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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夢錄

2015-12-11 06:00李發(fā)強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兩棵樹麥地大方

1

父親死那天是臘月十八,麥地村的天氣特別冷。雪下了好幾天了,白天下雪,夜里結(jié)冰,雪就被凍得緊緊的,腳踩上去,心就恍惚著。

父親躺在墓里,全身冰涼。他以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跪在墓前,雙手撫摸著他的尸體。雪光映入墓里,我看見父親的臉。他雙目緊閉,神態(tài)安詳,像個孩子在安然入眠。是的,父親是睡著了,他正在做夢。我站起來,高喊了一聲“爸爸”。我想喊醒他,但我知道他已死去,父親已經(jīng)死去。我的聲音在雪面上滑行,驚飛了冰凌樹上星星點點的雪花。

我看著父親。我的臉上沒有眼淚,心里沒有悲傷。

鞭炮聲從村子里傳來,一直響地不停,其中還伴隨著陣陣鼓鑼之聲,我感到無比慌張。

2

父親在我們麥地村的名聲簡直糟糕透了,他死之后,還有人戳他的脊梁骨。然而年輕時,他也曾是個體面的人。

父親生于一九四六年,十四歲高小畢業(yè)后,在村里當(dāng)了三年放羊娃,就被招到縣食品公司工作,成了一名公家人。雖然他的主要工作是殺豬賣肉,但畢竟是吃公糧的人,因此很受人尊重。那些年,父親在縣城里工作,母親帶著我的兩個哥哥在村里生活,當(dāng)父親穿著四個兜的干部服,背著印有“為人民服務(wù)”的帆布包回到麥地的時候,在地里干活的鄉(xiāng)親們都紛紛扔掉鋤頭,跑過來跟他打招呼。父親微笑著給他們遞紙煙,要是有孩子圍上來,他就從兜里掏出水果糖分給他們??傊?,那時的父親春風(fēng)得意,只要他一回來,我們家就熱鬧的跟過節(jié)一樣。然而這樣的情景到一九七八年結(jié)束了。那年,父親從一個外地人手中購得了一方古硯。父親雖然讀過幾年書,卻并非舞文弄墨之人,他只不過是想把硯臺轉(zhuǎn)賣之后從中牟利。沒想到那硯臺竟是別人偷來的,東窗事發(fā)后,他被開除公職,據(jù)說還被判了緩刑。父親從風(fēng)光無限的公家人變成了普通農(nóng)民,他在人們心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他回到了麥地,跟著我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哥哥一起生活。父親回村不久,我姐姐就出生了;一九八一年,我也不合時宜地來到了人世,父親被村干部們呼擁著,在衛(wèi)生院做了節(jié)育手術(shù)。

父親回村之后,往昔的風(fēng)光已蕩然無存。日子過得不順,他曾經(jīng)想重操舊業(yè),在四鄉(xiāng)八里殺豬賺幾個小錢,但鄉(xiāng)下并不缺少殺豬匠,他們顯然不愿把生意讓給父親,何況那時鄉(xiāng)下并沒有多少人養(yǎng)得起豬,父親只好將殺豬刀收起來藏在床下。我的兩個哥哥先后上學(xué),父親對他們寄予了厚望,他希望他們能夠多讀點書,長大后離開麥地村,在城里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

父親丟了工作,還被判過刑,這已讓他抬不起頭,回鄉(xiāng)后的落魄更無疑是雪上加霜。他總是沉默寡言,要是碰到早些年一起工作的同志,他會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他們。那些年如果父親老老實實地過日子,生活雖然艱苦卻也能風(fēng)平浪靜,然而長期積蓄在他內(nèi)心的苦悶與不滿讓他再次遭受了挫折。我三歲那時,政府組織群眾修村鎮(zhèn)公路,我們家分到了一段。父親和母親去修路,沒想到第三天就出了事,一塊大石頭從上面滾下來,我母親躲閃不及,大腿被砸傷了。要是給自己干活傷的,那只怪自己倒霉,可是那是給集體修路傷的,集體就應(yīng)該有個說法。父親怒氣沖沖地去找村支書王大方,要求村上將我母親送去縣醫(yī)院治療。那時王大方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卻已是村里舉足輕重的人物,而我父親早已落魄,因此他對父親的要求不以為然。王大方擺擺手,說這樣的小傷用不著去縣醫(yī)院,讓村里的鄭醫(yī)生弄幾付藥,一個月就好了。父親的想法沒有得到支持,心里很不痛快,他又提出讓村上發(fā)給我母親營養(yǎng)補貼和誤工補貼,都被王大方駁回了。父親氣憤之極,離開村上的時候,他狠狠地摔了村支書辦公室的門。

母親受傷后村里沒怎么管,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又不順,父親心里積儲的怨氣找不到發(fā)泄的地方。沒想到我母親的傷還沒痊愈,王大方就帶著村干部們來了,催我們家去修路,這令父親大為光火。

我老婆都差點被砸死了還修什么路?你們另找他人吧!

這是政府安排的,你說不修就可以不修?

天王老子安排的我也不修。要是再出事,你王大方能負(fù)責(zé)嗎?

你的意思不修?

槍斃了我我也不修!

李元勝你的嘴別太硬,你是犯過錯誤的人,勸你老實點,否則弄出麻煩來不好。

父親犯了錯誤丟了工作,這是奇恥大辱的事,王大方竟然在這當(dāng)口揭他的傷疤,他火了:我就是不修,你還把老子啃了?

父親逞了一時的口舌之快,卻給自己帶來了不小的麻煩。當(dāng)天下午,鎮(zhèn)上來了幾個人,叫我父親去修路。父親說:我正要找你們呢,修路的事情先擺在一邊,我老婆給你們修路變成了廢人,你們說怎么辦?

那時我還小,我看見父親跟那他們爭吵,父親的脾氣似乎很大,而那幾人的聲音也很大,他們說著說著就推攘起來,父親被他們推到了屋外,那幾個人走了,父親也被他們帶走了。之后父親好幾天沒回家,他因為妨礙公務(wù),被派出所拘留了一個星期。父親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支書王大方身上,從派出所出來之后,他在家里抄了一把殺豬刀直奔王大方家,要跟王大方拼個你死我活。王大方原本并不把我父親放在眼里,以為收拾一下就聽話了,他沒想到我父親的火氣竟越燒越旺,心里怵了,忙關(guān)了槽門躲了起來。父親見王大方不開門,抱起一塊大石頭,把王大方家的門板砸破了。他在外面叫囂:

王大方你狗日的有本事再叫人把老子抓去關(guān)了!老子不怕你,只要老子出得來,就殺你全家!

父親的蠻橫和兇惡起了效果,我們家沒有再去修路,村上也沒有再過問。之后的年月里,王大方事事都避著我父親三分,父親呢,愈加得寸進(jìn)尺,凡是跟王大方扯得上關(guān)系的麻煩事,他必然要大做文章。我們麥地村地下煤藏豐富,村里有好幾口煤窯,但大多是小打小鬧,只有王大方家的煤窯規(guī)模最大,那口窯的礦道已經(jīng)伸到了村子底下。有一回父親發(fā)現(xiàn)我們家的豬圈墻裂開了一條縫,硬說是王大方家在煤窯里放炮震裂的,還去礦上阻止工人施工,要王大方賠我們家的豬圈,雖然經(jīng)上級領(lǐng)導(dǎo)調(diào)停,事情最終不了了之,但王大方家的煤礦卻前后停產(chǎn)了半個月,收入損失了不少。還有一次,王大方的舅子張厚才家的牛闖進(jìn)我家玉米地,啃了十幾棵玉米苗,父親操了根木棒把那頭牛打得背脊出血,還氣勢洶洶地闖到村上找王大方說理。結(jié)果,張厚才家賠了我家五十斤玉米。

人們早已忘記了那個曾經(jīng)很體面的干部李元勝,而父親也從來不在人前提起自己曾經(jīng)的光輝歲月。我們一家人在麥地村生活,過著艱難的日子。后來哥哥成家了,他跟著父親在村里開煤礦,礦沒開成,卻遭遇煤礦塌方,哥哥的腰受了傷,落下了一輩子的殘疾。哥哥躺在床上,對父親充滿怨恨。他對我二哥說:要是爸爸當(dāng)年不被開除工作,我們現(xiàn)在就是縣城里的人,我又怎么會受這樣的苦呢?二哥說:不僅是縣城里的人,我們還會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都怪老頭子利欲熏心!

