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欣
我一生的事業(yè)是個圓,在辦廣播中開啟,又在辦廣播中謝幕。最令我難忘的事情,是在喜馬拉雅山中段的卓拉山口對印軍廣播的一段經(jīng)歷。
22歲那年,即1971年7月,我結束在北京大學一年的印地語強化培訓后,和幾個戰(zhàn)友一起,從成都軍區(qū)軍直調進了西藏軍區(qū)政治部,被分配到了廣播隊。廣播隊在亞東邊防設有廣播組,對印軍廣播。我去了海拔最高、又不通車的卓拉山口。
卓拉海拔4000多米,高寒缺氧,環(huán)境十分惡劣,一年有一半以上時間因大雪封山與世隔絕。由于地處印度洋和青藏高原熱冷氣流交匯處,就是風和日麗的夏天,這里也是終日云遮霧罩。每日過午,從山下便涌來陣陣云霧。每當被云霧罩住時,生活在哨所的人就胸悶,就頭疼,就惡心,吃不下飯。
當時,由于邊防建設滯后,戰(zhàn)士們終年三三兩兩,居住在洞不是洞、窩不是窩的穴中。夏天穴中的水啪啪往下滴,用粗板、爛木搭起的“床”下汪著一洼水,被褥濕潮得發(fā)臭。冬天滴水形成比象牙還要粗長的冰掛,稍有不慎就碰得頭破血流。士兵們在這夏不遮雨、冬不避雪的穴中用一腔熱血打發(fā)著日子,保衛(wèi)著祖國。這里看不到報紙,讀不上家信,連收音機都收不好,連燭光都照不到。由于氣壓低,煮不熟飯,大家每天吃著夾生的大米飯和扎嘴的干菜。因缺少維生素,每個人的指甲翹得像小勺一樣。
1962年,在喜馬拉雅山東部,圍繞著麥克馬洪線的那場戰(zhàn)爭過后,為了搞政治攻勢,中印雙方在中(國)錫(金)邊界的幾個緊要關口,架上了對峙的大喇叭。一日三遍,你方喊罷我登場。
老同志介紹說,我方當初是隔著界墻喊話,“文革”初期變成揚聲器,再后來換成了上千瓦特制的有線廣播。碩大的廣播喇叭并排安裝在最前哨,可揚聲十多里。
我們這些學外語的擔當?shù)娜蝿帐遣ヒ簦ヒ魞?nèi)容是比較嚴肅的,每天三次廣播,除了讀毛主席語錄,就是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印地語廣播的主要內(nèi)容。節(jié)目要在晚上錄制好,但由于山口上接收的信號不好,錄制節(jié)目是最頭疼人的一件事,往往要錄制兩三遍。中央臺的印地語節(jié)目在晚上十一點以后才有,所以,我們錄制好就到了翌日凌晨。
每天早上七點鐘準時廣播,我們六點鐘就得起床發(fā)電,高原上部隊規(guī)定要睡九個小時,可晚上我們只能睡四五個鐘頭。當時,對印軍廣播是一項政治任務,因為早晚兩頭忙,又在哨所搭伙,戰(zhàn)士一天不洗臉、一天不吃飯、一月不洗澡是常事兒。
一開始到山口,早來的同志也許是故意逗我們,凈講一些外國兵摸營的事,越聽越害怕。不是怕別的,是怕不明不白地當了俘虜。一星期后,就不怕了,半夜開門睡覺也不怕,晚上走夜路也不怕。為什么?因為明白了“臺風中心最平靜”的道理。由于邊防政策、邊防紀律的約束,雙方的哨兵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卓拉不通公路,我們所需用的一切物品,每年夏季都要從亞東鎮(zhèn)招募幾十名藏族民工,背運半個月時間。運費每斤將近一元,相當5斤大米的錢。那時,我的每月津貼是12元錢,新戰(zhàn)士8元。因此,我們在山口上搞廣播其代價是很高的。
當時,卓拉山口的物質生活、文化生活,都是極貧乏的。這個地方很奇怪,種菜不長,養(yǎng)豬不活,一天三餐只能吃陳米、干菜,味同嚼蠟,滿嘴泡,要不就是海帶煮黃豆。最好的時候,能吃上一點兒山下背來的蘿卜和土豆。文化生活上,每周一場電影,可只有《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這些老掉牙的片子。因為交通困難,山下就是有好片子也送不上來。于是,一部《地道戰(zhàn)》,我們都看過十多遍!為了找樂趣,我們就逗老鼠玩。卓拉山口的老鼠特別大,像小兔子,毛茸茸的很可愛。我第一天到山口,發(fā)現(xiàn)屋角有幾個毛茸茸的小動物,在啃吃圓根(藏蘿卜),我問組長:“咱們還喂了幾只兔子?”他笑著說:“哪是兔子,是老鼠!”
卓拉的自然條件是艱苦的,可也有它美的一面。喜馬拉雅山上的杜鵑樹生命力極強,在山下是喬木,隨著海拔升高,變成灌木,到了4000多米,它變成了“小草”,可照開花不誤。每當杜鵑花開時,卓拉山口漫山遍野姹紫嫣紅,十分壯觀。
1972年9月底,卓拉山口遭遇了一場特大暴風雪,我們的線桿被雪掩埋。我同戰(zhàn)友踏著積雪去查線。第二天,從最前哨下山時,又遭遇暴風雪。風在10級以上,根本無法行走,我們只能在雪地里爬。因為缺氧,風又大,噎的人喘不上氣,爬兩步就得停下,用手在雪地上刨個窩兒,把臉埋下呼吸。大半天時間,我們才爬了不到50米,幾乎凍成了冰人,不得不放棄下山的計劃,就近鉆進一處哨所。我們的棉褲、毛皮鞋已和皮肉凍結在一起,哨所戰(zhàn)士就用皮大衣給我們包上焐,老半天才脫下來。我的臉受到強紫外線的灼傷和暴風雪的凍傷,從最前哨下來后,就到后方野戰(zhàn)醫(yī)院去住了半個月院。現(xiàn)在,每到冬季或上火,我的嘴就會潰爛一次,就是那次落下的后遺癥。這次大風雪持續(xù)了幾個月,線路實在無法修復。經(jīng)上級批準,我們停止了對印軍廣播。一段時間后,印方見我方停止了對他們的廣播,他們也停止了對我方的廣播。從此,亞東邊防延續(xù)了將近十年的“敵對廣播”劃上了句號。
有人說,苦難是人生成長中最好的肥料,我贊成這種說法。年輕時我在卓拉山口搞廣播的這段日子,確實是艱苦的,但正是這段經(jīng)歷,造就了我一輩子不怕苦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