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靈
藏在寸寸褶皺里的深情
●葉輕靈
她生養(yǎng)了4個孩子,三女一子。
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屬于嚴(yán)重超生,為了要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家里被一次次搬空。她說過,懷小弟的時候,計生隊的人拉走了糧食,還把家具、門板都卸了。
但是,我印象里的童年并沒有她說的那么多苦難。兒時,別人有的,我們都有。即使12歲那年,父親去世,她一個人拉扯4個孩子,每年春節(jié)我們都有新衣穿。大姐、二姐初中畢業(yè)去廣州打工,我和小弟一路讀到研究生,而且雙雙把家安在了大城市。
她一個人住在老家。兩個姐姐都嫁在本地,經(jīng)常叫她過去小住,她卻很少去。工作后,我給她買過很多衣服。然而每年春節(jié),她都是穿一件藍(lán)色對襟棉襖,一條絨布褲。
每次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幫她清衣柜。我丟一件,她撿一件。我說,你新衣服都穿不完,還收拾破爛。她只笑,也不解釋,依舊把那些舊衣服一件件收好。
2009年,弟媳懷孕。她馬不停蹄地趕到深圳。可是,不到一個月,我就接到小弟的電話,他說,姐,媽總和小惠(弟媳的名字)吵架。
我打電話給她說,孕婦情緒不穩(wěn)定,你多包涵點兒。她說,沒啥大事,我以后注意就是。
一個月后,小弟又來電話。這次我不客氣了,說,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去伺候媳婦,兒女還總是挑三揀四,難道沒一點兒感恩嗎?晚上,小惠來電話說,姐,不是我難纏。我有潔癖,媽太喜歡收拾破爛了。
我這才想起,她的確有那個毛病。我安撫小惠,她喜歡,就隨她吧。
侄子周歲,小惠父母要去接替她看孩子,因為她們婆媳實在處不來。
我去深圳把她帶回了上海,她隨身行李是個超大的包裹。
在上海,我們處得很好。因為她,早上我和老公程江能多睡半個小時,等我們起床,可口的早點已經(jīng)做好。晚上下班,她蒸了米飯,炒了幾個小菜,還為我準(zhǔn)備了一碗最愛吃的手搟面。
我一直認(rèn)為,小惠讓她離開是個損失,直到秋末換季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問題。
6平方米的走入式衣柜。我開了柜門才發(fā)現(xiàn),柜子早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把所有東西翻出來,結(jié)果,越收拾火越大。整個衣柜一大半都是她的東西,被蟲蛀了的毛衣,黃漬斑斑的外套,還有幾個大包袱。
我收拾了大半天,終于把衣柜騰空。那些東西我裝入袋子準(zhǔn)備下樓丟了。結(jié)果,她買菜回來,看到門口的袋子就發(fā)飆,說,這些東西是我的,不許丟。她邊提袋子還念叨,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浪費。
我說,到底是誰浪費?上海的房子3萬多一平,20萬的地方你收拾一堆垃圾,你這垃圾還真值錢。我們就在門口這么僵著,最終,她贏了。她說,你把東西丟了,我就回老家。
后來,在程江的調(diào)解下,她把那堆破爛放在了地下室。
她在上海的第三年,我懷孕了。一天,我從她臥室的箱子里翻出了件棉襖,破破舊舊,絲綢面已經(jīng)磨毛,絲線也斷了,隨手就和一些舊衣丟在垃圾桶。
第二天,我剛睡,她情緒激動地敲門。誰動了我箱子里那件棉襖?
我不耐煩地說,昨天我收拾垃圾,丟了。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她的神情,她先是一驚,然后是憤怒,再是兩行清淚從眼眶流出來。
程江緊張地問,你到底把那棉襖丟哪里了?我們趕緊去找。夜里10點,我披著外套和程江站在樓下。小區(qū)垃圾每天早上都會按時運走,誰知道運哪兒去了。
晚上,我給大姐打電話。大姐聽完后,嘆一聲說,那件棉襖是他們結(jié)婚時,咱爸從南京給她帶回來的。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還好,棉襖最終找到了。當(dāng)我把它帶回家交給她時,她激動地一把抱在懷里。
第二天,我將她的那個袋子從地下室拿出來,和她一件件翻那些舊衣。她拿起一件米色套裝,說,結(jié)婚那會兒,我穿著這件衣服和你爸在革命公園照過一張相。你爸說,顏色不好,我就再也沒穿過。她又拉出一條草綠色裙子說,這是你5歲時,你爸到北京出差給你二姐買的,當(dāng)時你不依,一定要穿。
她一件件地?fù)崮@些舊衣,眼睛含著笑。
她37歲守寡,此后再沒嫁人,父親曾為她置辦的幾件衣服就是她終生情感的寄托。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她千山萬水背的不是破爛,而是深深淺淺的回憶呀。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愛,它也許沒有了對象,卻依賴某些東西塵封在一段歲月里,就像這一件件破爛的衣裳,雖然它們舊了,破了,可是深情還藏在寸寸褶皺里。
(阿政摘自《愛人》2015年5月下)
●葉輕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