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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堆山:1940

2015-12-22 07:55程多寶
海燕 2015年8期
關鍵詞:鐵頭篾匠李輝

□程多寶

稻堆山:1940

□程多寶

1

1940年還沒開春,一連多天的好日頭,按現(xiàn)在說法就是暖冬。后來宗平回憶說,三九天也不見人穿棉衣,馬篾匠成天還耷拉著腦袋。懷法罵道:膽子叫日本狗咬了?活頂一張人皮。老天這么死晴,要有大事降臨,小日本怕是不好受了。

懷法說的那天,太陽一竿子高了,十歲的孫子宗平還在綢緞似的陽光罩子底下酣睡。懷法眼睛直了,一恍惚宗平倒成了自己的兒子。他揉了揉眼,這才想起來兒子一走快兩年了。狗日的小日本,就給他剩了棵獨苗。懷法眼圈濕了,轉身出門,朝天上的那輪膏藥似的火球吐了口濃痰。

剛過正月十五,年就沒啥過頭了。地處皖東南水陽江畔的稻堆山,家家如水洗一般。日本人沒來那些年,這一帶沒鬧過兵災,年景還湊合。正月里鄉(xiāng)下人愛串門子,這幾年倒沒了走動。好容易來了個把,菜碗里也不見油腥。大正月的才過半,又喝起了兩頓稀的,一些人家只好讓孩子躺著,孬好能抵點餓。

自打前年小日本進了縣城,村里就沒安靜過。老人們總要憤青一把,說反正日本人縮在城里,罵他幾聲也聽不見。這邊大人們罵得起勁,那邊宗平正在夢里啃狗腿??兄兄?,不知怎么又成了小花。小花是他養(yǎng)的狗,長著粗得怪異的腿子,一跑起來四只小腿就像縮到肚子里尋它不見,十里八里溜煙就到。去年區(qū)里招呼各家宰狗,說過陣子要對日本人來個動作,進村出戶的狗叫容易暴露。那些天里小花可懂事了,一聲不吭的,叫懷法幾次下不了手。宗平記得那天,大個子來了,小花在他的腳下嗅來嗅去的,一聲不吭,到后來大個子心軟了:大叔,小花就算了,好歹留個種吧。

現(xiàn)在,小花的香腿讓宗平的口水掛得老長,一絲清亮地在胸前懸而不斷。夢里的宗平總是夠不著,三夠兩夠,腿也蹬開了,嘶啦一下,這邊被子踹了個大洞,那邊人還擱在夢里,小雞雞撐起了一頂帳篷。

宗平想起來是半夜里恍惚聽到了小花。這回睜眼,看到爺爺端在碗里的狗肉,就明白小花真是沒了。

公元2015年之夏,宗平對記者講述這段往事時,一走神就說起了小花。小花可機靈了,有次日本人摸進村子,還是小花嗅出來的。宗平說就是爺爺套它頸子時,小花只是流了點淚水就跪命了。懷法閉眼勒死了小花。小花那個香啊,一直香到稻堆山腰。懷法拿著木勺,把和著淚水的小花分發(fā)到每戶人家。

這是稻堆山人的古樸村風,“那時的人多義氣?”2015年之夏的宗平嘆了口氣,說那時候哪家殺狗,那份熱鬧啊。狗一架上大鍋,鋪上紅得冒火的辣椒末子,淋上半壇子老酒,一大把作料投進去,還沒燒爛呢,大人小孩都箍上來聞一陣香味再回去做活。幾袋煙工夫,家家戶戶就有了東家女人送來的狗肉,哪家大人小孩出門時,鼻尖上不綴滿了油油的汗粒子?

一片荷葉鋪在桌上,一碗狗肉扣上去,懷法三疊兩折包好了。冬天荷葉發(fā)脆,熱氣騰騰的狗肉包不結實。宗平眼睛油亮,盼著漏下一塊。懷法干笑了兩聲,又把荷葉攤開,摳出一塊塞進宗平嘴里,說:路上不準偷吃,邵營長在馬灣看起河,你撐鴨溜子,別把狗肉冷了。

鴨溜子是種特制小船,是皖東南這一帶特產(chǎn):它長不過人,幾塊木板拼湊,年年涂實桐子油,扛得住一年的風吹雨打。鴨溜子成天漂在河岸,插一根木樁纜著;有人家心疼桐子油,也有放在門前樹蔭下,要是出門,肩上一扛水里一扔,人也滑出好遠。夏秋季節(jié),稻堆山人幾無走路,他們的腳就是鴨溜子。溝汊河渠散落,鏡片般星羅棋布,出門時,一解木樁竹篙一點,人如飛燕般剪出一線水紋,再遠的鴨子也得乖巧聽話;有鴨子散遠了,鴨溜子上的人不再悠悠點篙,竹篙如風火輪似的飛轉,類似體育比賽中的皮艇,濺起的水花如同兩只鼓起的水輪……

稻堆山是個依山而就的山村,方圓十里都說其徒有虛名。如果要說想象力,那就是外形有點相似罷了。稻堆山多石少土,滿山鮮見綠色。村里石片遍布,一雙新納的千層底沒幾天就露了底,外村女子沒有過硬的腳板哪里敢嫁?因而好多小伙都熬著光棍。

年少的宗平早已練就一副好腳板,一路石片踩在腳下,是一種舒心的癢癢。宗平剛一拐彎,迎面看到馬篾匠從竹林里鉆出:上哪兒去?是狗肉吧?

馬篾匠早些年風光,到人家做活有說有笑。只是前年突然泄了,開口三句必念老婆。馬篾匠有個漂亮女人,不想前年上新河莊時給日本兵侮辱了身子,半道上跳了水陽江。村上一幫人去找日本人講理,日本人已撤到幾十里地的灣址鎮(zhèn),馬篾匠一肚子火沒處發(fā),見誰罵誰。所以馬篾匠見到邵營長的隊伍開進稻堆山,屁顛顛地跟在他后頭,就是想搞一把槍,好哪天殺進灣址鎮(zhèn)去。

一聽是送給邵營長的,馬篾匠揭了籃子聞了聞,說,真他媽香,邵營長要是再咕上兩口酒,保準有膽量和小鬼子干一家伙。

拐過竹林就到山口,宗平竹篙一點,鴨溜子滑入了水陽江的胸窩。

半個月不見,變了樣的水陽江愈發(fā)撩人。水陽江是皖東南地區(qū)的一條水系,當?shù)厝私兴赣H河,縣志上也有大段記載。日頭一出,遠處波光粼粼的像浮著一層金幣,近處的江水清澈見底。兩岸炊煙之間,隱約還有幾處被掀了蓋子的炮樓殘骸。再往遠看,五里之外的白山已泛出若有若無的青色。宗平無心欣賞風景,他只想把鴨溜子撐得快些,爭取遞給邵營長時,狗肉還是熱乎乎的。

2

營長邵軍在馬灣看起河,是大個子說的。1940年正月十六一大早,邵軍趕到了距稻堆山20里外的馬灣。

故鄉(xiāng)的起河,就是捕魚。上世紀80年代,我不止一次地聽校長說起,這個起河居然來自一個美麗的傳說,還與姜子牙有關。只是日本人一來,馬灣起河化為烏有。1940年一開春,日本人元氣大減,幾個村子才想起重拾這個似乎遙遠的節(jié)日。聽大個子說,縮在灣址據(jù)點里的日本大佐喜三郎,也想來湊這個熱鬧。

