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林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300071）

“墨菜圖”指的是純用水墨或主用水墨而略施淡彩的寫菜作品①，隸屬于花鳥畫一門。它肇端于元代畫家吳鎮(zhèn)（1280—1354，字仲圭，號梅花道人），流行于明、清。在花鳥畫門類里“墨菜”顯得有些獨特：它既不像“四君子畫”那樣帶有強烈的比德色彩，又不像牡丹蓮荷那樣具有動人之姿，更不似青松翠柏的給人古雅蒼勁之感，之所以受到詩人、畫家的青睞，莫過于在花鳥畫諸多題材當(dāng)中，屬它最貼近日常生活，最富有生活情調(diào)，顯得最“接地氣”，它樸實無華的形象背后，實際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由畫作產(chǎn)生的題詩則深入發(fā)掘了畫作的“蔬食”精神，將滿足口腹的“菜蔬之味”提升到境界守持的“人生況味”，將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手段升華為區(qū)分群體特征的生活方式：“墨菜”詩畫的精神實質(zhì)是文人群體所崇尚的理想信念與品格節(jié)操。解讀這一文化現(xiàn)象，一方面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亦可從中感受“蔬食”文化所蘊含的“正能量”。

一、“疏食”與“蔬食”

“墨菜”詩畫創(chuàng)作與傳統(tǒng)“蔬食”觀念淵源甚深?！笆呤场币辉~最早可追溯至《論語》，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保ā妒龆罚笆枋场睔v代注家解釋存在分歧，大致分兩種含義。一說以朱熹為代表：疏者，粗也。故朱熹認(rèn)為“疏食”即“粗食”，亦即食糙米飯。二以孔安國之說為代表：因“疏”“蔬”古字通用，所以孔安國認(rèn)為“疏食”即“蔬食”，亦即以菜為食。兩說皆通。是解作“疏”還是“蔬”，背后體現(xiàn)了不同的飲食文化理念。中國的食物如何千變?nèi)f化始終離不開“飯＋菜”的基本模式，“疏食”意味著吃粗飯，并不一定配菜；而“蔬食”則是有飯有菜，只是不食肉。因此，“疏食”突出的是物質(zhì)條件匱乏，生活極其簡陋，而“蔬食”不僅指客觀條件上的生活簡樸，而且還有摒棄肉食、自我堅守的主觀意愿在里面?！澳恕痹姰嬃餍杏诿鳌⑶?，與孔子、顏回所處時代相比，此時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已經(jīng)有了巨大飛躍，“墨菜”詩畫所言“蔬食”多指不食肉、不尚奢華的主觀選擇，而非“君子固窮”式的“疏食”生活。

雖然“疏食”與“蔬食”所代表的飲食理念有所不同，但以飲食方式評價人之高低卻是完全一致的，“墨菜”詩畫揭示的“蔬食”觀實際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精神世界在飲食文化上的反映與投射。

二、“墨菜”詩畫的文化內(nèi)涵

（一）安貧樂道、淡泊自守的隱逸情操

吳鎮(zhèn)作《墨菜圖》②并題詩曰：“菘根脫地翠毛濕，雪花翻匙玉肪泣。蕪蔞金谷暗塵土，美人壯士何顏色。山人久刮龜毛氈，囊空不貯揶揄錢。屠門大嚼知流涎，淡中滋味吾所便。元修元修今幾年，一笑不直東坡前?！保?］1884詩的前兩句寫詩人眼前生活：菘菜剛剛從地里摘出，趁著新鮮放入餐盤；后面兩句回想歷史：“美人壯士”分別指“金谷園”之綠珠和“蕪蔞亭”之馮異，前者喻窮奢極欲之生活，后者則喻功勛和厚爵。前四句合而言之說奢華的享受終究會暗如塵土，不得長久，后四句表明自己雖貧寒，但不會去為錢去阿諛奔命，自己想要的是蔬食之“淡中滋味”。最后，吳鎮(zhèn)用蘇軾食用元修菜的故實自勉③，整首詩從食菜切入，以食菜收尾，表達了一種秉持操守、安貧樂道的隱逸情操。

