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宜春
《潢源縣志》“大事記”記載:“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清明,邑人李哈瑟在縣城西南角炮樓下,遠(yuǎn)距離擊斃日軍士官村社一郎,打響了潢源抗日的第一槍?!?/p>
我曾詫異作為荒涼一隅的潢源縣,在那個更為幽僻的年代,居然有人叫這么一個洋派的名字,也曾想他可能是一個傳教士或信徒,類似李約瑟、哈同這些人。
其實(shí)都錯了,李哈瑟是一個人的諢名,他的乳名叫大命,很久以后才取了一個叫李傳福的名字。
至于“哈瑟”,那是潢源縣的方言,相當(dāng)于東北話里的“得瑟”,有沒正行、沒事找事或者惡作劇的意思,但后者顯然缺少形象性和動感,“哈”有哈腰彎曲的意思,與發(fā)抖的“瑟”對應(yīng),那畫面效果一下就出來了,而“得”又能解釋成什么呢?
李傳福因?yàn)楣?,失去了很多他?yīng)該得到的榮譽(yù)和待遇,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的一些榮譽(yù)的背后,也源于他哈瑟的性格。
民國二十七年,海州那邊被日本鬼子用飛機(jī)炸了三天三夜,很多在那做生意的人都跑回家,臉色恓惶地驚嘆,海州死了那么多人,日本人連個面都沒見,想必是三頭六臂和楊二郎差不多。
東風(fēng)變暖蘆葦拔節(jié)的時候,海邊下口的小碼頭“突突”駛來一艘小汽艇,從上面下來十幾個鬼子,他們扛著洋槍,鋼盔下還耷拉著兩個豬耳朵。岸上有當(dāng)了維持會長的原縣長帶著一干人等迎接,然后就進(jìn)了縣城安營扎寨,從此我們那里就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生活秩序也沒有出現(xiàn)多大變化,只是縣城南北兩個城門多了幾個站崗的,也還是那幾個本地的熟人,原來是警察,現(xiàn)在叫皇協(xié)軍。日本人很少站崗,他們總共十來個人,排成隊(duì)扛著槍在幾條街上轉(zhuǎn)一圈,巡邏就像演戲一樣,引來很多鄉(xiāng)下人跑來看熱鬧。他們偶爾也會出城下鄉(xiāng),轉(zhuǎn)悠一會兒就回來了,不少人都近距離接觸,感覺他們慈言善面的,有時還拿糖果給小孩吃,比本地的土匪惡霸強(qiáng)多了,對他們的到來也沒有多少擔(dān)心和反感,這里根本就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氣。
李傳福那年十五歲。
他是一個苦命而潑皮的孩子,在娘胎五個月時父親病死了,出生時母親又難產(chǎn)去世,他的臉色鐵青一口氣也沒有,二叔就把他放進(jìn)糞筐背到村北的亂葬崗里準(zhǔn)備扔了。那天很熱,綠頭蒼蠅跟在二叔身后嗡嗡亂竄,等把他倒出糞筐時,蒼蠅就把這死孩子團(tuán)團(tuán)裹滿了,兩條野狗癟著肚皮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滴拉著舌頭,盼他早點(diǎn)離開好開胃饕餮。
死孩子是不能掩埋的。二叔就薅了一抱青草丟到他的身上蓋著,隨著蒼蠅烏云一樣的驚擾紛飛,他“哇”的一聲又活過來了。
二叔猶豫了半天又把他抱回家,起了個乳名叫“大命”。