而我不像兩個哥哥那么想。我是超生的,要是父親不犯錯誤,我就沒機會來到這個世界。所以,我要感激父親,或者說,感激他犯的那個我錯誤。我是理解父親的,我們家的日子雖然過得不順,但父親是個有眼光的人。村里像哥哥二哥那么大的人,很少有讀完小學(xué)的,但我們家里再困難,父親都要求自己的兒子們讀書,他希望我們能夠跳出農(nóng)門。哥哥讀書的腦子笨,小學(xué)畢業(yè)后沒考上初中,父親硬逼他去補習(xí),補了兩年終于考上了初中。他在初中還留了一個級,畢業(yè)后卻什么也沒考上,只好回家務(wù)農(nóng),娶妻生子。父親失望之極,哥哥結(jié)婚一年后,父親便讓他自己修房子,分開單過。二哥比哥哥精靈得多,卻不用心讀書,讀完初中后,沒考上學(xué)校,父親咬著牙讓他補習(xí)了兩年,終于考上了高中,可是他讀了半年就回家了,從學(xué)校帶回來一個姑娘,不久之后兩人奉子成了婚。二哥二嫂在家里呆了兩年多,把孩子丟在家,兩口子相約出門打工去了。父親對二哥的期望也落空,每天擰著一張臉,誰見了都害怕。我姐姐人老實,讀完四年級便自己回家了,長大后嫁到了鄰村,姐夫也是一個老實人。父親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并不在意姐姐讀不讀書,見兩個兒子讀書已經(jīng)廢了,便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還算爭氣,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市里的師專。其實師專算不上什么大學(xué),它介于大學(xué)和中專之間,好比介于摩托車和自行車之間的電動車、馬與驢之間的騾子一樣,叫它大學(xué)實在是很勉強。但父親還是很興奮,逢人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許多。按父親的想法,我畢業(yè)之后自然是當(dāng)官,最不濟也能在鎮(zhèn)上當(dāng)個一般干部,沒想到我公務(wù)員沒考上,只在麥地小學(xué)當(dāng)了個老師,這令他大失所望;我結(jié)婚后,他對我更是失望之極。我妻子只讀過初中,家庭條件一般,我們結(jié)婚后,她在鎮(zhèn)上租了個門面擺了個服裝店,收入微薄。我在麥地小學(xué)教書,但大多時候住在鎮(zhèn)上,老家的活多了,偶爾也回幫幫忙。我回家?guī)兔Ω苫?,父親既不拒絕也不歡迎,我從他落寞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對我的失望。

時光荏苒。如今,我的大哥已經(jīng)顯出了老相,時常腰疼,那是當(dāng)年他跟著父親去開煤窯時留下的舊傷;二哥又外出打工去了,二嫂自從跟一個山西人私奔之后,一直杳無消息,二哥在外面形單影只,偶爾打個電話回家,卻經(jīng)常換號碼;姐姐和姐夫仍舊守著土地,種點烤煙,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我呢,依然在麥地小學(xué)教書,每天來回在村里和鎮(zhèn)上奔跑。生活并沒有什么改變,唯有我們的父親長眠于地下。

3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長眠地下的父親一直在窺視著我們,窺視著這個村莊。有好多次,我夢見父親,他依舊表情肅穆。他不說話,可是他不說話的樣子更讓人心生寒意。有一天老支書王大方游到麥地小學(xué),在我們辦公室坐了坐,有意無意地問起了我父親的生辰。我告訴了他,并問他問來干什么,他嘆了一口氣說:強子,你爸爸簡直是陰魂不散啊。我忙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我夢見他提著一把斧頭沖到我家,爬上房頂要砍我家房子的梁木!這個老鬼啊,死都死了,還要跟我鬧,我打算燒幾沓紙錢給他,叫他以后別再纏著我!

王大方與我父親是一對死冤家。當(dāng)年因為修公路的事,王大方用話傷了我父親,還叫人把他關(guān)了起來,從此之后,父親便破罐子破摔,事事跟王大方對著干。而真正讓父親至死都糾纏不休的,卻是因為兩棵樹。這件事牽涉的歷史久遠(yuǎn),要追溯到父親十四歲的時候。那年父親高小畢業(yè),因為年紀(jì)小,就在隊里放羊。放羊的除了我父親,還有老光棍吳啞巴。那年秋天,兩人趕著隊里的羊去東山上放,父親見路邊有兩棵被人遺落的杉樹苗,就順手撿了起來。那段時間隊里正在搞植樹造林,那兩株樹苗就是人遺落在路上的的。父親和吳啞巴把羊放在東山的荒野里,羊在山上吃草,父親就用彎刀在一處避風(fēng)的窩凼里挖兩個坑,把兩株樹苗種下了。雖然種得非常潦草,兩棵樹卻都成活了,且長得茂盛。后來人們看見那里有兩棵杉樹,就把那個窩凼稱做兩棵樹。再后來土地承包到戶,人工種植的杉樹林也分到了各家各戶,只有荒山作為集體的柴山地并沒有分下去。麥地村的荒山很多,有些人家便去開荒種地,反正都是無主的荒山,誰先挖出來就是誰家的,也沒人去爭。兩棵樹那里因為離村里較遠(yuǎn),土地也瘦,因此一直荒蕪著,直到一九八八年,張厚才家才把那里挖出來種了土豆,那兩棵樹呢,就任它在地里長著。

幾十年過去,父親已經(jīng)忘記自己在東山的山坳里種過兩棵樹了,直到一九八九年他才記起這件事。那年王大方家修新房,按照鄉(xiāng)俗,新房的梁木要由舅子家送,張厚才是王大方的舅子,他就把兩棵樹中小的那一棵砍了,請木匠打成梁木,敲鑼打鼓抬到王大方家。那時麥地村的荒山上到處是樹,有雜木,偶爾也有人工種植的杉樹,只要是自家地里的,村里人要用的時候只需花幾塊錢在林業(yè)站辦一張砍伐手續(xù)便可以隨意砍。張厚才送給王大方家那根梁木又粗又直,人們都嘖嘖贊嘆,說也不知是誰在什么時候栽下的,沒想竟能做梁木了。父親想起當(dāng)年放羊時種樹的事,跑到東山的山坳里一看,兩棵樹只剩一棵了,知道張厚才在王大方家,就去王大方家找。

父親找到張厚才:你怎么把我栽在東山窩凼里的杉樹砍了?

張厚才說:你說哪里話!那塊生荒地是我開了,兩棵樹長在我的生荒地里,樹自然也是我的,怎么會是你的呢。

父親說:那兩棵樹又不是集體栽的,是我栽的,我還想著等它們長大一點砍來打幾副棺材呢,你怎么說砍就給我砍掉了!

張厚才說: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是砍來送我妹夫家做梁木的!

父親就喊王大方:王大方你過來!

王大方假裝沒聽到我父親喊他,自顧跟幾個親戚說話。父親沖到他跟前問他:我栽在東山山坳里那棵樹被你舅子砍了,你說怎么辦?

王大方說:我舅子家的地里怎么會有你的樹?

父親說:那是我栽的樹!

王大方說:今天我家辦喜事,你最好不要在這里無事生非。

父親說:我才懶得管你家是辦喜事還是喪事。我的樹被你舅子偷砍了,現(xiàn)在我找到了,我得把它扛走!

父親俯下身,抱那根梁木。梁木太重,他抱不動。父親說:好重!砍成兩截就扛得動了。父親說著就要出去找斧頭。

那時王大方家正在吹吹打打,鞭炮陣陣,就要開始上梁儀式了。王大方早已領(lǐng)教過我父親,知道他是個蠻橫不講理的家伙,擔(dān)心他真干出傻事來,忙追上去,又是遞煙又是說好話。

王大方說:李哥,不就是一棵樹么,我并沒有什么對不起你嘛,何必跟我為難呢。

父親說:你們當(dāng)官的,好話說盡壞事做絕,我才懶得跟你套交情!

王大方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別這么過分嘛!

父親說:總之那兩棵樹是我的,張厚才砍了一棵,你們村上得拿個說法來,否則我就把那根梁木砍斷了扛回家!