吳鎮(zhèn)的詩描繪的兩種不同生活可用“蔬食”與“肉食”概言之。“肉食”語出《左傳·莊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遠謀?！敝干砭痈呶弧①旱撠S厚之人，其對立面正是“蔬食”。如果說“肉食”代表官宦仕途的常態(tài)，而“蔬食”則體現(xiàn)了隱逸文化的精神。伯夷、叔齊兄弟是傳統(tǒng)隱士文化的始作俑者，二人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薇”也稱“巢菜”或“野豌豆”，可見“蔬食”實為“隱士”標(biāo)志性的飲食方式。

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食品在社會體系中占據(jù)獨一無二的重要地位［2］201，往往可以用來判別族群歸屬以及階級層次。不同的群體有不同的飲食選擇，“肉食”還是“蔬食”其實是文化立場甚至是人格品性的直接反映。肉食鄙，蔬食樂；肉食易厭，而蔬食長久；肉食受辱，而蔬食自由。張問陶（1764—1814）有《蔬菜圖》，作于乾隆五十二年（公元1787年）。畫白菜兩棵，一設(shè)淡色，一純用墨筆；另蘿卜兩個：均是最為常見的蔬菜品種。左上書唐寅《愛菜詞》曰：“我愛菜，人愛肉，肉多不食賢人腹?！睂ⅰ叭馐场敝畷r人與“愛菜”之“賢人”區(qū)分開來。陳繼儒（1558—1639）詩曰：“莫將真率山家味，賣與朱門食肉人?！保?］下卷392錢應(yīng)庚（生卒年不詳，元人）詩：“自古食焉難怠事，吾儒莫羨大官羊。”［1］1886“肉食”與“蔬食”的界限何其清楚！

（二）躬耕田畝、摘蔬侑酒的田園情趣

牟巘（1227—1311）有題畫菜詩曰：“荒園老蔓菁，空見根葉大?？嘤搀丝冢瑮壢ズ巫阗?。”［3］下卷387蔬食生活是“寒苦”的，但也可以是富有田園情趣的。幾乎每一名詩人看到《墨菜圖》之時，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渴望就會點燃——去當(dāng)一名農(nóng)夫，親手植蔬，親手澆灌，一番辛苦之后摘而食之，招故人同飲，沉浸于這種心無掛礙、怡然自得的田園生活。這樣的生活不是自我克制，而是樂在其中，真正以一種輕松愉悅的心態(tài)享受蔬食的樂趣。

程敏政（1446—1499）《畫菜》：“嫩甲纖纖浥露青，小齋終日候園丁。不知春到先紅紫，幾處爭開擇勝亭?！保?］下卷391這首詩描寫了春來之時田園里蔬菜生長的畫面，不僅色彩明麗，而且極富動感?！盃庨_”二字寫出菜之生機勃發(fā)，青、紅、紫等色彩讓畫面顯得更加活潑亮麗，作者的欣喜之情表露無遺。沈周（1427—1509）有《墨菜圖》（為《辛夷墨菜圖》卷之第二段，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傳世，他以干筆飛白、水墨渲染以及重筆濃墨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了白菜的形態(tài)。畫上題有吳寬（1435—1504）詩：“翠玉曉蘢蔥，畦間足春雨。咬根莫弄葉，還可作羹煮?！鼻皟删鋵懓撞恕靶巍泵溃髢删鋵懫洹拔丁泵?，流露出濃濃的田園生活情趣。北禪德寶（1512—1581）說：“小園春雨后，旋摘晩菘香。盡道羊羮美，誰知此味長。”［1］1885陶宗儀（1321—約1412）說：“蘆菔生兒菜有孫，露芽雨甲媚盤飱。自知肉食非吾相，抱甕何辭日灌園。”［3］下卷388貢性之（生卒年不詳，約活動于元末明初）說：“西風(fēng)吹動錦斕斑，曉起窺園露未干。三日宿酲醒不得，正思風(fēng)味到辛盤?！庇帧坝赀^畦蔬綠漸勻，呼童小摘慰情親。個中滋味如諳得，不是尋常肉食人?！保?］下卷388……“墨菜圖”為詩人們打開了一個詩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詩人盡情感受躬耕田園的氣息和節(jié)奏。抱甕灌園，何談辛苦？躬耕田畝，享受蔬食無辱的生活，無所憂慮，怎會感到勞累？待春雨之后去摘菘菜，味道悠長?；蛘咭辉缙饋砣タ磮@子里的蔬菜，那時露水還未干，摘好侑酒，一醉三日。又或者，雨過之后，趁著綠意盎然，招呼小童摘菜慰勞親朋，真是一件快意又溫情的事。錢宰（1299—1394）詩曰：“今日荷鋤倦，嘉蔬沒四垣?？蛠泶壕凭G，風(fēng)雨夜開園?！保?］下卷390不僅寫出自己躬耕的樂趣，還見出與友人之間的情誼之純粹和深厚。