他真是命大,從此就像風(fēng)吹一樣的長,大人都不能吃的東西他吃得津津有味,肚子里就像支了一口大鍋,死狗逼都敢啃兩口,臊的臭的生的壞的進(jìn)了肚里從沒出過毛病,身子長得麻桿魚刺似的精瘦,可腿長胳膊細(xì)機(jī)靈得猴子一樣,二嬸雖然有時嫌棄,但苦于自己一直未能為二叔生個一男半女,倒也沒覺得是什么累贅,就隨他自由瘋長了。
但他天生的一身哈瑟骨,從會走路那天就開始哈瑟,走路沒個正行,手腳總要撥拉踢踏點(diǎn)東西,二叔家僅有的幾個破盆破碗都是他摔成的,他腿上手上的傷不是被石頭木刺碰的,就是給小貓小狗咬的,比他大的孩子他也敢撩,被人打得鼻青眼腫他也不長記性,實(shí)在打不過就爬墻上樹,高墻大樹他像走平路似的自由上下,張家屋頂?shù)募雇弑唤?,李家樹上的桃李被偷,一找一個準(zhǔn),恨得二叔有天晚上捉到他要挑斷他的腳后筋。
大命十歲以后就能幫助家里干活了,鋤地拉秧干得有模有樣。雇主張三爺對二叔說,再多租幾畝給你,這個小鱉子是干活的料。二叔到底沒敢放心讓他干,擔(dān)心背過臉不知他又作什么妖了。
大命所在的村叫堿灘村,離縣城不遠(yuǎn),二叔就種了一些蔬菜到城里賣。這天早晨,二叔割完了十多斤韭菜準(zhǔn)備上街,肚子卻疼了起來,接著拉薄屎。這韭菜割了不賣半天就蔫了,就只好讓大命挑進(jìn)城里去賣,從前他也常跟著上街,稱秤算賬都不成問題,就是擔(dān)心他哈瑟惹事。
他徑直來到縣城的前宮,那里是個鬧市區(qū),常年人來人往,補(bǔ)鍋修鞋的,割肉賣菜的,熙熙攘攘,一些布莊、糧店、商行、魚市都集中到這里。當(dāng)時正是吃早飯時間,城里一些有錢或者有閑的人正坐在露天的食攤前,用煎餅或者炒牌裹著香油果子和涼粉,就著辣椒韭菜花,滿頭大汗地吞食著香噴噴的美味火辣。
攤主是個城里人,嘴巴陰損,好賺鄉(xiāng)下人便宜。譬如他明明短斤少兩,你要質(zhì)疑他,他還假裝親熱地罵你,“我要是少你的秤,回家罵你哥是個孬種!”二叔有一天就吃了這個虧,大命不愿意了,他把炒牌重新放進(jìn)秤盤,稱完后對攤主說,“你少秤了,你是我哥嗎?那你就是個孬種!”為二叔出了口惡氣。
今天菜賣得很順利。大命賣完菜來到攤前買了個炒牌,攤主就編排一些瞎話對他指桑罵槐,氣得他肚子鼓鼓的,想到二叔臨行時的千叮萬囑也就忍了。攤主見他沒還擊,覺得無趣,就氣呼呼地用爐鉤掏爐灰,一塊塊通紅的還沒燃盡的煤核滾落到鐵皮簸箕里,端起后就照例倒在街中心。
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咔、咔、咔”的腳步聲,大家都抬頭看,每天的鬼子巡邏就像今天的閱兵一樣開始了。
大命嚼著炒牌看著鬼子目不斜視地經(jīng)過,大皮靴踩在土路上嘎嘎響,剛才倒在街上的一個煤核被踢滾到他的腳下,他的哈瑟勁又上來了,“嗖”地把那顆煤核又給踢了過去,正好崩到一個戴眼鏡的鬼子臉上。
煤核還很熱,那鬼子咬牙咧嘴地拉起槍栓暴叫著,其他鬼子也一反往日的平和,變得惡狠狠的猙獰,他們端著槍逼視著攤子跟前的人,非要找出肇事者不可。
大命的臉都嚇黃了,他抖抖索索地癱軟在那里。
