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194(2015)05-0078-07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5.009
[收稿日期]2015-03-21
[作者簡介]田源(1987- ),男,重慶人,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新詩及中外文學關系。
[基金項目]武漢大學研究生自主科研項目“‘純詩’詩學視域下的中國新詩研究”(2015111010203);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朱湘在1924年《文學旬刊》上以“天用”為筆名,發(fā)表了一篇名為《桌話Table-Talk》的文章,里面較早提出“純詩”的理念:
我相信用純詩——的眼光來看濟慈這首詩的人看到此處,不僅是不覺得不滿,并且極為愉快的??脊艑W者雖然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點時代錯誤anachronism,我們并不得因了這層絕對的真理的原故而減低我們對于詩的真理——即是美——的鑒賞。 ①
朱湘的“純詩”理念指涉“詩的真理”與“美”。一方面,“詩的真理”指向包涵某種絕對意味的權威屬性,彰顯出詩之為詩的文體與精神層面的純然境界。關于詩文分離的詩體實驗在穆木天《譚詩——寄郭沫若的一封信》中進一步闡述:“我們要求的是純粹詩歌(The pure poetry),我們要住的是詩的世界,我們要求詩與散文的清楚的分界。我們要求純粹的詩的Inspiration?!?②連續(xù)四個“我們”發(fā)出強烈的呼吁,“純粹詩歌”的獨特品味源自詩人的獨特視角,王獨清在《再譚詩》中進一步闡釋:“常人認為‘靜’的,詩人可以看出‘動’來;常人認為‘朦朧’的,詩人可以看出‘明瞭’來。這樣以異于常人的趣味制出的詩,才是‘純粹的詩’?!?①
另一方面,“美”包括了內容與接受兩個層面。朱湘認為美的范疇包羅廣泛的詩歌題材,既有人工的“雕梁畫棟”,也有自然的“奇山異水”,還有“高貴”、“平凡”、“夢幻”、“現(xiàn)實”的人生。由內容的美擴展到接受的美即是審美的層面,梁宗岱在《談詩》中說:“一切偉大的詩都是直接訴諸我們的整體,靈與肉,心靈與官能的。它不獨要使我們得到美感的悅樂,并且要指引我們去參悟宇宙和人生底奧義?!?②讀者在與詩人的情感共鳴中獲得審美快感,并轉化為對某種更深境地的反思。
朱湘的“純詩”觀既與西方純詩詩學的某些觀點相通,也開啟了以穆木天為代表的中國化純詩理論的建構之路。若用“詩的真理”和“美”來概括“純詩”將顯得過于籠統(tǒng)與抽象,結合朱湘的詩文可以將其界定在和諧音韻、唯美情景、嚴整結構三個方面。
一、純粹的音節(jié)與動聽的旋律
音節(jié)是詩歌格律的重要元素和詩歌本質的潛在能量。關于詩歌格律,與朱湘同為新月派的聞一多認為它可以從“視覺方面”和“聽覺方面”去界定,從而引申出詩的“音樂的美(音節(jié))”、“繪畫的美(詞藻)”和“建筑的美(節(jié)的勻稱和句的均齊)”。 ③音節(jié)涉及詩歌的音樂屬性,是基于聽覺層面的考量,音節(jié)在詩歌中占據核心地位,朱湘在寄給曹葆華的一封信中說道:“音節(jié)之于詩,正如完美的腿之于運動家?!胂螅楦?,思想,三種詩的成份是彼此獨立的,惟有音節(jié)的表達出來,他們才能融合起來成為一個渾圓的整體?!?④如果沒有“兩條好腿”的支撐,“運動家”無法成為優(yōu)秀的體壇健將,這些機能與理念將彼此剝離。詩歌亦是如此,如果只談其中的深邃奧義,無法彰顯詩的獨立地位。新月派的另一位詩人徐志摩也說:“明白了詩的生命是在他的內在的音節(jié)(Internal rhythm)的道理,我們才能領會到詩的真的趣味;不論思想怎樣高尚,情緒怎樣熱烈,你得拿來徹底的‘音節(jié)化’(那就是詩化)才可以取得詩的認識,要不然思想自思想,情緒自情緒,卻不能說是詩?!?⑤音節(jié)不僅是詩歌形式的外在表現(xiàn),更重要地是銜接了詩歌內在的思想感情,是串聯(lián)詩歌生成為有機統(tǒng)一體的精華。
