的生活。外婆家院子周圍凸顯了與村子一樣的衰落景象，像一位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老人。我問外婆怎么沒有出去轉(zhuǎn)，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到誰家里去？

村子里的人全部外出打工去了，加之鄰村的學(xué)校撤并，孩子上學(xué)也成了一件頭疼的事，大多家戶搬出去不是在鎮(zhèn)子上供孩子上學(xué)，就是在縣城打工。村里余留的只有年紀(jì)高的人或者一些病殘的人。幾百人的大村子，走得剩下十幾個人。頓時，我能體會到村子寂寞。想到村子曾經(jīng)的熱鬧，一下子陷入沉思。仿佛我自己就是村子，從早晨到漆黑的夜晚，一直抬不起頭，默默想念往日的熱鬧，想念一個個村民遠(yuǎn)離自己，而白己卻躲在一個暗無天日的角落里。

我的祖先并不在這個村莊，爺爺是從一個地方逃荒而落戶到一個叫焉家?guī)r的村子，后來父親與一部分汪氏人移居在這個村子。聽村里人說，村子里曾經(jīng)住著幾百號袁氏人，有一位馳名的袁法師，長我年紀(jì)的人常常講一些關(guān)于光耀門楣的袁法師的許多動人傳奇故事，袁氏人也以袁法師變幻莫測的變幻法術(shù)為榮。長我年歲的人說這個村莊的地形是一只受傷的鳳凰，村子的中心在鳳凰受傷的翅膀下。也有人說這個村子曾經(jīng)沒有住戶，后來一些人逃荒到此處開辟新窯洞時，打出一窩特殊的花色鳥，以鳥的顏色起了村子的名字……可以說從小到離開村莊幾乎天天聽著這些神奇的傳說，或者說已經(jīng)流逝的事情。父親遷居在這個村子后，斷斷續(xù)續(xù)離開過幾次村子，最終離開這個村子的日子是98年的冬天。

父親勤勤懇懇種過的農(nóng)田荒廢了，野草一人多高。我給父親送飯的時候，常常坐在父親身邊，一邊看著父親吃飯，一邊問父親：“我們?yōu)槭裁匆≡谶@個村子，要是我的爺爺多走一陣的話，肯定成了城里人了。”父親沒有說話，吃著飯，望著連綿起伏的山群。我隨著父親的樣子遙望了一陣隱隱約約的村莊，看不出來什么異樣，便接著問：“這個村子美不美？”父親笑著說：“不美的話，早就沒人住了?！蔽倚帕烁赣H的話。想想，我對村子是有特殊的感情。父親和母親把麥子收回來換成了學(xué)費(fèi)，還有黑豆黃豆賣錢后買回家庭生活用品……父母守著自家的幾分地外，還租了村里早些年遷居縣城一家人的幾畝地，比起同村種地的人來說一家人忙得不可開交。連我都沒有空余時間，不是牽著牛，就是刨藥材、砍柴……從早到晚背著太陽，辛勤的汗水澆灌著村莊。那時我把村莊當(dāng)成我最親的恩人，是她身上的一塊塊肉養(yǎng)育了我們一家人。然而，我還是離開了，包括我的父親，他說過是最美的村莊。

一向生龍活虎的村子，漸漸地孤獨(dú)了，似乎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村里的老年人不知道世外的五彩繽紛，世外的人不知道村里的寂寞與孤獨(dú)。站在外婆家院子里仰望曾經(jīng)跑熟的麥地，砍柴的陽坡……像一位孤獨(dú)的孩子，哭啼著呼喚自己的親人，我似乎看到他們流下那兩行晶瑩的淚水，聽到他們啼哭的聲音。

一個養(yǎng)育了我十幾年的村莊，看著她滿臉的滄桑，像一位慈祥的母親。走進(jìn)每一家住戶，院子空蕩而寂寥，一戶人家最多兩個人，要不就是一位年邁的老人，要不是老人拉著孫子的手，坐在院子里，偶爾唱起一支古老的少詞斷句的童謠，孩子咿咿呀呀地唱幾句，自娛自樂地玩著玩著走出院子。老人慌忙拉回孩子恐嚇道：“你聽，外面來人了，把你一下帶走?！毙『⒆涌蘅尢涮湟蕾嗽诶先说膽牙铮瑺攲O倆又唱起了一支少詞斷句的紅色歌曲。

