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賈貢西坐在一列西去的火車上。
窗外是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河流順著山腳流淌,火車也順著山腳奔馳。當(dāng)他把近視眼鏡從鼻梁上拿下來時,兩只眼睛明顯地泛著淚花。他把視線移到車窗外,以避開對面座位上一位披著長發(fā)的姑娘投過來的異樣目光。窗外的河流彎彎曲曲的線條很美,柔順而平靜,就像吳蘭,永遠都是那么恬靜和矜持,渾身上下散放著玉蘭般圣潔和高貴的氣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流淚,抑或是忽然想起他就要見到吳蘭,長久的思念在意識的深處化作了激動的甘露,滋潤了久已干渴的心田。抑或是因為一年多未曾謀面和他對吳蘭的那份心境讓他感到了委屈。但這種情緒只是一剎那間閃過他的腦際,他寧愿是自己太過于敏感,他不能對吳蘭有絲毫的不敬,哪怕是像火星兒一樣一閃而過。
賈貢西把視線收回到車廂內(nèi),他無心欣賞窗外的風(fēng)景,只想讓窗外滿眼的綠色漫過自己的思緒,把那一絲的煩憂覆蓋起來,也把對面姑娘的面容朦朧起來,不再看見她略帶嘲笑的臉龐。
列車咣當(dāng)當(dāng)咣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魡握{(diào)而有節(jié)奏地灌進他的耳膜。他喜歡聽這樣的聲音,猶如聽自己的心跳。他每天都在無數(shù)次的聽見這樣的聲音,這聲音于他就像音樂。音樂不但有節(jié)奏,而且有韻律,而他聽見的這聲音就有韻律。他每天都在鐵路沿線巡道,而且他住的房屋就在鐵路邊上,他就在這樣的聲音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沒有了這聲音反倒讓他不習(xí)慣,一天的生活好像沒有了著落。他的心境能在這聲音中平靜下來,安穩(wěn)下來。就在他坐上這趟列車的前天夜里,他還在自己那座房屋里,孤獨地聽著一趟趟列車從屋前穿過的聲音,遙想著千里之外的吳蘭。
二
那是一間簡陋而低矮的房屋,灰色的長滿青苔的青瓦與鄰近的綠色山坡形成鮮明的反差。小屋靜靜地兀立在鐵路旁,只有在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發(fā)出一陣震顫。傍晚時分,賈貢西收工回來,一個人就站在屋里臨著鐵路的窗前。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塑,一動不動,即使火車經(jīng)過震得房屋抖動,他也紋絲不動。他就那樣沉默地望著窗外,看著火車風(fēng)馳電掣般地駛過他的窗前。
白天,賈貢西會沿著鐵路線,挎著一個帆布背包,手里拎著一把鐵錘,來來回回踅著。孤單的影子在夕陽下拉長的像鐵軌一樣向遠處延伸。那天,當(dāng)他要收工回到他的小屋時,就在不遠處看到了穿著碎花白色連衣裙的吳蘭。夕陽下,她披著長發(fā),金色的陽光似乎要透過她的身體,朦朦朧朧的影子化作霧嵐,像一位仙女,降臨在這空曠而圣潔的天地。她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身后,低著頭,一步一個枕木,優(yōu)雅地走在夕陽下。兩條鐵軌像是一架云梯,伸向無邊無際的天空。天上白色的云在慢慢移動,她踏著云翳,一步一步漂向空中。
賈貢西似乎在做夢般看著眼前的景象。他在這鐵路線上每天看到的就是呼嘯而過的一列列火車,除此之外就是旁邊山巒的綠樹紅花,偶爾會有一只山羊穿過鐵路,蹦蹦跳跳地鉆進一片樹叢中。當(dāng)然,還有他那座長滿青苔的小屋。忽然,他像電擊了一般地彈出去,似一道閃電奔向那個朦朧而美麗的影子。此時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抓住那個仙女般的身影,把她攬入自己的懷抱,不能讓她有絲毫的傷害。因為,一列火車正在射著刺目的燈光,咆哮著就要吞噬掉她,把她化作一縷青煙,裹挾著奔向遠方。
