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蕓
1964年出生,天津作協(xié)會員,簽約作家。陸續(xù)在《收獲》《小說界》《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江南》《芙蓉》等刊發(fā)表作品三百余萬字。出版有《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等。曾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天津市首屆文學新人獎、天津市文化杯小說大賽一等獎以及《人民文學》頒發(fā)的全國文學作品大賽創(chuàng)作獎。
這個七個月大的孩子,總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陌生人。我明明知道她看誰都這樣,可看我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想掉眼淚。
——摘自2014年6月6日@尹學蕓 新浪微博
1
許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夜里,我突然想起了七二當年的樣子。我把當年的感覺寫了篇微博,然后才有了這篇小說。
2
我叫王云丫,我的好朋友叫劉翠枝。我們倆同年同月同日生于三年自然災害以后的某一天。我父親去接我姥姥,她父親去接她姥姥,兩個父親在路上碰上了。我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所以家里多一個丫頭父親不以為意。劉翠枝上邊是兩個姐姐,所以劉翠枝的父親很以為意。我父親問他家生個啥,劉翠枝的父親黑著臉說:小子。我父親就以為他家真的生了個小子,回家還跟人抬杠呢,說劉四方親口說的,還能有錯?父親后來明白了劉四方說的是氣話,他不喜歡丫頭,丫頭非得成群打伙排著隊去他家討債。一個丫頭兩個賊,兩個丫頭四個賊,除了從娘家往婆家偷東西,丫頭還有啥用處!
我和劉翠枝的特殊淵源,使我們成了好朋友,專門做狼狽為奸的事。比如,偷瘸老太家的桃。她從墻外用肩膀把我頂起,我摘一個丟到地上,摘一個又丟到地上。摘到第三個,被瘸老太發(fā)現(xiàn)了,瘸老太舉著拐杖尖聲罵著追我們,說桃核是嫩的,剛能“孵小雞”,這不是造孽么!嫩的桃核沒長硬皮之前,用兩只手揉啊揉,能揉得透明,這就叫“孵小雞”,我們常玩這種游戲。這個時候的桃子嚼起來就像木頭渣子,一點味道也沒有,我們哪里不知道這些,圖的不就是個好玩么!瘸老太在后面一瘸一拐追我們,我們嘻嘻哈哈跑跑停停,氣得瘸老太唾沫飛濺。我們還在前面叫陣:追啊,追??!
我們?nèi)チ讣依锿迭S瓜。他家黃瓜長在后園子里,有一道梢門正沖著井沿方向。夏天的蟬吵翻了天,一個村莊的人都在睡午覺,空氣里都是呼嚕聲。我和劉翠枝睡不著,竄到六指家的后院去擰黃瓜。我們都愛吃小的嫩黃瓜的腦袋瓜兒。我們獨特的偷法前無古人。鉆到黃瓜架下,把看起來順溜的小黃瓜一撅兩半,尾巴那一端依然長在藤秧上。或者,干脆把嘴湊上去,咬上一大口,把滿口清香直接吞到肚里。剩下的一半掛在架上,不仔細看,還覺得它們長得挺好呢!只是它們長得再大,也是半截黃瓜,就是那弧形的缺口,也再不能長齊整。當然,也再生不出黃瓜腦瓜兒。這跟人不一樣,人如果沒了腦瓜兒就不會生長了吧?
有一天,我們從黃瓜架底下鉆出來,看見六指搖著蒲扇光著脊梁在后門檻子上坐著,看我們。不知道他在那里坐多久了,也不知這樣看見我們有幾回。他不說話,臉上卻掛著笑。麥秸稈編的蒲扇中間繡了紅花綠葉,他搖動時,臉與紅花綠葉交錯隱現(xiàn)。不知劉翠枝想些什么,我感覺很沒臉,覺得都不如讓瘸老太追著罵有臉。這種感覺可真奇怪。我們小貓一樣鉆出了那片園子,溜過長條坑,坑邊長著許多蘆葦。我撅了一根葦毛擋著臉,對劉翠枝說,以后不要找我了,我再也不要去他家偷黃瓜了。
劉翠枝問為什么,我說六指那人太陰險,我不喜歡吃陰險人家種的黃瓜。
一只蓋蓋蟲在地上爬,被我用腳尖碾死了。劉翠枝追問我啥叫陰險,我的臉熱得冒汗,可卻答不出。劉翠枝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我趕緊伸長了耳朵。
劉翠枝說,我姐來井沿挑水,我在那邊踢毽子。有一天,她把水桶從井里拽上來,人忽然不見了。
我大吃一驚:她掉井里了?
劉翠枝瞇瞇笑著看我,說你再猜。
我哪里猜得出。
劉翠枝指了指六指家的菜園。
我說,她也去偷黃瓜了?
劉翠枝急得擺手,說翠娥是大人,不會饞嘴偷黃瓜。她是去偷人了。
我又大吃一驚,下巴差點掉在地上。
劉翠枝得意地說,她和六指親嘴讓我看見了,就在他家后門檻子里。但我答應她不告訴別人。
我說,他是六指哎!