張厚才也追上來了,他說:你說是你栽的,誰信?我沒砍的時候你怎么不站出來說是你栽的?李元勝你別訛詐人!

父親說:誰知道你要偷我的樹?當(dāng)年我栽樹的時候,吳啞巴在場。

張厚才就把吳啞巴拉過來問。那時吳啞巴已經(jīng)很老了,成了村里的五保戶,見王大方家修新房,他也去湊熱鬧。張厚才叫吳啞巴作證。可是吳啞巴不會說話,他哇哇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父親。

張厚才說:吳啞巴也沒說是你栽的樹!

父親說:他的意思就是那兩棵樹是我栽的!我懶得跟你說了,總之你張厚才砍了我的樹,現(xiàn)在我得把它扛走,無論我把它當(dāng)柴燒還是打成棺材,跟你們都沒關(guān)系。

王大方說:李哥,我看出來了,你今天是誠心要跟我過不去。

父親說:是你舅子跟你過不去。山上的杉樹那么多,他要送你梁木給你,就砍一棵自家的樹呀,為什么要砍我的,是不是覺得我好欺負(fù)?

張厚才說:就算是你栽的,可是那里的地被我開出來種了莊稼,樹長在我家地里,樹就是我的。

父親說:當(dāng)年集體植樹造林,土地下放后,林子都分給了各家各戶,可是東山山坳里那兩棵樹是我私人栽的,也就是我的,隊里也沒把它們分給誰,你憑什么就把它們占去了?

王大方辦喜事,怕給我父親鬧晦氣了,只好忍氣吞聲破財免災(zāi)。既然我父親說兩棵樹是他栽的,那就算他的。張厚才砍的那棵折價八十,沒砍那棵樹既然長在張厚才家的生荒地里,折價一百,也賣給張厚才。但兩棵樹要一百八,張厚才窮,拿不出錢來,王大方便花錢買了兩棵樹。雖然是王大方買的,但砍下來做梁木那棵樹名義上還是算張厚才送他的。

這件事在村里被人們談?wù)摿撕芫谩K麄冋f我父親不要臉,兩棵樹明明是在張厚才家地里,按照村里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顯然就是張厚才家的,我父親偏要無事生非,其目的不過是想訛詐王大方罷了。他們說一百八十塊錢對王大方來說不過是牛身上拔一根毛,王大方?jīng)]損失什么,反倒讓我父親臭名昭著了。

一百八十塊錢,值得嗎?他們說。

父親在人們的鄙夷里活著,他并沒有因為得到了那一百八十塊錢就富裕起來,相反,他的生活一度陷入了絕境。其實父親并不是一個笨蛋,他讀過書,算得上是文化人;他在縣城里當(dāng)過十多年的干部,可謂見多識廣;他有眼光,知道讀書能改變命運;然而,生活的落差讓他遭受了沉重的打擊。讀過書、當(dāng)過干部、有眼光,這些都是他的優(yōu)勢,但這些優(yōu)勢卻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他的劣勢,回到村里之后,他不甘受辱,也不甘平庸,但現(xiàn)實卻讓他不得不平庸。

那些年我們鎮(zhèn)到處是煤窯,父親缺錢,就去煤窯當(dāng)?shù)V工。王大方家的煤窯是村里最大的,在那里干活近,又最好掙錢,但父親與王大方之間的關(guān)系僵硬,因此他只好去別的煤窯干。家里的開銷實在太多,父親只好在煤礦預(yù)支工資,干兩百塊錢的活,卻早已花掉三百塊;欠老板的錢越來越多,老板便不再把錢預(yù)支給他。一家煤窯干不下去了,只好換另一家。當(dāng)?shù)V工實在太辛苦,掙錢也不多,父親便謀劃著做生意。他聽說市里的棺材賣到了兩千四五一口,而我們村里的林木多,打一口棺材兩千不到,于是他想方設(shè)法貸了款,買了一車棺材運到市里,沒想到因為事先沒聯(lián)系過,他把棺材齊刷刷地擺在市里的路邊,卻沒有人過問。從麥地村到市里有兩百多公里路,把棺材運回來不劃算了,在市里呆了近一個星期,他才聯(lián)系到一個販子,把棺材低價處理掉了。一樁生意下來,他虧了兩千多。父親做棺木生意虧了本,又策劃養(yǎng)豬。他買了五頭母豬,可是母豬下崽后,一場豬瘟襲來,圈里的大豬小豬死了個精光,父親也賠了個精光。那時王大方家的煤窯成了村里最大的煤窯,每天產(chǎn)煤近十噸,生意可謂紅紅火火。哥哥分開單過后,打算去王大方家的煤窯當(dāng)?shù)V工掙錢,父親阻止了他。父親說:王大方家開煤窯掙了大錢,為什么我們不自己開一口呢?父親帶著哥哥在村里的荒山上開窯,兩人干了將近一個月,費了無數(shù)炸藥和雷管錢,沒看到煤炭的影子,反倒遭遇礦井冒頂,把哥哥的腰砸傷了。煤礦沒開成,哥哥受了傷,父親只好借錢給哥哥治傷。哥哥的傷雖然好了,腰上卻落下了殘疾,負(fù)不得重。后來的好幾年里,哥哥對父親心懷怨恨,他不理父親,從來不進(jìn)我們家的老屋;父親呢,見哥哥不理他,他自然也不理哥哥,兩人就這樣僵持下去,日子過得很鬧心。二哥的情況也讓父親很受打擊。二哥和二嫂把孩子丟在家,兩人出去打工,不到一年,二嫂就跟一個山西人跑了,從此杳無音信,二哥輾轉(zhuǎn)各地打工,雖然他的孩子在老家,他卻難得打個電話回來,更別說寄錢來。

我們家的日子不好過,王大方家也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我們麥地村地偏人窮,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還有人糧食不夠吃,王大方卻富得流油。他二十多歲就當(dāng)了村干部,一直干了二十幾年,后來才在直選中敗給了一個年輕人。他當(dāng)村干部時,村里有好幾口煤窯,但只有他的煤窯越做越大。政府規(guī)范開采行為,王大方?jīng)]有能力經(jīng)營,把煤窯賣給一個江西老板,一下子就賣了五十萬。我父親非常鄙視王大方,說王大方是麥地村的惡霸地主,他霸占村里的資源,壓榨村里人的血汗,他家的每一分錢都不干凈,因此當(dāng)后來王大方的家業(yè)逐漸敗下去,父親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幸災(zāi)樂禍。王大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王天強長大后分開單過,二兒子王天樂跟著他過。王天樂雖然讀了很多年書,但生性喜好玩樂,專結(jié)交社會不良青年,結(jié)果書沒讀成,錢卻浪費了不少。后來他竟染上了毒癮,家產(chǎn)被他吸掉了大半。王大方幾次把兒子從戒毒所接出來,可是兒子一出來,毒癮也跟著出來了,王大方不給他錢,他就到處借錢。在村里借不到錢了,王天樂毒癮發(fā)作,竟然在縣城搶了一個出租車司機,結(jié)果進(jìn)了看守所。據(jù)說王大方花了很多錢想把兒子撈出來,錢花了,王天樂還是被判了七年刑。聽說王天樂被判了刑,父親冷笑說:我就知道王大方遲早要遭報應(yīng)!