喜三郎算是個中國通,他對中國江南水鄉(xiāng)的風土人情特感興趣。盤踞灣址之后,為達到“東亞共榮”,他做出一系列親善舉動。當然,邵軍選定到馬灣看起河,也是深思熟慮。臨行前,他的勤務兵“鐵頭”形影不離。按說營長沒配勤務兵,但宗平多年之后一直這么認為,出于對老者的尊重,在此也不好更正。

邵軍有意在正月十六赴馬灣觀賞起河,確有自己的盤算。上峰令他駐守新河莊至稻堆山一線,擔任對灣址和水陽兩個據(jù)點的日軍防御,對他來說過于勉強。他這個營有將近兩年沒增加火力配置,幾挺馬克沁機槍算是最重的火器。這寶貝邊打還要邊澆水冷卻,有時來不及只好掏出家伙小解了事。這次馬灣起河,袁邦青等當?shù)孛饕矊⑷缂s到場,邵軍也想借機認識,最好能籌措到一些軍餉。

水陽江浸泡一夜的朝陽,嫩嫩的像只蛋黃,被一只只桅桿上晾著的漁網(wǎng)撈了起來,掛在東邊的白山巔上?!按簛斫G如藍,能不憶江南?”。邵軍想起這詩是他在老家沈陽上學時,對煙雨江南的最初印象。這次奉命駐守江南,才有了銘心刻骨的感覺。如此錦繡江南淪落日寇鐵蹄,還要我等做甚?

頂著東北高粱花子長大的邵軍,對水陽江幾無印象,但是那個詩意的六月改變了一切。1939年初夏,新任三營營長邵軍查看防區(qū)時,第一次目睹著如女人般嫵媚風情的水陽江。是年26歲的邵軍,還未曾領略過風姿綽約的女人。山河破碎國難當頭,顛沛流離的他無暇顧及。然而眼前的水陽江太美了。為這樣的美人去死,才是扛槍之人最好的歸宿。

此時的水陽江已經(jīng)蘇醒。一條條船只張帆涌來,人群越聚越稠,有的張開了漁網(wǎng),還有些膽大的男人索性脫光衣裳,一個猛子扎入水里,許久才見有人露出頭來。

正月十六的河水依然刺骨。邵軍想起第一次與水陽江的親密接觸,是在去年六月撞見了一個驚艷的江南女子。過后邵軍知道那女子叫李輝時,還不覺一愣:怎么是個男子的名字?

懷法看出來了,說,這是本地大財主袁邦青收養(yǎng)的大小姐,想是納妾,只是還沒過門。

這時,已經(jīng)是多日后的一個下午。我記事時,宗平不止一次地提及這位英俊的營長。邵軍有著一米七八的個頭和棱角分明的臉龐,尤其是兩道劍眉叢中各臥一顆紅痣,陡增幾份秀氣。所以身材高大的邵軍蹲下身子聽懷法敘舊,的確是幅耐看的風景。

懷法給邵軍講的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事關知縣張果,在稻堆山婦孺皆知。

張果是皖東南宣城縣歷史上一位有名的知縣。我在《宣州縣志》上查閱過大事年表,上有記載:南宋建安四年(1130年),境內(nèi)大水,宣州知縣張果抱民籍入水而死,邑人廟祀之。

這個故事讓邵軍記住了宣州那段歷史。他往江上凝視,余光里看到一身便裝的“鐵頭”行色匆匆,還有宗平的鴨溜子箭一般射來。

剝開荷葉,狗肉的香味漸次滲透彌漫河堤。鐵頭說:袁邦青去了東門大橋。

3

袁邦青決定在東門大橋上,與城內(nèi)另一大戶沈萬三比個高低。

兩家擺擂顯富的消息,多日之前就傳得沸沸揚揚。袁邦青之所以要傾家蕩產(chǎn)賭個勝負,為的就是李輝。他的家產(chǎn)并不是沈萬三對手。沈家到了沈萬三這代,再怎么說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袁邦青說話向來板上釘釘,九頭牛也拉不回頭:“我賭輸了,你把女人領走;要是沈萬三你贏不了我,你給我十條槍。”

稻堆山老人們至今還忿忿不平:袁邦青劃算嗎?就算他贏了十條槍,家產(chǎn)也丟了一半。人為財死,錢財丟了,要那幾桿破槍干什么?那女人胯襠底下的玩意難道是金的不成?

當然也有些老人直咂舌頭,口水在嘴角掛出細長的絲絲,懸在胸前拖得老長:這女人,生的不是時候,要是早先,還不是進宮做娘娘的命?可惜落在兩頭掉了牙的老牛嘴里,糟蹋這把嫩草喲。

這個叫李輝的女人,給1940年的稻堆山留下一個近似神話的傳說。據(jù)說袁邦青初見風姿綽約的李輝之時,眼睛一下子亮了。

1939年夏的那個雨天,袁邦青平生第一次見到李輝。那一瞬間就像是從他家墻上的仕女圖里走下來一個活生生的美人。美人在水陽鎮(zhèn)的青石板路上走著,墊了木塊的鞋跟,悠悠地叩出了一段段美妙的音樂。

那是袁邦青此生聽到的最美音樂。白褂黑裙的李輝在街道上走著。水陽是城北大鎮(zhèn),1940年日本人占住宣城,就從這里啄破的口子。那個雨天里的李輝沒想到身后有雙錐子似的目光,她的心情糟透了。李輝生在水陽,小鎮(zhèn)的美好記憶被日本人撕了,落難期間,常??吹揭慌鷩娙缁认x后遁,把個大好河山慷慨相讓。李輝像是變了人樣,心里一遍遍在默誦著《木蘭詩》。那天碎雨零星,她的腦子里亂極了,索性脫了鞋子。那雙粉嫩的三寸金蓮,在六月江南淺淺雨幕中,把青石板上的雨珠踏出一串水花,遠望如隨意撐開的朵朵小傘。

在袁邦青看來,這應該是一幅純美的畫。雖然他不會作畫,但他在這一刻動了收藏這幅畫的念頭。如此俊秀女子,要是給日本人擄去,豈不罪過?那天他喝了幾盅,“春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蒙蒙細雨里,酒興未盡的袁邦青動起了要啃下這顆黃花苞米的念頭。

只是他沒想到,沈萬三聞著味找上門來。

沈萬三看中了李輝,而袁邦青想的是十條槍。袁邦青知道沈萬三不會為個女人虧血本,所以他才爽快應允在東門大橋上比試。當然,袁邦青不知道,他看中了人家的槍,他的身后還有人在打他的主意。袁邦青家境殷實,有三四十條槍,所以說邵軍為之動心,也是順理成章。

邵軍最初看到李輝時,她正坐在江南一種特有的腰子盆上采菱角。那種盆子在水里兩頭翹翹的,讓岸上的人老是要為盆里的人擔心。無意之間,兩人四目相對。李輝在隨意采菱,歌聲悠悠曲兒綹綹,蕩起層層水波,一浪浪地向著年輕的邵軍招搖。

等到東門大橋到了眼前,邵軍更加感到作為軍人的責任。橫臥在水陽江上的東門大橋古色古香,橋上人喊馬嘶好不熱鬧。當年詩仙李太白流連忘返,為這座江城寫下了“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等不少膾炙人口的名篇。邵軍回頭望去,東門大橋下一脈清清的河水如銀綢緩緩東流,兩岸田畝已被鑲嵌了明朗的色彩。忽地,橋那頭轟地一聲炸響,人群如炸籠的雞鴨似的閃了一下,漸漸地又收攏了。