攤主趕緊跑過去,“太君,這小孩不懂事,發(fā)狂哈瑟了,你老多擔(dān)待?!蹦枪碜幼x過大學(xué),粗懂漢語,又是從朝鮮半島過來的,也知道點(diǎn)朝鮮語,就氣呼呼地問:“啊你哈瑟有?是你好的意思嗎?你是朝鮮人?”攤主被問得一頭霧水,趕忙搖頭,“不是,我什么都不是,他也不是,這小孩就是一個哈瑟客?!薄肮_克?他是從新疆過來的?”越說越不上道,攤主的回答更加詞不達(dá)意。鬼子很生氣,認(rèn)為這個攤主滿嘴謊話,肯定是在戲弄皇軍,就對著他的右臉頰猛地?fù)v了一槍托,“挑戰(zhàn)皇軍,什么人的都不行!”攤主倒在地上,臉立馬腫得饅頭一樣,他哭著辯解道:“你怎么打我?是這小子哈瑟惹的禍,跟我沒關(guān)系呀!”一個翻譯官弄清了“哈瑟”的本意后對那鬼子解釋了半天,他才氣哼哼地轉(zhuǎn)臉找大命。
“你的哈瑟?”鬼子把大命從人堆里拽了出來,他指著地上的那一小堆煤核命令大命道:“你的,吃下去!”在場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這玩意怎么吃呀,吃下去會要人命的。大命嚇得朝后躲,被另外一個鬼子用刺刀一頂,緊跟著對著他的腿彎踹了一腳,他“哎呦”了一聲跪倒在地上,背后的粗布衫上洇紅了一片血跡。
大命顧不得疼痛,他撿了幾個小塊的煤核吞了下去,嗓子被掛拉得絲絲疼痛,眼淚便嘩嘩地下來了。鬼子還不依不饒,撿了一個大的煤核硬朝他的嘴里塞,沒法下咽,只能用牙來咀嚼,那“咔嚓、咔嚓”粗糲的如銼骨一樣的聲音令在場者頭皮崩裂牙根酥麻。
大命是自己硬撐著回到家的。二叔給他灌了一斤多豆油和兩瓢豬糞尿,把他橫擔(dān)在一條長板凳上想讓他把煤核嘔出來,干嘔的聲音恐怖刺耳,全村都跟著痙攣嘔吐,但大命除了控出來豆油糞便之外,就是淋漓的鮮血了,肚子里的煤核,一星半點(diǎn)也沒嘔出。
他的肚子卻急劇地鼓脹,臉色也由黃轉(zhuǎn)青,發(fā)了一天熱后就開始倒抽氣了。二嬸對二叔抱怨說:“當(dāng)初就不該抱回來,這孩子就是早死的命!”就把他放到耳房里,死活認(rèn)命了。
第四天一早,二嬸被打門聲驚醒,拉開門一看,是大命趴在門前,“二嬸,我餓!”二嬸一把抱住他,“我兒真是大命??!”再到耳房看,一大攤黑乎乎的東西腥臭難聞堆在那里,他吃下去的煤核都拉出來了。
大命再也沒臉進(jìn)城了,除了怕見小鬼子,也怕見到當(dāng)時在場的熟人,被小鬼子逼著下跪吃煤核,還連累攤主挨打受辱,這在大命看來,是有損人格國格的。村里一些人告誡小孩要守規(guī)矩不哈瑟,拿出的例子就是他,“要不聽話再哈瑟,就讓你和大命那樣吃煤核?!?/p>
他想爭口氣挽回點(diǎn)面子。
前宮東邊有一條小河,河上建了一座拱形橋,帶班巡邏的鬼子有時會騎著馬裝威風(fēng),下橋時怕馬失前蹄,常常勒住馬的韁繩,嘴里還“喔喔”地吆喝著。
這天大命又來到前宮,照例聽著有人的奚落和哄笑,就聽東面有馬蹄的“嘚嘚”聲音,那個戴眼鏡的鬼子正好騎在馬上。大命就對著橋上高喊:“狗日驢操的雜種是誰呀?”鬼子在馬上就接應(yīng)道:“喔喔(我我)!”大命又高喊:“遭天打雷劈的是哪個王八蛋哪?”鬼子還在“喔喔(我我)”地應(yīng)答著,剛才還有些驚詫莫名的人這時聽出了點(diǎn)門道,這一問一答也就半分鐘,但滿街的笑聲卻持續(xù)了個把分鐘。
吃過這鬼子虧的攤主臉都嚇白了,“你個小畜類,又開始哈瑟了?還要命不要?”趕緊扔下攤子溜到一邊躲起來了。
鬼子果然發(fā)現(xiàn)端倪,他讓翻譯官打聽大家笑的原因,沒有誰敢說實(shí)情,就搪塞說小孩哈瑟惡作劇。
“又是哈瑟?這里人的都哈瑟!哈瑟的該死!”那鬼子已經(jīng)懂得哈瑟的內(nèi)涵,從腰中惡狠狠地拔出軍刀,對著一家賣酒的幌子就是一刀,把掛幌子的木棍攔腰砍斷,然后又策馬來到賣炒牌的烤爐前,見攤主不在,就把笸籮里的炒牌和袋子里的面粉用刀一陣亂劈,跟在馬后面的幾個士兵一起過來把炒牌攤子砸了個稀巴爛。
