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水墨
剛剛畫過兩張荷,就過了午夜
繁重的白日撂下挑子
在虛無里,歇一歇
整個城市漂浮在燈火之河
此刻,我想起誰,誰就醒著
念誰,誰就復(fù)活
賭氣的、負債的,仍在撕心裂肺
病榻在呻吟:“好歹,熬過這一夜……”
更多的人,想著元宵、情人和巧克力
以團圓之名、情感之名
給生活添油加醋
像墨色中淡粉的荷
……真的該睡了!
你不在眼前,這座城,就是空的
如慢慢漾開的水墨
不知何時,蜻蜓也飛走了
命運
這東西太沉了,自己輕易搬不動
亦步亦趨的腳步緊隨其后
先知和讖語,無非都是馬后客
不老不少,積重難返
——活到這個尷尬的年紀
我開始有點信它了
六神無主的時候,心如死灰的時候
馬上就要頂不住的時候
也會偷偷在網(wǎng)上
打開那些神秘的小窗口
——像戴罪之人,坦白地交出
年輪、指紋、星象、血統(tǒng),以及懺悔
……和《圣經(jīng)》上永久的忍耐!
這一年
這一年,黃昏與晨曦互換
這一年,無所事事,時間卻總是不夠用
這一年,噤聲,節(jié)約語言,凌空漫游
這一年,眼淚是懷疑,也是糖晶
這一年,城池陷落,野草瘋長,雨水泛濫
這一年,落日在東邊,煙火、戰(zhàn)火也在
這一年,不斷地挖一口井
這一年,夢醒時分,不知身在何方
這一年,誰顫抖著雙手,親吻奴隸解放證書
這一年,根須裸露,白云沸騰……
紀念是有毒的陷阱
誰也不說墮落
可我的確在移動
——如看不見的星子
飛旋,蜂擁,不知所蹤
心碎
整個晚上都在痛心疾首
摸遍周身,卻找不到具體的疼
我把一段回憶寫壞了
相當(dāng)于肋骨又缺了一根
它們一直支撐著我的前半生
或許,還有彌留之前的后半生
……再也無法修復(fù)和重建了
抽一根少一根的房椽
以及,最后的灰飛煙滅
生日詩
生日的場景在幾天之后重現(xiàn)
我一人分飾兩個角色
像厭倦與自信,共存一身
頑強地對抗衰微和習(xí)俗
細節(jié)被不斷放大
哪一個致病或致命都是未知
它莫測的部分,只配小聲啜泣
——花蕊一樣透明、膽小
年年疼自己一回
再心安理得地繼續(xù)做舊人
詰問
走近你,就生活在猜測和假設(shè)之中
漫漫長路
怎樣的飄零、洗禮
才配得上你為我所受的苦難?
越忌諱越靠攏
這看不見的懲處,乃是天意
四十歲算不算漏雨的中途
我們相對靜坐,沉陷
過了七月就是八月
——過了我,將是誰?
秋涼收走水分
滑爽的皮膚,等你送來秋千
目光迷蒙,指間的輕煙
越過我的頭頂,徐徐上升
仿佛我是群山中的一座
沉重,又無法挪移
膽子越來越小
近年來
我的膽子越來越小
不敢取笑別人的黑眼圈、白發(fā)、老花鏡
甚至,殘疾、智障、瘋子這些詞
我也像陷阱一樣,繞著走
陌生人喪亡,我也睡不好覺
有時,無緣無故還會哭上一陣
我小心地過馬路、吃東西、吸空氣
有板有眼,像個順民和叛徒,貪生怕死
每天清晨醒來,都是萬幸!
——上有年邁的父母,下有孫兒還在途中
激流中的頂梁柱,可不可以定義為
誠懇的中年和美德
星月夜
我足夠堅硬,自身就是晴空、房舍和糧倉
四維的國度里,自制了光
有暴雨,就挖渠放水
如果風(fēng)云來襲,就緊閉柴扉
但是,我仍舊等一只溫厚的手掌
握著小小的煤核
指給我一小塊窗口大的暗
輕聲說去年的蘆葦、天鵝以及翅膀
被群山和白雪秘密覆蓋——靜??!