寂寞的鄉(xiāng)村

春節(jié)回家過年成了一年四季漂泊在外游子的主旋律，忙忙碌碌的一年，不管一年忙碌奔波的收獲如何，但在過年這一天似乎都可以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2009年的臘月是一個多雪的月份，像一位愛哭泣的孩子，早上放晴的天空，中午毅然飄起雪花，晚上一場大雪悄然而來，黎明便放晴了。臨近大年三十，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場雪，不知道阻隔了多少回家團(tuán)聚的人的路，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只好埋在心底。我在一個縣城被留了下來，幾次欲回家，卻因大雪天氣，道路封鎖，班車禁放行阻隔，每天在煎熬中度過，直到臘月二十九，毅然決定回老家過年。

從縣城到岳父家本來兩個小時的路程，因雪多路滑，顛顛簸簸.換了幾次車，走了六個小時?；氐洁l(xiāng)下，岳父岳母早準(zhǔn)備好了過年的一切。第一次在岳父家過年，我成了客人，盡情享受豐盛的年飯，無需做屋里屋外的瑣碎活計(jì)。

大年三十，童年過年的情趣蕩然無存。清晨，一直躺在暖和和的被窩，隱隱約約的幾聲鞭炮聲驚嚇了老黃狗，稀疏的尖叫打破了村子的寂靜，我也從睡夢中驚醒。站在院落里望著稀稀疏疏的住戶，家戶煙囪里裊裊升起的炊煙是整個村子最美的景色。村莊，炊煙、院落，似乎構(gòu)成了一幅獨(dú)一無二的鄉(xiāng)村水墨畫。早飯過后，太陽下來了，暖洋洋地照著。一家人站在院子里，說起兒時過年，多多少少有些留戀。一貧如洗的家境，唯一期盼過年的目的不是喜慶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而是享受這一天難得的宴席。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過年已不是最期盼的事情，對年的到來，甚至有些膽怯。童年過年的往事只在心底想起，永久地流淌在記憶的長河。

黃昏，岳父岳母忙里忙外，準(zhǔn)備年飯。我靜靜地望著村落，看見許多成排的窯洞空閑著，窯洞面子與窗戶在風(fēng)雨中變了顏色，不知是房主，還是房主的鄰居貼上紅紅的對聯(lián)。通往前后村子的道路兩旁皚皚大雪保持著原有的樣子，時而碾過的車輪留下兩道深深的印痕一直通向遠(yuǎn)方。河槽里結(jié)凍三尺的冰灘上，幾個小孩子興高采烈地滑著冰車。這是我回家過年看到最熱鬧的景象。看著此景，突然想起兒時，大年這一天沒有時間悠閑在冰灘，一大早起來，換上嶄新的衣服，忙碌著清掃院子，張羅著過年。從早晨一直忙到深夜，這一天也是無比興奮的，感覺不到疲乏。就等夜里吃一頓豐盛的年飯，放一串串鞭炮，收父母給的壓歲錢。幾個孩子玩得正起興，被大人吆喝著回去，寬暢的冰河孤獨(dú)地甩在村子里，我也回到屋子里。

晚飯后，我又一次站在院子里。遠(yuǎn)隔的莊戶幾乎沒有人的談笑聲，偶爾傳來稀疏的鞭炮聲漸遠(yuǎn)漸消，立刻又恢復(fù)了起初的寧靜。皚皚大雪落滿村落，但是無法彌補(bǔ)夜色，夜幕像一把碩大無比的手掌遮掩了村莊。稀稀疏疏的燈籠相繼亮起來，一家與另一家的燈籠，像天空相隔千里的星星。大多院子亮著兩盞燈，一盞在屋子里，一盞在院子中央。紅火的燈籠從窯面上空掉著，隨風(fēng)擺動，黯淡的光線蕩悠著。夜色濃了，鞭炮聲多了，但是稀疏的。幾聲鞭炮響后，院子立刻寧靜了，隱隱約約聽見屋里的說話聲。整個村子似乎是一位受驚嚇的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敢多出一聲喊叫，一聲歌唱。

我在老家待了四天，村子里天天安靜得可怕。要不是夜里零星的燈光如期亮起，有人走進(jìn)村子，誤以為這個村莊是一個無人居住之村。四天的時間過得單調(diào)無聊。我曾要去村里大戶家走走，沒想到得到的答案讓我黯然傷神。岳父岳母說村子里的人大多搬走了，留下來的都是些年紀(jì)高的，看管著一大家子的屋子，要不就是病弱殘的人。