劉翠枝說,你發(fā)誓不對人說!
我不敢發(fā)誓,我還被驚著。
劉翠枝杵了我一下,我才把手伸出來,跟她拉鉤。我的眼神是直的,手指也是直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劉翠枝卻顯得興奮,她一下勾住了我的手,詭秘地說,你以為我們吃六指家的黃瓜是偷么?我們吃他家的黃瓜他樂意!
這個彎子轉(zhuǎn)得實在太大了,一下把我震懵了。
3
這樣的新聞我哪里藏得住。我媽總說我是直腸子,吃多少拉多少。聽了多少話,吐出來的比聽到的還多。高粱米子兒干飯像石頭那樣硬,我一粒一粒往嘴里填,吃得心不在焉。哥在說學?;@球隊打比賽的事,他說十幾個人的隊伍,就屬他的鞋子舊。爸悶頭吃了一大口干飯,只說了一個字:買!哥興奮地看了我一眼,嘴角都要咧到腦門上去了。我注意到了我姐不高興,平白的一張小臉沒有半點表情。其實,她新穿了一件的確良襯衫。她的不高興傳染給了我,我媽說,我的嘴撅得能拴頭驢。就是拴兩頭驢,新鞋新衣也沒我的份兒,我天生就是穿剩落兒的命!哥是高中生,姐是初中生,我是小學生。我們家與別人家不一樣,別人家可沒有那么多叫學生的人!這些我都知道。劉翠枝的姐姐一天學都不上,人家早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了。因為心里有秘密,我一會兒就把撅起的嘴唇放下,小心地說,劉翠娥和六指相好,他們親嘴被劉翠枝看到了。話沒說完,我夾老咸菜的筷子被母親橫著打了一下,我的食指被抽得生疼,筷子一下子脫手了。母親訓斥說,小孩子家少胡說八道,再讓我聽到你說這些閑話,我把腿給你打斷!
我委屈地說,我聽的不是閑話,是劉翠枝親眼看到的。
父親把眼一瞪:你還說!
我一擰身子站起來,賭氣離開飯桌,來到了院子外面。我把身子靠在房山上,一顆一顆掉眼淚,越掉越委屈,不哭不行了,就開始從小聲到大聲。我心里想的是,哥要穿新球鞋了,姐穿的確良襯衫了。哥穿新球鞋我不心疼,姐穿的確良襯衫才真讓人心疼啊。白底兒,粉格,誰看了都說好看。姐故意在我眼前扭,說穿的確良果然涼快,呼啦呼啦招風?。≡倏纯次业纳砩希澴庸幼佣即蛄搜a丁,都是姐姐穿剩的。都是做閨女的,差距咋這大呢!我越想越可憐,從哭變成了號啕,震得房山一晃一晃的,家里人卻都假裝聽不見。吃了飯,哥哥姐姐去上學,父母去上工,一家人全走了。我到碗柜里找吃的,只有小半碗高粱米飯,一個咸菜絲兒也沒有!我餓著肚子去上學,心里暗暗發(fā)誓: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在吃飯的時候離開飯桌了!再也不說劉翠娥與六指相好的事了!
他們不讓我說,他們自己卻說私房話。夜晚,父母把堂屋的電燈拉到門框上,在院子里搓麻繩。母親說,翠娥與六指的事指定成不了。父親說起劉四方不是有謀略的人,他的背后是曹大拿在指使,劉四方就是曹大拿的一桿槍。母親說,可憐六指那孩子,人不壞。父親說,好人都沒用處,人不壞有啥用?母親說,聽說兩人已經(jīng)那個了,可別出啥事。父親說,出不了啥事,劉四方管閨女管得緊。母親說,你沒聽云丫說,兩人都親嘴了?父親笑了下,說親嘴能親出啥?下面的話我就聽不清了,但他們依然在說,顯然是把語音放輕了。窗臺是用青灰抹的,硌得我的腋下生疼。姐姐問我咋還不睡,我順勢出溜到了炕里面,橫著躺,頭碰到了姐的腳。姐姐又沒洗腳,真臭。我把頭偏了偏,心想,翠娥和六指親嘴的事爸媽是聽我說的,看樣子他們并不反感這個消息。可當時何苦都對我這么兇。
六指一家是個特殊的家庭。他娘只有半人高,他爸背上背著包,學名叫駝背。我們都叫他羅鍋,還給他編了一首兒歌:羅鍋子羅,羅鍋子羅。羅鍋子上山打美國,美國不怕羅鍋子打,羅鍋子就怕馬蜂蟄。誰編的,不知道,反正大家都這么唱。六指長相不丑,就是大拇指上面背著一個小指頭,就像他爸背上背著一個包一樣,顯得那么多余??闪甘智墒浅雒模名溄斩捑幍霓p子都比別人勻稱,做成蒲扇,中間還繡花。我敢說,村里沒有一家還給蒲扇繡花的。六指媽去世的時候我們還有印象,她死于心臟病。六指和他的兩個哥哥一起哭,這個哭沒人做飯了,那個也哭沒人做飯,哭得大家都笑。六指跟劉翠娥是怎么好上的,沒人能說清楚。有一天晚上,我和劉翠枝去河里洗澡,一個叫三姑的人問劉翠枝,你爸知道翠娥和六指的事么?你怎么不告訴他?