中西純詩詩學都強調音樂性。法國詩人瓦雷里用“絕對的詩”替代“純詩”,它是“對于由詞與詞的關系,或者不如說由詞的相互共鳴關系而形成的效果,進行某種探索”。 ⑥詞匯間的碰撞在語言層面上,實際就是音節(jié)的創(chuàng)造,并由此支配人的聽覺領域。魏爾倫強調“音樂至高無上”,他“是自由詩的最大底功臣,自由詩不是不重音節(jié),乃是反對定形的音節(jié),而要各人依自家性情、風格、情調與一時的情緒而發(fā)與之相應的音節(jié)”。 ⑦音節(jié)不是某種固定的格調,它隨著詩人內心的情緒變化而平行演進,是動態(tài)音符的節(jié)奏化呈現(xiàn)。中國純詩詩學也有相似觀點,梁宗岱尤其強調音節(jié)的重要性:“至于新詩的音節(jié)問題,雖然太柔脆,我很想插幾句嘴,因為那簡直是新詩底一半生命。” ⑧押韻、停頓、平仄、清濁是詩歌組織結構的基本因素,維系著新詩生命的血與肉。
觀照朱湘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在平仄用韻的音節(jié)實驗方面取得了較高成就。朱湘以《懇求》一詩為例,談論自己擇取音韻的良苦用心。該詩共三節(jié),在每節(jié)的第三行“不料我們聚首”、“你的溫柔口吻”、“連月姊都心癢”的尾韻都為上聲;每節(jié)的倒數第二行“那時候”、“低聲問”、“今晚上”的尾韻都為去聲;每節(jié)的最后一句“你要重逢也無由”、“你偏是搖手頻頻”、“你竟將歸去空房”皆用平聲韻收尾。對于平仄韻的轉化,朱湘談到自己的用意:“仄聲韻的運用是為了要復雜化詩章的節(jié)奏;去聲韻的運用,是為了要在上聲韻之后,逼緊一步,使得情緒緊張起來。每詩章之末,用平聲韻來煞尾,是想著憑了弛緩的音韻來暗示出懇求后得不到答應的那時候心緒的降墮?!?①仄聲韻的復雜化是從整個詩篇布局去考量的,因為仄聲韻前后均為平聲韻,引入仄聲韻產生平-仄-平的交錯形式,豐富了音韻的抑揚頓挫效應。去聲韻和平聲韻的使用,基于一種短促急切與舒緩溫潤的情感需求,彼此間還有起承轉合的節(jié)奏支點,是詩人心理流程的復現(xiàn)。詩中的持續(xù)律動感正如穆木天所言:“一個有統(tǒng)一性的詩,是一個統(tǒng)一性的心情的反映,是內生活的真實的象征。” ②
詩歌的音樂性還體現(xiàn)在吟唱過程中給人以愉悅的美感體驗,其本質是音節(jié)的整體協(xié)和的感染力。朱湘在《草莽集》中有一首名為《搖籃歌》的詩,共四節(jié),現(xiàn)引前兩節(jié)如下:
春天的花香真正醉人,
一陣陣溫風拂上人身,
你瞧日光它移的多慢,
你聽蜜蜂在窗子外哼:
睡呀,寶寶,
蜜蜂飛的真輕。
天上瞧不見一顆星星,
地上瞧不見一盞紅燈;
什么聲音也都聽不到,
只有蚯蚓在天井里吟:
睡呀,寶寶,
蚯蚓都停了聲。
整齊的音節(jié)傳遞出溫馨的音響,每節(jié)詩歌六行的尾韻,遵循平平/仄平/平平的對稱音律,傳遞出悠緩寧靜的格調。蘇雪林在一次文藝會上傾聽朱湘吟誦此曲,她對現(xiàn)場眾人的反應和感受印象深刻,評價道:“其音節(jié)溫柔飄忽,有說不出的甜美與和諧,你的靈魂在那彈簧似的音調上輕輕簸著搖著,也恍恍惚惚要飛入夢鄉(xiāng)了。等他誦完之后,大家才從催眠狀態(tài)中遽然醒來,甚有打哈欠者。其音節(jié)之魅人力可想而知?!?③聽眾如癡如醉地享受歌聲中的安寧氛圍,正如瓦雷里所言:“當我們聽到一種純音,即在某種程度上是稀有的聲音時,就立刻會感到一種異常的氣氛,我們覺得充滿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期待心情,這種期待仿佛是渴望產生一種同聽到的純音所引起的感覺在性質上一樣純正的感覺?!?④大家仿佛都進入到“寶寶”的純真嬰兒世界,不自覺地游走在由睡眠引導的虛幻世界,它與現(xiàn)實的喧囂混亂截然隔絕開來。
