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書生在民間
朱航滿
朱航滿,1979年生于陜西涇陽,2007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獲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著作有隨筆集《書與畫像》(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文學評論集《咀華小集》(新星出版社,2014年)等,編選花城出版社2012、2013、2014《中國隨筆年選》。
倪墨炎先生去世了。作為魯迅研究界的知名專家,倪先生的去世有些平靜。相比先生在學術界與出版界的貢獻,這多少顯得有些冷清和寂寞。其實,我早就素知先生的大名,但卻沒有集中讀過太多他的文字。倪先生去世,我正好買書來讀,以表哀悼。近幾年,我?guī)缀跻呀?jīng)形成一個特殊的慣性,便是在許多老先生去世后,才來買他們的重要著作進行補課,以至于在我?guī)缀跣纬闪艘环N急迫的閱讀速度,卻也趕不上老先生逐一的凋零離去,由此不僅常有余生也晚之嘆。我一向對現(xiàn)代文學和文人比較關心,知道倪先生去世的消息后,便在網(wǎng)上買了先生的著作《現(xiàn)代文壇隨拾》來讀。待全書讀完,不僅感嘆,此書收錄先生的長短文章,均系其收集現(xiàn)代文學的各種版本圖書所寫的書話,這些文字均有第一手的資料,也有自己鮮明的見識,看似平凡,氣象卻新。更為令我驚訝的是,倪先生其實并非是專業(yè)的研究者,他大半生主要從事出版行政工作,收藏和研究現(xiàn)代文學各種版本著作,特別是對于魯迅的研究,以及寫作數(shù)百萬字的著述,幾乎都是業(yè)余時間完成的。
也許因為先生的這種特殊身份,他對于研究資料的收集十分用心。在這本《現(xiàn)代文壇隨拾》中,便特別可見。諸如《徐志摩的紀念冊》一文,談到其收藏有陸小曼編的《志摩日記》,收有徐志摩寫給陸小曼的情書合集《愛眉小札》等內容,同時還收錄有當時的眾多友朋題寫給這兩位新人的題字題畫的紀念冊,名為《一本沒有顏色的書》。倪墨炎先生認為,后來重排和出版各種有關徐志摩的著述,此紀念冊均不收錄,甚為可惜。再如《文集、全集、選集漫議》一文,就分明可以見識倪先生作為出版家和學者的見識,他對于如何出版好文集、全集和選集的議論,現(xiàn)在看來,依然有著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讀完這本書,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引起了我對倪先生進一步閱讀的興趣。此書收錄有《魯迅何以沒有評論李贄和龔自珍》一文,原文系1984年12月答復北京的《讀書》編輯部轉來的一封讀者來信。這封讀者來信內容不長,原信為:“編輯同志:《魯迅全集》中提到很多歷史人物,但沒有談及李贄和龔自珍這兩位歷史上很有戰(zhàn)斗性的文化名人。這是偶然的嗎?其中可有什么原因?江西都昌縣中學 萬松生”。
讀書至此,忽然眼前一亮。這個萬松生,其實便是后來研究魯迅和當代文學出名的學者摩羅。數(shù)年前,我在大學讀書時,此君的著作大火,我也是讀過的。萬松生取名摩羅,乃是借用魯迅的名文《摩羅詩力說》,取“精神界戰(zhàn)士”的寓意。后來,摩羅從江西都昌去上海的華東師范大學讀書,不知道有沒有拜見過倪先生,而這篇詳細回答摩羅的文章當時在《讀書》上刊發(fā)后,想來摩羅是看到了的。倪先生曾參與注釋《魯迅全集》,對魯迅著述十分熟悉。《讀書》編輯部轉給倪先生此信,一是請其答復這封讀者來信,另一個,或許還有對于所提問題本身的不確定。畢竟當時的摩羅,只不過是一個偏僻省份的中學教師。現(xiàn)在看來,倪先生的答復文章寫得很認真,也很體貼。如此,我讀畢此書,便有意在網(wǎng)上搜