劉翠枝反感地說,你媽才跟六指好呢!
說完,身子一扭一扭地下了河堤。
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翠娥和六指的事,也不會有人告訴劉四方。誰告訴劉四方誰找死。大家都這么說。
四方叔也算個好脾氣的人。他脖子短,給人的印象,他的一張大扁臉長在了腔子里,下巴抵住胸脯,見誰臉上都是笑瞇瞇。他家的一鋪大炕上,四撥孩子打撲克,吵鬧聲能讓屋頂?shù)敉猎?,他就那樣嘿嘿地笑,看誰都一副菩薩相??纱笕撕⒆佣尖鹚?,他若沉下臉,或不高興時咳嗽一聲,孩子們就像貓一樣下地穿鞋,一點也不敢弄出聲響。劉四方的威嚴,還體現(xiàn)在另一面。四方嬸一輩子不在他面前吃飯,吃不飽。桌子放好,碗筷擺好,四方嬸就端碗蹲到屋檐底下。有一次,四方嬸把家里的撣瓶拿出去賣了,給自己換了幾帖膏藥,治老寒腿。四方叔知道后,抄起一柄三股叉,倆眼瞪圓了追四方嬸,那情形,就像一個老哪吒,追上了會扎四方嬸一個透心涼。從村里一直追到了村外,誰都不敢攔,攔也攔不住。正趕上曹大拿從公社開會回來,曹大拿騙腿下了自行車,扭過身子看劉四方,說四方你這是干啥呢?劉四方趕緊收了叉子戳到地上,嘿嘿笑著說,敗家娘們賣了祖上的瓶,我嚇唬嚇唬她。曹大拿說,瞧她嬸子的臉,都不是人色兒,你快讓她歇歇。四方嬸一下子癱在了地上,連哭都不會了。
罕村的人都知道,劉四方誰都不服,就服曹大拿一個人。曹大拿在大隊當會計,比書記和治保主任都有威嚴。因為他的舅子在縣里做大事,來他家,要坐吉普車。四方叔無論大事小事,都聽曹大拿的主意。隔三差五,就要請曹大拿喝酒。兩個人的交情,稱得上莫逆。但再莫逆,劉四方這一輩子,也沒摸過曹大拿家的筷子。
當然,這是罕村人的閑話。
有一天傍晚,我們正在街上玩跳繩,就見曹大拿鴨子似的往劉四方家走。他個子不高,是方肩膀,走起路來邁外八字,有板有眼。村里的老人說,這是走官步,吃官飯的人才這樣走。我們曾認真討論過,大隊會計算不算吃官飯?劉翠枝說算,我說不算。我說官飯得吃商品糧。劉翠枝說,村里沒有商品糧,如果有,肯定是大拿叔吃。這話讓我沒法反駁。我見過曹大拿的大賬本,硬殼子,小碎格。村里的大事小情都在賬本上記著。有一次,村里的魚塘翻坑,死了很多魚,誰家分多少,大拿叔就拿賬本對實物。他彎著手夾著賬本往大隊部走的樣子,就像一處風景,大人孩子的眼神都會看得發(fā)癡。
眼下曹大拿又往劉四方家走。我問劉翠枝,他又去你家吃飯了?劉翠枝搖了搖頭,說今天家里連豆腐也沒有。這話說得有典故,別人不懂,我懂。去年秋天,我和劉翠枝放學以后直接去了地里撿黃豆。黃豆收過了,豆莢炸在地里,黃豆像珍珠一樣誘人。我們撿啊撿,蹲累了,就坐著。黃豆多的地方,就連土和豆葉捧到手心里,用嘴吹。塵土和豆葉飄飄揚揚飛走了,留下一顆顆黃豆油光水滑。書本倒在了地上,黃豆直接放進書包里。天黑得看不見了,我們把書本和鉛筆盒夾在腋下進了豆腐坊。劉翠枝比我能干,換了十四塊豆腐。我換了十二塊,回家美美吃了一頓。轉(zhuǎn)天我問劉翠枝的豆腐是怎么吃的,她喪氣地說,那么晚,四方叔還是把曹大拿叫了來,兩人你一盅我一盅喝到大半夜,大拿叔走時,盤里根本就不像盛過豆腐的樣子,比舔的都干凈。
這件事,我好幾次都想在飯桌上說出來,可都心有余悸。我覺得劉翠枝可憐,自己撿了半天黃豆,卻連一口豆腐都吃不上。言外之意,當然是稱贊我的父母。那晚,我們油煎了八塊,拌了四塊,一家人都吃得心滿意足??梢幌氲酱竽檬宓镍喿硬?,我又心虛了。四方叔能用幾塊豆腐請曹大拿,我家若請,人家都不一定來。
這話說出來,我怕爸媽的臉上掛不住。
誰會想到呢,這個晚上曹大拿去劉四方家卻不是為吃飯。他坐在一張黑漆靠背椅上,輕飄飄地說,你家丫頭的事……你知道么?她跟六指搞對象,跟誰不行,跟六指。
劉四方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六指?不可能!我家翠娥眼光高著呢。她二姨給她介紹個解放軍,她都不樂意。
曹大拿不管劉四方說什么,接著自己的話茬說,有丫頭扔圈里喂豬也不能去那樣的人家……我們家的女兒,咋能嫁給那樣的人家?
