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老家見到了小學(xué)同學(xué)孫順河，他早已做了爺爺。見面時，他有些不好意思：“你在省重點中學(xué)當(dāng)老師，哪像我，就是孩子多，抱孫子早！”我便認真起來：“老同學(xué)，我一直對你心存感激，我這輩子讀的第一部小說就是從你那里借來的《晉陽秋》。”聽我這樣講，他說實在記不起自己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本書。

是??！人過四十，記憶力明顯減退，想記的東西很難記住，想忘的東西又忘不了，尤其是少年時代的一些歡樂故事，非但難以忘懷，而且清晰如昨，每每憶及，竟會笑出聲來。

老屋、油燈、麥草香

前幾天，兒子打電話讓媽媽幫他曬被子，說是國慶節(jié)要回來，觸摸秋陽下軟暖的棉被，我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歡樂的少年。

清楚地記得，上小學(xué)時我和祖父祖母住在土坯墻、小青瓦的老屋。冬天，很冷的時候，晚飯后，我總要先和小伙伴們玩?zhèn)€痛快，然后在祖母的油燈下做作業(yè)，作業(yè)完成后再看些書。油燈下，祖母不是紡棉，就是做針線活，而看我讀書則是她最幸福自豪的事了，因為一考試自己總是拿第一，不時能得到鋼筆、臉盆之類的獎品。

我讀的第一本小說叫《晉陽秋》，后來還讀了《烈火金剛》《紅旗渠》等，這些書都是借來的?！稌x陽秋》就是前面提到的孫順河借給我的，他給了我半個月的時間。我不舍得一下子讀完，就做了個計劃，每晚在奶奶的油燈下讀上50頁，讀夠了就折疊一下，告訴祖母說要睡覺了。

這時候，祖母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叫祖父過來把棉被撐開，她從院子里拿來一把麥草，放在撐起的棉被下面點燃起來，煙火就把棉被熏烤得熱騰騰、暖融融，麥草的香味頓時彌滿了整個老屋。祖母幫我做好被窩，我就脫掉衣服迅速地鉆進去，剛進被窩時，還常常有燙燙的感覺，接下來我就被濃濃的、香甜的麥草的味道緊緊地包裹起來，暖暖地睡上一覺，感覺寒冬的夜里一點也不冷。

有一年冬天，天氣突然變冷，我還沒有厚一些的棉襖，祖母說：“你先睡覺，睡醒了就有新棉襖穿了！”第二天的早晨，已經(jīng)捂暖的新棉襖正靜靜地等著我呢！我知道，祖母的油燈又亮了整整一夜。而如今，祖母八十又七，祖父八十九歲那年安然離開了我們，不覺已屆四年，但麥草的味道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樣的香澀、溫暖，勝卻一切空調(diào)、電暖器。冬天又快到了，寒冷的冬夜，祖母只能靠電熱毯取暖了，然而麥草的味道已經(jīng)化為我終生不滅的記憶。

猶記當(dāng)年香草味彌漫的老屋的土墻上，有我剛?cè)胄W(xué)時用粉筆寫的“我愛北京天安門”“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等一些字，我的妻子第一次登門時，祖母很興奮地把這些字指給她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從那時起，祖母和孫媳的關(guān)系就特別親密，妻子對祖母的關(guān)心和感念早已超過了我這個做孫子的。如今，老屋已不復(fù)存在，但老屋永遠是自己情感之根基、魂靈之依托。

不久前，我和妻子帶著父母和祖母去了一趟曲阜。為了照顧祖母，我們訂了兩個標(biāo)間，我原本想讓祖母、母親和妻子住一間房，我和父親住一間房，可妻子提出讓父母住一間房，我們和祖母住一間房。幾十年了，又一次和祖母同居一室，妻子好說歹說才把祖母請進浴室，幫祖母美美地洗了一澡。是夜，祖孫三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有講不完的故事，我又一次說起那冬夜里無限溫暖的麥草，說起祖母為我連夜趕制的棉衣，不覺已是凌晨兩點。游覽孔府、孔廟時，八十七歲的祖母竟然連續(xù)走了三個多小時的路，還要邁過一道道高高的門檻，而且連說不累，我深知，祖母不是不累，只是心里高興，一如我想起香甜的麥草一般陶然。

八口水的故事

小學(xué)一年級暑假（那時還是春節(jié)后入學(xué)）里的一天，我到地里割草，回來時經(jīng)過村子后的池塘，小伙伴們正在水里盡情的嬉鬧著。完全忘記了老師不讓玩水的要求，我忍不住下了水。過了一會，我發(fā)現(xiàn)曹春光在往里走，就跟了過去，繼續(xù)往里走，我一下子陷進了土井子里，喝了不少水，撲騰了一陣子，余下的事便模糊了。

再有記憶時，我已經(jīng)躺在池塘邊上，一個叫張愛倫的伙伴也躺在一旁。后來才知道，我倆都被水給淹了，他是跟在我后面的，曹春光個子高些，也喝了一些水。那時，小伙伴里面沒有一個會游泳的，幸好村子里有一個走親戚的水性很好，救了我們?nèi)齻€，他叫劉海林，當(dāng)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最后一個被救上來的，但恢復(fù)得挺快，見我慢慢坐了起來，小伙伴們便說：“你差一點淹死，要不是那個走親戚的，你們?nèi)齻€都得被淹死！”這時我才知道害怕，又擔(dān)心回家挨揍，便嗚嗚地哭起來。這一次父親沒有打我，只是一臉生氣的樣子，母親和祖母不停地安慰我，祖母還請人來給我叫魂，說什么“大難不死，必有后?！?。晚上我吃了三個鍋餅，喝了兩碗稀飯，故意裝作沒事的樣子。第二天一早，就有小伙伴告訴我，張愛倫一夜拉稀，我著實得意了一回。