時間如白駒過隙,麥地村也經(jīng)歷了不小的變化。從八十年代末開始,人們靠山吃山,滿山的林木在世紀(jì)末的時候已被砍伐殆盡,只留下光禿禿的山梁。地下的煤礦被瘋狂開采,到處呈現(xiàn)出荒涼的景象。后來,被開過荒的山野再次成為荒地,離人家較遠(yuǎn)的耕地也被撂荒,長出遍野的荒草。男人女人把孩子扔在家里,紛紛涌進(jìn)城市,他們成了一年一度的候鳥,整個村子只有到春節(jié)才會繁榮幾天。東山窩凼里那兩棵杉樹只剩下兩截腐爛的樹樁,而王大方和我父親也迅速地老去了。自從王大方的兒子被判了刑,他整個人也一下子萎縮下去,頭上的白發(fā)像草一樣長的快。有一天他跟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站在麥地小學(xué)前山丘上張望著什么,我看見他的背也駝了,頭上滿是白發(fā),他站在山丘上,像一根歪樹樁上頂著一抹白雪。我父親比王大方大十歲,他老相更甚,背明顯佝僂了,我偶爾回家,常??匆娝诖箝T口,嘴上叼著劣質(zhì)香煙,目光昏暗迷茫。雖然人老了,可是他脾氣卻絲毫不減。母親告訴我,父親的酒癮也大了,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在酒壇里舀二兩喝下去,睡覺的時候,同樣要喝二兩。母親勸他少喝點,他就大吼大叫,讓母親搬到別的屋子去睡,兩人已經(jīng)分居好幾年了。父親的煙抽多了,酒喝多了,身體就出了毛病。有段時間他的臉色浮腫,走路也氣喘。我姐姐聽說后,帶他去縣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肺氣腫。

麥地村天氣苦寒,時常陰雨綿綿,父親從縣醫(yī)院回來之后,不大下得起地了,老是說冷。有時他去井里挑一挑水,可是腳步蹣跚,身體打顫,不再有往日虎虎生風(fēng)的精神。母親勸他少出門,可是他卻不聽,居然去村后的觀音廟折騰起來。那座觀音廟在解放前就有了,解放后橫掃牛鬼蛇神,廟宇被掀翻了,菩薩們也被砸成了很多塊。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起,又有人去上香,廟宇的屋頂又被人們重新用竹草蓋過,砸壞的菩薩又被人們用水泥漿黏合起來,歪歪扭扭地倚在香案上。但這些年村里的人越來越少,去上香的人又少了。父親提了鏨子,自己鑿了一尊觀音石像放到香案上。他不是石匠,鑿出的觀音石像樣子非常奇怪,倒像是一只小鬼。

4

那天我剛放學(xué),正打算騎摩托車去鎮(zhèn)上,王大方突然來學(xué)校找我。由于父親的原因,我跟王大方家也沒有什么來往,我奇怪他為什么會來找我。

王大方垂頭喪氣地說:強子,你去勸勸你爸吧。

我說:我爸怎么了?

王大方說:你爸無中生有,居然要跟我爭兩棵樹!

我詫異了:什么兩棵樹?

王大方說:就是東山的那個窩凼!你爸說那幾畝柴山地是他的,昨天居然在那地里栽了幾十棵杉樹苗!強子你憑良心說說,你爸這樣做是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王大方給我說起最近發(fā)生的事。這幾年他異??鄲灒瑑鹤游緮〖?,幾進(jìn)幾出戒毒所之后,脾性不改,最終把自己送進(jìn)了監(jiān)獄。王大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問題,請了個陰陽先生給他瞧。陰陽先生拿著羅盤在他家門口看了看,又到祖墳上轉(zhuǎn)了一圈,說:你父親的墳有問題,必須遷,要是不遷,你們家恐怕還要出大事情。王大方怕了,帶著陰陽先生在村里到處轉(zhuǎn),最后選中了東山山坳兩棵樹那里。陰陽先生指著從前那兩棵杉樹之間對王大方說:這地方好啊,后面一座山,前面是平地,左右各一個小山丘,我找了幾天,這里是麥地村最好的陰宅,要是把你父親的墳遷在這里,要不了幾年,你家就會東山再起了,你兒子也會提前出獄。王大方聽了陰陽先生的話,就去找張厚才。從前,張厚才在那里開過兩年荒,后來嫌那里遠(yuǎn),土質(zhì)也不好,便沒有再種了。政府搞退耕還林,張厚才便隨意在那里栽了幾十棵花楸樹。他也沒巴望花楸樹能活,只不過種了樹,就可以在鎮(zhèn)政府領(lǐng)到一筆退耕還林款。那些花楸樹也不爭氣,只活了幾棵,而且病怏怏的,還沒有荒草長得高。張厚才家沒人手,他懶得再去補栽,那幾畝地就那么荒著。王大方把遷墳的地點選在了那里,想著是張厚才家的地,去給張厚才說,張厚才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那塊地我早撂荒了,你要就送給你吧。

于是王大方開始張羅著遷墳的事。他請石匠打石頭,然后請陰陽先生去兩棵樹定墳?zāi)沟木唧w方位。方位定好了,他在那兩棵樹樁之間挖好了一個凼,過兩天請石匠運石頭去,卻看見父親拿著鋤頭在地里挖,仔細(xì)一瞧,原來父親在那塊地里種了許多杉樹。

王大方很是詫異,他問我父親:你在這里干什么?

父親說:栽樹。這塊地我都撂荒好多年了,想想還是栽幾棵樹在里面,以后兒子兒孫也有個盼頭。

王大方說:這是張厚才送我的柴山地,你干嘛在我的地里種樹?

父親說:這塊柴山地是我的。

王大方說:你說笑!

父親說:誰跟你說笑?我問你,從前那兩棵杉樹是不是我栽的?

王大方說:可是你不是賣給了我嗎?

父親說:有那么回事嗎?

王大方說:老李你老了,記性不好了吧?一九八九年,我家修新房,你栽的兩棵樹被我舅子張厚才砍了一棵,我舅子賠你八十塊。另一棵樹你賣給了我,一百塊。我舅子張厚才沒有錢,我記得一百八十塊錢全是我出的。

父親說:是有這回事??墒俏野褬滟u給了你,并沒有把地賣給你啊。

王大方說:地是我舅子張厚才家的,前段時間我說要把我老父親的墳遷到這里,他就把這幾畝荒地都送我了。

父親說:地怎么會是他的呢,是我的!

王大方說:你又說笑了。你還記得不?一九八八年他在這里開了荒,退耕還林的時候又在這里栽了花楸樹,地是他的!

父親說:你才說笑!我十四歲就在這里栽樹了,地不是我的是誰的?他種我栽樹的地,種了兩年就沒種了,我也就沒追究他,沒想到你們卻用我的地做起了交易!要是這樣的話,我把你家的房子送給別人,這能算數(shù)嗎?

王大方說:退耕還林的時候他還在這里種了花楸樹呢。

父親說:哪兒有花楸樹?只有我種的杉樹!

王大方在地里到處找了找,沒看到一棵花楸樹的影子。張厚才栽的花楸樹雖然才成活了幾棵,可是前幾天還看得見呢,現(xiàn)在突然不見了,王大方猜一定是被我父親連根砍掉了。

王大方說:李元勝你在搗什么鬼?我告訴你,那些年你跟我過不去,我看你日子過得不容易,能忍的都忍了,現(xiàn)在你都這把年紀(jì)了,又得了病,就安安心心過幾天日子吧,瞎折騰什么!

父親說:我的地,我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不關(guān)你的事!

王大方生氣了,說:好吧,李元勝,我是秀才遇到兵,我們還是去村委會找主任!

父親和王大方就去找村主任。

主任聽了兩個人的陳述,對父親說:李伯,你栽樹是五十年代還是六十年代?這事都過去五十多年了,怎么還能拿它說事?

父親說:五十多年就不能說了?你沒聽人說過嗎,解放前紅軍借了老百姓的錢,現(xiàn)在不是也還了嗎?何況我栽樹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了!

主任說:你當(dāng)初栽樹的時候是荒地,是無主之地,跟現(xiàn)在不能比。

父親說:原本是沒有主,可是我栽了兩棵杉樹在那里,那里的主人就是我了。

主任說:可是你已經(jīng)把樹賣掉了啊。

父親說:樹是賣掉了,可是我沒賣地!

主任說:地被張厚才開出來種了,就是他的。他轉(zhuǎn)讓給了老主任,就是老主任家的。

父親說:主任你說笑話了,我買了你的雞蛋,是不是你的母雞也是我的了?

主任笑起來:李伯你平時看起來挺嚴(yán)肅的,可是開起玩笑來很逗人笑!

父親說:我是說實話。當(dāng)年張厚才在那地里種了兩年莊稼,我之所以沒過問,是因為大家都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反正后來他又撂荒了,我就沒追究了。我看著可惜,所以這些天就在里面種了些杉樹。植樹造林利國利民,村上不會反對吧?

主任說:可是退耕還林的時候張厚才在上面種了花楸樹呢。

父親說:花楸樹在哪里?我一棵也沒看見?。?/p>

王大方說:那是被你砍掉了!

父親說:王大方你別血口噴人,你什么時候看見我砍了?樹樁在哪里?