吳蘭像一片樹葉飄落在賈貢西的懷里。她閉著眼睛,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語,賈貢西像聽著一只受傷的小鳥在啾啾哀鳴地聽著她微弱的聲音?;疖囖Z隆隆地碾過鐵軌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車輪和鐵軌摩擦出的火花像一排禮花綻放著,為吳蘭,也為賈貢西。
眼前的景象不再像剛才似仙境一般美妙得令人憧憬。賈貢西還緊緊地抱著吳蘭,生怕她再像仙女一般踏著云梯邁著碎步優(yōu)雅地走向天空。他毫不猶豫地背起她向自己的小屋走去,他喘著粗氣,步履緊張而有節(jié)奏,就像火車碾過鐵軌一樣。
吳蘭并無大礙,只是昏睡著。她知道一個男人用他有力的臂膀把她從死亡的邊緣攬入他寬闊的胸膛,又用他厚實的脊背把她背到了這座小屋。她的記憶清晰而確切,就連如何被他放進溫暖的被窩她都一清二楚。她微閉著眼睛,任由他把她抱著放在床上,然后她看到一個高大的有些朦朧的背影走向一張桌子,倒了水又走回到她的床前。他用一只湯勺給她喂水,沒有說一句話。她分明感到了一絲暖流順著她的舌尖滾到了心田,滋潤得她有些哽咽。她不能表露出來,但她已經(jīng)從心底感激眼前這個男人了。她無力地閉上眼睛,不想有任何的思緒,不想說一句話,只想用無邊的沉默抹去過去的一切記憶。
賈貢西來來回回地踅著步子。他看著她靜靜的睡著,手足無措的不知該做些什么。他就站到窗前,望著窗外朦朧的山影。忽然,一列火車疾馳而來,車頭的燈光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小屋,也照見了躺在床上的吳蘭。當(dāng)然,他還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從滾滾的車輪下救下了一個穿著長裙的姑娘,此刻她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一頭濃密的長發(fā)瀑布一樣鋪在自己的枕頭上,映著她有些蒼白的臉龐。
賈貢西忽然覺得那火車頭的燈光照過來時是那樣瀟灑,雖然是一閃而過,就像自己剛才在鐵路上那個風(fēng)馳電掣般的一躍,想起來都想為自己肅然起敬。他還站在那里,他想再等下一列火車,他還想看那道閃電一樣的火車頭燈光照進自己的屋子,讓自己再體會一次那閃電般的感覺。約莫送走了三列火車,他才從夢中醒來一般,坐回到那張舊的金絲絨沙發(fā)里,點著一支煙。煙頭的火光在黑魆魆的屋子里一明一滅,時不時映出他鼻梁的棱角。他沒有開燈,生怕驚醒了那姑娘。就這樣,他看著自己剛才站過的窗前,那里只有一個空洞的窗口,閃動著微弱的夜光,一切都歸于平靜,只有他的心跳,和窗外樹林里偶爾發(fā)出的夜鶯的啼叫。
三
當(dāng)黎明的晨曦擠去了小屋的黑暗時,蜷縮在沙發(fā)上的賈貢西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來。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向他的床上看去。床上只有疊的整整齊齊的被子,被子上有一支鮮艷的花,是自己院子里種的那種開在夏天的牽?;āK@愕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急忙向門外奔去。他看見她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望著天空。天上沒有一絲白云,空蕩蕩地泛著蔚藍,只留下浩淼無邊的蒼穹任思緒飛揚。他想,此時她的思緒一定充盈了整個天空,抑或和那天空一樣空空蕩蕩。
“那誰,你……”他喏喏地和她搭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該怎么開口問她?!澳闫饋砹恕彼剡^頭莞爾一笑,和他打過招呼,又抬頭望著天空。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想什么,賈貢西只覺得眼前站立了一個仙女一般的女孩,裙裾在風(fēng)中飄逸,還有那頭烏黑的長發(fā)。就像爬滿院墻的牽?;?,鮮艷嫵媚而不妖冶,在湛藍的天空下靜靜地開放著。他癡迷地看著她的背影,也不再去驚動她,直到有一列火車響起鳴笛而過,他才回過神來,該去巡道了。
他讓她回屋再休息一會兒,說他要去巡道了,其實是生怕她再生什么意外。吳蘭說那你去吧,就轉(zhuǎn)身走進小屋。