二、真實的經歷與唯美的想象
詩歌除了和諧音樂營造出的動聽旋律之外,還必須在文字上經歷一番過濾、篩選與擇取,深化詩歌的思想與意義。朱湘認為一首好詩的生成必歷經復雜的錘煉,這不僅需要在平仄、押韻、停頓等音節(jié)方面的功夫,更需要借助經驗與想象的張力來完成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
經驗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礎,它包括直接與間接兩種體驗模式。朱湘以《懇求》一詩為例,將自我的親身經歷納入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中:“我與一個同學在小山上散步并閑談;我們在一個藤蘿之棚下停住腳步,望著楊柳梢頭的一鉤新月。藤蘿的以及棚條的淡影映在身上與臉上,我自視時,起了一種含有奇異的感覺?!?①獨特的體悟源自詩人在秋夜目睹楊柳與月亮的光影交織的感興,“天河明亮在楊柳梢頭”、“樹影往來親”兩句詩即是詩人起興的憑證。與親身體驗相比,閱讀所獲取的經驗是一種潛在的儲備。該詩第一節(jié)第二行與第六行的詩句分別為:“隔斷了相思的織女牽牛”和“一旦,我倆間也隔起河流”,詩人在此處援引了牛郎織女的民間神話故事,讓我們想到狠心的王母娘娘與可憐的牛郎織女,“懇求”的苦戀因素在詩人過往知識積累的釋放中獲得嶄新意義。另如歷史題材的《昭君出塞》一詩也是對閱讀體驗的運用:“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這兒沒有青草發(fā)新芽,/也沒有花枝低亞; /在敕勒川前,燕支山下,/只有冰樹結瓊花?!痹娙嗽佻F(xiàn)了大漠的惡劣氣候,帶有某種依依不舍的憐惜之感。
英美純詩理論家們特別重視純詩中的經驗因素。英國學者墨雷明確地表達了經驗的影響力:“詩歌乃是一種整個經驗的傳達。不管我們(因為自己是道學的人們)贊成那傳達出來的經驗,但是這對于我們,總是一種召喚?!?②也許我們無法在詩人所處的月夜里產生對愛情的渴望,也許我們無法理解在光影交錯中的迷離感,但朱湘的個體經驗引發(fā)了我們對于戀愛的思考。牛郎織女的傳奇與昭君出塞的故事也喚起了我們共同經驗積淀的因子,發(fā)出或哀嘆或憂愁的情感共鳴。美國純詩學者羅伯特·潘·沃倫也大力肯定經驗之于詩的重要性:“凡是在人類的經驗可獲得的東西都不應被排斥在詩歌之外?!粋€偉大的詩人就要取決于他能夠在寫詩上掌握的經驗的范圍大小?!?③詩人是鮮活的靈肉之軀,經驗不僅是傳播感受的基石,更是衡量一位詩人素養(yǎng)的重要標準。中國純詩理論家梁宗岱認為最完美的“詩是我們底自我最高的表現(xiàn),是我們全人格最純粹的結晶”。 ④“全人格”依托于實際經驗,詩人如果沒有對經驗的詩化轉述,無法形成“最純粹的結晶”。梁宗岱雖未提及“經驗”二字,但他在隨后轉引里爾克的散文《勃列格的隨筆》節(jié)選中提到:“因為詩并不像大眾所想象,徒是感情(這是我們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經驗?!苯Y合中西方純詩理論家對經驗的論述,反觀朱湘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倡導的“復雜之過程”中的經驗是一種具體詩歌實踐的典范。
經驗固然折射出詩歌內在的生命,但如果缺失了想象的血液,詩歌將是蒼白乏味的理性堆砌。朱湘在《詩的產生》中將想象的功效建立在實際經驗的基礎之上,《懇求》一詩的傾訴對象是一位女性,但實際陪伴在詩人身邊漫步小山的是他的男性同學,如何實現(xiàn)性別上的巨大轉變?朱湘回憶道:“我想象著這站在身邊的是我所極愛的女子,一個同我一般年紀,一種性格,同我一樣羞澀不多說話的女子?!谛念^擁抱起了這個甜美的感興,我便回房去創(chuàng)作我的詩?!?⑤玄妙的想象神奇地改寫了實際的經驗,將同性的友誼轉變?yōu)槔硐氲膽偾椋谶@種浪漫的唯美世界中,詩人有意識地將時間季節(jié)和地點背景也作了修改,“秋夜”變成了“夏夜”,清華的“一片林地”被置換成北京城“紅墻側的一些馬纓花”,這些經過想象過濾后的選擇最終都指向了“戀愛”的中心意義。