4

東門大橋之上,人群黑壓壓的,真讓人擔心要把這橋壓垮了。邵軍一擠進圈子,那邊袁邦青就猛地干咳了兩聲。

日頭高掛天上。江面染上一層厚重的紅色,遠望如同紅毯,一起一伏地鋪向遙遠的白山。又是一聲驚呼,人群忙向兩邊分開,又是一筐果子倒入河中。旁邊有個公鴨嗓子喊道:袁大財主家,倒入一等水東蜜棗196筐

倒入河中的就是聞名在外的本地特產(chǎn),在明清兩朝被列為“貢品”的“天香棗”。該棗儲藏到翌年春上還能保持色澤和鮮嫩,這要在上等人家才能做到。那棗子一斤也稱不了幾個,后來我在縣志上看到有關蜜棗介紹,足足有半個頁碼。

袁邦青在數(shù)量上暫時領先,沈萬三也不著急,他正輕捻一朵花蕊,一些細碎的殘紅紛落。又一筐“天香棗”倒入,水中泛出陣陣浪花,在紅毯下犁一樣地耕來耘去,仿佛河里有游龍潛游,一綹綹線波般竄到了袁邦青的竹椅下。旁邊的女人坐不住了,剛要探身,那雙蔥白的小手被袁邦青捏?。耗甭?,那是黑魚打浪,“天香棗”香啊,連魚兒都來湊熱鬧了。

袁邦青的得意引來滿堂喝采,他不由得望著李輝,而李輝的的眼眸卻撞上了邵軍。她不由得把風兒掀開的旗袍衩口合了合,伸手把一只菱角送進嘴里,嘴角浮起難得的笑紋,瞬間被沈萬三的大笑扯平了:痛快痛快。

圈外又是一陣驚呼:閃開,閃開。人群自然分梳縫隙,一副挑子來到橋上,那是馬篾匠的手藝,這種籮筐特別結實,要是不見風雨至少用個三年五載。一愣神工夫,沈萬三從筐里捏起一塊大洋,一氣吹出,那銀元在耳旁放出一種蜜蜂嗡嗡作響的聲音。眾人一愣神,只見沈萬三一出手,那只大洋劃了一道優(yōu)美的曲線墜入紅毯,眾人目光跟去,再也尋它不見。

沈萬三一只又一只地朝水陽江里扔著大洋,邊扔邊朝李輝吹聲口哨。那個公鴨嗓子朝袁邦青湊了湊,剛要說點什么,袁邦青一擺手,旁邊早有人飛一般地撥開人群。少頃,一路挑夫趕來,籮筐里都是小半籮筐的大洋,這顯然是袁邦青臨時從銀庫里起的,有的還未拆封。一個挑夫停在袁邦青腳邊彎腰喘著粗氣,身子一直,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袁邦青臉色一沉。事已至此,只有硬著頭皮苦撐。他的眼前閃過一絲陰影,那邊的李輝突然笑了,一嘴好看的碎米牙,像是菱葉上顫栗的菱花。

李輝的笑容還沒收回去,橋那頭又有了更大聲響。人群再次分開,哼哼哈哈地沖進八輛小板車。打頭的那輛,放著十枝捆著紅綢的長槍,后面七輛是清一色的麻袋。早有家丁用刀劃開一袋,人群驚呆了,是白花花的大洋吶。沈萬三打了個響指,家丁上來一提車把,麻袋里閃過一道白光,一麻袋大洋帶著叮叮咚咚的聲響傾入江心。周圍先是死樣的沉寂,又猛地嚇出了一陣歡呼。又一輛板車上來,又是呼啦一下,一連三四輛車的大洋倒進江里,旁邊的呼喊聲炸開,把橋旁那棵樹上的喜鵲窩碰落了,一對喜鵲哇哇兩聲,從人們的頭上驚飛而去。

沈萬三的眼睛刀子一樣扎過來,他像是要把李輝的旗袍一點點剝?nèi)ァ@钶x也感到袁邦青的手在微微顫抖。小車又推來一輛,沈萬三盯著袁邦青,似乎是詢問的口氣。那邊的沈萬三又要舉手,猛地,他終于聽到了一聲期待已久的聲音:我認了,正月二十送人。

那就一言為定。沈萬三一揮手,他的家丁們嗷嗷叫喚著,剩下的幾車大洋也一同灑入河心。周圍早就炸了群,“撲通撲通”的聲響接二連三地響起,如同飛蛾撲火一般,一個個扎著猛子宗平后來講述這段往事,一再叫屈:此等大事為何不上縣志?

袁邦青緩過神來,有人跑來,手上是幾塊濕漉漉的大洋,邊說邊掰著,手上白渣紛紛而落。哪是銀元?一色的錫坨子,有的還是磚瓦片上涂的白粉,往地上一磕,立即碎成幾瓣。

“哇”地一聲,一口鮮血從袁邦青的口中射出,橋下的江水再添一抹殷紅。

邵軍決定上門求見袁邦青。畢竟他的三四十條槍分量太重了。駐守宣城以來,邵軍感到戰(zhàn)線拉得過長,憑現(xiàn)在實力,一時還難以與駐扎在灣址的日軍對峙,一戰(zhàn)在所難免,如何和日本人周旋,那些槍舉足輕重。

袁家大院門戶洞開。家丁迎來,剛一進門,忽見一團紅色旋風一般舞來,驚得他趕緊后退一步連聲叫好:好棍術,好拳腳。

那團紅色如同醉酒的蜜蜂在庭院里嗡嗡地打轉。邵軍定睛一看,見那紅色如只碩大的花朵,花蕊是個妙齡女子,外面裹一團白影似的棍子。那棍舞得極快,像是要把宅院里的拐拐角角點到一般,遠看那團紅衣女子,像是極力要擺脫棍的糾纏,而那棍子又像是要拼命裹住那人一般。這邊人和棍子較勁良久,那邊看著的人早已癡了,正想這團紅色何時停下,忽地一聲嘶吼,花瓣和花蕊突然分開,人和棍子已成定勢,猛地一個激靈,從那女子的手上劃出一道白影,一只飛標嗖地從邵軍頭頂掠過戳在墻頭,穗子還一抖一抖的,再循著原路看去,女子一閃哪有影子?

這個李輝,當刮目相看。邵軍愣神之際,袁邦青迎出恭候。這哪里是大橋上那個氣宇軒昂的袁大老爺?看來李輝確是袁邦青的心肝寶貝,心頭肉被人剜去,哪有不傷心?君子一言九鼎,想來袁邦青也是條漢子。

袁邦青一拱手:見笑了,命中不該有她,這是命啊,命這東西你不能違抗。沈家也是個有頭有臉的大戶,吃不愁穿不愁,這兵荒馬亂的,總比丟給小日本人強啊。

這話讓邵軍心里一梗。再次見到李輝是午飯時分,袁邦青口氣有了松動。戰(zhàn)事緊急,他必須盡快談妥人槍之事。邵軍告退,迎面看到一身紅衣的李輝,火辣辣直盯著自己。

兩人算是第一次面面相覷。李輝也不言語,眼睛一次次地撞他,看到邵軍躲閃,她的心理一度占了上風,臉也莫名其妙地紅了。

有時情感是在一瞬間產(chǎn)生的。邵軍認定了這個女人眼里的火苗,將會把他燒透燒焦。

事后李輝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那些話。要是沒有那話,也許邵軍最多也只是點個頭,然而有了那話就不同了:你是說我不值十條槍?日本人來了,別說十條槍,就是再多的槍在老爺手里,還不成了燒火棍?他只是知道守著那點家底。日本人哪里是人?唉,這幾十支槍就是給了你,又能好到哪去?