一句“我們家的女兒”,簡直深入劉四方的骨髓啊!劉四方走幾步出屋,站到后門檻里吼了一聲:翠娥!
翠娥拿著鞋底從廂房出來了。她是大辮子,紅臉膛,俊眉俏眼。脾氣秉性隨四方嬸,說話從不高聲。劉四方問:你跟六指搞對象了?
不等翠娥搭話,一個大嘴巴扇下去,翠娥身子一歪,栽倒在臺階上。
4
劉四方的祖上是殷實人家,人家是瓦門樓。村里有瓦門樓的人家也就三四戶,另幾戶成分是地主富農(nóng),劉四方家卻定了中農(nóng)成分。有個成語叫“門當戶對”,是說舊時的婚姻,彼此兩家的條件要差不多,其實就是瓦門樓找瓦門樓,土門樓找土門樓。像我們家,就屬于土門樓人家,定成分時是貧農(nóng)。六指家連土門樓都沒有,定成分就是雇農(nóng)。雖說越窮越光榮,但那是在另一個層面。在很多人的眼睛里,仍然是住瓦門樓的瞧不起住土門樓的,住土門樓的瞧不起沒門樓的。當然,我父母不這樣。他們都是膽小怕事老實的莊稼人,從不敢在人前大聲講句話。我媽若做錯事,他們只敢在屋里拌嘴,實在氣急了,我爸也只敢在我媽腰上打一巴掌。哪里像四方叔,端著三股叉沖鋒陷陣,像老哪吒一樣。
六指家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過的。一個羅鍋爹,帶三個光棍兒子。他大兒子人送外號“地了排子”,就是匍匐在地上的意思,形容一個人個子矮,已經(jīng)到了極限。二兒子則長了張猴臉。六指卻眉清目秀,重要的是,他讀到了初中畢業(yè)。因為家里沒有女孩,六指小時候,他娘把他當女兒養(yǎng),留小辮,點胭脂。他毛發(fā)重,像頭毛茸茸的小狗熊,很好玩。六指的女紅手藝,就像他娘的先見之明,家里的鞋襪褲褂都是六指縫補。他還無師自通會裁剪,大閨女從婆家要的彩禮多是布料,褲子做成雞腸腿,上衣做成小翻領,只要你說出樣子,就難不倒六指。
劉翠娥已經(jīng)很多天沒到隊里上工了。她讓四方叔關了起來。有關她家的事,沸沸揚揚,各種說法都有。劉翠娥看著穩(wěn)當,骨子里卻浪蕩。她跟六指在棉花地里,在隊里的墻根屋角,在大堤下的樹林子里,哪里是一天兩天了!只是誰都不會朝這方面想。她是誰?是劉四方家的丫頭!要嫁也只能嫁曹大拿那樣的人家。六指那樣的人敢娶她?真不怕被劉四方剝了皮!
可想不到的事就這樣發(fā)生了。誰也不知道兩人暗生情愫有多久。六指比劉翠娥大兩歲,要說算年貌相當。劉翠娥身上的肚兜,就是六指繡的花。一對并蒂蓮,都繡活了。劉翠娥還喜歡六指多出來的那截指頭,像個小腦袋樣探頭探腦,拇指一動它就跟著動,看上去就像個玩具。劉翠娥跟六指有打算,想過了大秋忙月,到了年根底下,地里的活計閑了,找個穩(wěn)妥的人上門提親。這個穩(wěn)妥的人是誰,他們一直沒想好。當然,大拿叔是首選,可他們不敢用,因為他們都知道,過不了曹大拿這一關。用六指的話說,曹大拿的眼角都能夾死人,提起他,六指的膽子都是寒的。但六指家的彩禮一直在準備,摘摘借借湊了一百五十塊錢,想專門給老丈人買輛飛鴿自行車。可事情很快就不在他們的掌控之中了。曹大拿知道了信兒,又把信兒告訴了劉四方,劉翠娥就成了關在籠子里的鳥。六指半宿半宿在大堤上走溜溜,眼前就是劉四方家的廂房,后窗像一張臉那么大,映著暗淡的燈火。劉翠娥若想從里面鉆出來,得變成一只貓。
六指每天都去上工。社員們沒完沒了的好奇:你們倆誰先起意?你敢讓劉四方當老丈人,不害怕?你小子膽子比倭瓜大,真相信這事會有結(jié)果?六指平時是個低調(diào)的人,就知道下死力氣干活,從不多言語。六指誰的話也不聽,就信翠娥一個人。別人擔心的事,他們都彼此分析考量過,相信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愛情的力量就是天邊的火燒云,任何力量都休想摧毀它的美麗。