想象在純詩理論中具有三重屬性。第一,對極致美的憧憬。朱湘在《草莽集》的序詩中遙想“光明”的極致美景:“太陽升上時我已起床,/我跟它落進睡眠的浪: /太陽照在我生動中央。圓月在夜里窺于窗隙,/月映著墳上草迷離: /月光照我一生的休息?!?《光明的一生》)詩人想象自己在光明的極樂世界中自由生長,白晝沐浴著陽光,夜晚又接受月光的洗禮,這種極致的虛幻世界正如梁宗岱所言:“詩人卻縱任想象,醉心形相,要將宇宙間的千紅萬紫,渲染出他那把真善美都融作一片的創(chuàng)造來?!?①
第二,想象具有難以言說的神秘特質。朱湘的長詩《貓誥》展現(xiàn)出一個隱秘的貓的世界:“有一只老貓十分的信神,/連夢里他都咕噥著念經。/想必是夜中捉老鼠太累,/如今正午了都還在酣睡。……我姓之起遠在五千年上,/那時候三苗對堯舜反抗,/三苗便是我貓家的始祖,/他是大丈夫,不屈于威武?!邑埣覀€個諳習韜略,/只瞧我剛才的出如兔脫。/須知強權是近代的精神,/談揖讓便不能適者生存?!?《貓誥》)家族式的貓的譜系是基于人類世界的想象,擬人化的貓既傳遞出某種靈異的氣氛,又以貓的獨特視角折射出人類的生存處境,這種獨特的藝術效果,正如英國純詩學者雷達在《論純詩》中所言:“詩的一切神秘與幻術,都可以用一個名詞表示,即是想象?!?②
第三,想象排除理性的干擾,依照詩人的直覺顯現(xiàn)。朱湘《草莽集》的最末一首詩《夢》將想象演繹為幻想:“夢罷,/日光里的夢呀其樂融融……夢罷,/墳墓里的夢呀無盡無終!”(《夢》)與現(xiàn)實徹底對立的虛幻夢境呈現(xiàn)出溫暖芬芳的愉悅與冰冷陰暗的凄涼的兩極分化,直覺式的想象正如美國純詩理論家布拉德雷的論述:“詩對于我們的‘詩的’價值,只在它是否滿足我的想象這個問題上;我們的其余的,如我們的知識或良心,只能照only so far as它們在我們的想象中變成的形狀,(來)評判詩而已?!敝煜鎸艟车氖銓懸矊⑾胂笈c經驗融為一體,這也詮釋出布拉德雷對詩的定義:“詩是一種愜心的想象的經驗”。 ③
三、精密的構思與完整的思想
如果說對音節(jié)的強調是對純粹詩歌形式的審視,對經驗與想象的發(fā)掘代表著純粹的詩歌的生成與接受機制,那么關于創(chuàng)作純粹的詩歌應保持的姿態(tài)和視野,朱湘在寄給曹葆華的一封書信中倡導:“現(xiàn)在的新詩,有一部分是感傷作用的,這便不算鎮(zhèn)靜;還有一部分是囿于自我的,這便不是全盤?!?④“鎮(zhèn)靜”與“全盤”既是洞察社會人生的法寶,又是指導新詩創(chuàng)作的良方?!版?zhèn)靜”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能合理引導情感的深發(fā),朱湘顯然排斥“感傷”的頹廢情緒,并將之歸入非理性的精神狀態(tài);“全盤”是對全局的整體統(tǒng)攝的視野要求,集聚在自我的園地而不進入廣闊的社會人生,朱湘對其持否定的觀點。由“鎮(zhèn)靜”與“全盤”引發(fā)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的意識,與純詩理論的相關主張不謀而合。
冷靜的思想狀態(tài)承襲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基本要求。道家學派崇尚虛靜說,老子的“致虛極,守靜篤”,莊子的“虛靜恬淡,寂漠無為”(《天道》)是提倡人精神的寂靜與天地萬物的融匯的哲學觀,后世的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更將之引入文藝創(chuàng)作的范疇:“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臟,澡雪精神?!薄疤撿o”也是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前提條件,它將詩人引向一種深邃的境地,在寧靜的環(huán)境中思索并刺激靈感的出現(xiàn),形成無限的創(chuàng)作源泉。