賈貢西背起那個帆布背包向鐵路線走去,他只想盡快地把活兒干完早點回來,問問那姑娘有什么想不開的要尋短見,好給她勸導(dǎo)一番。剛才在院子里就想問,欲言又止,他怕冒昧地又勾起她心靈的疼痛,反倒傷害了她。他想,讓她靜靜地一個人呆一會兒,也許她就會自己反醒過來,去珍重自己的生命,讓心中的一切煩惱和絕望消失。
盡管賈貢西這么想,他還是不放心。巡道完畢就緊三步地往回趕,薄薄的晨霧中,他看見一個人影向自己走來,看上去不像是姑娘,而是一個男人的身影。當(dāng)走近時,確實是一個穿著齊整的男人。他想,一大清早他來干什么,還是一個人,不會又是一個要在鐵軌上結(jié)束自己的人吧,或是圖謀不軌要做什么犯罪行為。賈貢西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鐵榔頭。
那男人走近他,甕聲甕氣地問他,昨天見沒見到一個姑娘到這里來過。賈貢西一下警覺起來,問他,姑娘來這里作甚。那男人只說她和家里人鬧點別扭,想不開,昨夜跑出來了。賈貢西問那男人叫什么,說見到了一定勸她回去。他不知道為什么沒說出那姑娘就在自己的屋子里,他只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一定對那姑娘不利。那男人說他姓齊,是鎮(zhèn)上開旅社的,說完就繼續(xù)往前走。賈貢西看著他漸漸消失在晨霧中,急忙向家里奔去。此時此刻,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想什么。也許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沒有想,只是靜靜地躺在他的床上,閉著眼睛,讓長長的秀發(fā)攤在枕頭上,聽著過往的火車呼嘯著閃過小屋,在火車震蕩的微顫中擦掉從眼角滾落而下的淚水。
小屋沐浴在一片晨光中,長滿青苔的瓦楞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綠暈。有一只喜鵲站在高高翹起的屋脊上嘰嘰喳喳叫著。賈貢西打開門的時候,他的身影和陽光一起鋪進門里。剎那間,屋子里的黑暗漸漸淡去,一切物件都清晰的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連同躺在床上的吳蘭。吳蘭聽見他進了屋,翻身坐起來,說,你回來了。他說,回來了。吳蘭說,我走了。他說,你到哪里去。吳蘭說,我回家去。他說那你沒事吧,你家在哪里?吳蘭說,你放心吧,我沒事,我叫吳蘭,就在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校里教書。說著,吳蘭下床穿了鞋子,整理整理衣服,又在鏡子前照著梳理了頭發(fā),給他說,我走了,就向門外走去。他看見她的身影在門口的陽光下漸漸朦朧起來,像一片云向天空飄去,直至很遠很遠的地方。
賈貢西像做了一場夢。
又有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駛過去,賈貢西似乎沒有聽見像往日一樣的動人的節(jié)奏,他感覺那聲音像是后山的滾坡,一片泥石流從他的頭頂傾覆而下,埋葬了他從未有過的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
單身的賈貢西在他三十一歲的這一年的這一天,心里有了不安的異樣的感覺。
四
學(xué)校就在鎮(zhèn)街頭上靠近山坡的一片開闊地上。一排白墻灰瓦的教室掩映在一行柳樹叢中,樹下是一排水泥做成的乒乓球案板。老師上課去的時候要繞過一塘水池,然后把打乒乓球的學(xué)生和圍著看的學(xué)生趕進教室里。當(dāng)上課的鈴聲響過二遍后,學(xué)校便陷入一片寧靜中?!扳彙笔氰F軌做的,吊在頂頭那間教室的房檐下。賈貢西想,不知是誰偷拿了這段廢舊的鐵軌來當(dāng)鈴敲,那聲音聽上去清脆而響亮,倒是湊合的可以。他一邊看著還在微微搖晃的鐵軌,一邊向看門的老大爺走去。