邵軍問:請大小姐賜教。

要是你還是個中國軍人,連人帶槍,我都可以奉送。李輝的聲音冷冷的:我說話算數(shù)!

一個女子的奚落,對于黨國營長來說,如同當頭一棒。這些年過的是個什么日子?堂堂國軍,槍是新槍,炮是好炮,兵是精兵,將是良將真他媽窩囊!

5

同樣是打日本人,大個子手下也有一支隊伍。1940年之前,這支隊伍的總部已在遙遠的陜北對日宣戰(zhàn),在江南這一帶采取化整為零的辦法。這支隊伍叫新四軍宣城大隊第七支隊,大個子就是支隊長。

新四軍宣城大隊第七支隊在九連山設伏日軍喜三郎部的戰(zhàn)斗,可惜我在縣志沒有找到,但那些上年紀老人說到那場戰(zhàn)斗都眉飛色舞,舒展的笑紋撐得滿臉生動異常,讓你沒法不相信那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戰(zhàn)斗。

用心良苦的大個子顯然有備而來,他一直等待邵軍和日本人先搞起來。論實力當然不能和邵軍相比,他有他的策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是邵軍一直也沒和喜三郎鬧出什么動靜,這讓他很是著急,上頭一再催促他早點下手。都是打日本人,見鱉不逮三分罪,見鬼不捉罪三分。只要是打鬼子,管你什么招數(shù)老百姓都認,他們要的是結果,誰能把小鬼子趕出中國,誰就是民族英雄。

大個子是這一帶人,一方水土一方人,你日本人就是強龍,也難壓地頭蛇。大個子雖不是地頭蛇,日本人也算不上什么強龍。今年是龍年,又有天狗吃日,天時地利人和大個子占全了還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就是一個死!

前文說過,皖東南出門見水,溝塘湖汊纖瘦遍布,有些地方只是窄窄木橋相連,日本人汽艇開不進來。一遇戰(zhàn)況,喜三郎就是派兵相救,一時半會遠水不解近渴,大個子黃蜂似的蜇上一口見好就收,絕對是個不會賠本的買賣。

喜三郎的據(jù)點設在灣址鎮(zhèn)。四周遍布壕溝,溝底放置竹簽圓釘,附近村莊的樹木也被砍伐殆盡,人馬出入都是收放吊橋,所以喜三郎這才斗膽唱一曲空城計。大個子在晌午時分對灣址的攻擊,在喜三郎看來有點像是以卵擊石。

邵軍按兵不動,大個子早已沉不住氣。這次大個子決心拔下這個釘子,他要讓邵軍看看,共產(chǎn)黨人那可是真心抗日,并不是說著玩的。

集結的幾百人,宣了誓做了動員,何況據(jù)點早就空空如也。大家來了勁,一個個喝醉了酒似的往前沖,抱著成捆的柴草,蜂擁著往壕溝里填充,有段壕溝剛填淺了一半,就有幾十個人嚷著撲來。這時,日本人的碉堡里面飛出一串串火球,準確地降落在柴草上,頓時大火騰起,匯成游動的火龍,那些勇猛的壯士隨著燒塌的柴草紛紛落入壕溝中

他媽的,老子跟你沒完。大個子兩眼要冒出血來:“土坦克,上!”

一張張八仙桌抬將出來,一床床棉被蒙個透實,一桶桶涼水潑在上面,就成了“土坦克”。這種武器,曾在冀中平原大顯神威。一個個隊員拱到桌下,扛起來就似一只只花花綠綠的甲蟲往前移動著,甲蟲們到了壕溝跟前,還是過不了那道坎,急得在邊上打著轉轉。

大個子急了:扔手榴彈!

幾只手榴彈在遠離炮樓的地段,只炸開了幾小朵煙霧,像是幾只小傘還沒撐開就收攏了。炮樓上撒下來一串串火花,又有幾十個隊員被掀翻在壕溝里,剩下的十幾只甲蟲窩在那里動彈不得,炮樓上的“歪把子”響了,大個子的隊伍亂如一團,潰敗的人群跑散,不時有中彈的在地上蹦跳著,大個子剛要喊聲什么,整個人一頭栽倒在地。

大個子的隊伍放羊了,他們退到一半就炸了群。隊員多是來自宣城周邊,又是在山里打游擊出身水性不熟,大個子一倒,群龍無首的他們成了日本兵的靶子,剩下的百十號人爬上幾條大船,推推搡搡著不時有掉落河里的

大個子隊伍慘敗的消息,幾個時辰之后邵軍方才得知。邵軍反對大個子這個做法,他覺得這樣隔靴搔癢,難免會擾亂自己的全盤計劃。

邵軍的判斷是對的。此戰(zhàn)過后,喜三郎率領著日軍114師團所部盤踞在灣址、九連山等幾個據(jù)點的日偽軍共500余人,分三路悄悄地向新河莊下的稻堆山進犯了。

這一天是1940年2月26日,正月十六傍晚。

6

邵軍是了解日本人的。是“九一八”讓他遠離了白山黑土,報考了國民黨中央軍校。1938年對日作戰(zhàn)中,他身先士卒負傷立功,翌年榮升營長。駐守宣城以來,日本人的罪惡罄竹難書,后來的縣志就記了滿滿幾頁。堂堂一介國軍營長,若再讓生靈涂炭,除非日本人從自己尸體上跨過去。

大戰(zhàn)在即,村里“跑反”之聲不絕于耳。邵軍見到馬篾匠,喊道:怎么還不快走?

馬篾匠說:我去管家渡,找袁邦青借洋皂。

都什么時候了?還借什么洋皂?

匹夫有責嘛。我有個好主意,保準小日本笑著進村,哭著出去。馬篾匠湊近邵軍:先斷了他的來路,把該燒的燒了,不該燒的也燒了,有了這一招,他還能插翅飛了?

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吧。邵軍說:那你快去。

看著馬篾匠身影消失,邵軍心里還有點不踏實,想起那天的李輝表情堅決如此,但愿真的如她所說才好啊。

懷法匆匆趕來,胸脯如風箱似的一張一吸:營長,你可不能慌,全村一千多口都看你呢。我讓人把門板都卸了,一把火燒個干凈,馬篾匠的竹林,也在天黑前砍掉。

一束束煙火在稻堆山下冉冉升起。那是所有人家的門板在火中呻吟。懷法只有等女人們走了再燒,也有男人突然從屋子里沖出來,拼命地從火堆里抽出自家門板,懷法想去阻止,邵軍說:算了,留幾扇吧,不至于以后大冬天的都關不了門啊。

馬篾匠返回已近黃昏,袁邦青如此慷慨,李輝肯定起了作用。聽說沈萬三避風去了,看來兩家東門大橋上打賭的事十有八九要黃。馬篾匠說,大小姐帶信過來,說家丁和幾十條槍都聽你邵軍的。只是有一條,要是有不愿意的,你也不要為難他們。