當(dāng)文人士大夫借“墨菜圖”表達甘苦自知、淡中有味、安貧樂道的情操時，他們是嚴(yán)肅的，但是一旦將視野投入田園生活時，他們的心情即刻放松起來，不僅力摹嘉蔬迎雨生長的斑斕色彩、勃發(fā)之生機，還以飽蘸著感情之濃墨，寫自己躬耕和與友人對飲的樂趣，這時的他們充分地展現(xiàn)了內(nèi)心深處的田園情結(jié)和融入自然、融入生活的渴望。這是“蔬食”文化心理的第二個方面。

（三）不為物役、淡中至味的哲理體悟

詩人還善于從菜的淡泊之滋味而想到人生的真況味，思考一己之私欲和內(nèi)心之逍遙的關(guān)系。這種觀念不是從孔、顏那里學(xué)來，而是脫胎于老子《道德經(jīng)》④。

江南何有？秋末晩菘。欲知此味，請問周颙。周颙逝矣，物猶在是?？诟估廴?，幸勿過侈。真率之會，莫非嗜賢。時作菜羮，何取腴鮮［1］1884。

周颙隱居山中，文惠太子問：“菜食何味最勝？”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保?］732周颙已故，但是食菜自守則與之相通。文人士大夫應(yīng)該求賢若渴，而不是嗜好腴鮮，因為口腹累人，奢侈的生活意味著膨脹的私欲，而私欲充斥，便無法達到虛靜，無法做到內(nèi)心的自由。申屠衡（生卒年不詳，活動于明初）說：“吾聞古昔言，厚味多累己。羊朶叔牂頤，黿染子公指。腹果在一飽，過分我何喜。幽人富嘉蔬，五侯那足比。韭葅十八品，木魚三百尾。俎豆杞菊甌，肉食誠可鄙。逍遙玩真味，澹泊有妙理。為問眉山翁，元修無乃是？”［1］1885又如：“厚味生五兵，彩色瞽雙目。所以山林人，食菜勝食肉?！保?］1885這些詩中體現(xiàn)的思想和老子思想非常契合?！兜赖陆?jīng)》十二章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5］27－28又《道德經(jīng)》三十五章：“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5］87六十三章：“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保?］164厚味累人，如果“養(yǎng)務(wù)崇侈”的話就會為物所役，因此圣人“去彼取此”，從淡泊中體味妙理?！盁o味”方是道，相對于“肉食”“五侯鯖”而言，菜之淡味就是近道了。近道就會內(nèi)心虛靜，就會長生久視。如夏文彥（生卒年不詳，元末明初人）所說：