大爺問他,你找誰?他說,我找吳蘭。大爺用手一指說,那不就是吳老師。循著大爺手指的方向,賈貢西看見吳蘭就站在水塘邊上和一個學(xué)生說著什么。她依舊穿著那天在鐵路上見到她時穿的那件白色的長裙,秀發(fā)披肩,亭亭娜娜。身影倒映在水池里,猶如一朵白蓮,綻放著皎潔的姿容。他看得入迷,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來了?吳蘭早已經(jīng)看見他便過來招呼。他感覺眼前像出現(xiàn)一道閃電,就如經(jīng)過他屋前的火車剎那間照射過來的燈光,讓他籠罩在一片明媚中。
昨天的事謝謝你了,請你不要對誰講起,幸虧了大哥相救。吳蘭的眼睛里透著感激的光芒。
沒有什么,正巧碰上,也算是緣分嘛。賈貢西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來看看你,你好著,我就放心了。
吳蘭說,謝謝你還記掛著我,我沒事了,你先回去吧,我要去上課。
賈貢西說,那你保重,就三步一回頭地走出學(xué)校的大門。吳蘭向他微笑著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向教室走去。她照舊要繞過那片水塘,把影子投到水里,從水面上劃過一縷潔白的清風(fēng),逗弄得池里的柳枝一陣裊娜的擺動。
賈貢西慢慢往回踱著?;叵肫饎偛艆翘m在水塘邊的莞爾一笑和那白蓮般的身影,他的心里一陣騷動不能自已。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盡量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他想他不能對她有任何的褻瀆,即使是在心里也不能。她高貴而圣潔的氣息沒有任何人可以隨意玷污,她是一朵綻放在高山頂上的玉蘭,在白雪與藍天的映襯下神圣地綻放著。
他真的想返回去再好好地看她一眼。
五
回到自己的小屋時,賈貢西一直就站在窗前,聽過往的火車轟轟隆隆地碾過心房,他不知道他還能為她做些什么。也許她從此再不需要自己再為她做什么。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惶惑與空虛,這是他從鐵路學(xué)校畢業(yè)被安排到這里七八年來也沒有過的。賈貢西洗了洗臉便上床蒙頭睡下。被子上還留著吳蘭幾天前蓋過的余香。賈貢西似乎感覺吳蘭就在他的身邊,流著淚向他敘說著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以及她為什么要在鐵軌上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希望她能推心置腹地向自己傾訴,說出她內(nèi)心的真實動機,讓他為她消除一切的不快和痛楚,就像剛才在學(xué)校水塘邊看到她的那樣,嫵媚、陽光、圣潔,如一個人間仙子亭亭玉立于他的眼前。她在混沌的思緒中慢慢睡去,也許做了一個夢,也許就這樣迷迷糊糊直到天亮。當(dāng)他起床的時候,依舊站在他的窗前,站成一張剪影,迷茫地望著窗外的青山。
賈貢西的迷茫持續(xù)了一個星期的時間,這種情緒始終圍繞在他的腦際不能散去。他似乎感覺他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依戀,希望見到她,希望和她說話,希望她像仙子一般站在自己的面前,臉上露出甜蜜的微笑。他忍不住這樣想著她,也許她就是自己冥冥中要找尋的那個人,與自己執(zhí)手相伴,一起走在暖陽下的鐵路線上,漫步在徐徐的晚風(fēng)中,一起聽火車的聲音,一起看火車上一格一格的燈光從眼前一閃而過,然后把手放在腦袋后,仰面朝天躺在鐵路邊的斜坡上,一起看天上的星星閃爍。之后,又一起踏著星光漫步回自己的小屋,相視一笑,擁衾而眠。
洗了臉,背起那個帆布背包,拿起鐵錘走出小屋準(zhǔn)備去巡道的賈貢西似乎從夢中清醒過來。他輕輕地一笑,從嘴角微微地一咧中分明感到了他這是自嘲的一笑。但他還是不能從自己的思緒中逃脫出來。他渴望她的出現(xiàn),就像那天如仙女般降臨在他的面前。他用榔頭不斷地敲擊著鐵軌,似乎想要敲醒自己不由自主的神經(jīng)。然而他還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步一步走在枕木上,就像攀登在上天梯上,去追尋他夢中的仙女。
六