村主任說:李伯,雖然沒看見那地里長著花楸樹,可是張伯在那里栽了花楸樹卻是事實,我們是有證據(jù)的,都登記造冊了,退耕還林款他也領(lǐng)了。

父親說:主任你是欺我老糊涂了,我人老了,眼睛還亮著呢。那幾畝地里的確沒什么花楸樹,至于你們登了什么記造了什么冊,那是你們的事。我還想問問,沒有種樹卻領(lǐng)到了國家的退耕還林款,只能說明兩種情況,一種是張厚才作假,騙了國家的錢;另一種情況就是你們村委會作假。我不懂法律,你說這種行為該怎么處置?

主任被父親問得啞口無言。他怔了會兒,說:這件簡單的事情被你們扯得復(fù)雜了,我建議你們再私下協(xié)商一下,才好大點兒事,現(xiàn)在很多人連耕地都不種了,誰還要柴山地?至于在那里修墳的事情,不就修個墳么,能占多少地!你們都各自退一步,鬧出不和諧來可不好。

父親說:沒什么好協(xié)商的,地是我的,他王大方要在我的柴山地上修墳,我是萬萬不會答應(yīng)。

王大方說:李元勝你真行,說著說著好像那幾畝柴山地還真變成你的了!

父親說:原本就是我的!

主任說:你們別吵了,還是自己協(xié)商一下吧。

王大方?jīng)]法,只好退一步,跟我父親商量。

王大方說:老李,這樣吧,那幾畝地你說是你的就算你的好了,但是你得讓出我給我老父親遷墳的位置來。

父親說:你要給你老父親修墳這是好事,不過你去別的地方修,我的地才不會給你。

王大方跟我父親協(xié)商不成,只好來找我??墒俏乙矝]辦法。我說:叔你不是不知道,我爸那脾氣,九頭牛都拉不轉(zhuǎn),我在他面前,簡直就不敢說話。

我說的是實話。一直以來,我們一家人都很怕父親,我媽怕他,他的話就是圣旨。我們兄妹四人更怕他。小時候,我們稍稍犯了點兒錯誤,他就用細(xì)竹條打我們。他是個窮光蛋,可是長著一身又臭又硬的骨頭,要是他知道我們在誰家吃了飯,回家必定挨鞭子。所有的事情只要他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們除了遵照執(zhí)行,沒有別的選擇。

王大方說:強子我給你說實話吧,墳我是必須遷的,就遷到兩棵樹那里。我已經(jīng)以一萬二千塊的價格包給石匠了,錢也給了。你爸跳出來鬧這一出,叫我怎收拾!

我說:叔,我倆去找我爸,你再跟他說說,我也勸勸他。

我?guī)е醮蠓降轿壹艺椅腋赣H。

王大方說:老李,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不想再生什么是非,你也算了吧,讓讓。

父親說:我的意思已經(jīng)告訴你了,你選別的地方吧。

王大方說:我已經(jīng)確定要在那里修墳了,這樣吧,我補貼你一千塊錢。

我以為父親會答應(yīng),沒想到他說:我不要你的錢。

王大方生氣了,說:我簡直就是對牛彈琴跟你無法溝通!我不管了,總之墳我是必須遷在那里。

父親說:那得看我答不答應(yīng)!

王大方說:由不得你答不答應(yīng)!

父親說:只要你敢在我地里修墳,我就敢給你撬掉!

王大方說:咱們走著瞧!只要你敢亂來,拼了老命我也要再讓你去派出所坐幾天!

然后對我說:強子你都聽到了,你爸欺人太甚,到時候別說我這當(dāng)叔的不給你們兄弟面子!

父親說:王大方我知道你有本事,弄個人進(jìn)派出所還不跟抓一只小雞一樣嗎?可是你得講道理!你要遷墳我無權(quán)過問,可是你不能遷到我地里?。?/p>

王大方說:你這塊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說罷憤然走了。

我忍不住問父親:爸,你真想要那幾畝柴山地?我們家的柴山地那么多,不是都丟荒了嗎?

父親沉默了許久,咳嗽了幾聲,兇巴巴地說:我的意思你們都不懂,我懶得跟你們說。

5

九月過后,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天空霧靄沉沉,村莊仿佛一直被濃霧裹在了黃昏里,人罩在里面,說不出的壓抑。細(xì)雨很扎人,冷風(fēng)無聲無息從人的臉上劃過,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上面亂抓,把人內(nèi)心的寒意也給逼了出來。

父親的病又犯了。那天他獨自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輸液,輸完液出來,就一屁股坐在衛(wèi)生院門邊的墻根下,大口大口地喘息。那時我正在村里的小學(xué)上課,接到醫(yī)生的電話,忙騎著摩托車趕到衛(wèi)生院,見父親站在墻邊,手扶著墻,臉色異常蒼白,我趕緊過去扶著他。

醫(yī)生對我說:你爸這病,最好去縣醫(yī)院住幾天。

我把父親送回家,第二天帶他到縣醫(yī)院住下來,請醫(yī)生做了檢查??h城的天氣比麥地村好得多,雖見不到太陽,空氣中卻帶著微微的暖意。父親在醫(yī)院輸了三天液,當(dāng)?shù)年柟饨K于從醫(yī)院逼仄的窗口里透進(jìn)來,他的精神突然好多了。病房在住院部六樓,他居然不坐電梯,噔噔噔就下了樓,在醫(yī)院的花園里看兩個老人下棋。

我去找醫(yī)生看拍的片子。醫(yī)生說:他這病,說不清。

我說:什么意思?

醫(yī)生說:他的肺部有陰影,很有可能是腫瘤,你最好帶他去市醫(yī)院確診一下。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醫(yī)生的意思我明白,父親患的有可能是肺癌。我忙跑下樓,找到父親。

我說爸,醫(yī)生說要去市醫(yī)院看看。

父親看著我,像看一個外星人:市醫(yī)院?

我說是,縣醫(yī)院的條件有限,有些病他們檢查不清楚。

父親不看下棋了,他轉(zhuǎn)過身,大踏步朝住院部走去。我跟在他后面,心里惴惴不安。這次我送他到縣醫(yī)院,帶了一萬塊錢。那是我湊了很久的錢,妻子擺服裝店,過段時間她要去省城進(jìn)貨,叫我把這一萬給她。這回父親病了,我估計看病一兩千塊也就夠了,但還是偷偷帶上了那一萬塊,以備不時之需。如今要去市醫(yī)院,要是一萬塊都花掉了,我拿什么錢給妻子進(jìn)貨?可是父親的病不能不治。我已經(jīng)懶得去想如何面對妻子的事了,只考慮眼前:去市里檢查,這點錢夠嗎?我想起我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大哥身體不好,兩個孩子又在讀書,他是拿不出錢來的;二哥和二嫂出去打工后,二嫂跑了,杳無音信,二哥輾轉(zhuǎn)各地,幾年難得回一次家,從未寄過錢回來,我也不能奢望他帶錢來;姐姐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恐怕也沒錢。因此我只有先把父親送到市醫(yī)院,要是錢不夠,再想別的辦法。

父親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到樓梯口的時候,我說爸,我們坐電梯上去吧。他不理我,順著樓梯爬了上去。他的步履矯健,我緊緊跟在他后面。從一樓爬上六樓,他一刻也沒停,我反倒有點氣喘。我們沒有說話,默默收拾好行李,出了醫(yī)院,來到車站。父親在車站里張望了一會兒,爬上去我們鎮(zhèn)的班車。

我說:爸,上錯車了,我們要去市里。

父親說:去市里干什么?

我說:看病啊。

父親瞪了我一眼:瞎說!我看上去是有病的人嗎?

我說:不是我說的,是醫(yī)生說的。

父親兇巴巴地說:醫(yī)生的話算個毬!

我的心情很復(fù)雜。我懼怕父親,不敢跟他頂嘴,見他精神抖擻、兇神惡煞的樣子,我似乎也覺得醫(yī)生的話并不可信。何況我心里也在猶豫,口袋里的錢是給妻子進(jìn)貨的,要是真花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對她。因此,我只好隨父親上了回家的班車。

一路上我心亂如麻。我們在鎮(zhèn)上下了車,踏上了去麥地村的公路。剛到村口的岔路口,父親突然停下來,我也跟著他停了下來。岔路口的一條路通往村里,另一條通往東山。通往東山的路是一條小路,路口堆放著一些雕鑿好的石頭,幾個男人拿著木棒和鐵鏈正在抬石頭,王大方站在旁邊指揮著。

父親過去問王大方:你們在干什么?