氣含風(fēng)露滿深秋，真味由來勝庶羞。若使東坡曾見此，品題當(dāng)不到元修［3］下卷389。

菜中之淡味也即其真味，從來都是勝過任何美食，假如蘇軾看到了這幅畫，他就不會寫詩給巢元修，而是題在這里了。其實蘇軾何嘗不識菜之“真味”？蘇軾不僅是一位美食家，還是洞悉人生百味的智者。清代著名畫家蔣廷錫（1669—1732）曾作《墨菜圖》，圖中兩顆白菜一前一后立在山野之上，畫面的左上方引了蘇軾的《春菜》詩：“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鐵甲。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牙寒更茁?！焙笠蔚馈懂嫴恕吩姡骸奥堆繜熂资锕夂?，紫翠漙香濕未干?！边@兩首詩所引都不完全，畫家掐頭去尾只選取了兩首詩中能夠表現(xiàn)白菜剛剛長成時的翠嫩與清香的句子，因為那時的白菜像極了畫面所呈現(xiàn)出的“墨汁淋漓”之感。蔣廷錫把白菜畫得特別大，仿佛兩棵蔬菜就占據(jù)了整片山野的空間，白菜旁邊的野草只是數(shù)筆略略帶過，目的就是集中凸顯墨菜的山野之風(fēng)，進而引發(fā)“菜味”的聯(lián)想。蘇軾曾與友人劉倩叔春日游玩，在山野中嘗到新嫩的春菜時，不禁贊嘆道：“人間有味是清歡。”（《浣溪沙·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適可以為蔣廷錫這幅墨菜作品做一注腳：沒有什么比去掉色彩的墨筆更適合表達菜之“淡味”“至味”與“真味”。“無味之至味”已然從生理層次推高到了哲學(xué)層面，顯得深刻而富有啟發(fā)意義。

（四）咬定菜根、百事可成的篤定精神

吳鎮(zhèn)的《寫菜》詩說：“直須咬到根，方知其中味。”［3］下卷387意思是事情只有堅持到底，才能體會到其中真味，表現(xiàn)了一種篤定務(wù)實的精神氣度。文人士大夫面對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政治氣候，或出或處。如果說安貧樂道的情操，怡然自得的情趣，淡中至味的體悟，是偏于“處”的話，那么咬定菜根、必成事業(yè)的信心以及不使天下民生有菜色的愿望，則偏重于“出”的態(tài)度。明謝士元（1425—1494）《題白菜》：“露莖風(fēng)葉味偏清，咬盡能教百事成?！保?］下卷392丈夫樂此味，百事誠可為。世間之事最怕“堅持”二字，大丈夫若要成事，就必須堅持到底。菜味最是清淡，好比是世間最稀松平常之事，看起來并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意義，但是就是這些“最無味”的小事，只要持之以恒，走到最后一定可以會現(xiàn)出別樣的境界。

已有食肉相，青菘且自栽。丈夫成事業(yè)，都是菜根來［1］1885。

這也是題墨菜圖的一首詩。揣摩詩意，作者似已得志，但是不忘曾經(jīng)的甘苦，親自種菜，勉勵自己要成就事業(yè)就要有咬定菜根的精神?！耙Фú烁钡脑拋碜运稳?。宋汪信民嘗言：“人常咬得菜根斷，則百事可作。胡康侯聞之，擊節(jié)嘆賞。”［6］卷196求學(xué)者常以此來堅定自己對于學(xué)業(yè)的志向：

讀書南山下，朝夕供虀鹽。魚肉非不美，嗜味將無厭。秋風(fēng)飽畦蔬，采掇或得兼。學(xué)業(yè)嗟未成，疏食寧不甘［1］1885。

在南山下讀書，朝夕所食不過咸菜而已，并非不知魚肉味美，只是貪多無厭，非求學(xué)正途。詩的最后兩句堅定了志向，說學(xué)業(yè)未成，甘心蔬食，不會有怨言。篤志求學(xué)，食不求甘味，其實是很難的：“時人盡說非甘美，咬得菜根能幾人。莫笑書生清苦意，比來食淡更精神?！保?］1886難歸難，但是食淡的精神非“時人”所能體會得到。咬定菜根、百事可成表達出一種篤定堅韌而又樂觀自信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蔬食”文化心理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