我在鄉(xiāng)下住了許多年，一直認(rèn)為鄉(xiāng)村雖是寂靜的，但從不寂寞。從鄉(xiāng)下過完春節(jié)回來，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我的心一時半會回不到人來人往的城市，似乎還靜靜守候在村口。突然感覺到寂靜的鄉(xiāng)村仿佛是一位老人，靜靜地守候在村口，也許在遙望山的那一邊，也許期待曾經(jīng)的熱鬧復(fù)燃起來。

鄉(xiāng)村，不但寂靜，而且還寂寞了。

我的心一直撂在村莊

鄉(xiāng)村寂寞了，我的心一直撂在村莊，這個事實(shí)是無法改變的。

一個細(xì)雨蒙蒙的黃昏，站在村口，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孤獨(dú)的村子灰著臉，無法猜測她是在埋怨一個游子的晚歸，還是看到從自己身邊離別的游子突然歸來而激動不已。一棵棵高大的樹上，一叢叢鮮花叢中，一只只肥胖的羊兒，仿佛看到了它們曾經(jīng)留下的痕跡。高空時而滑落的雨點(diǎn)牽動了我的心，似乎每一滴雨水不是從天空飄落下來的，而是從村莊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流出來的。

我生活的村莊是一個遙遠(yuǎn)的小山村。當(dāng)我離別多日而撲在村莊的懷抱，發(fā)現(xiàn)村莊不是原來的村莊。村莊多了幾道皺紋的同時，她多的是成熟與深厚，一下子讓我摸不著頭腦。是我在遠(yuǎn)行的日子里改變了，還是村莊年復(fù)一年地變老？我無法回答自己?？粗迩f留下幾行淚水，還以一副笑臉迎接我的到來?？隙舜迩f的熱情，一下讓我搖動了長久撂在村莊最高處的那顆心。幸好，它還是熱乎乎的，是我剛剛發(fā)現(xiàn)它是一顆灼熱的心。

這個村莊，自我出生后，我認(rèn)為是一個好村莊。村里人恪守著早出晚歸，一年四季沒有閑暇的日子，從春天一開始忙碌就盼望黃澄澄的莊稼像自己的孩子撒嬌地依偎在身邊一樣，呵護(hù)每一粒糧食。村里很少發(fā)生斗毆的事情，打我記事以來，二十多年，派出所的民警只來過一次村里調(diào)解糾紛。小的時候，糧食就是全家人的命根。一年櫛風(fēng)沐雨的日子，會在笑嘻嘻地看到自己親手把割倒在場的莊稼收拾成糧食時吁一口氣。秋天的豐收意味著一家人窮苦的生活像一位老人爬上了一座高山后得到的慰藉，心安理得地喘一口氣。

我常想，一個在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這個村莊住久的人，一定會變成一個勤快的人。父母和村頭的老大爺常說村莊是個好村莊，年幼的我不知道村莊好在哪里。其實(shí)我們一家是從外地遷來的，具體從哪里來，我沒有弄清楚。村上全是袁氏，后來遷入張氏和汪氏，不約而同地把好端端的一個村子分成兩部分。一個是前莊里，一個是后莊里。沒有中莊的。我一直認(rèn)為不存在中莊的村子是別具一格的村莊，獨(dú)一無二的。張氏和汪氏大都住在前莊，袁氏在前后莊都住。這種特殊的分割并未取決于村莊的地貌，而是取決村里人的稱呼。住在前面的家里發(fā)生什么事情，住在后面的人會說前莊里怎么了怎么了。住在后莊的人發(fā)生點(diǎn)雞毛蒜皮的事情，前面的人會說后莊的人又怎么了怎么了。日子長了，前后莊的“分割線”日漸清晰。

村里有許多美麗動人的傳說，包括居住的地形都是鳳凰形狀，誰家住在翅膀下，誰家住在頭下面，村里不管年老者，還是七八歲的孩子都一清二楚。也許是村子的地形顯了靈氣，村里不少莊稼人的子弟跳出了農(nóng)門。風(fēng)里一把雨里一把成長的莊稼人深知靠天吃飯的苦，背著太陽一心為孩子。一家人走出去的一個孩子成了其他家戶教育孩子的榜樣，出山或從田里歸來，撂高嗓門：“看看某某家孩子，你們愿意一輩子扣地皮的話就別學(xué)了?！睗u漸地榜樣效益十分有效，許多孩子爭了氣，家家戶戶平均有一兩個跳出農(nóng)門。