從新詩發(fā)展史來看,朱湘的“鎮(zhèn)靜”說也體現(xiàn)了新月派“理性節(jié)制情感”的詩學觀。創(chuàng)造社的情感宣泄的詩風受到新月派詩人的批評與摒棄,他們推崇華茲華斯所言的“詩歌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朱湘在《草莽集》第一首詩歌《熱情》中寫道:“我們的熱情消溶去冰凍,/蘇醒轉月宮的白兔,桂花,/我們綁起斫情根的吳剛,/一把扔去填天狼的齒牙?!痹究簥^熾熱的情感在冰冷的月宮典故中稀釋,朱湘不像郭沫若“天狗”般呼嘯展露熱情,而是在寂靜的狀態(tài)中觀察熱情,逐步將其分解揭示。
中西純詩詩學對于詩人的精神狀態(tài)有相似描述。瓦雷里認為:“詩人不再是蓬頭垢面的狂人,他們總是在昏熱的夜晚拈詩一首,而是近乎代數家的冷靜的智者,應努力成為精煉的幻想家?!?①冷靜中蘊含智慧,“代數家”的形象比喻賦予詩人嚴謹的才能。穆木天也號召:“我們要求的詩是數學的而又音樂的東西?!?②冷靜的態(tài)度觸發(fā)了物我交融且形神皆忘的境界,朱湘在《葬我》一詩中寫道:“葬我在荷花池內,/耳邊有水蚓拖聲,/在綠荷葉的燈上/螢火蟲時暗時明——葬我在馬纓花下,/永作者芬芳的夢——/葬我在泰山之巔,/風聲嗚咽過孤松——”自我被埋葬在寧靜的大自然中,這種現(xiàn)實與虛幻交錯相生的美感正是因為“放棄了動作,放棄了認識,而漸漸沉入一種恍惚非意識,近于空虛的境界,在那里我們底心靈是這般寧靜,連我們自身底存在也不自覺了” ③。
冷靜的思維空間也充盈著思辨的哲理。朱湘很多詩歌涉及的死亡意識正是“鎮(zhèn)靜”思緒的產物。朱湘幻想著“有一座墳墓,/墳墓前野草叢生,/有一座墳墓,/風過草像蛇爬行?!痹谶@座墳墓周邊還“有一點螢火……有一只怪鳥……有一鉤黃月”(《有一座墳墓》)奇怪的意象烘托出死亡的詭秘與恐怖,進而“被轉換成為一種浪漫想象的驅力和詩的資源” ④。朱湘對于死亡的詩化表達不僅是基于現(xiàn)世經驗的奇譎想象,更帶有一分莊嚴肅穆的意味:“死神端坐在檀木的車中; /車前有燐火在燃著燈籠; /白馬無聲的由路上馳過,/路邊是兩行柏樹影朦朧?!?《死之勝利》)死亡如同神靈般掠奪生命,連“燐火”與“白馬”這樣清晰的意象也變得模糊,“柏樹影”的恍惚更增添了死神不可捉摸的神秘感。詩人在對死亡冷靜的觀察與想象中,暗示出脆弱的生靈和生存的困境,是對人性本質的拷問。由冷靜滲透出向死而生的純詩情的快感“導源于對美的靜觀、冥想。在對美的關照中,我們各自發(fā)現(xiàn),有可能去達到予人快樂的升華或靈魂的激動” ⑤。
與冷靜相對照的是一種整體把控的全局意識,朱湘的“全盤”說與穆木天在《譚詩》中的“詩的統(tǒng)一性”一脈相承:“一首詩是表一個思想。一首詩的內容,是表現(xiàn)一個思想的內容。”詩歌中的中心思想應該貫穿于每個詩節(jié),朱湘的詩歌基本遵循了這一原則。例如:“母親樣/摩撫著兒童;……輕吻著/女郎的笑容;……催出淚/到老人眼中?!?《春風》)比較生動地涵蓋了春風對不同人群的影響,透露出春風溫馨、柔和與無情的多重特征。又如:“童年之內,是在這盆旁,……到青年時也是這盆旁,……到中年時也是這盆旁,……如今老了,還是這盆旁”(《殘灰》),將烤火的情境貫穿人的一生,在縱向的深度上形成統(tǒng)一的整體。