尋更多有關倪墨炎先生的情況。不料,這種隨意的閱讀,卻使我偶然在一位名為肖毛的網(wǎng)友博客上看到一些有趣的資料,或許可作為認識倪先生的些許補充。這位網(wǎng)友肖毛大約是一位作家或者編輯,因為喜歡倪墨炎當年創(chuàng)辦和兼職主編的《書城》雜志,于是利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把這冊雜志所刊發(fā)的佳作全部掃描、校對和整理,并一一上傳到網(wǎng)上。
我早就聽說過倪先生創(chuàng)辦《書城》雜志的佳話,可惜余生也晚,并未見識過真容。這次通過肖毛的掃描,果然一窺當年雜志的風采,真可謂大家與名家薈萃,諸如施蟄存、金克木、鄧云鄉(xiāng)、金興堯、黃裳、吳小如、杜漸、顧農、陳平原、劉緒源、揚之水、謝泳等。顯然,網(wǎng)友肖毛先生是個有心人,也是一個眼界和水平很是不凡的讀者。他不但將這些佳作選錄和掃描,而且每次掃描后都有對文章認真進行校記,并寫有自己的閱讀心得。他的校記并不是簡單的校對,而是進行認真的勘誤、注釋,甚至是進行補充和說明,顯示了一定的學識和思考。他的心得更是十分的清新灑脫,既有對于雜志文章的賞讀,也有自己的讀后隨想。而他的賞讀分析則一針見血,讀后隨感又見出愛憎分明。諸如他寫《書城》1998年的改版,乃有如下的一番個人感慨:“收到1998年第一期《書城》時,我大吃一驚。它的樣子怎么像孫悟空從牛夫人那里騙來的芭蕉扇一樣?再看正文,我沉默了。從1999年起,我徹底遠離了名存實亡的《書城》……”
在肖毛的這篇校讀說明中,還摘錄了《書城》改版前的一個“編后記”,其中有如下幾句,令我矚目良久:“本刊目前這種形式,即16開的老面孔,下期將是最后一期了。我們一定堅守崗位,把這最后一期編好。許多老作者已經(jīng)答應寫稿,請各地作者賜稿,好像一場戲唱完了,最后全體演員都登臺謝幕一樣,這老面孔的最后一期我們一定要編得熱熱鬧鬧?!毙っf,這篇“編后記”出自主編倪墨炎之手。倪先生在編后記中還希望讀者諸君能夠熱情歡迎《書城》即將改版的國際新版型,并到郵局踴躍進行訂閱。然而,讓肖毛沒有想到的是,《書城》雜志脫胎換骨,此乃倪先生主編的最后一期。那一期的《書城》雜志,據(jù)肖毛說,乃是“果然精彩,保持了最強的陣容”,甚至可以說是“群賢畢至了”,而更讓肖毛感慨的是:“在那一期的《書城》里,再找不到一點惜別或展望的話,好像以后的《書城》仍將一如既往一樣,誰知它已成強弩之末,正在隨流觴曲水而去呢?”
更讓我感慨的還不止此處。在肖毛的這些校讀記中,有數(shù)篇均提及一個名為“南江秀一”的作者和他的文章。諸如校對《魯迅原配:朱安》一文后,肖毛寫到:“該文作者還是南江秀一先生(這位南江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又為什么與《書城》相始終?《書城》墮落之后,他也悄然不見了。)文章很長,《書城》分兩期才登完。為閱讀方便,把他們連到一起。里面的大部分見解都很精當,語言亦在有情與無情之間,火候把握得非常好,……”。又如,校對《魯迅與信子究系什么關系》一文,肖毛寫道:“這篇文章分析得絲絲入扣,連推斷也很合理。我注意到,文中有這樣一句:‘不久前中國大陸……’。我想,身在國內的人,如果不是為了某種我說不清楚的目的,一般不會把‘中國’一詞與‘大陸’連用。故我猜這位南江先生在寫這些有關周氏兄弟的文章時,恐怕并不住在國內?;蛟S,他已經(jīng)取得了日本國籍,也取了一個日本名字。不管怎樣,我都認為他的母語應該是中文?!痹偃?,校對《魯迅祖父的罵人、著作和姨太太》一文,肖毛寫道:“它是南江先生在《書城》發(fā)表的最后一篇文章,分別刊于《書城》雜志1995年最后一期與1996年第1期。然后哦,南江先生就絕跡江湖了。1997年,《書城》又勉強支持了一年;1998年,《書城》被害身亡。我想,頂多再有三天,掃校工作就可以結束了。記得魯迅先生有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樣’。那么,掃校完這些《書城》
的舊文后,我該怎樣?”