還能說什么呢?邵軍隨馬篾匠來到竹林。偌大的竹林只剩些竹茬子,十幾個兵正在懷法的帶領下削梭標。新綠的梭標靠成一排,透出隱隱殺氣。那邊有人把糞桶都收來了,幾百只一古腦地攤成一長溜。邵軍令人在桶底部涂上洋皂,有的士兵也搞不懂,馬篾匠說,等著吧,有你們好看的。

這一帶的糞桶是木質的,底部用桐油和熬成汁的糯米調(diào)成油灰補牢,結實耐用,就是對著太陽也不漏一絲亮光,現(xiàn)在撬掉也同樣費勁。費勁的還有往底部縫隙塞進洋皂,又要保證它數(shù)十分鐘內(nèi)不漏水。這是邵軍下達的死命令。邵軍要用這些糞桶去干一件空前絕后的事,為此他作了一系列布置,有炸橋的,有誘敵的,更多的兵力是山上的這場阻擊戰(zhàn)。

好在稻堆山是個制高點,可以憑山守隘,就是子彈打完了,山上石頭也是隨處可見,居高臨下,一顆石頭也能砸倒一大片。再要不行,他們就用梭標,長長的梭標拼起剌刀,不比小鬼子的三八大蓋遜色多少。

塞好洋皂,士兵陸續(xù)送回。馬篾匠還在削著,那根竹子已削得尖尖的,“娘的有種就來吧,竹簽子進去,把狗日的腸子拖出來。”

7

月華初上,村內(nèi)十室九空。山道上堆起一路石頭,月光下猶如長城遺址。四周俱靜,兵們靠在山石下睡著了,他們甜甜的鼾聲在夜幕里隱隱約約。懷法氣喘吁吁地來了:邵營長,有人從管家渡過來,說要見你。

邵軍剛到屋子,鐵頭已退到外面。一切像是經(jīng)過了特殊布置,懷法朝他點了點頭,這讓邵軍有點摸不著頭腦,他想說點什么,那邊懷法推了他一把,轉身走了。

屋里放置了一排排糞桶,讓邵軍有點不解其意。一支流淚的紅燭下,坐著的那個女子迎了過來:大營長,不認得我了?

原來是李輝。邵軍有點不知所措,那天,是她給了自己一個含糊其詞的答復。邵軍問:你說的槍呢?

我說話算數(shù)。全帶來了,還有家丁,他們已經(jīng)上了稻堆山。李輝的眼睛徑直朝邵軍撞來,那眼里要有什么就有什么,一切不言而喻。那天從東門大橋回來,邵軍就聽說了有關她這個水陽女子的閑言碎語。在這一帶,水陽女子名聲很臭。“水東的棗子,幸福的嫂子,水陽的婊子”,這幾乎成了宣城這座小城的名片。水東的棗子,邵軍品嘗過了;幸福的嫂子,稻堆山也落戶了好幾家;而水陽婊子呢?他一直沒聽說過也沒見過,何況李輝只是個未婚女子,流言一時還套不上她。

李輝嘴角嚅動著:你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原以為好男人都死了。兵荒馬亂的,做女人的還能有什么感情?我生來身如浮萍,沒想到卻遇見了你。

“我原想認命了,但我想,我是我自己的,我要對得起自己。不就是幾百個鬼子嗎?是男人就不應該害怕?!崩钶x激動了,要是白天,此時她的臉色一定紅了:說水陽出婊子,可我不是婊子。我要做個嫂子,只要你不讓日本人進來。

邵軍幾乎奪路而走。沒想到李輝堵了門口:你的以前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前后這一年你沒碰過女人。你對稻堆山敢把命搭上,稻堆山人也不會虧你。命都沒有了,女人還要什么身子?

邵軍腦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漸漸地出現(xiàn)了一條長長的青石板長街,那個撐著油紙傘的女子正朝自己走來。

那是《詩經(jīng)》中才有的窈窕淑女啊。

燈下的李輝一臉的嫵媚,仿佛為了這個夜晚,她苦苦等待了二十年。有的人一輩子也沒有值得為之自豪的一天,有的人卻在一天里擁有了漫長一輩子。李輝的笑容在這個夜晚,像是陽光普灑鮮花盛開之下的廣袤草原,引誘著血氣方剛的邵軍躍馬馳騁。我的馬呢?邵軍仿佛騰空一躍,就在這時,李輝付之行動了:她的衣服一件件從身上滑落,像是一朵朵桐子花在春風里款款而落,像是一只只春蠶為自己新生而脫去多余的皮層。燭火哆嗦了一下,像是驚訝于這只春蠶的美麗,它把那層柔柔的光波小心翼翼地涂滿她的全身。李輝像是在沉睡中醒來,她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那么高雅那么嫻熟那么蓄謀已久。

宛如水面上劃過一道漣漪。風平浪靜,這個夜晚就是她的,天幕為她拉上了,舞臺只是這間小屋,僅有的燈光是這只紅燭和她自己,還有她心目中的男人。

男人終于被喚醒了。邵軍的眼里有了潮濕。他看到了那街長長的青石板,還有在青石板上撐著荷葉漸行漸遠的女子。女子走遠了,走到了如煙雨幕;女子走近了,走進了如豆燭火。一種叫做男人的感覺在他心里如同野草一樣地瘋長:這樣的女人怎能留給日本人?她本來就是我們的!

邵軍也不知道軍衣是怎么脫去的。就當是風吹而落吧。眼前的李輝漸如一片白云。白云般清秀的臉龐,白云般飄逸的手臂,白云般豐滿的胸乳,白云般浪漫的飛翔,像是要引著自己一步步往高天走去。天啊,給我一對翅膀,讓我溶入白云化為細雨,讓我的熱血染紅這千里江南。燭火下的邵軍,一行傷疤從左邊的小腹斜飛上去,最上面到了胸部,像是解釋著詩圣杜甫《絕句》中的“一行白鷺上青天”。李輝那雙柔嫩的小手撫摸著這行“白鷺”,它們在燭火下顯得異常安詳,她像是端詳著一枚枚勛章。

像是回到闊別的東北老家,一切那么熟悉而陌生。這是家嗎?這是從一個家回到另一個家?這個家里怎么也有嫩生生的菱角脆生生的藕?還有那一顆顆嘎崩崩的雞頭米?難道這就是夢的江南?邵軍沉醉于煙雨江南的氳氤里。江南的碧綠洗滌著他的眼睛,江南的小曲充盈著他的耳鼓,江南的清香引誘著他的神經(jīng),江南的甘甜滋潤著他的肺腑,江南的溫暖熨貼著他的春夢——這就是江南??!“江南可采蓮,蓮子清如水”,邵軍的胸窩波濤洶涌,一股股巨浪奔流而出,宛如老家松花江上開春的冰排炸裂,一江復活的春水浩浩東流,穿越白山黑土放縱奔流,溶入小橋流水

窗外,正月十八的眉月如同卵石掛在天上,灑下來如水的月華。

忽地,一聲驚雷,緊接著又是一聲,窗外卻不見有一絲電閃。邵軍一個激靈,不好,是炮。日本人打炮了。

李輝一扭身起來,坐到那排糞桶上。她一點也沒有羞澀,從容地在這一溜糞桶上挨將坐過,每只糞桶里都響起了她的撒尿聲,一時間她似乎不是在撒尿,而像是一個熟練的斟酒師,只不過眼下的酒杯成了一只只糞桶:小鬼子,灌一口老娘的尿,倒你媽八輩子霉。

8

喜三郎提前下手了。

一朵朵血色的火花從天而降,宛如落下一只只火鳥,就在人們驚呼的瞬間,它們鼓起碩大的翅翼,透出血紅的顏色,在月色里變成一傘傘模糊的煙云,準確地罩在山北角。

山上亂了,哭喊聲咒罵聲連成一片。那撥隊伍正是袁邦青的家丁,他們腳步還沒站穩(wěn)就挨了炮彈,一時如捅了馬蜂窩一般,邊跑邊扔著槍,哭著喊著就散架了。

李輝飛奔而來,吼聲如同炸雷:這群小兔崽子,吃老爺?shù)拇├蠣數(shù)?,想吃槍子嗎??/p>

懷法也氣得直抖,他的罵聲竟然蓋過了炮彈的喧囂:一個個白長一根棍子,稻堆山?jīng)]你們照樣不會倒。一條漢子,還不如娘們,娘們生人還要流一地的血呢?