滿街的人都縮頭逃散。
以后鬼子見人就沒有好聲氣,到了前宮發(fā)現(xiàn)誰表情有異就質(zhì)問,“你的哈瑟?”嚇得不少人尿褲子,有的回答有破綻,被打的也不少。這前宮的生意也開始蕭落,大家都恨大命,“都是這個小王八蛋哈瑟惹的禍,人家原本對人客客氣氣的,就是他把人惹毛了?!背磁茢傊髟僖膊桓以谀抢镒鰻I生了,他領(lǐng)著一家老小找到大命二叔,哭著喊著要吃住在這里不走了,他們一家可讓大命給害苦了。硬是從二叔那里訛了五塊大洋。
那夜大命被二叔吊到梁頭上狠狠地抽了半宿,最后二叔“撲通”跪在大命跟前,“你是我祖宗行啵?你也大了,你這哈瑟瘋是沒法治了。你走吧,二叔能做的也就這些了。你要不走,二叔就一根繩吊死在你跟前?!?/p>
大命在農(nóng)忙時幫人打過短工,也到海邊幫船主搖過櫓拉過網(wǎng),吃飽肚子不成問題,但他的哈瑟毛病怎么也改不了,收割小麥時鐮刀時常把剛發(fā)芽的花生給削了半截,還會給東家的夜壺底部鉆個眼;上船時老是說些哈瑟話,海邊上船的人最忌諱的兩個字就是“翻”和“礁”,怕翻船怕暗礁,因此,船帆就說成帷蓬,跟辣椒叫紅醬,為的是避開那兩個諧音字,可他每次吃飯總是喊“來點(diǎn)大椒(礁)”,升帷篷時就高喊大叫,“拉船帆(翻)嘍!”嚇得船工們直吐唾沫“呸呸呸”,干不了幾天就叫人給趕走了。
他沒事干時常常坐在二叔家南面的土堆上,看著二嬸燒鍋冒出的縷縷炊煙,眼淚會不自覺地流下來。奶奶的,都怪那幾個小鬼子。
天開始熱了,太陽升到一竿子高時,地上就開始冒出一縷縷的嵐氣,悶熱潮濕揮之不去,連知了的叫聲都讓人心煩??拷h城有一條流動著的沙汪河,水清洌洌地涼爽,河邊都是沙子,一排老柳樹遮天蔽日,是個洗澡沖涼的好地方。鬼子熱急了就跑過來下河消暑,當(dāng)?shù)厝司筒桓襾砹?。他們一般都是五六個人來,一個人站崗看著支在地上的大槍和衣物,其他人便脫得精光下河洗澡了。
這天晚上奇熱,螢火蟲都比平日亮。大命早早地爬到河邊的一棵大柳樹上,用枝條把自己擋住。天擦黑時鬼子來洗澡了,那個戴眼鏡的鬼子也來了,他好像是輪到值班站崗了,只是解開襯衣上的紐扣,看著水里的同伴嘻嘻哈哈地暢游嬉戲。過了一袋煙的功夫,他好像熱急了,就把上衣脫了,和水里的人不知說了些什么,就開始脫褲子下河了。
幾個鬼子在水里開心得大呼小叫,他們互相潑著水,不時用毛巾搓著身子,那個戴眼鏡的開始還不時盯著岸上的衣服和槍支,過一會兒就高興得忘了,伊哩哇啦地在水里盡情地打著狗刨扎著猛子。
大命在樹上被蚊子咬得直咬牙,他在樹上一動不敢動。看到鬼子專心洗澡,他就像貓一樣哧溜滑到樹下,他貓著腰把五個鬼子的衣服收攏到一起,用一根皮帶捆起扎好,就趴在沙地上慢慢向遠(yuǎn)處爬,他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這要是讓鬼子抓住,不死也得掉層皮。
他終于爬出鬼子的視線外,他跑到河的上游,在鬼子的衣服里塞了一塊大石頭,把這一包衣服“呼”地扔到河里,“日你奶奶的小鬼子,叫你光腚沒有衣服穿!”然后又潛回鬼子洗澡的近處看熱鬧。
鬼子上岸后哇哇大叫,槍支彈藥、鋼盔鞋子一樣不少,就是衣褲一件也不見了。雖然是夜晚,可回憲兵隊(duì)還是有一段距離的,加上要經(jīng)過縣城一段鬧市區(qū),這精腚拉碴的可怎么行呢?