劉翠枝每天早晨找我上學,都是站在院墻外面喊:王云丫!我就趕緊背著書包出門,若晚出來一分鐘,她就會一路走一路埋怨。過去她愛聽我講故事,故事是我看閑書看來的。書都是我哥我姐看剩下的,堆在一只小木柜里,上著鎖。柜蓋中間是一塊折板,我往外一抽,中間就能出現(xiàn)空隙,我的手伸進去正好合適。書拿出來,再放進去,易如反掌。當然,這是個秘密。眼下我正看《紅樓夢》,看了幾章,許多話似懂非懂,但記住了一個篇目:尤二姐吞生金自逝。我們都是見過金子的人。瘸老太有一塊小金山,是她兒子從廣州帶來的,其實就是山字形一小塊三角。有一次,瘸老太拿給我們看,說她老了若是死不了,就吞金子。我們哪里信呢,鼓動她吞一回試試。瘸老太“哼”了聲,說還不到時候。說起這塊金子的來歷,那可真漫長。她兒子年輕的時候從廣州帶回它來,是蹚著沒鞋幫子的血逃出來的,從此再不敢回去。那里還有一男一女兩個雙胞胎呢!瘸老太知道的就是這些,往細了問,她一句也說不上來。我在以后的許多年里都為這個事著迷。瘸老太的兒子我們叫他大爺,那個時候,胡茬就已經(jīng)是白的。他逃回來是哪年,為什么逃,怎么就連兒女都不要了。他是好人還是壞人,都讓我費心思。但眼下我只想給劉翠枝講尤二姐的故事,有故事憋在喉嚨里,就像幾天沒解大便一樣難受??晌覄傞_個頭,劉翠枝不耐煩地說,你快別說了,我一句都不想聽。我這才知道她心里煩,問她為什么,她把牙齜出來給我看,門牙旁邊居然是個血窟窿!我吃驚地問,你栽跟頭了?劉翠枝說,栽啥跟頭,我爸打的。
原來,自打劉四方知道翠娥跟六指搞對象那天,他在家就沒有一天不打人。四方嬸和翠娥是主要對象。翠娥被他鎖在廂房里,窗戶都用鐵絲擰緊了。劉四方每天都問翠娥,你還跟不跟六指?劉翠娥把大辮子握到手里,像女英雄一樣:跟!就這一個字,要了劉四方的命。他用棍棒把翠娥打得鬼哭狼嚎,又打四方嬸。劉翠枝想攔,劉四方一棍子劈下來,把劉翠枝打倒,下巴正好磕在門檻子上,把牙磕掉了。我可憐巴巴地說,這可咋辦啊,你姐不答應,你爸一準沒完沒了。這樣打下去,是會出人命的。劉翠枝卻不以為然,說出啥人命?我爸讓她們?nèi)ニ?,她們都不會去死。我說,你咋知道?劉翠枝說,我姐舍不得六指,我媽舍不得我??次衣牪幻靼?,劉翠枝吐了口血唾沫,說,我媽死了我爸會拿我出氣,我媽不會讓他打我。
我說,你姐跟六指散不了?
劉翠枝說,咋散?他們都親嘴了。
我默默走路,腳上踢飛了一顆小石子。劉翠枝的話說得像大人,我有些接不上話茬。
我嘆了口氣。
劉翠枝又啐了口唾沫,說操他媽的曹大拿,我要有本事,我就殺了他!
啥?這話嚇著我了。
劉翠枝說,他整天給我爸出餿主意,我爸才犯瘋打人。我咒他們一家都不得好死。他閨女嫁得還不如六指!
我問,你同意你姐嫁六指?
劉翠枝說,六指有啥不好?皮膚那么白,眼睛又黑又亮。他還會繡花,你見過會繡花的男人么?
我搖頭,我確實沒見過。我爸手那么巧,也只會編筐和木匠活。
劉翠枝說,若不是曹大拿,我爸也許早就同意我姐跟六指了。你知道么?劉翠枝看看前后沒人,跟我小聲說,我姐跟六指都那個了。
我心里一跳。突然想起有一晚我爸我媽說過相同的話。我緊張地問,那個是哪個?親嘴?
劉翠枝一晃腦袋,“咳”了一聲,說,你怎么啥也不懂,就是在一起睡覺了。
我緊著問,在誰家炕上?
劉翠枝說,肯定不是在炕上。
我說,不在炕上咋睡覺?
劉翠枝生氣地說,你是豬腦子?。∪死Я嗽谀膬憾寄芩X!