賈貢西又去了趟學(xué)校。那個時候?qū)W校已經(jīng)放學(xué),整個學(xué)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的聲音,唯有那塘池水里還有幾聲青蛙的叫聲。幾間教師的宿舍屋頂上冒著炊煙。煙是黑煙,縷縷升上天空,在微風(fēng)中搖搖擺擺后化為烏有。看門的大爺在屋檐下生爐子,煙嗆得他大聲咳嗽起來,賈貢西卻聞到一股柴禾的松香味。他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在他的感覺里,那種松香的味道里分明有吳蘭的影子,吳蘭的身上就有一種好聞的香味,在他那天背著她到自己的小屋時,那種特別的味道已經(jīng)深深的留在了他的記憶中。
他不知道吳蘭是不是住在學(xué)校,但他希望她就在學(xué)校的宿舍,說不定也在盼望著他能來看她,給他帶來意外的喜悅。賈貢西問看門大爺,吳蘭在不?大爺說,吳蘭回家了。賈貢西這才想起吳蘭是有家的,她那天離開他的小屋時說過她要回家去。賈貢西失望地向大爺打過招呼,低著頭悶悶不樂地沿原路往回走。但他不想回自己的小屋。經(jīng)過鎮(zhèn)上時,他不由自主地走進一家餐館。
餐館里沒有幾個客人,只在角落里坐著幾個男人,顯得十分冷清。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說笑著。賈貢西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其實他不餓,不知道自己想要吃什么,也許就是茫然的情緒需要用酒精清醒一下。一位年輕的服務(wù)員就走過來甩出一句話,要什么?他乜斜了一眼臉蛋肥嘟嘟的女服務(wù)員,說要半斤白干,一份牛肉,一份涼拌黃瓜。他從來也沒有過一個人要這么多酒喝的現(xiàn)象,即使是在自己的小屋里,一個人打發(fā)寂寞的日子也沒有這樣過。有時候只不過呷一小口佐佐飯而已。他想用酒精從頭到腳把自己澆透,在乙醇的熏染中尋找心靈的方向。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用力一拍,然后從耳后傳來一聲似乎很熟悉的聲音:你就是那個巡道的?賈貢西扭頭一看,是在鐵路上遇見的那個男人。是你救了吳蘭?這一聲問讓賈貢西的脖頸一陣發(fā)麻。他不知道他問話的用意,也猜不透接下來這個男人會對他怎么樣,他只覺得這句話與拍他肩膀的力量來自同一個力源,似乎要吞掉他僅存的那點清醒的靈魂。其實他還沒有開始喝酒,他的意識卻是混沌的,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回答這個男人聽起來疑似的質(zhì)問,但有一點他明白,做了好事總不能沒有好報吧。
他想錯了。那男人在拍他肩膀的同時已經(jīng)坐在了他的桌子對面,但那只手還搭在他的肩頭,一臉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等他回答。果然是那個在鐵路上碰到的男人。賈貢西下意識感覺到,來者不善。
聽說你還去學(xué)校找吳蘭了。男人問他的時候,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似乎不容他說出一個不字。賈貢西伸出右手握住那男人的手腕,拿下搭在他肩膀的那只手。那男人好像感覺到一點疼痛,用力甩了甩手,順手拿起桌上的筷子在碟子上敲了一下。賈貢西有的是勁兒,他的那雙整天握著榔頭的手,除了敲擊鐵軌之外,還沒有在其他的物體上檢驗過軟硬。他撂給對方一句,那又怎么樣?!
你識相點,別去騷擾她,否則有你好果子吃,那男人狠狠地說。此時,賈貢西似乎沒有聽見眼前這個男人帶有威脅的話,他的意識里只是在想,吳蘭怎么能和這個男人“攪合”在一起,不會,應(yīng)該是這個男人恬不知恥地在糾纏著吳蘭。吳蘭那天去尋短見一定和這個男人有關(guān)聯(lián),一定是這個男人對吳蘭有傷害,而且還是不輕的傷害。他怎么還觍著臉來“保護”吳蘭。他絕不能讓這個男人得逞,他要把吳蘭從這個可惡又可憎的男人魔爪中求出來,他感覺吳蘭一定對這個男人恨得咬牙切齒。想到這里,他狠狠回敬了男人一句,請你自重點,吳蘭是你什么人,我救了她有錯嗎?!如果她是你的親人,你應(yīng)該感謝我。如果不是你的親人,你應(yīng)該替她感謝我。我去學(xué)校找她,與你有關(guān)系嗎?你這樣威脅我是何用意!