蚊子成團(tuán)襲來,叮咬得他們在地上亂蹦,他們只好兩腳穿鞋,頭戴著鋼盔,用洗澡的毛巾捂住私處,弓著腰鬼鬼祟祟地逃回兵營。
鬼子很生氣,雖然武器沒丟,人也毫發(fā)無損,但皇軍的顏面威儀卻在市井的街談巷議中丟得不輕。誰干的呢?這顯然不是抗日武裝所為。到這里半年多了,雖然也有幾個文人暗地里吆喝成立什么“民眾動員委員會”和“抗日青年救國團(tuán)”,但根本沒有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行動。要真是八路或者國軍,肯定要偷槍或者要用槍襲擊水里手無寸鐵的皇軍的。
鬼子覺得有必要搞一次清剿行動,教訓(xùn)一下這些哈瑟的支那人,讓他們有畏懼感。可拿誰開刀又弄不準(zhǔn),翻譯官就來到前宮走訪,旁敲側(cè)擊地打聽誰會干這讓皇軍出丑的事。街上的人早就對大命恨之入骨,是他破壞了這里的平靜,就異口同聲地說肯定是那個吃煤核的哈瑟小孩干的。還有人提供了詳細(xì)信息,說他是堿灘村的,出城向西南走不到五里路就是。
清晨的露水還很重,天蒙蒙亮的時候,十多個鬼子和三十多個皇協(xié)軍就把村子的進(jìn)出口給包圍了。
堿灘村只有三百多口人,全都被趕到張氏祠堂前,大家揉著眼睛顯得慌里慌張,相互打聽要干什么,不知小鬼子唱得是哪出。
鬼子小隊(duì)長拄著洋刀站在人群前,也不知該說什么好。他干咳了兩聲,就讓翻譯官說,你們村有八路,必須交出來。大家面面相覷,村里就這幾條腿,天天見面忙活計,村門都沒出,怎成了八路?
保長顫巍巍地出來保證,全村人都在這,太君看哪個像八路,再說誰知道八路是干什么的。小隊(duì)長一口咬定這里就有八路,他的哈瑟還偷走了皇軍的軍需。
下面就有人說那就是大命,這哈瑟鬼有些日子不見了,他可能是八路。
二叔就罵開了,“放你媽個狗臭屁!他也就是哈瑟一點(diǎn),怎么成了八路?”
戴眼鏡的鬼子就把二叔拖了出來,“哈瑟?哈瑟的哪里去了?”
二叔嚇得腿直哆嗦,“早被俺趕走了,俺哪里知道?!?/p>
小隊(duì)長就有了目標(biāo),他讓手下把二叔捆了起來,非逼著二叔交出大命不可。二嬸跑過來,求翻譯官跟鬼子通融一下,他們這就去找,找到后立馬送過去。
鬼子一腳把二嬸踢倒,說她狡猾狡猾的,今天不交出大命,就把二叔和她一起帶走。
事態(tài)就這么僵持著,底下有人罵那個多嘴多舌的人,兩人就在下面扭打了起來。人們都圍過去,有拉架的,有看熱鬧的,場面亂作一團(tuán)。鬼子怕失控,對著天空就放了一排槍,有一個老頭嚇得癱倒在地上,手腳一陣抽搐,不一會兒就斷氣了。他的兒孫們就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罵大命哈瑟害人也不得好死。
鬼子覺得無趣,就把二叔押回縣城。不知怎的,第三天就派人回來通知,讓保長帶人去領(lǐng)人,下午領(lǐng)來的卻是二叔的尸體。
二嬸到處尋找大命去替換二叔,回家看到躺在堂屋里二叔的尸體愣了一會兒,一聲沒哭卻大笑起來,“哈瑟好,哈瑟好,哈瑟他媽個大狗屌!”