開學(xué)了，最怕老師問起此事。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趙素云先生照例問道：“暑假里都沒有出什么事吧？”大家不說話，我便暗自慶幸這件很丟人的事可以過去了。突然，曹春光站了起來，指著我說：“報告老師，他和張愛倫洗澡差點淹死，我去救他們，也差點淹死?！壁w老師把曹春光好好表揚了一番，接著把我和張愛倫叫到講臺上，先敲敲我的腦門，問道：“誰讓你洗的澡？“我割草回來，幾個人把我的衣服弄濕了，我就下去了?！薄斑€怪別人，我看還是你自己想洗！”趙老師接著問，“你喝了幾口水？”我很茫然，鬼知道自己喝了幾口水，卻不知怎么就答道：“八口！”（看來那時我就知道什么是吉祥數(shù)字了）老師又講了句我一生都忘記不了的話：“你都快被淹死了，還數(shù)著喝幾口水！”接下來便是問張愛倫：“你喝了幾口水？”愛倫更是不知所措，想了半天才答道“八口！”“那你們兩個誰先下去的？”“他！”“他先下去的，喝了八口水，你后下去的，怎么也喝了八口？”這個問題，張愛倫再也回答不上來了。終于，我懷著童年的羞澀和倔強回到了座位上。

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竟成為自己最值得回戀的美好記憶。趙老師是一位美麗的女老師，我學(xué)習(xí)的發(fā)蒙者，給了我莫大的幫助，我就是受了她的影響才熱愛語文、當(dāng)上語文老師的。記得開學(xué)第一課，趙老師讓我們談各自的理想，我的那些伙伴們有的要當(dāng)科學(xué)家，有的要做文學(xué)家，有的要當(dāng)英雄，還有的要做高官。而我只要做一個老師，后來那個班里也只有我一個人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有時我給同事們調(diào)侃：“我可是實現(xiàn)了自己理想的人！”endprint

歲月不居，如今自己早已過了不惑之年，談及“八口水”的故事，總是忍俊不禁。趙老師剛過七十，身體很好，每次見到她，我們都有好多的話要說，但是我從未提起這銘心的“八口水”，想必她早已不能記起，唯愿恩師健康多壽。張愛倫一直生活在老家，每年都可以見上幾面，我曾和他說起我們的“八口水”，他唏噓不已，慨嘆當(dāng)年太過頑皮。只是曹春光多年奔波于外，再也未能見到，不知還有無機會與他分享這少年時的歡樂往事？

歡樂串燒

（一）小時候不愿洗臉，小臉又常常弄得很臟，每次洗臉都是一家人強迫我完成的。一次，家里人又要給我洗臉，我堅決不同意，母親、小姑便抱住我，祖母動手去洗，我沒有逃脫掉，就嚎啕大哭。大家把我放開后，我一下子沖進廚房，抓了一大把鍋灰抹在臉上，還發(fā)瘋般地直跺腳，看著我的這幅熊樣子，一家人哭笑不得。從此，洗臉成了我自己的事，再沒人逼我了。這件事，成為后來我給自己臉黑找的一個絕好的理由。

（二）讀小學(xué)二年級時，一個課間，同學(xué)們無拘無束地侃天侃地，你一言我一語的很是熱鬧。就見一個同學(xué)狠狠踢了一下自己的凳子，大聲嚷道：“國家主席也不如我厲害！”大家莫名其妙，就問他為何這樣說。他一身的理直氣壯：“這個凳子，我能坐，國家主席坐不得，所以我比他厲害！”同學(xué)們都大笑起來，但又無法駁倒他，便讓我與他理論。我拍拍腦瓜，一邊想一邊說：“你絕對比不了國家主席！”“為什么？”“因為，因為你的凳子，國家主席想坐就可以坐，但是國家主席的凳子你想坐卻坐不了！”同學(xué)們紛紛鼓掌表示贊成，我的那位同學(xué)也不再講話，我很是驕傲，連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這樣的應(yīng)對。這次反駁堪稱經(jīng)典，少年時的記憶就是如此醇美醉人。我的那位同學(xué)叫仝傳華，和我最是要好，后來，我給他說起這事，他很是愕然，繼而大笑不已。

（三）那時，我讀初一，堂哥讀小學(xué)四年級。一天夜里，我倆約好偷摘鄰村一位按輩分要稱呼老爺爺?shù)狞S瓜。兩架黃瓜，堂哥在東，我在西。堂哥很快就收獲了一大抱，我卻沒有摘到幾個，就隔著瓜架低聲問：“怎么沒有？”堂哥送上四字，頓時瓜兒連連。論學(xué)習(xí)，堂哥兩年才能完成一級，但學(xué)以致用的本領(lǐng)實在令我佩服。多年逝去，如在目前，四字為：“順藤摸瓜?！?/p>

少年情懷彌足珍貴，爛漫少年最是透明。人生如線，少年的那一段必是五彩繽紛的彩線結(jié)成，那一件件深入骨髓、化為生命養(yǎng)分的歡樂故事則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璀璨美好的珍珠，彩線串珠，精妙絕倫，滄桑礪洗，真情不老。

陳清華，中學(xué)語文高級教師，“國培計劃”骨干教師，安徽省中語會理事，市學(xué)科帶頭人。曾獲全國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藝術(shù)觀摩大賽一等獎。有多篇論文發(fā)表?，F(xiàn)任教于安徽省碭山中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