那男人沒有想到賈貢西會這樣毫不示弱地回答他,他聽完后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便猛地站起來,一只拳頭砸在桌面上,惡狠狠地說,以后離她遠點。賈貢西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一手拍下去,按住被那男人一拳震得在桌子上打旋的盤子。
那男人氣哄哄地走回角落的那張桌子,繼續(xù)喝他們的酒。
賈貢西被這個無聊又可惡的男人掃了興,也無心坐下來喝酒。他讓服務(wù)員把做好的菜打了包,攥著酒瓶走出了飯館的大門。那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
七
賈貢西躺在自己的屋子里遲遲不想起床。昨天夜里他回到家后便蒙頭大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這段時間過往的事情。他怎樣遇見吳蘭,怎么救了她,又是怎么送她回家,他去了幾次學(xué)校,見到吳蘭是什么情景,沒見到又是什么情景,吳蘭有沒有這樣想過他,那個男人和吳蘭是什么關(guān)系,吳蘭受了什么傷害?越想越睡不著。后來他干脆就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抽煙一邊想著第二天去見一下吳蘭,把這些都搞清楚。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怎么就滿腦子是吳蘭的影子,自己只不過是救了她,怎么就不能放下呢!也許她已經(jīng)是有了家的人,那個男人不就是她的男人嗎!也許是那個男人死乞白賴地纏著她,讓他不能擺脫掉他的無賴和淫威。但愿是后一種情況,這樣就可以挺身而出去幫助她,解救她,讓她陽光的生活,快樂的過好每一天。
夜晚的火車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通過一輛,而且大多是夕發(fā)朝至的客車。當(dāng)一列列火車劃破夜空的寧靜駛過他的窗前,賈貢西都能聽見車輪摩擦鐵軌發(fā)出的刺刺拉拉的聲音。那聲音是湮沒在火車轟鳴聲中的,但他能聽見,就像聽自己的心跳聲,那么清晰和富有節(jié)奏。他就是在這聲音中慢慢地睡著了,直到日上三竿。
他躺在床上,順手摸出一支煙點著,半靠在床頭上吸起來。煙霧回旋在他的頭頂,然后慢慢地從窗戶飄向早晨的天空。他把沒抽完的半支煙捻滅在煙灰缸里的時候,忽然聽到有輕輕的敲門聲。他這里平常是沒有人來的,更不會有人這么早就來敲他的門。線上的領(lǐng)導(dǎo)也沒有到他這屋里來過,即使是來檢查工作也只是順道走。他急忙穿好衣服下了床穿上鞋去開門。
吳蘭站在他的門外。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吳蘭,急忙閃開身子讓吳蘭進屋。
清晨還沒有散去的薄霧籠著吳蘭飄進賈貢西的房間,屋子里頓時煥發(fā)了無限的生機。賈貢西尷尬地走到床前圈起凌亂的被子,一臉慌張地搬了凳子讓吳蘭坐下。他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兩只手互相搓著問吳蘭喝點什么。其實他這里只有白開水,還是昨天灌進熱水瓶的。茶葉也是市面上普通的茉莉花茶。每一次去巡道,他是灌了一大瓶水,泡上這樣的茶葉裝在挎包里,渴了就拿出來牛飲的那種。吳蘭搖搖頭說她什么也不喝。其實吳蘭要喝水,他也找不出一個像樣的杯子給她用。吳蘭說你坐吧,他這才在那張金絲絨沙發(fā)上坐下來,問吳蘭,你還好吧。吳蘭說,我真的謝謝你救了我。你去學(xué)校找我,也沒好好招待你,實在很抱歉。他諾諾地說,其實沒什么,就怕你再出什么岔子,有點不放心。吳蘭說,我想感謝你,你說怎么感謝都行,只要我能做到,我會滿足你。賈貢西真的沒有想到吳蘭會這么說,他越發(fā)不知所措起來。他不需要感謝,他需要她的理解,他是把她當(dāng)做仙女一樣想要保護她,讓她開心起來,再不去做傻事。如果可能,他想一輩子就這樣保護她,讓她每一天都快樂地飛翔在自由的天空,而不是心驚膽戰(zhàn)地生活在那個男人的淫威下。