整體的全局意識還體現(xiàn)在朱湘將舊詩詞融入新詩創(chuàng)作的藝術特色。譬如:“蒼涼呀/大漠的落日: /筆直的煙連著云”(《日色》)讀到這里,不禁想起王維的《使至塞上》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庇秩?“看哪!一輪紅日已經東升,/杏黃的旗旆在殿脊飄揚; /在一萬里的青天下蕩漾,/聽哪!景陽樓撞動了洪鐘!”(《曉朝曲》)該節(jié)第一句來自王維《早朝》的“蒼茫連天曙”,第二句來自王維《春日直門下省早朝》的“旌旗映閶闔”,最后兩句來自王維《早朝》的“始聞高閣聲”。但朱湘并非生搬硬套,他的改寫與重組體現(xiàn)了不同用意和風格:“在王維是諛上,在朱湘卻是懷古;在王維是寫實,在朱湘卻是想象”。 ⑥朱湘將古典詩詞的內容和格調選擇性地納入新詩中,將二者融為一個有機整體。因此,沈從文對朱湘的詩歌給予高度評價:“在音樂方面的成就,在保留到中國詩與詞值得保留的純粹,而加以新的排比,使新詩與舊詩在某一意義上,成為一種‘漸變’的連續(xù),而這形式卻不失其為新世紀詩歌的典型,朱湘的詩可以說是一本不會使時代遺忘的詩?!?①
四、余論:“純詩”世界的瑕疵
無論是對音節(jié)的推敲選擇,還是對虛實相生的情景描繪,抑或是嚴密精細的思想流露,都表現(xiàn)出朱湘在建構“純詩”世界過程中對“詩的真理”和“美”的不懈追求。然而,要想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這種完美的構想卻是異乎尋常的困難。朱湘于1932年底投江自殺,宣告了詩人“純詩”世界的終結,也暴露出“純詩”理念的局限。
詩歌創(chuàng)作在朱湘心目中是一項長久的偉業(yè):“詩,……是一種終身的事業(yè),并非靠了淺嘗可以興盛得起來的?!?②若要達到詩的純粹境界,非淺嘗輒止能夠實現(xiàn),因此詩人用畢生的心血探索詩歌的終極目標,直至生命的隕落。同時,朱湘的“純詩”世界排除了功利等外在因素的干擾,是純然自我的心聲,他呼吁道:“我們如想迎合現(xiàn)代人的心理,就不必作詩;想作詩,就不必顧及現(xiàn)代人的嗜好?!?③
朱湘的詩學觀固然有積極一面,但真正能響應其號召的人卻寥寥無幾,更別提朱湘的詩歌能被多少人理解與接受。朱湘是一位性格極其鮮明的詩人,他在《我的童年》結尾總結道:“我真是一個畸零的人,既不曾作成一個書呆子,又不能作為一個懂世故的人?!?④朱湘始終徘徊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默默忍受著孤芳自賞的寂寞與痛苦。對于朱湘的死因,文學界眾說紛紜,很多人將朱湘失業(yè)的經濟因素列在首位,卻忽略了詩人內心的掙扎。劉大杰在與朱湘的交往中發(fā)現(xiàn):“在他的生活的根底里,有兩件苦痛的事。第一,他認為他的詩是美麗的。但是中國沒有人認識他。第二,是結婚的生活,喪失了他的自由和藝術的靈感?!?⑤正是在高度緊張的精神世界中,詩人感到現(xiàn)實的無助與迷惘,連最親近的人也無法理解他,于是在深深的絕望中走向了生命的盡頭。
朱湘在《文藝作者聯(lián)合會》一文中談道:“文藝作者的性格是最怪癖,執(zhí)拗的,一句話不投機,或是堅持一種異于流俗的主張,便可以自絕于生路?!?⑥朱湘的生命是極度脆弱的,他的“純詩”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完全阻隔,缺乏絲毫溝通的可能性,麻木凄涼的現(xiàn)狀令詩人心灰意冷,理想與現(xiàn)實的齟齬將詩人逼向絕境,正如何德明在《悼朱湘》一詩中所寫:“世界到處都長滿荊棘,/不容許你自由地呼吸; /光明,燦爛,是你的希望,/你所獲得的只是昏黃; /憂郁早已涂遍你的心,/但你還寫詩一行,二行,……” ⑦朱湘精心設計的音節(jié)被現(xiàn)實的嘈雜遮蔽,苦苦追尋的美被現(xiàn)實的丑掩埋,縝密統(tǒng)一的思想卻是一種曲高和寡的存在。
朱湘之死與其說是“純詩”世界的悲哀,不如說是“純詩”世界的完美謝幕,正如瓦雷里所言:“純詩的思想,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典范的思想,是詩人的趨向、努力和希望的絕對境界的思想……” ⑧瑕不掩瑜,朱湘在不斷趨于“純詩”的嘗試中呈現(xiàn)出諸多詩美的特質。