日本人的炮火在延伸。天漸拂曉,月兒逃逸,幾顆殘存的星星枯成發(fā)光的冰碴。山下輪廓初顯,一攤攤穿著屎黃色軍服的鬼子陸續(xù)聚集。從望遠鏡里看到,喜三郎還在五里路外的新河莊,真要打起來還有段時間。這段時間要做些準備,可又有什么準備?稻堆山除了石頭還是石頭,一些簡易工事也只能依附著大石頭,要是炮彈炸碎石頭,還會帶來更大的傷亡。

喜三郎的大隊人馬陸續(xù)開進山腳,三次進攻雖然只攻到山腰,但三營傷亡過半。山上石頭所剩無幾,半夜里陣亡的尸體已經(jīng)發(fā)硬。邵軍想找個人商量一下,但身邊已沒有一個能和他說上話的,傷兵的呻吟讓人心里發(fā)冷。隊伍好一陣子沒有打過如此大仗,以前都是后撤,堂堂國軍就沒打過一次痛快仗,總是躲啊藏的,把大好河山拱手相讓。

仗打到了這個地步,無論如何不能后退。忽然向山下撤退的人群又被沖散了。誰也沒有料到,喜三郎從他們背后發(fā)動了攻擊,在他們前面的只是一些佯動的火力,從后翼插過來的才是一把雪亮的刀子。

這個婊子養(yǎng)的,老子低估了他。邵軍沒想到他來這么一手,鬼子就是鬼子,要么怎么叫鬼子呢?

側翼有了一片嘰哩呱啦的聲音,它們像是一群興奮的烏鴉。邵軍這才感覺到他的幾百人馬,連同李輝帶來的家丁,實實在在地被喜三郎圍住了。如果耗在山上,丟了稻堆山不說,到頭來幾百名兄弟只能是白白送死。

鐵頭問:營長,你要撤?

一陣沉默?!翱烊フ艺遥蹅冞€有多少人?”

其實,山上沒有多少人了。這從槍聲稀薄中可以聽出。稻堆山已被圍得風雨不透,這一刻,邵軍想到了那個可怕的結局。

喘著粗氣的鐵頭很快折回,他背過臉去,像是不讓營長失望,那一刻的鐵頭讓人生出一種憐惜,邵軍看著他,生出一種想撫摸他的渴望。狗日的日本人,你們要是不來,鐵頭這歲數(shù)正是在家里做田,是你們把他拖入了戰(zhàn)爭。

鐵頭剛要說話,卻見邵軍脫下皮鞋,又捋下了手表,接著,還有一個米袋子,也從腰上解了?!澳阋墒裁??”

邵軍把手表套在鐵頭的手腕上,再把米袋子箍在他的腰上。鐵頭的眼淚涌出來了,他從沒有聽過邵軍說話是今天的口氣。這種口氣使他感到邵軍似乎要拼死一搏。

一綹綹濃濃的黑煙團團而過,遮住了初升的日頭。日頭忽明忽暗的,棲在山尖尖上,滾又滾不動,滑又滑不下,日本人有一個時辰?jīng)]打炮了。

“快走,還來得及,你走啊,聽到?jīng)]有?”邵軍把寬寬的后背給了鐵頭:你逃命去吧。別管我,就讓我留在稻堆山,要是老子命大,再過三十年,照樣是條好漢!

營長,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你懂個啥?邵軍的口氣有點吃力,他望著剛剛壘起的一堆石頭,透出一絲冷笑。

在我家鄉(xiāng)稻堆山,滿山石頭與生俱來。我懂事的時候,還認為似乎這山就該叫做石頭山才是。當年,邵軍看到這滿山石頭,不免又有了和日本人血拼到底的決心。

“鐵頭,你走啊,你再不走,還要我開槍嗎?”邵軍這次真的發(fā)怒了:我死不了,大不了老子也做一回張果。

有關張果的傳說,是邵軍一到稻堆山時,懷法給他講的。駐守宣城以來,邵軍一直也想著做一回張果。張果為了宣城的黎民百姓,我邵軍為的也是——想到這,他清醒了一些:對,不能死拼,要緊的是立即突圍。

山下槍聲再起。邵軍看著鐵頭離去的方向,突然升起了一個巨大的火球,緊接著一聲炸雷般響聲,剛剛爬起的鐵頭一個趔趄,邵軍急了,剛要招呼鐵頭,就感到自己的膝蓋骨像是掉進了火里,整個人一頭栽在地上。

鐵頭下山途中,沿路尸體遍地。腳上忽地有了鉆心的痛,鐵頭一摸,原來自己還光著腳板子?;仡^望一眼山頂,營長不知能否突圍下山。這樣自己一人下去,難道想逃生嗎?把營長和弟兄們丟在山上,自己就是能逃也不應該呀?難道是自己怕死嗎?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塊,中國人不知有多少死在日本的屠刀之下,我鐵頭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么關系?

鐵頭剛一返身,就見山頂上升起一團團煙霧,一發(fā)發(fā)炮彈落在山頭上,鐵頭的驚呼剛一喊出,一聲巨大的炸點在身后響起,人也像是忽地被抬了起來,結實地扔在地上。這次扔得太重了,他的頭昏沉沉的,眼睛睜不開了,只是嘴里喊了一句:營長 。

邵軍哪能聽到鐵頭的喊聲。他讓鐵頭下山,只是想能走一個是一個。山下槍聲彌散,唯有快速組織抵抗,這樣才能減少傷亡。

突如其來的受傷,打亂了他的設想。炮聲震醒了邵軍。小腿上的鮮血還在流淌,身邊已無一人,側翼槍聲又緊,那是八連和敵人激戰(zhàn)。邵軍掙扎著想往山下爬,每移一截,后面就是一段紅紅的血路。豆大的汗珠洇進嘴里,整個人已沒有了爬行的力氣。

身邊有了急促的腳步,是鐵頭回來了。

誰叫你回來的?我這樣子還能下山嗎?邵軍喊道:鐵頭,你下山找七連長,讓他代理我的職務,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帶部隊突圍。

順著邵軍手指方向,鐵頭看著河那邊那個叫幸福的村子。許是因為靠河的緣故,喜三郎在這個方向上沒有投入太多的力量。

只是沒有船了,船都叫破釜沉舟的自己下令燒了。能燒的燒了,不能燒的也燒得差不多了,村里連張門板也沒有,要說木器,也怕只有馬篾匠收集來的幾百只糞桶,那些糞桶可是留給喜三郎的。

鐵頭哭了:營長,再不走,怕是走不了啦?