二嬸也瘋了。
大命像個災(zāi)星,沒有誰愿意搭理他,餓急了討口飯吃都沒人給,更別說雇用他干活打工了。
他只好去偷,夏秋還好,地里有瓜果,到了冬春兩季,他就得進(jìn)戶入室了。
臘月年底的一個夜里,大命潛到二叔的老東家張三爺家里,卷走了一些衣物和干糧,還順手把他珍愛的土造盒子槍給偷走了。
那槍是張三爺花十塊大洋請海州的鐵匠打造的,一次可以放一顆登膛火,張三爺視若珍寶,沒事就拿出來用綢布蘸著豆油擦拭。他曾當(dāng)著長工的面對著樹上放了一槍,聲音很響很脆,驚飛了一樹的麻雀。
張三爺丟槍的事沒敢張揚(yáng),這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弄不好給安上個資助八路的罪名。
自從有了槍,大命的日子就過得興沖沖又驚慌慌,槍里只有一顆子彈,他不敢輕易動它。
他就學(xué)著三爺?shù)臉幼?,一有空閑就掏出來擦拭,明晃晃、沉甸甸的令他喜不自禁,有時也對著準(zhǔn)星盯著一個設(shè)定目標(biāo),一瞄就是半天。
清明節(jié)快到了,大命想到二叔為了自己死的那么冤屈,就眼窩酸酸地難受,他得到二叔墳上添锨土盡盡孝心,就悻悻地前往縣城買燒紙。
好長時間沒敢來縣城了,城墻的西南角不知什么時候建了一座炮樓,城門站崗的除了皇協(xié)軍,還有兩個小鬼子,進(jìn)出的人看不順眼還搜身翻行李,比從前嚴(yán)厲多了。
大命不敢進(jìn)了,誰都認(rèn)得他這個哈瑟客,自己惹的禍還沒了結(jié)呢,還是別往槍口上撞,他也顧不得買紙上墳了,就心有余悸地退到城墻外的護(hù)城河邊看楊柳飛絮。
晚春的暖陽烘烘地照著,大命感覺有些困乏,他依著干涸的護(hù)城河北坡,居然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是被一陣哨子聲驚醒的。他抬頭看時,炮樓上有兩個鬼子在交接班,看樣子是替換吃午飯的,再細(xì)看,新?lián)Q崗的就是那個治著自己吃煤核的四眼鬼子。
城墻不高,在上面建個炮樓也就算是瞭望哨,四眼鬼子站在上面四下看了看,就坐在城墻垛口開始看書,頭低下來看不見臉,只留下被帽子遮住的天靈蓋。
躲在樹蔭下的大命很恨這個鬼子,但從未想過怎樣報復(fù)他。他很想使勁罵他幾句趕緊跑,但又怕他聽不懂,這時他想到懷里揣著的那支土槍,就掏出來,假模假式地對著鬼子的帽子瞄準(zhǔn)著。
太陽當(dāng)頭,光線有些炫目,他的眼睛開始流淚,他揉了揉眼,又選擇了更好的位置繼續(xù)瞄準(zhǔn)。
“嘿,做啥的?”大命的身后有人喝問,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一緊張,就聽“啪”的一聲脆響子彈射了出去,土槍也從他的手中蹦出來。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放羊的老頭,再看城墻上,垛口的那個鬼子不見了。
就發(fā)現(xiàn)城門那邊有人朝這跑,還有“巴勾、巴勾”的槍聲,放羊的老頭撒腿就跑,“有八路!就是那個哈瑟鬼!”大命茫然不知所措,也沒頭蒼蠅一樣向遠(yuǎn)處逃離。
當(dāng)天下午鬼子就和皇協(xié)軍把堿灘村團(tuán)團(tuán)包圍住,逼著村民交出那個哈瑟八路,他把值班站崗的村社一郎給殺了。
大家嚇得哆哆嗦嗦,賭咒發(fā)誓說沒見過那個哈瑟鬼,要是見到了,要死尸要活人都行。
鬼子小隊(duì)長臉色鐵青,根本不聽翻譯官的解釋,他用軍刀指著瘋瘋癲癲的二嬸,問他哈瑟的哪里去了。二嬸繼續(xù)唱道:“哈瑟好,哈瑟好,哈瑟你媽個大狗屌!”氣得他拔出手槍把二嬸給打死了。
人群中一陣騷動,有幾個慌失理智想朝外跑,被鬼子用歪把子機(jī)槍掃倒在地。
鬼子還放了火,燒毀了一百多間房子。
全村人都認(rèn)為這不能怪鬼子,都是那個哈瑟鬼大命惹的禍,精腚戳馬蜂,能戳不能撐,把罪都留給鄉(xiāng)鄰受。發(fā)誓一旦見到大命,無論如何也要抓住他送給日本人。
大命在潢源呆不下去了,他只好逃到外地,后來真的干八路了。但他的哈瑟性格不改,雖然也立過功,受過傷,還有一堆軍功章,但到后來還是回鄉(xiāng)當(dāng)農(nóng)民,村鄰依舊叫他哈瑟,連個補(bǔ)助都沒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