這天晚上發(fā)生了悲慘的事。放學回來,劉翠枝撇下我走了另一條路,說有事。我沒多想,先回家了。原來翠枝一直給姐姐當信使,傳情達意。這天晚上,六指家蒸了玉米面的發(fā)糕。這樣的飯食很少見,要用特別細的玉米面,發(fā)酵,還要加糖精。除了六指,誰有心思做那么細致的飯。六指說,你等一等,發(fā)糕熟了管你飽,也順便給翠娥帶過去。羅鍋在灶前添火,因為心急把火挑得特別旺。發(fā)糕終于出鍋了,翠枝把嘴燙出了泡,勉強吃了一塊。六指用白布包了兩塊放進翠枝的書包里,書包都在冒熱氣。六指家外面是長條坑,長條坑的另一邊就是曹大拿的家。翠枝用舌尖舔燙出來的泡,還沉浸在發(fā)糕的香氣中。想姐姐若是嫁了這樣的人,以后天天吃發(fā)糕都是可能的。美好的想象讓翠枝腳步輕盈,她踮著步往前跑,一只手放在書包上,隔了兩層布,書包還燙手。突然,她差一點撞到一個人的身上。翠枝后退了兩步,想調(diào)轉(zhuǎn)頭跑,長頭發(fā)卻被一把薅住了。劉四方手里一擰,就把翠枝整個吊了起來。左右一掄,翠枝便殺豬樣地叫。一撮頭發(fā)把頭皮揭了下來,帶了一片血肉。翠枝哭著喊,你打死我吧!我不活了!劉四方把她摔在地上,一腳踏了上去,沒頭沒腦地一通亂踩,翠枝一下子暈了過去。
劉四方把手里的一撮頭發(fā)朝坑里甩,對著圍觀的眾人說,看你還敢不敢去那個畜生家!
曹大拿邁著方步來了,指揮兩個人把翠枝抬到了自己的家里,往臉上給她噴涼水。翠枝醒過來第一句就罵曹大拿的媽,被曹大拿的老婆轟了出來。
這些都有人繪聲繪色到我家來說閑話,我父母聽得津津有味,臉上甚至冒著喜悅,也不知道這喜悅意味著什么。據(jù)說劉四方很少到曹大拿家去,這天是去商量翠娥的事。翠娥總待在家里,耽擱許多工分。一個工分兩毛五,劉四方其實是個財迷,他早就心疼了。要想讓她不跟六指見面,又能到生產(chǎn)隊上工,就只能把六指一家調(diào)到別的生產(chǎn)隊去。曹大拿為了許多難,但到底答應了。
怎么那么巧,劉四方從曹家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六指往外送翠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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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知不覺就往深處走,許多事都在發(fā)生發(fā)展和變化。我不再偷六指家的黃瓜,六指家的黃瓜都旱死了。他家挨著長條坑,過去他都是用長條坑里的水澆黃瓜,可整個春天沒下雨,入夏了,數(shù)伏的連陰雨天沒盼來,把一條坑渴死了。眼下,坑里的水就變成了一只鍋底那么多,被一些水里的生物攪得渾濁,小蛤蟆蹦得鋪天蓋地,看了讓人心亂如麻。忽然有一天,家里的小喇叭哇啦哇啦叫了起來,播完新聞,書記喊起了廣播,說遭遇了百年大旱,縣里號召抗旱,從明天開始,男女老少齊上陣,有桶的提桶,有罐的提罐,要打一場人民戰(zhàn)爭。還特別說起有些勞力很長時間不出工,大旱來臨應該自覺參加到勞動中來。我爸在飯桌上說,這不是在說翠娥么?我媽說,不至于吧?他家跟大拿那么好。喊廣播的是書記,村里人都知道他跟大拿兩條心??少~本在曹大拿手里,他惹不起曹大拿。書記在廣播里又說,戀愛自主,婚姻自由,有些人不要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我爸一下子就把筷子放下了,點著手指頭說,說劉四方,這是在說劉四方。我媽看上去也很激動,說翠娥總這樣下去會悶死的,她昨天又挨打了。
書記廣播完,傳來一陣音樂,一個奶聲奶氣的小丫頭唱兒歌:一對水罐兩頭拴,挑擔水,上南山,咯吱咯吱走得歡。社員南山正抗旱,俺送開水去支援……澆一瓢,綠一點。澆一擔,綠一片,公社莊稼長得好,跨上“剛要”追“江南”……
不知道“剛要”是什么“江南”又是什么,可我一下子就對那些文字著了迷。