槍聲復又激烈,八連和九連像是打退了鬼子。邵軍說,你快去,叫他們立即突圍。

鐵頭急了:營長,我們一起走,死也要死在一塊。

什么死啊死的?應該叫日本人去死。邵軍說:你叫他們先走,我累了,要歇一會兒。

邵軍感到累極了,流血過多使他的眼睛每睜一下,都要費很大力氣。鐵頭在一旁也無能為力,他只是圍著邵軍轉。

我歇一會,你帶人上來把我弄走,我這一身傷的,你一個人哪能拖得動?

好,我這就叫人來,我們一起下山。營長,你等著我。

鐵頭轉身就跑,剛挪幾步又折回來,把他的槍放在地上:營長,給你多留點子彈,你不要動,萬不得已,就放槍拖住敵人。

邵軍笑了笑,說:你把我藏好了,這些子彈你拿走,把它留給日本人。記住了,在鬼子面前,我們臨死也不當俘虜。

我記住了,營長你等著我!鐵頭的步子舉起來,一朵一朵地漸漸地離遠了。沒跑幾多遠,從山頂上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像是誰摔碎了一只瓷碗。

鐵頭一聽,不好,急忙往山上跑。在他沒走幾步的地方,邵軍已是一片血糊,頭上有個酒杯大的血洞,一股股鮮血往外流著,洇濕了身邊的一大片石頭。

邵軍是自己用槍打中了自己。

9

一隊隊屎黃色的日軍端著刺刀向山上卷來。山上能動的只剩一個鐵頭。鐵頭吼開嗓子:你還我的營長。小日本,老子跟你拼了。

一陣陣獰笑之間,是日本兵步步緊逼的刺刀。仿佛天上的太陽墜到稻堆山下,一瞬間下了無數(shù)個金蛋蛋,它們棲在刺刀叢中朝山頂圈來??臻g越來越小,山頭像是一只即將沉沒的島嶼。

一塊塊石頭砸下去,日軍隊型伸縮著,復又直捅過來,像一只緩過勁兒的蛇,吐著長長的信子。就在這時,蛇尾巴后面突然騷亂了,像是有把剪刀直朝著蛇腹插了過來。

一隊人馬高喊著撲來。沖在前面的是馬篾匠。李輝和懷法也在其中。那是稻堆山人組織的梭標隊。他們?nèi)耸忠桓髽?,是馬篾匠一夜之間削出來的:小鬼子有什么可怕?老子跟他干,打不死老子,擤也擤他一臉鼻涕。

像只翅膀中彈的鳥兒,隊伍快要沖到山腰,突然遇到兜頭的彈雨,嘩地散了架子。

哪個敢走?跟小鬼子拼了。李輝的喊聲壓住槍彈的喧囂,有幾個被嚇得直了身子,一陣火舌閃過,又有幾個栽在地上。

“快趴下,趴下?!睉逊ǖ纳らT穿過炸煙的縫隙,宛如鴉啼。沖到半山腰的隊伍潰如山洪,喧囂著滾滾而退。

山上只留了一個受傷的鐵頭。

石頭扔完了,面前只剩一層硬硬的山土。槍沒了彈沒了連塊石頭也沒了,只有那一只只馬靴移到跟前。鐵頭余光里看到這一切時,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殘了,身上一片一條的衣裳,宛如破旗在山風中飄搖。

鐵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營長。邵軍的臉龐已經(jīng)模糊,那兩粒在平日里好看的紅痣已經(jīng)蒼白,子彈鉆入的大洞凝固成一朵血痂,像稻堆山上常開的杜鵑花。營長這么多年沒回家了,這樣的臉龐怎見父老鄉(xiāng)親?要是有水的話他真想給他好好洗洗。鐵頭想站起來,只覺得雙腿根本不是自己的,身旁像是一下子黑了,還沒抬頭呢,眼簾里像是長滿了一圈黃兮兮的枯枝椏子。

日本兵早已堵住了下山的路。鐵頭的身后就是筆陡的山崖。塌鼻子少佐一抬白手套,日本兵的槍枝都齊刷刷地靠在腳邊,就聽他嘰哩呱啦地說著,緊接著一聲聲大笑,如半夜里進村的野犬。

看著塌鼻子少佐的手勢,鐵頭想,這狗日的就是喜三郎吧?一想到喜三郎,鐵頭就想抱著喜三郎滾下山崖,只是他的想法此時無法實施。幾個日本兵圈住了他,他們看著受傷的鐵頭在地上爬的姿勢哈哈大笑。鐵頭像只笨拙的獵物,在鬼子的短腿之間打著轉轉。塌鼻子少佐不耐煩了,一個兵上來一腳踏實了鐵頭。鐵頭動彈不得,兩手摳著山土,嘴里不停地罵著。旁邊幾個兵上來一聲怪叫,四把刺刀齊刷刷落下,像四只鐵刺釘牢了鐵頭的四肢,只剩下一顆頭顱,在轉動著咒罵著,一口口鮮血噴將出來。鐵頭的罵聲漸行漸低,遠山寂靜,那一聲聲咒罵聲,多年之后方圓十里的老人每每談起都毛骨悚然。

10

稻堆山下堆滿了三營官兵的尸首,他們面目全非,在1940年的春寒料峭里橫七豎八。天色陰暗,冷風蔽日,日本兵的尸體也被攏成一堆,喜三郎一揮手,熊熊的大火瞬間吞噬出一陣陣焦糊的味道。

日本兵把邵軍的部屬一具具地碼得整齊。一陣嘶喊從遠而來,嚇得人們一縮脖子。幾個日本兵推推搡搡地拖著個人來,那人的腿像是折了,身子吊在兩個兵的膀子里,是馬篾匠。

馬篾匠成了血人。他是昏死過去后被俘的。喜三郎背對著馬篾匠家的那片竹園。這片竹園被馬篾匠砍得所剩無幾,尚有幾根孤零的毛竹直指著稻堆山上那片瓦藍的天空。喜三郎的目光從那片瓦藍里落下,剛一轉臉,被馬篾匠一口血痰噴個正準。喜三郎抹去血污,剛想要說什么,一個日本兵跑過來。

順著那個兵手指的方向,一根濃黑的煙柱子在白山背后不緊不慢地升騰,遠看如只巨大的蘑菇。灣址方向著火了,那是喜三郎的老巢,一絲陰云從他臉上掠過,接下來又有新的情況讓他更為惱火,從稻堆山回救灣址必經(jīng)的那座石橋,也被炸了。

懷法也被帶了過來。幾個日本兵跟在身后,他們的手里拎著三只糞桶。桶里還有一只包袱,看樣子懷法像是逃跑時被擒的。有個日本兵上來,指著糞桶和懷法比劃著,喜三郎突然有了笑意,他朝著懷法豎起了大拇指,連連干笑了幾聲,突然一揮手,幾隊日本兵跟著他撲進了村子。一直被圈緊的村人剛要松動,塌鼻子少佐刀光一閃,一個孩子的腦袋滾落時,還帶著一聲哭腔,直到在馬篾匠的腳邊停下,小嘴還張合了幾下。

“畜牲!狗!日本狗!”馬篾匠罵聲不止。塌鼻子一努嘴,日本兵把馬篾匠押到竹園。面對馬篾匠的破口大罵,塌鼻子一陣大笑之后步步逼近,刀光又是一閃,馬篾匠一個激靈,下身一陣寒氣,像是大腿齊刷刷地被刀削了,低頭一看大腿還在,只是褲子褪到腳踝底下,肚臍以下暴露無遺,一圈雞皮疙瘩襲上全身,一股黃黃的尿水從兩腿間滋出,濺了塌鼻子一身。