我不得不佩服肖毛先生文筆,實在是筆鋒常帶感情,又有自己獨到的識見。讀書人在民間矣。其實,我讀這位“南江秀一”的文章時,也十分納悶,以我對魯迅研究界的了解,有這樣文筆和學識的作者,應該也是有一定的知名度的,但這個名字,卻實在陌生。我一邊讀這些文章,一邊猜測,心里感覺這些文章很可能就出自倪墨炎先生之手。之所以有如此感覺,因為以我對其文風的判斷,兩者很有相似之感,乃是溫和細密,也是扎實和清晰的;同時,還有一個重要的信息,便是這位“南江秀一”的文章中,常常引用倪墨炎先生的研究資料,顯然,其對倪先生的熟悉,乃是超出一般關系的。由此,我推斷南江秀一便是倪墨炎先生,但卻沒有直接證據(jù)。與肖毛先生一樣,這位“南江秀一”的身份,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查閱了一些資料,卻對于“南江秀一”沒有所得。此人既無專著出版,也無其他文章發(fā)表。由此忽然想起,倪先生剛剛出版了一冊專著《大魯迅傳》,系其魯迅傳記寫作的第一部。直覺告訴我,如果南江秀一就是倪先生,答案就在這本書中。為了尋找更多的證據(jù),我在網(wǎng)上訂購了這本著作,同時還買了先生的一冊專著《真假魯迅辨》。
兩冊著作很快送來了,我?guī)缀跗炔患按?。《大魯迅傳》是倪墨炎先生研究魯迅的最后一個攻艱工程,僅此第一部,也只寫到了魯迅的22歲,便得文字38萬余多。《大魯迅傳》共五部,其中第三部和第五部又各分上下冊,想來全部出版,一共應該有7冊,總計字數(shù)應該將近三百萬字左右?!洞篝斞競鳌?,皇皇巨著也。我翻這第一部,果然不出所料,南江秀一所作文章《魯迅祖父的罵人、著作和姨太太》,便是這冊傳記的第七節(jié)《祖父周介人的傳奇》。傳記中的內容。與《書城》雜志發(fā)表的內容,略有增刪,但基本內容都是一致的。由此可見,“南江秀一”便是倪墨炎先生了?!洞篝斞競鳌烦霭嬗?013年7月,而這冊書的部分內容1998年之前已經(jīng)陸續(xù)寫成,《書城》只是化名刊發(fā)其中的篇章罷了。這些文章的發(fā)表,倪先生顯然是用心做了改動的,包括自己的名字。我不太明白倪墨炎先生為何故意選擇這樣一個有點像日本人的名字“南江秀一”,后來琢磨許久,發(fā)現(xiàn)此名若反過來讀,乃是“一秀江南”,暗示的或許便是魯迅,也或許是魯迅的故鄉(xiāng)紹興。倪墨炎先生的故鄉(xiāng)也是紹興,其與魯迅乃是同鄉(xiāng)也。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文字游戲,但可知倪先生對于魯迅研究的癡情。不知我的這個猜測是否屬實,若有知情者,請不吝教我。
倪墨炎先生業(yè)余研究魯迅,先從資料工作做起,然后考辨史料,求真求實,做了很多基礎性的工作。后來我又讀倪先生的《真假魯迅辨》一書,深為佩服先生研究魯迅的精神。此書的幾乎每一篇文章,都是進行扎實的考據(jù)和認真的辯駁。想來,還原一個“真”的魯迅,寫出一個“大”的魯迅,是倪先生半生的心血與心愿。而我讀這冊書中的文章,不但佩服先生的這種求真與求實的精神,而且更佩服這種老實本分的學問態(tài)度。諸如《魯迅詩稿手跡的迷案》一文,寫到自己購得的一冊由魯迅博物館編選的《魯迅文獻圖傳》,其中一幅魯迅詩稿手跡《題三義塔》,與之前讀過的幾本著述中的手跡排列形式有所不同,其中一個為橫幅,一個則為橫幅長卷。由此,經(jīng)他考證,乃是橫幅長卷系由橫幅剪貼而成。此文寫成后發(fā)表于《文匯報》2006年6月6日的筆會副刊。我讀此文,深感先生的懷疑精神和心細如發(fā)。不過,《文匯報》筆會副刊2006年7月10日又刊發(fā)上海魯迅紀念館署名“紀文”的文章,指出橫幅長卷實系原本,橫幅則系剪貼而成。看來,倪墨炎先生恰恰弄反了。為此,在《魯迅真假辨》一書的此文之后,附錄了這篇辯駁文章發(fā)表前后的過程,為魯迅研究留下了珍貴的史料。相信讀者一見,便會明白其中的整個因緣的。
2014年3月20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