俯仰皆是清凜醒悟的禪意
一如蔬果人生
置換了冰涼的婚姻和繁復(fù)的花冠
暫居于熱鬧的星球,顛來倒去的命運
童話般偏安一隅的潔白
側(cè)身,苦修,冥想,小心翼翼
如你病著的心臟,日夜不舍地過濾著黑
至上的星辰是小粒的鉆石,神的嘉獎
被重疊的心靈反復(fù)看見,多次吟唱
悲傷時。我就……
悲傷時,我就一遍遍地擦拭地板
數(shù)那些早夭的疤結(jié)、漩渦兒
埋葬斷發(fā),心底下的沉疴
悲傷時,我就沒完沒了地浪費水
清潔,洗滌,把衣物和自己
反反復(fù)復(fù)洗得透亮,眼看就要搓破
悲傷時,我就到郊野中去
開花兒疼,結(jié)果也疼
不流血的境界里,沒有人味兒的荒原里
痛苦,也許會小些
悲傷時,我就靜靜地坐著
目空一切。只有音樂和穿堂而過的風(fēng)
不停地搬運、清空,深度的眩暈轉(zhuǎn)向星辰
幸福是一種不確切的謀求
因而,十二架風(fēng)車也無法把麥芒吹弱
悲傷時,我是誰啊
——上天入地,離題萬里
而身體卻一動不動
假如離開
我們都是要離開的人
如同從南到北,大雁的遷徙
第一陣秋風(fēng)的涼,是另一場戲劇的序曲
肅然起敬,提前預(yù)演的開篇
用不了多久,休止符在荒草上弱下去
弱下去……抽出體內(nèi)的氧氣和暖
干干凈凈地,獻出處子之身
披頭散發(fā)的草,披頭散發(fā)的人
混為一體
高高的白云之上,是神圣的葬禮
雪山溫暖,純潔得不會融化,更無法呼吸
瘋長的荒野,是青春的補白和追加
——不瘋一回,無法算一個完整的人
如果離去,就選擇秋天吧
它的微涼和傷懷,約等于一個人
中度的難過
——吃過祭祀酒肉的人
也好繼續(xù)他們的余生
是否像所猜測的那樣
是否有蘊育在悄悄進行
是否有歡歌、哀愁;是否有愛和哭
是否有浪費掉的花香,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追問
是否有決心、意志、果決;是否有玫瑰的刺
是否有初相識、遠別離;是否有怨
是否有草原的大夢、長調(diào)的歌聲、
飄落的蒙古包;是否有喜鵲落在窗臺
是否有煙草的苦澀、懸疑和惦念
夜已深,遲遲無法入睡……
是否有小蛇鉆出干凈、松香的泥土
是否有雨水沖散的晚餐、歡聚和
沒有揮手的告別
是否有薔薇,薔薇處處開
老年公寓。是否誰都想不起
誰都在心底……
雪夜,為自己溫一盞酒
沒人來訪,船已調(diào)轉(zhuǎn)方向
沉沉夜色使晚歸的人,陷得更深
身體不動,也能飛
低低地,貼著塵埃,在飛
遇到火就停下,遇到燈是另一種圖解
它們的意義相似,仿若一盞有體溫的酒
一只溫軟的手,體恤而安慰
——不是為了誰
好好地醉,好好地心疼……
中草藥
是中國的草以及植物
也是中國的體貼和甘苦
手捧粗瓷大碗,照不見影子
卻深知生活的濃度……
就那么多了,我們不會比古人
更善于攀援和行走,不會比穿行于
深山老林的他們,認識得更多
草和植物們脾氣各異,是否合得來
都要親手試一試、親口嘗一嘗
手搭命脈,就走進身體的迷宮:
這兒是主干道,那兒是小分枝兒
哪一條都得仔細清掃,不許有落葉
也不許走走停停。整套的機組嚴密而龐大
卻需要草本、木本的溫良,去撫恤潤澤
請準備好文火、耐心、適度的水
如豆的火苗舔著鍋底——
請交給我隱痛的心,請把身子放平!
多難啊,煎熬變著花樣兒,仍在繼續(xù)
這一個清熱解毒,那一個止血化瘀
……謝天謝地,日子終于用舊了!
像那個熟讀《本草綱目》的烏黑瓦罐
用震蕩的裂紋,顫巍巍地問道——
知母不知母?當(dāng)歸不當(dāng)歸?
面對這樣的日子,深懷感激
從未遠離,就談不上歸來
方圓百八十里,都是我的山林
這縮小版的祖國,年年春種秋收
年年是一樣的風(fēng)雨彩虹,月上中天
四十年,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感激的習(xí)慣
樸素的土地給予我們的一切,是否能夠
回饋萬一?
安穩(wěn)的睡眠、一日三餐、適宜的溫度
雨水、響晴的天空、道路、茂密的植被……
不用奔波就擁有,不用掠奪便受用
這些施舍無微不至,使我懶惰
如陽光中不停翻轉(zhuǎn)葉片的新疆楊
沒有陰影兒,哪一面都被充分照耀
我的血液里有鹽,因而走得很慢很慢
——像門前那條河流,九曲回腸
偶爾也會激情奔放。但終究還要緩緩地
落回固定的河床……
這樣的日子是銀質(zhì)的,不刺眼,不黯淡
這樣的日子是秋天,有虧、有盈
還有多久,這樣的日子,我都深懷感激
——因為即使八十歲,仿佛,還有人嬌慣
做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人
我是一塊好鋼,捻幾顆有用的
釘子,以備不時之需
做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人吧
允許夜晚亮如白晝
允許在人聲嘈雜的時候,盹睡
允許愛、恨,并且充分表達
允許過往的歲月是有耐性的長篇
梗概、白描,收拾得干干凈凈
允許滿臉皺紋縱橫交錯,而目光湛藍如星
允許率性而為,允許為旁不相干的事
嬰兒般哭泣,不知羞愧
……而不需要修辭、前綴、甜言蜜語
我是元文字,仿佛初生!
當(dāng)我離開,陰云密布,星野低垂
是誰,在深深懷念……
又一次來到曠野
我們又平靜地度過了磨難
這個不斷旋轉(zhuǎn)的世界,是全新的
而我們是舊友,在推陳出新的時辰
面面相覷:不是驚訝,而是感嘆
——多么熟悉??!
如此從一而終的親情和惦念!
大雁歸來,丹頂鶴歸來,白天鵝歸來……
土地被各種各樣的聲音逐漸充滿
灌木、榆、柳、槐、白楊,原地不動
便參與了顛覆與共建
我是知足的:只需一個下午的四分之一
一個人生中微不足道的小間隙
便飽滿、充盈。風(fēng)用它溫柔的翅膀
把瓦藍的天空抬高、擦亮
不是羞澀,而是驕傲
忽然蒙上來的淚水,如提前豐滿的
桃子,甜蜜、多汁而易碎——
我一點也不孤單。是的,我聽到身后:
整個世界——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