我的家境在村上排在后面，父母早出晚歸流走的汗水為的就是澆灌我們的未來。他們沒有預(yù)測我們未來的美好，只是把辛勤汗水流走祈禱能換來太多的不同。我每天放學(xué)做許許多多的家務(wù)，最多的事就是趕著一頭牛。從八歲開始放牛，直到我20歲離開村莊。放牛和挖藥材，我走遍了村子的每一道溝，每一座山。離別村子多年，村里小我的孩子長大挖藥材或?qū)ふ乙恍┫∑娴幕ú荻忌涌谛排c我問一些細(xì)節(jié)。村莊一片片肥沃的田地和野菜，村莊的藥材和清澈的水，村莊與和睦的鄉(xiāng)親……挽救了我，挽救了我們一家人走出了山村。我還記得青黃不接的日子跑去摘槐花和挖苦菜吃，夏天放牛挖藥材采摘野果子、桑棗充饑。在枯焦的日子里把鄉(xiāng)親多余的糧食借進(jìn)我家糧倉或者變賣成急需的學(xué)費(fèi)，秋后父母把像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一樣收好的莊稼還給人家，多了的是感恩的話與深深鞠下的躬。

村里每一戶人家都是勤快的，像是一場不需講出規(guī)則的比賽，從早到晚一直忙碌著，沒一個人閑著。村里人的勤勞得到了前后村子人的共同認(rèn)可。老實(shí)憨厚的村人做出許多讓人驚奇的事，自費(fèi)通電進(jìn)戶，自費(fèi)修路進(jìn)村……一個貧瘠的村子在黨的微風(fēng)吹拂下日漸走上了富裕道路，然而誰都沒有想到，若干年后，村人一個個走出去了，曾經(jīng)給我們溫暖與幸福的村子一下寂寞了，變得百般寂寞。先前有一戶人家走了，其他人沒有看好，反而反對，甚至膽怯他們遠(yuǎn)走他鄉(xiāng)生活是否過得好，有些埋怨他們大膽地走出了，狠心地扔下村莊。

離別村子多日，走進(jìn)村子，起初感覺是非常地陌生，似乎是一位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對村子的一景一物充滿了好奇。細(xì)細(xì)地重走曾經(jīng)留下腳丫的小路，看看曾經(jīng)玩耍過的河灘和草垛，一下感到村子的偉大與溫暖，模糊多日的記憶一下重新刷新一樣，像昨天發(fā)生在村口的趣味事兒?；腥桓械轿业男膹奈措x開村莊，溫暖著村子一角的心一直掛念著我的童年和村子里的苦難與幸福史。而村子更是倍加呵護(hù)我那顆丟棄多日的心，在村子里走走停停，仿佛村子溫暖了我淋濕的衣衫，心開始暖和了。

我的心一直撂在村莊，這個事實(shí)是無法改變的。我以為我的心一直在我身上，隨著我長大、成熟，將來還要變老。當(dāng)我踏人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心并不在我身上，它早已悄悄地藏在村莊的某一個角落，靜靜地看著村莊，見證了村莊的苦難與幸福。我沒有理由帶走我的心，孤獨(dú)的村莊需要我的一顆心，而我更要感激養(yǎng)育了我的村莊。

走在村子里，一景一物吸引著我，讓我感恩與回憶的太多。村口的泉水解了渴、山坡上的野菜充了饑……雨下大了，我恨不得把自己立刻藏起來，免得想到太多看到太多。無法舍棄一景一物，包括躲在洞穴里的一只只螞蟻，高空飛過的一只只鳥兒。我站在一棵樹下，駐足望著，沒有別的。雨點(diǎn)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大地，小河里的流水嘩嘩地遠(yuǎn)行。雨，大了。雨點(diǎn)狂妄地?fù)舸蛑鴺淙~與大地。我放慢腳步充當(dāng)眷戀村子的唯一。三步一回頭望著村子，似乎聽到了村莊一陣抽泣后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發(fā)出最后無奈的請求：你還會回來嗎？我沒有回答。

我無法將我的心帶走。我在城市生活了十幾年，夢里很少夢到城市生活的情景。兒時在村里曾經(jīng)使用過的農(nóng)具，放牛牧羊的地方，村口的碾子石磨、小河、玩耍的童年伙伴等等是我夢里出現(xiàn)最多的。有時候，我一個人細(xì)想，我的心是不是不會跳動，它靜悄悄地就留在村莊的最溫暖處。

站在村子的最高處，細(xì)細(xì)地看了村莊，她是偉大的。我一口氣從山上下來，悄悄地把一顆熾熱的心撂下，撂在村子里的一個角落里陪著她，吸著她的乳汁慢慢成熟。

這個村莊老了，我的心是熱的，跳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