王大方說:抬修墳的石頭。

父親說:你們放下。

幾個人都把目光投向王大方。

王大方說:為什么?

父親說: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你只要你敢把墳修在兩棵樹那里,我就敢給你撬掉。我李元勝說話算話。

王大方說:你敢撬,我就馬上打電話報派出所!

父親說:我們走著瞧吧,你就看我敢不敢。

我見父親蠻橫不講理的樣子,拉拉他的衣角說:爸,天冷,我們先回家吧。

父親瞪了我一眼:老子的事不要你管!他一屁股坐在一塊鑿得平平整整的石頭上,冷著一張臉,目光伸進(jìn)迷茫的霧里。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王大方摸出電話,開始打。果然沒過多久,派出所的人就騎著摩托車來了。問了情況之后,民警說:你們這個屬于民事糾紛,先由村委會調(diào)解。一個民警告誡我父親:李元勝,你規(guī)矩點,不要蠻不講理,要給兒孫積點德!那個民警說話的時候,目光有意無意地瞅著我,或許他知道我是個老師,好歹是個公家人,暗示我勸勸父親。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這些年來,因為父親的原因,我們家在村里一直被人瞧不起,雖然我當(dāng)了老師,可是村里人對我并不怎么尊重,有時反而會拿一些不好的言語對我??墒歉赣H就那犟脾氣,我能怎么辦呢。

果然,父親并不怕民警,相反火氣上來了,他說:你以為你披著警察的皮就可以教訓(xùn)人了嗎?有本事就一槍斃了我!

民警懶得跟他較量嘴上功夫,發(fā)動摩托車,扭頭瞅了我一眼,一溜煙跑了。

民警走了,村主任來了。他勸我父親:李伯,這事由不得你的性子來。我不是已經(jīng)勸過你們了嗎?凡事好商量嘛!

父親說:他王大方仗著自己有錢有勢又當(dāng)過村主任,想占我的地就占了,難道你們當(dāng)官的就可以隨便搶老百姓的財產(chǎn)?

主任見父親越扯越遠(yuǎn),便說:你說吧,你到底想要怎么樣?

父親說:我沒想要怎么樣,只要王大方敢在我的地里修墳,我就敢把它撬了!

王大方說:李元勝我告訴你,我父親的墳遷在東山的兩棵樹,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不能因為你說地是你的我就要改主意!遷墳的日期我早已經(jīng)看好了,臘月十八!你要成心跟我過不去,我們就走著瞧!

父親說:那你修吧,修好了我就去撬。強子,我們回家。

父親站起來,朝我揮揮手,我們朝家走去。在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勸父親:爸,你咋一點都不讓步呢,人家都答應(yīng)補貼你錢了。

父親瞟了我一眼:你懂什么?

我說:那你到底想怎么樣?

父親望了望我,抬頭看著霧蒙蒙的天:他王大方要把他爸的墳遷到那里,我為什么不能把你爺爺?shù)膲炦w到那里?

我赫然一驚:爸你瘋了?王大方要遷墳,你也要跟著遷墳,難怪他們都說你是一心一意跟王大方作對!

父親并沒計較我的冒犯:你不覺得這些年我們家一直都不順么?你爺爺死后,你哥的腰就傷了,變成了殘廢,你二嫂跟人跑了,你二哥在外面混了這么些年,半分錢也沒掙著;你呢,好歹是個大學(xué)生,可又有什么用呢,不過是在村里當(dāng)個娃娃頭!拿我自己來說,也是干什么都不成,現(xiàn)在又得了病……我也悄悄找過陰陽先生看過了,陰陽先生說兩棵樹那里的確是風(fēng)水寶地……先生說了,要是誰埋在那里,后人起碼能出一個縣團級干部……

我說:算了吧,爸,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爭不贏王大方。再說什么風(fēng)水寶地,那只是陰陽先生隨口一說,你咋就信了呢。

父親說:你這個大學(xué)是白讀了。老子做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們?

見父親兇巴巴的樣子,我不敢說什么了。

我以為父親的病會逐漸好起來,沒想到他在家里呆不久,病情又加重了。那時已是深冬,天突然下起雪來,麥地村被冰雪覆蓋,冷風(fēng)嗚嗚地叫著,人們都不敢出屋,整天圍著火爐。那天早上,父親沒像往常一樣起得很早,而是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喘息。母親慌了,到學(xué)校找我。我見父親的病很嚴(yán)重,忙打電話給哥哥和姐姐,叫他們來老屋商量該怎么辦。我也打了二哥的電話,可是電話里提示那是空號。我告訴哥哥姐姐,前段時間醫(yī)生說父親的肺上有陰影,說不定是腫瘤。

哥哥問我:你既然知道爸的病情這樣嚴(yán)重,上一次為什么不讓他繼續(xù)住院?

我說:是他自己要回來的,你知道他那脾氣,我行我素的,我攔不住他。

哥哥說:你告訴他他得了什么病了嗎?

我說:沒有,醫(yī)生建議去市醫(yī)院檢查,可是爸說他沒病,還罵醫(yī)生。沒去市醫(yī)院檢查,沒有確定的結(jié)果,我也不好亂說。

姐姐問我:腫瘤是什么?

我說:我想,醫(yī)生也許懷疑爸得了肺癌。

姐姐哭起來:肺癌?意思是爸的病治不好了?

我說:不一定,也有治好的。

我們商量之后,決定送父親去市醫(yī)院看病。那幾天妻子已經(jīng)去省城進(jìn)貨去了,還沒回來,家里拿不出錢來,我一咬牙,去鎮(zhèn)上找校長,在單位借了一萬。哥哥家也沒錢,勉強湊了兩千塊。姐姐呢,回家拿了五千多給我,說也是借的。我請學(xué)校的張老師用他的微型車把我們送到縣城,我和父親再坐去市里的班車。一路上父親迷迷糊糊,微閉著眼睛,只是艱難地喘息著。我心里有一千一萬個擔(dān)心,卻又說不出來,只巴望能快點到市醫(yī)院,把父親交給醫(yī)生。

我和父親在市醫(yī)院呆了幾天就回到了麥地村。父親到了醫(yī)院之后,醫(yī)生給他掛了幾組液體,他的精神好多了,喘得也不那么厲害了。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我無比沮喪:父親患的果然是肺癌,而且已經(jīng)到了晚期。醫(yī)生告訴我,晚期肺癌基本上沒有治愈的可能,醫(yī)院可以進(jìn)行放療化療,但最多也就能減輕一點癥狀。我沒轍了,打電話給哥哥和姐姐,問他們該怎么辦。姐姐接到電話,什么話也不說,只一個勁地哭。哥哥問我化療需要多少錢。我告訴他,醫(yī)生說一個療程估計要一萬多。哥哥說,一個療程以后是不是就好了?我啞然了。哥哥說,你最好征求一下爸的意見。我說這種情況不能告訴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會起副作用。哥哥說,他遲早總會知道的,你還是叫他拿主意吧。他一輩子要強,家里的事情都是他做主,現(xiàn)在輪到他的事情了,他還不能做自己的主?他肯定比我們有辦法。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告訴他才好。

我失魂落魄地走進(jìn)病房,見父親坐在病床上,精神似乎好了些。我看著他,欲言又止。他瞥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誰惹著你了?一張馬臉!

我在他旁邊坐下來,說沒什么,這天有點冷。

父親說:冷什么,你瞧,太陽不是出來了嗎?

我一看,果然,一縷淡淡的陽光從窗戶里照射進(jìn)來,雖然不那么明亮,卻也有了點天晴的味道。

父親問我:我得的是什么???

我吞吞吐吐地說,沒什么,就是肺炎,估計要在醫(yī)院多呆幾天。

父親怔了怔,低下頭,捶了捶自己的胸:我覺得我已經(jīng)好了。

我說:是醫(yī)生說的,我也不懂。

父親突然抬起頭來,目光逼視著我:醫(yī)生是不是告訴你我得了癌癥?

我驚得站了起來:誰說的?醫(yī)生可沒那么說!

父親說:還用問嗎?他得的也是肺癌——父親指了指另一張病床上那個病人——要是我沒有得癌癥,他們干嘛把我安排跟他住在一起?