你不用感謝我,真的。賈貢西說完這句話,還想說點什么,可他不知怎么開口說。他忽然覺得自己怎么能和仙女一樣的吳蘭在一起,他的自卑感油然而生,這讓他的情緒一落千丈,甚至讓他要吳蘭能盡快離開他的房間,從此以后再不見到她,讓他情感的世界回到從前,回到原點,還依舊平靜地從日出到日落,行走在他的鐵路線上,聽耳旁火車的轟鳴,看車頭的燈光從他的窗前一閃而過,照亮他簡陋而平凡的小屋。
吳蘭看他不再說什么。她靜靜地朝門口走去,順手反鎖了門栓,背對著賈貢西一粒一粒解開衣扣。那件得體的月白色上衣輕輕地從她的肩頭滑落,露出了白皙如玉的雙肩和閃著亮光的美背。一頭烏黑閃亮的頭發(fā)飄落下來,她輕輕地一轉(zhuǎn)身向賈貢西走過來。賈貢西坐在沙發(fā)里已經(jīng)目瞪口呆。
賈貢西急忙跑過去,拾起地上的衣服給她裹在身上,順勢從后邊抱住她的雙肩,呼吸急促地對她說,你不要這樣,真的不要這樣。我喜歡你,但我不想這樣褻瀆你,你已經(jīng)成為我心中的神,你是仙女,我想要你一輩子快樂,不要看到你的憂郁和痛苦。
吳蘭在賈貢西的擁抱下低著頭嚶嚶地啜泣起來。
我真的想謝謝你,你是一個好人。我就要到西域去了,去那里支教,也許那里就是我的歸宿。希望你善待自己,給自己一個好生活。有緣我們再見。說完,吳蘭從賈貢西的懷抱里出來,穿上衣服,理了理頭發(fā)。她踮起腳跟在賈貢西的額頭上吻了一口,說了聲,那就再見吧,就向屋外走去。
就像前一次吳蘭離開他的房間一樣,賈貢西像做夢一樣看著吳蘭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清晨的薄霧中。
八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一年多過去了。這一年多的時間里,賈貢西依舊在他的鐵路上做著日復(fù)一日的巡道工作。伴隨他的依舊是火車轟隆隆的聲音和那道一閃而過的車頭燈。他時常會在救過吳蘭的那段鐵路上徘徊半天,回想救吳蘭時的情景,想象著吳蘭在西域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她還是那樣如一朵白蓮怒放在西域黃色的沙漠嗎!
就在一個月前,他曾經(jīng)收到過她的一封來信。那封已讓他看了無數(shù)遍的來信此時就裝在他的提包里。他想拿出來再看看,又怕對面的女孩那似乎在嘲笑的面容,其實他過于敏感,那女孩只專注的玩著她的手機,根本沒有注意他在做什么,情緒有什么變化。
他長久的沒有坐過火車了,雖然就在鐵路上工作,每天都在看著無數(shù)趟列車從他身旁經(jīng)過。自從收到吳蘭的來信那天起,他已經(jīng)不能安心的每天挎著帆布工具包行走在鐵路線上,他甚至吃不好飯消瘦了很多。當(dāng)他決定坐上火車要去看她的念頭閃出腦際,他就更加心急火燎地想飛到她的身旁,只為看她一眼。
那封來信,他幾乎能背下來,從每一個字,每一個標(biāo)點符號,還有他的淚水打濕的印跡。
貢西先生你好:
一別一年多過去了。很久不見,你還好吧,還在鐵路線上巡道吧,不知道你好記不記得我?上一次真的不好意思,如果讓你受到傷害,我只能說聲對不起。
自從那天離開你的屋子后,我就去學(xué)校和縣上辦了手續(xù),作為一名支教人員來到了戈壁深處的西域拉普毭脫一所小學(xué)里教書,帶小學(xué)一到五年級的漢語。這里的環(huán)境雖然艱苦,但人們都很善良,待我如親人。我在這里與外界交往少了,也感到心境十分清凈,心底寬廣了許多。
課余時間就我一個人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老鄉(xiāng)總讓我去家里吃飯,我怎么好意思經(jīng)常去麻煩他們。所以,就在自己的屋里盤了灶,自己做飯吃。我的小屋和你的那間屋子很像,只是聽不到火車聲,更看不到火車頭的燈光每天從窗前閃過明亮的光線。不過,我自己感到十分的溫暖和愜意。每天,有炊煙從屋頂裊裊飄向空中,在湛藍的天空下分散成鳥羽一般的白絮,我就感到詩意般的幸福。