（五）心懷天下、體恤民生的社會責(zé)任感

沈周作《墨菜圖》并自題詩，在詩序里他說：“天下蒼生不可有此色，士大夫不可一日無此味。東坡先生語也。覽物忖心，聊圖此筆?！保?］11冊460惲壽平（1633—1690）也作過《墨菜圖》，畫面中央是一棵白菜，左下方畫一叢雜菜及兩頭蘿卜，除蘿卜略施色彩之外，其余均用水墨。這是一幅蔬菜寫生作品，左上方的題跋說巨然水墨山水畫法通于寫生之意，討論了“墨菜”創(chuàng)作的畫理，而右上方則題了與沈周同樣的話，道出了“墨菜”圖的創(chuàng)作主旨：“不可使士大夫一日不知此味?！钡珢翂燮秸f這是黃庭堅語，與沈周所言有異。不論出自誰口，此語顯然已經(jīng)成為很多文人士大夫認(rèn)同的信條，或窮或達，胸中都裝著百姓蒼生的疾苦?！疤煜聼o此色”的愿望是一種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的責(zé)任意識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道義感。顧舜舉題《墨菜圖》詩說得很明白：“朱門盡日多珍味，貧士窮年秖菜羮。請語當(dāng)朝食肉者，由來此色在蒼生。”［3］下卷390朱門和貧士的生活形成鮮明的對比，朱門常年山珍海味，而貧士只有菜羹可食。詩的后兩句發(fā)出警示，說當(dāng)朝的統(tǒng)治階級應(yīng)該保持清醒，自己的富裕和奢華不能建立在百姓窮苦之上。

又如丁鶴年（1335—1424）詩：“蔬畦新雨過，小摘稱君貧。若入君王夢，瓊林第一人。”［3］下卷388詩人意圖通過夢境來溝通與君王的聯(lián)系，自己親身摘蔬，過著貧寒的生活，若能進入君王之夢，就如同向君王“上書”啟奏一樣，希冀上層能夠更多關(guān)注民生。一方面提醒文人士大夫時常保持一種平民意識，勸勉自己心懷天下蒼生而為之努力，另一方面，勸諫當(dāng)朝統(tǒng)治者體恤民生，重民貴民。高啟（1336—1373）也有題墨菜詩，在詩中他追憶了自己年少種蔬的經(jīng)歷，并和眼前田園荒蕪的一片凄涼作對比，表達了一種深沉凄愴的哀思。詩的最后不忘提醒君王，不該忽視了百姓的饑饉之憂：“披圖似見之，惻愴起我愁?！嘈裘褚?，毋忽歲饉憂?！保?］下卷390這首詩和凌云翰（約公元1372年前后在世）詩“長能咬菜根，天下無此色”含義相近［3］下卷391。但相比高詩，此詩帶著更多自勉的意味。雖然種蔬稼穡的生活貧苦，但是文人士大夫的勤儉艱苦，可以換來天下百姓無此色。黃鉞（1750—1841）《自題墨菜》說：“持齋戒殺思求仙，口爽方思菜味鮮。不使蒼生無此色，面牲竹脯也徒然?！保?］卷十九如果不能使天下無此色，那么自己吃什么都是徒然，充分體現(xiàn)了文人士夫高度的社會責(zé)任感。

還有一些詩作雖也表達以天下蒼生為懷的感情，但是也表現(xiàn)出對國家升平氣象的歌頌。如丘浚（1420？—1495）《畫菜》詩：“世間食品何者佳，淡中滋味真無加。富客何須悅芻豢，神仙漫爾餐煙霞。聞君作縣官河側(cè)，繞屋筑畦供日食。食余摩腹繞園行，喜得邑民無此色?！保?］下卷391詩的前四句寫蔬菜具淡中滋味，乃為世間佳物，富貴人家和神仙辟谷之人不得其中之美。后半部分則說友人做官，日食蔬菜，飽食之后摩挲著肚子，喜笑顏開，因為百姓都無菜色，生活無憂。詩的主題是歌頌太平，或許是因為受到了明初臺閣文學(xué)的影響，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旨趣上稍遜一籌。

三、“墨菜”詩畫的現(xiàn)實意義

元人陸居仁（約公元1335年前后在世）在吳鎮(zhèn)《墨菜圖》后作《墨菜銘》，他以熱情而莊重的筆調(diào)贊頌菜的可貴：

惟土之生，厥草萬匯?？伤]可羞，乃匯之貴?！桃巳雽W(xué)者持是以合舞，見師者執(zhí)是以為贄。形萬乘之夢寐可以齊九重之玉陛，奉宗廟之賓祭可以和鹽湆于铏器。菜乎，菜乎？又孰為至？吾將菹之以享上帝［1］1884。