我不知道說什么了,只好告訴他,醫(yī)生說可以化療,效果會很好的。

父親說:化療?我才不受那種罪!

我說:受罪也要治,我已經(jīng)和哥哥姐姐商量過了,這件事情就讓我們做一回主。

父親突然盯著我:這回你帶了多少錢?

我說:我?guī)Я诵?,哥哥和姐姐也給了些,我身上有的是錢。而且醫(yī)療費還可以報銷一部分,你不用擔(dān)心。

父親把手伸過來:把錢給我瞧瞧。

我無奈地把一萬多塊錢掏出來,遞給父親。他接過錢,揣進(jìn)自己的包,說:這錢我先揣著,我怕你弄丟。然后他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你先待會兒,我出去找醫(yī)生詳細(xì)了解一下病情。

父親拍我肩膀的時候,是那么有力又那么柔軟,我腦中閃過父親磕磕絆絆的一生,眼睛一酸,忍不住流出淚來。我看見他步子穩(wěn)健地走出病房,消失在門外。那一刻,我竟有一種錯覺,我覺得父親并沒有病,我在心里騙自己,父親已經(jīng)輸了幾天液,他的病或許已經(jīng)好了。

過了一會兒,父親回來了,他對我說:強子,我們走吧。

我有些愕然:去哪兒?

他說:回家。

我說:還沒治病呢,怎么就回家了?

他說:不用治了,我已經(jīng)把出院手續(xù)辦了。

我站起來,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道:爸,不行!

他瞪著我:老子的話你也不聽了?走,跟我回家!

我站著不動,說:爸,我們再努力試試嘛,不是就一定治不好!

父親的聲音柔和下來:強子,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知道。如果呆在醫(yī)院,我受不起他們的折騰;要是回家,我說不定會多活幾天。我不想死在醫(yī)院,再被進(jìn)火葬場燒成骨灰,你給我留個全尸好不好?

那天我?guī)缀跏潜桓赣H挾持回麥地村的。一路上我沉默不語,倒是父親的話多了起來,在班車上,他打開玻璃窗,朝窗外看,絮絮叨叨地說:這城市的變化好大,當(dāng)年我來這里的時候,到處是瓦房,街上沒有幾輛汽車,到處是牛車,現(xiàn)在,全是大房子了,車子一輛接一輛,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經(jīng)過山野時,父親給我介紹它們的名字,他說他年輕時曾去過哪些村落,認(rèn)識哪些人。他說起自己年輕時第一次坐汽車的經(jīng)歷。路爛,車開得慢,他惡心想吐,可是看見車上有很多人,就不好意思吐了,硬生生地把要吐出來的逼進(jìn)了胃里。父親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忍不住笑起來,表情顯得無比溫暖。我叫他把車窗關(guān)上,說風(fēng)大天冷,小心涼著。父親說:現(xiàn)在我有點暈車,開著窗舒服點。

我心里一陣難受。父親一直氣勢凌人,可是現(xiàn)在,他竟像個孩子一般。再兇的人,一旦老了,病了,也就溫順了。

一路上,我的鼻子都是酸酸的。

6

麥地村新下了一場雪,漫山遍野的白刺得人心里發(fā)慌。路上的雪被人踩過了,沾上了黑黃的泥土,那些雪便如腐爛了一般。我和父親走到通往東山的岔路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王大方家從前堆放在岔路口的石頭已經(jīng)不見了,那條路也被踩得稀爛。

父親扭頭問我:強子,今天是初幾?

我說:二十二號。

父親說:我問是農(nóng)歷初幾?

我想了想說:臘月十一。

父親說:離王大方家遷墳只有一個星期了。

我說:他遷他的,爸,我們回家吧。

父親的目光順著伸向東山的小路蜿蜒過去:我們上去看看吧。

我說:看什么?

父親說:看王大方給他死去的父親修的新墳。

我想起父親之前說過的話,他說只要王大方敢在兩棵樹那里修墳,他就把它撬掉,難道……我忙說:爸,那件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現(xiàn)在你身體不好,別折騰自己。

父親說:沒事,我只是想去瞧瞧,別的什么事也不做。

我說:有什么好瞧的,不就是一座墳嗎?

父親說:還是去瞧瞧吧。路滑,強子,你扶著我。

我只好扶著父親,朝東山走去。兩棵樹離岔路口有點遠(yuǎn),我們花了二十多分鐘才到。果然,那山坳里壘起了一座新墳。墳的四圍用清一色的石條箍著,正前方雕龍畫鳳,還刻了對聯(lián)。墓門洞開,石碑倚在墓邊,很光滑,上面還沒刻字。按照我們麥地村的習(xí)俗,需要死者落了土再刻石碑。王大方家是遷墳,須得把棺材遷過來放進(jìn)墓里,再請石匠刻字。父親站在墓前,彎腰朝墓里瞅了瞅,然后直起腰來,轉(zhuǎn)過身,凝視著前方。

真是好風(fēng)水啊,他感嘆說:當(dāng)初我把兩棵樹栽在這里的時候只是想到這里背陰,樹容易成活,沒想到這里竟然是一處好陰地。

我說:有什么好的,人死了無論埋在哪兒,最終不過是變成一堆土。

不一樣,父親用手指了指:你瞧瞧這地點,后面是高山,厚實,左右各兩座小山包,像不像太師椅的兩個扶手?前面是平地,一點也不空。現(xiàn)在天氣不好,要是晴天,這里的視野特別開闊,正好面對著前面山梁上的一座圓圓的山丘,向山也很好。人死了埋在這里,后人的前途一片光明啊,王大方這狗日的,占了村里的好資源不說,還要把好風(fēng)水占了,精得很啊。

我擔(dān)心他又胡思亂想起來,說:爸,看也看過了,我們走吧。

父親又四處打量了一下,搖搖頭。我扶著他,我們一前一后回了家。

我把父親的病情給家人詳細(xì)說了說,大家對父親放棄治療的做法都表示理解。肺癌是絕癥,而父親的病更是到了晚期,要治愈已經(jīng)不可能,如果花錢能夠治好,我們當(dāng)然會想方設(shè)法去籌錢,可是現(xiàn)在花了錢也是枉然,因此我們還不如讓他心情好點,安安靜靜地在家里多活幾天。我知道父親的日子不長了,于是想方設(shè)法通過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聯(lián)系到了二哥,我告訴二哥,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不行了,叫他今年過年無論如何回家一趟。二哥說他沒有路費,我又忙著去鎮(zhèn)上的農(nóng)村信用社打錢給他。

對于父親的病,我們雖然嘴上不說,可是心里都很傷心。父親倒表現(xiàn)出了不同尋常的平靜,說人這輩子總是要死的,他活了六十八年,也不算虧了。從前,父親稍有不如意就會大發(fā)脾氣,仿佛看什么都不順眼,而如今,他竟像變了個人一般,雖然身體瘦削了很多,也時常咳嗽,卻比從前安靜了。天冷,床上不暖和,我們在火爐邊給他支了張小床,讓他躺著。父親躺在小床上,睜著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們。

臘月十七下午,二哥從外地回來了,一路風(fēng)塵。雖然穿著還算光鮮,可是我知道他口袋里沒有錢。哥哥和姐姐一家聽說二哥回家了,也都趕到了老屋。一大家子難得湊在一起,屋里的爐邊被父親的床占去了一大片,安放不下多少凳子,孩子們就站著。父親坐起來,眼珠子骨碌地在大家臉上轉(zhuǎn)著,目光中滿是溫情。

父親問哥哥:老大,你那腰,還疼不疼?

哥哥說:天晴落雨會疼,不過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父親點點頭,說:你家兩個孩子,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了吧?都要好好讀,考大學(xué),以后在城里找工作。

然后他問二哥:老二,你媳婦呢,跟那個山西人跑了,是不是真的就不和你過日子了?

二哥說:她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還過什么日子?

父親點點頭說:也怪不得她,是我們家太窮了。沒事,過幾年就好了,到時候你再娶個媳婦,踏踏實實過日子。你孩子的成績不錯,以后讀書會有出息的。

他對我說:老三,你得有上進(jìn)心。你還年輕,這麥地村不是你長久呆下去的地方,要想辦法出去工作。一個大學(xué)生,哪能當(dāng)一輩子娃娃頭?