我能夠走到今天,從黑暗的生活當(dāng)中重新看到希望和光明,有了自己的生活天地和一份難得的快意,還是多虧你危難時刻的相救,這是終生難以忘懷的恩情,是一輩子也無法報答完的恩情。每次想到這里,眼前就浮現(xiàn)出你憨厚的面容,也會想起你抱著我時在我耳旁說的話。當(dāng)時,我能感覺到你的呼吸是那樣急促,你的情緒是那樣激動,但你尊重我,奉我如仙女,更讓我感覺到你的君子風(fēng)范。
我是受過傷的人,是對生活絕望過的人。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就是那天在飯店威脅過你的那個男人,他脅迫我要和他結(jié)婚,我堅決不愿意,他就在一次說有個了斷的時候,把我叫到他的旅社企圖侮辱我。我告過他,但沒有證據(jù),鎮(zhèn)上的派出所不予立案,也不調(diào)查,我就想到去死。其實我這是很蠢的想法。
往事不堪回首,就不去想它了。
我現(xiàn)在生活的很好。每一天放學(xué)以后,我都會去學(xué)校旁的一個小水潭旁散步。那里的景色雖然比不上你每天走過的地方那么優(yōu)美,但戈壁有戈壁的風(fēng)景,尤其在夕陽西下的時分,半邊天被染得紅彤彤的,真是霞光萬里無垠,天地曠遠無達。這個時候,我就會陶醉在天地之間,讓身心放縱,任思緒飛翔。這個時候,我也會想起你,真希望你能夠和我一起看夕陽燃起的彩霞,看戈壁落日的雄渾。
你能來嗎?可能不行,你有你的工作,你有你的生活。不過,如果有假期,可以到這里看看戈壁大漠的無限風(fēng)景。我敢保證,那是你從來沒有看到過和感受過的雄闊遼遠和偉大的風(fēng)景。
這里的孩子們都很可愛,他們會經(jīng)常自己動手制作一些小卡片放在講臺上或者我床前的桌子上。前天是兒童節(jié),他們又給我送了一些,上面有許多雖然稚嫩但很讓人感動的話語。抄錄幾句讓你分享一下。
“吳老師,你像我的媽媽,我很想和你經(jīng)常在一起!”
“吳老師,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你有男朋友嗎?”
“我媽媽做的飯很香甜,希望你去我們家吃飯”。
“吳老師,我陪你去散步吧”。
可愛吧!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不知道你上小學(xué)時有沒有給老師寫過這些話。
好了,不多說了,我要去上課了。下次聊!
祝你一切都好!
吳蘭6月3日于拉普毭脫清晨
賈貢西不由自主地把頭伸出窗外。他望著列車的前方,希望這個時候有一抹夕陽染紅天邊的云彩,那里應(yīng)該就是吳蘭說的西域拉普毭脫,那里應(yīng)該就有冒著炊煙的吳蘭的小屋。
九
賈貢西的心情有點急迫起來。他煩躁地站起身向車廂的接頭處走去。
在車廂的連接處,他站在車門前點著一支煙吸了起來。透過玻璃門窗,眼前的風(fēng)景虛幻地一閃而過,他看不清窗外的田野,也看不清林立的樹木,幻覺中好像吳蘭的面容映在窗玻璃上,向著他微笑著。她還是那么嫻靜,那么迷人,如一縷淡淡的清風(fēng)拂過他的心房,撥動著他美妙和愜意的神經(jīng),讓他無法平靜地呼吸。
他沒有給吳蘭回信,更沒有告訴她自己正在去拉普毭脫看她的列車上。
忽然,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搖晃,接著就是天旋地轉(zhuǎn)。慢慢的,冥冥中他感覺自己一點一點向空中飄去。他看到了夕陽,看到了夕陽染紅的天空,看到了漫天的彩云。吳蘭在云端向他向他微笑著,微笑著,微笑著……
列車在經(jīng)過一片凍土帶時,路基斷裂。
賈貢西再也聽不到列車轟隆隆的聲音,也再不能站在他的窗前看車頭的燈光像閃電一樣照亮他的小屋。他,永遠的躺在了鐵路線上,還有伴隨他結(jié)實的肩膀那個有些發(fā)黃的帆布工具包。
夕陽西落,染紅了半邊天空,紅彤彤的紅得一塌糊涂。
◎趙蕪泉,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原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文化華山》《華山細節(jié)》(散文集)及《解讀長恨歌》《解讀延安保育院》《解讀唐樂宮》等旅游文化研究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