菜雖是草類，但卻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奉賓老、供民食，能夠以蔬食為樂的人，一定是“有守”“有為之士”。此銘將菜由食用之物，提升到一種可以反映人格精神、操守境界的象征物，甚至賦予其溝通天人的神性意義——菜已經(jīng)不止于菜，而是一種極具民族特色的文化心理的凝結(jié)。

當(dāng)今時代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相比封建時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從前餐桌上罕有的雞鴨魚肉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普通百姓人家的家常便飯，各大餐廳酒店的山珍美味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然而，極大的物質(zhì)豐富也帶來極大的鋪張浪費以及追求奢華的浮靡之風(fēng)。時代在進步，“墨菜”詩畫里所反映的文化內(nèi)涵與民族精神卻是我們應(yīng)該繼承和發(fā)揚的。就普通民眾而言，“蔬食”是綠色健康的生活方式，就公務(wù)員隊伍來講，“蔬食”觀念有助于弘揚廉潔自律的清風(fēng)正氣，就整個中華民族而言，“蔬食”是中華民族崇尚儉樸美德的具體體現(xiàn)——“墨菜”詩畫所揭示的文化內(nèi)涵并不過時，當(dāng)下它仍具有積極意義。

注釋：

① （清）陳邦炎編選的《康熙御定歷代題畫詩》將“墨菜圖”一類畫作的題詩都歸入“禾麥?zhǔn)吖鳖?，未作具體區(qū)分，所收詩歌如題“墨菜”“畫菜”“寫菜”等，錯雜其中。廣義地講，這類作品中運用了墨筆創(chuàng)作的都可視為“墨菜圖”。試舉清代花鳥畫大家李鱓（1686—1756）于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所作《墨菜圖》為例。此圖中白菜純用水墨作成，蘿卜則以紅、綠二色暈染而出，是一幅典型的“墨菜”畫作。

② （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等書都記載了吳鎮(zhèn)所作《墨菜圖》，但是畫作現(xiàn)已不可見，依靠詩作我們得以想象其大致風(fēng)貌，一窺其精神意蘊。

③ “元修”此處一語雙關(guān)。它既是豌豆菜之別名，同時又是蘇軾故人巢谷之字。蘇軾有《元修菜并序》詩，序曰：“菜之美者，有吾鄉(xiāng)之巢。故人巢元修嗜之，余亦嗜之。元修云：使孔北海見，當(dāng)復(fù)云吾家菜耶？因謂之元修菜。”見（宋）蘇軾著、（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160頁。家鉉翁說：“西州舊俗，每當(dāng)立春前后以巢菜作餅，互相招邀，名曰：‘東坡餅’。頃在燕嘗有詩云：西州最重眉山餅，冬后春前無別羞。今度燕山試收拾，中間惟欠一元修。元修即巢菜之別號，蓋豌豆菜也。東坡故人巢元修嘗致其種于黃岡下，因得名元修。”見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64冊，第39955頁。由此可知，吳鎮(zhèn)這里頗有以墨菜詩畫向東坡致敬之意。

④ 還有一些題詩與老子思想相近，但有所不同，而與莊子更為貼合。比較典型的是“園味圖”或“抱甕灌園圖”之類的作品。元人張伯雨曾作《雜菜圖》，明代姚云東據(jù)此作了《園味圖》，將畫面的重點由菜轉(zhuǎn)向了種菜的人，即展現(xiàn)野老抱甕灌園的畫面?！氨МY灌園圖”應(yīng)該歸屬于人物畫或社會風(fēng)情畫，不是單純的蔬果畫，它由品菜之淡味、真味，轉(zhuǎn)向希望排除人為機械、回歸人性淳樸的渴望。相關(guān)記載見（清）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二，見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1020頁。

［1］（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2.

［2］［美］安德森.中國食物［M］.馬孆，劉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3］（清）陳邦彥.康熙御定歷代題畫詩［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6.

［4］（梁）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5］（魏）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8.

［6］（明）彭大翼.山堂肆考［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

［8］（清）黃鉞.壹齋集［M］.清咸豐九年許文深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