翠娥挑著一對白洋皮的水桶從我家門口過,我媽趕緊跑過去跟她打招呼。我媽說,水桶這么大,別讓自己累著。我媽的潛臺詞肯定還有很多,可她只能說這一句。一個月沒見,翠娥瘦弱了很多,四方臉成了尖下巴,扁擔放到肩膀上,兩只水桶像在蕩秋千一樣。翠娥說,沒想到抗旱救了我,我太想出去干活了。翠娥故意擺起手臂走出一副英雄氣魄,我媽卻看得癡了,跑回來跟我爸說,翠娥走路的樣子怎么變了呢?我爸說,她被關了這么久,肯定有變化。我媽說,她怎么也往外撇著走路,越來越像曹大拿了。我爸說,真的?曹大拿也會影響到翠娥?不應該啊!他們說著話,各自挑起水桶出發(fā)了。小學中學都放假,姐姐假裝積極,端著臉盆走了。我等劉翠枝來找我,商量怎么打發(fā)這一天。我們很久沒狼狽為奸了。商量來商量去,我們決定去做好事,給瘸老太家掃院子。我們過去偷人家還沒成熟的桃子,實在太不應該了。
村里的地分上地和下地。上地指村莊附近的耕地,傍著一條周河。周河很多地方都斷流了,有水的地方,大堤就像懸崖一樣陡峭,從那里挑上來一擔水,肩膀得磨去一層皮。傍中午的時候,就有不好的消息傳來,翠娥在挑著裝滿水的桶爬坡時,扁擔從肩頭脫落了,兩只水桶滾進了河里,她自己也重重摔倒了。翠娥被人抬回了家,一張臉白得嚇人。便有人說翠娥似乎是病了,肚子圓圓地脹了一圈。她仰面躺倒時,衣服撩了起來,露出了雪白的肚皮。翠娥的事第一天有人說起,第二天就沒人提了。因為有比這更重要的事發(fā)生了。河里有水井里才有水。幾天抗旱過去,家家水缸見底。再到井里打水才發(fā)現(xiàn),“咚”的一聲響,水桶撞在了井底的石頭上,被彈了回來。于是水荒變成了驚慌,天還沒有亮,去井邊打水的水桶就排成了長隊,去晚了連泥湯都打不來。于是大家比著賽地早起,水井經(jīng)過一夜的涵養(yǎng),起得最早的人能打來一擔清水。但誰都沒我媽起得早,她晚上不睡覺,在電燈底下“刺啦刺啦”納鞋底,納到過半夜,摸黑挑著水桶去井臺。黑夜里水桶碰撞青石板的聲音非常清脆,但只有我家的人能聽見。因為一個村莊的人都在沉睡。他們太累了。每天從天一放亮,干到天大黑,腳底板起泡,肩膀磨出了繭子。有時一擔水要挑出十里地。我家從沒缺過水,但這是個秘密,父母一再囑咐我們不能說出去,若別人也這樣做,我們家就只能喝泥湯了。
我們所在的生產(chǎn)隊是三隊,過去六指一家也是三隊的社員??购档臅r候上工,六指才發(fā)現(xiàn)他們一家的戶口簿、工分賬單都到了五隊,他們一家都是五隊的社員了。第一天上工,六指和另幾個青年被派到了洼區(qū)去打井。他們打著紅旗背著吃喝來到了大洼深處,紅旗上寫的是“青年突擊隊”幾個大字。雨水充沛的年月,洼里三锨土就能挖出口井。幾個年輕人信心十足,把紅旗插好就開始干活。可他們干到了天大黑,井窟窿挖了幾米深,也沒見出水。大洼遼闊寬廣,一眼望不到邊的禾苗都枯焦了。六指很著急,比另幾個人都急。因為他是五隊的新社員,他急于表現(xiàn)得比別人更好。黑夜來臨,幾個年輕人躺在茅草鋪就的床鋪上,精疲力竭。六指卻覺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氣。是愛情讓他成了大力士,不知饑餓,也覺不出苦累。翠娥上工的事他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個消息讓他振奮。六指覺得,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轉(zhuǎn)變,抗旱結(jié)束,那個準老丈人說不定就能回心轉(zhuǎn)意。
藍天上的星星繁密而明亮,浩瀚的宇宙此刻散發(fā)著一種無窮的美。夜色掩蓋了秧苗枯焦的顏色,放眼望去,大地豐腴渾厚。白天生產(chǎn)隊的馬車來送供給,光燈油就有一大桶。此刻六指把馬燈撥亮,對橫七豎八歇息的幾個人說,我下到井里再干會兒,也許再挖幾锨土,就可以出水了。這樣的想法像一個魔咒,幾天來一直統(tǒng)領著這一群人??删酵谠缴?,新鮮的泥土冒著熱氣,一攥就是個泥疙瘩,可就是沒出水,一直沒出水。有人已經(jīng)灰心了,但六指不灰心,六指想,別人灰心的時候我應該更有干勁。鐵锨橫在井口,馬燈挑在一只锨柄上,六指借著微弱的燈光下到了井里。井筒挖得很大,能供三四個人轉(zhuǎn)身。井底除了鐵锨還有斧頭和籮筐,六指一邊深挖一邊摸索著探尋腳下,他怕哪個泉眼讓他捅漏了,把他淹沒。六指默默干活的時候在想翠娥,他和翠娥相好的時候也是夏天,比這個季節(jié)略早。一群男女從打麥場下來去河里洗澡,翠娥稍稍一暗示,六指就跟她走了。拐上一個彎兒,一條新的河流出現(xiàn)了。河水恬靜,閃著粼粼波光。六指膽戰(zhàn)心驚猜想翠娥想干什么,翠娥卻讓六指在岸上抱著衣服背轉(zhuǎn)過身去,她說她不能把衣服放在地上,怕衣服里爬蛇。