有日本兵哈哈大笑。被打癱在人堆里的懷法剛一站起,就被他們拎了起來,耳光聲扇出一片清脆。人群炸裂,如一浪浪水波沖擊堤壩似的,幾聲槍響,又有幾個倒在血泊之中。

喜三郎從村子出來,塌鼻子拽出了懷法。懷法剛受一頓飽打站不起身,早有士兵把他按住。懷法看見面前放著一長溜糞桶,李輝用過的那只糞桶,正被喜三郎踩在腳下。

日本人要在天黑之前趕回灣址。喜三郎早就料到,在老窩里鬧事的不過是股游擊隊,這一帶除了已被消滅的邵軍部,哪里還有正規(guī)軍?游擊隊就是燒了他老窩,只要他能趕回灣址,就算他們炸了橋又能怎樣?他要創(chuàng)個奇跡,那就是讓他的士兵坐著糞桶過江,給土八路一個措手不及。

望著懷法一瘸一拐的背影,喜三郎皺了皺眉頭,他舉起一只糞桶對著太陽,這些個比馬桶要高大許多的木質家俱經(jīng)過上等桐油浸泡,不見一絲光亮。糞桶雖然臭了點,但只要助他過江馳援,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到了江邊,懷法已在塌鼻子的槍口之下坐上糞桶。三只糞桶渡一個人過江,這么一大溜糞桶,隊伍差不多都能過去。

懷法先讓兩只糞桶漂著,就在糞桶晃悠之時,兩腿插入桶里,另一只糞桶正好墊在屁股底下,兩腳往懷里一收,重心平穩(wěn),雙手撥水,身子往江心滑出好遠,屁股后面泛出一道緩緩水痕。喜三郎一揮手,日本兵紛紛模仿,那場面如同日本人趕集一樣。

1940年的水陽江,為這個近似神話的故事拉開了帷幕。只是故事帶有更多的傳奇色彩,因而任憑稻堆山后人把那這場不見硝煙的戰(zhàn)斗描繪得惟妙惟肖,有的還專門到縣志辦里說得唾沫星子亂飛,縣上的人還是不敢相信。但在后來的地方志上,卻記載著一支百余人的日軍在水陽江上神秘失蹤之謎。

喜三郎坐上糞桶思緒飛揚。他絕對想不到這些糞桶已被摳了桐子油而抹了洋皂。他的思緒在江上飛翔。殲滅邵軍所部,有了點損失也不足掛齒。以后要是回國,他還要親自巡回講述這種奇特的過江方式。

天近黃昏,殘陽如血,得快點過江。他的船隊,不,應該是他的糞桶大隊漸至江心。糞桶大隊,多不文雅?喜三郎不由得笑了,就在這時,他感到了一種不安,似乎雙腳已經(jīng)浸水,起先以為是江心的潮氣,睜眼一看,前面兩只糞桶里的水已經(jīng)濕了皮鞋,屁股下的這只也似乎聽到滋滋的水響,再一看前面,許多士兵在哇哇大叫。媽的,上當了。喜三郎急喊掉頭,已至江心,又怎能喊得?。?/p>

塌鼻子拔槍尋找著懷法。懷法的那三只糞桶正在緩緩下沉,人卻突然回頭一笑,只一瞬間整個人沉入江心。在他的四周,一只只糞桶次第下沉著,伴著一聲聲尖尖的怪叫。

11

喜三郎部沉江場面頗為壯觀。多年后,稻堆山人炫耀的述說之中總帶有些迷信色彩,還有人說大個子早先并沒有死,而是蹲在江底做了浪里白條——當然這個說法總遭人反對。

邵營長戰(zhàn)死稻堆山,縣志稱之為“大戰(zhàn)新河莊”。這并不奇怪,編撰縣志時,稻堆山經(jīng)多年開山炸石幾無山型,況且新河莊是個千年古鎮(zhèn),又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h志上說,1940年春清理戰(zhàn)場時,三營官兵陣亡300余名,遺體被方圓百姓運至縣城北郊的敬亭山麓雙塔寺東安葬。一時新河莊鎮(zhèn)紙錢遍地響器不絕,家家焚香叩拜祈求上蒼。1941年春節(jié),尚有好多人家為邵軍挽聯(lián)。現(xiàn)摘錄數(shù)條:

噫!成功成仁兮,諸君雖死精神在;

干!吾儕繼志兮,殺盡倭寇慰忠魂!

又:

新河抗戰(zhàn)、叱咤無前、嵐嵐英姿篤颯爽;

水陽突圍、指揮若定、菁菁玉樹嘆飄零!

邵軍血戰(zhàn)稻堆山,是我1983年當兵離家前,宗平親口說的。這篇小說是我根據(jù)記憶而寫,要說動機還是源于宗平。宗平后來多次找到縣政府,說那片亂墳崗委屈了邵軍,要是立個碑也好讓后人有個念想。有次,縣上有同志接待了他,還把宗平的手握了又握,搖得他差一點晃倒:大叔,你先坐會,我進去請示一下。宗平枯等良久,沒想到那人很晚才被他看見,一進門就說大爺你還沒走?。孔谄秸f我走了邵營長哪個管?他睡在那兒連個碑也沒有。那人說,沒就沒了吧,無名英雄也多,不是有烈士陵園嗎?

于是,宗平就在那片桐子林里壘了座無碑的墳墓。那一陣子他給村里守桐子林。桐子花開燦若白雪,桐子果落香飄百家,他嘴里總要嘀咕著:日本狗,你欠中國人的血債還少嗎?現(xiàn)在還不承認,還敢到什么神社燒個雞巴香?

宗平絮叨這事,孫女總不愛聽。孫女是稻堆山的第一位大學生,北大畢業(yè)后想進一家日本公司,硬是給宗平攪了。孫女說,爺爺,我掙日本人的錢有什么不好?日本人開公司中國人做,做出產(chǎn)品再賣給中國人,這樣中國人才不會下崗。宗平說不行,我不聽你的,我也不要你聽我的,讓稻堆山的人做他們的孫子,門都沒有。

孫女是宗平一手帶大的,總不能為工作而讓爺爺傷心吧?多年后的一天,她給我打了電話,說爺爺快不行了,卻一直還在念叨著你。

我知道,宗平那是惦記著我的這個小說。如宗平一樣惦記著這個小說的,在我的故鄉(xiāng)里還有好多。前些年,就有一批“尋覓中國遠征軍志愿者”們上書市“兩會”,最后,市里撥了一筆經(jīng)費,在素有“江南詩山”的敬亭山上建立了懷英亭,還把當年英勇捐軀的三營300多具國軍將士的遺骸,一一移送到這座風景名山掩埋。這個小說寫成之時,宗平已駕鶴數(shù)年。“爺爺一死,村上沒人知道邵營長了。”孫女的話讓我心里一冷,趕回家時已是清明,洋洋灑灑的桐子花正在春風里若雪飄零。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稻堆山的頂峰之處,還有村民們年年為不死的國民兄弟們自愿奉貢的香火、供果、挽聯(lián)

我只怪自己把這篇小說寫晚了。還有,我擔心把故事寫岔了,要是有什么出入,豈不辜負了稻堆山的先人?

責任編輯 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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