我點點頭,可是心里有些黯然。我也不想長久呆在麥地村,可是要調(diào)到鎮(zhèn)上太難了。

父親對姐姐說:你也別成天就盯著那幾畝地,要想著法子多掙點錢。

姐姐說:爸,我讀書少,我也想出去打工掙錢,去了一回,可是到外面我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什么活也不會。

父親說:也怪我,當(dāng)年該讓你多讀幾天書的。不過沒關(guān)系,沒文化你也可以多看多想,腦子要活一點,看別人是怎么掙錢的,多學(xué)嘛。

姐姐忙點頭。

那天下午,我打電話給妻子,叫她和兒子來老家看看父親;姐姐也打電話把姐夫叫了來,哥哥一家也都在,一大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家里難得有這么多人,父親的精神也好了起來,他下了床,說那張床在火爐邊占地勢,叫我們把它撤進(jìn)里屋。我們說里屋冷,父親說人老了就不知道冷熱了,一大家難得有聚在一起的時候,今天我們就提前團個年。我們也都很高興,大家紛紛去煮飯做菜。吃飯的時候,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父親是不能喝酒的,但是他說想喝一杯。我想他已將不久于人世,既然想喝,就讓他喝點吧,于是給他倒了一小杯。父親舉起杯,我們也紛紛舉杯,祝他早日康復(fù)。

二哥說:爸,醫(yī)生的話不能全聽,你要高興點,有很多被醫(yī)院宣布不能治療的病人,因為心情開朗,坦然面對,病就自己好了。

父親點點頭,說二哥的話有理。他說:老二這些年在外面混,能說出這樣的話,也算是長了見識。我就不相信醫(yī)生的話,他們不過就是想騙人的錢。

平常不愛說話的母親居然也開起了玩笑,她說:你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別說人,連鬼都怕你,什么病撲到你身上,都會被嚇跑的。

聽了母親的話,我們都笑起來,父親也笑了。在我的記憶力,那似乎是我見過的父親的唯一一次笑。

我們正在吃飯,突然有人推門進(jìn)來,一看,竟然是王嬸,王大方的老婆。她提著兩箱牛奶,訕訕地對我父親說:他大伯,聽說你病了,大方讓我來看看你。

我的心提到了嗓門眼兒,擔(dān)心父親不悅。沒想到他竟然站了起來,和顏地招呼王嬸坐。父親說:他嬸嬸,客氣什么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何必帶東西,看一眼我心里也很高興了!

我們都站起來,請王嬸跟我們一起吃飯。王嬸客氣了幾句,說明天正午十二點就要遷墳,家里正忙著,得趕緊回去招呼。然后她叫我父親好好休息,安心養(yǎng)病。父親說:我精神好著呢,這病不算什么,人老了,誰都有個養(yǎng)身病。

王嬸說:就是,沒什么大不了的,挺一挺,冬天過了,天氣暖了,你的身體也就好起來了。

吃完飯,天還沒黑。父親說想到門口的小路上走走。我們都勸他別去,說下雪了,天冷,路滑??墒歉赣H說他不走遠(yuǎn),在門口轉(zhuǎn)轉(zhuǎn)就行。父親出門去了,我們坐在屋里,談?wù)撝牟。终勂鹚屯醮蠓郊业亩鞫髟乖?,忍不住感嘆起來,心上也裹著一層驅(qū)之不去的悲傷。

次日早上,我早早地從鎮(zhèn)上回到麥地村的老屋,見母親正在爐邊捅火,她告訴我,二哥和他的孩子都還沒起床,父親躺在屋里也還沒什么動靜,也許還在熟睡。我在火爐邊坐了一陣,跟母親聊了幾句,然后推開父親的門,想看看他怎么樣了??墒钱?dāng)我拉開里面的燈,竟傻了眼:屋里只有一張空床,父親竟然不在!

媽,爸爸呢?我忙轉(zhuǎn)過頭問母親。

不是還在床上嗎?母親說。

床上哪里有?我焦急地說。

母親過來,看了看床上,又在屋里的角落里瞅了瞅:怪了,我沒看見他出門啊。

一定是你起床之前,他已經(jīng)出去了,我說。

二哥聽說父親不見了,趕緊起了床。我們找遍了老屋的每個角落,也沒看見父親。

母親說:他是不是去王大方家了?

我覺得有可能。王大方家今天遷墳,按照習(xí)俗,要請道士做半天道場,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去,熱鬧得很。如果是以往,父親是肯定不會去的,可是昨天王大方的老婆來看過他,兩家的關(guān)系算是冰釋了,父親去看看熱鬧,這也算是傳遞一種善意。

母親叫二哥去王大方家看看,可是二哥去了一陣就回來了,說沒看見父親。

他去哪兒了呢,莫非去你哥哥家了?母親說。

我趕緊打電話給哥哥,可是哥哥也說沒在他家。我把父親失蹤的情況給他說了,哥哥說:別慌,麥地村就這么大,他又有病,走不遠(yuǎn),肯定就在村里。

可是我們還是有點擔(dān)心。我們把父親能去的人家都找過了,可還是沒見到他的影子。父親究竟去了哪兒?我們都百思不得其解。

母親的臉色突然變了,她說:強子,我知道你爸去哪里了!

哪里?我急切地問她。

兩棵樹,一定是兩棵樹那里!母親哭起來。

我的腦中一陣暈眩,說了聲“我去看看”,便飛一般沖出了門。我想起了父親曾經(jīng)對王大方說過多次的話,父親說:你只要你敢把墳修在兩棵樹,我就敢給你撬掉。王大方的老婆昨天來示過好,我以為父親已經(jīng)不計較了,可是他表面上裝作不在意,想不到心里卻耿耿于懷,他一定是想趁王大方家遷墳之前,先把那座墳撬了!

天上有雪花飛舞,天地間灰白一片。我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朝東山跑去。我累得氣喘吁吁,心里裝著對父親的埋怨。他真是不可理喻,究竟要王大方怎么樣他才會甘心?他已經(jīng)身患絕癥,時日不多了,卻還要這般折騰……

我一口氣跑到了東山。一路都是積雪,之前下的雪凍成了冰,雪又下在冰上,一層一層重疊著,人踩在上面,就像踩在實實的泥土上。昨晚的雪不甚大,全是雪粒,它們鋪在冰上,倒像撒了一層防滑劑。路上有些腳印,卻被新下的雪粒覆蓋了,只若隱若現(xiàn)。我想父親一定來得很早,也許天還不亮他就來了,這個處心積慮的老頭啊,簡直不可理喻!我想象著父親拿著鋤頭和鋼釬撬墳的情景,心急如焚。我必須阻止他!他已經(jīng)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死了,我們還要活,他的兒子孫子還要在麥地村生活,再也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了!

然而眼前并沒有出現(xiàn)我想象的情景。王大方家的墳好好的,我沒有看見父親,只看見一串伸向墳?zāi)沟耐嵬崤づさ哪_印。王大方家就要遷墳了,他們家的人肯定來過這里,父親不在這里,這些腳印自然也不是他踩出來的??墒撬降兹ツ睦锪四??我感到很疑惑,順著那些腳印朝墳?zāi)棺呷ァ:鸵恍瞧谥拔液透赣H看到的并沒有什么兩樣,墓門洞開著,墓碑倚在墓前,上面有星星點點的雪花覆蓋著,顯得孤獨冷清。

我站在墓前,心如亂麻。我點了一根煙,掏出電話,撥二哥的號碼。我要告訴他父親并沒有來兩棵樹,叫他再在村里找找??墒俏彝蝗粐樀靡黄ü勺诹说厣希謾C也掉在了地上。我的目光順著墓門看進(jìn)去,雪光映入墓里,我看見里面竟然躺著一個人。我認(rèn)出來了,躺在里面的是我父親!

“爸!”我尖叫了一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過去摸了摸他,他的身體雪一樣冰涼。父親已經(jīng)走了。我看見他雙目緊閉,神態(tài)安詳,像個孩子安然入眠。這個不可理喻的老頭,他竟然跑到王大方家的墳里來做夢了。

◎李發(fā)強,云南彝良人,七十年代生,教師。在多家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出版有小說集一部,曾獲第六屆全國煤炭系統(tǒng)文學(xué)烏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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