六指老老實實背轉(zhuǎn)了一個晚上。雖然他那么想借著夜色偷看一眼,但最終戰(zhàn)勝了自己。翠娥有條不紊地洗頭洗臉,河水正好齊到肩頭,雪白的胳膊伸出去,就像水里漂著兩條大白魚。岸上的影子一動不動,翠娥在水里暗笑,這個傻六指,可真實在。
從那一晚,六指才開始揣摩翠娥的情誼。過去六指只知道翠娥對自己好,卻從來沒敢往這方面想。
這天夜里,翠娥嚷胸口疼。她是從睡夢中憋醒的,聲音從窗縫里擠出來,毛茸茸的,讓翠枝起了雞皮疙瘩。四方嬸想過去看看是咋回事,可四方叔不發(fā)話,四方嬸不敢動。翠娥自那日被人抬回來,就一直沒上工。翠娥心性要強,關鍵時刻才知道,自己的身子頂不住了。她摸著已然微微隆起的腹部,發(fā)出的每一聲叫都是在呼喚六指的名字,只是別人聽不出。翠娥是個膽大的姑娘,她就是想在關鍵時刻用這個孩子做籌碼,好嫁給親愛的六指,也好斷了家里人的念想。翠枝原本和姐姐住在廂房,翠娥被關禁閉后,劉四方讓她搬到了自己的屋里。姐姐的叫聲揪心,翠枝悄悄爬起來,摸黑跑到了赤腳醫(yī)生的家。赤腳醫(yī)生還是個接生婆,她隨翠枝跑過來,翠娥卻已經(jīng)平靜了,只是汗水把衣服都濕透了。赤腳醫(yī)生象征性地拿出聽診器,撩起衣服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與此同時,大洼深處燈火通明,有人嫌冷清,抱來枯焦的小玉米燃起了篝火。灰飛煙滅時,幾個人正睡得深沉,忽然聽到了沉悶的墜落聲,領頭的大莊翻身起來,一數(shù)人頭,少了六指。再到井邊一看,井筒的地方黑黝黝,成了塌陷的大坑。
他趕忙喊大家起來,說六指被埋了,趕快救六指!
這件事是大事。許多年以后,罕村人說起過去的事情就以這一年為界:六指死的那一年,或者,六指死的第二年。六指死的消息傳到村里,翠娥當即昏厥。劉四方那么有主見的人,也一下沒了主意。鄉(xiāng)間講究人死為大。這個人再渺小,再不堪,人死了也開始頂天立地。因為不論變鬼還是成神,都比人有法力。村里給六指舉辦了隆重的葬禮,有人把六指的消息寫成了廣播稿,小喇叭里一天到晚滾動播放,稱他為抗旱英雄。翠娥幾天不吃不喝,劉四方也著急了,問曹大拿怎么辦。曹大拿戴著小圓眼鏡翻黃歷,黃歷還是上一輩人留下來的,毛頭紙,有一寸厚。他說你是想翠娥有名節(jié)還是沒名節(jié),是想讓她成為好女人還是壞女人。這還用說么?他劉四方是什么人,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都貴重啊。但此時的劉四方不那么篤定,他知道曹大拿話里有話。果然,曹大拿指著黃歷說,六指死的時辰不好,要是過了子時就可以成神,子時之前則只能成鬼,還是惡鬼。曹大拿的意思是,別做對不起六指的事,否則會有大麻煩。黃歷的事劉四方不懂,他斗大的字不識一筐。眼下最緊迫的事是翠娥的肚子怎么辦,那孩子都四個多月了。曹大拿說,你說咋辦?劉四方說,我有主意就不來問你了。曹大拿把黃歷扔到桌子上,不屑地說,你沒聽懂我的話么?把孩子生下來,就是烈士遺孤。若是不生下來,翠娥就是搞破鞋,以后休想再找男人。
看劉四方不語,曹大拿又說,這樣傷風敗俗的女人誰敢要?
劉四方抬起頭,一張大扁臉上都是汗水。他說,六指能評烈士么?
曹大拿說,我去找我舅子,這個事你放心。
劉四方回到家里就嘿嘿地笑,在院子里高聲喊翠娥,說你好幾天沒吃飯,餓壞了不得了。爸給你買了兩斤雞蛋,你快補補身子。
夏天結(jié)束了,六指的烈士也沒批下來。我們經(jīng)常看見翠娥一手叉腰一手像槳一樣劃動著往大堤上走,她的肚子,就像破大車一樣。我和翠枝私下說,翠娥一準生丫頭。村里的婦人總結(jié)說,懷了孩子像大破車的都生丫頭。只是以后咋辦呢?我都替她發(fā)愁。翠枝卻一點不著急,說家里沒有弟兄,大不了在娘家住一輩子。這話提醒了我,原來家里沒兒子還有這般好處。將來我們嫁不出去也得往外嫁,我嘆口氣說,因為家里又多了個弟弟。翠枝認真地說,你嫁不出去就來找我,我管你一輩子。
曹大拿過來保媒,說烈士的事,縣里沒有批下來,舅子突然調(diào)到市里去了。官當大了,卻不管這一截了。孩子生下來不能沒有爹,讓翠娥嫁給六指的弟弟小仙勒。翠娥拒絕了。小仙勒只有翠娥的胸高,眼睛就像線割的,終日扒不開縫。翠娥怎么可能看上這個人。翠枝告訴我,翠娥從來不哭,劉四方打得再狠也不哭??刹艽竽靡蛔?,她哭了。我問翠娥哭什么,翠枝說,她一輩子的幸福就毀在了曹大拿手里。六指一家如果不去五隊,這一切就都不會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