朱湘:《桌話Table-Talk》,載《文學旬刊》1924年第142期。
穆木天:《譚詩》,《創(chuàng)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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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ZHU Xiang’s Pure Poetry World
——Combine Chinese and Western Academic Poetics of Pure Poetry
TIAN Yuan
(Chinese Language&Literature Colleg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Abstract: ZHU Xiang in Chinese early literary circle called for the creation of the“pure poetry”,and devoted all his life and energy to explore and practice his poetic ideal based on the essence of“poetic truth”and the form of“beauty”.ZHU Xiang’s poems build up a colorful world of“pure poetry”,undergoing the unique experiment in three aspects of syllable’s considerations,imagery’s intake and conceiving perfectly,combining Chinese and western academic poetics of pure poetry,highlighting the collision blend musicality in the exquisite phonological combination,transferring distinctive melody,revealing the charm of imagination in the real experience,and arousing aesthetic pleasure,with ZHU Xiang’s meditating the mysteries of life in the calm thinking and giving overall consideration for the new poetry.The poet’s suicide seemingly gives the“pure poetry”world a dark end,in fact,from the reverse perspective it can be interpreted as an illumination of his pure poetry poetics adhered in the lonely anguish adherence.
Key words: ZHU Xiang; pure poetry;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ics
[責任編輯:誠 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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