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妮娜Text by Su Nina
做舊的時光
◎文/蘇妮娜Text by Su Nina
多年以后,有人跟我提起,“你還留在我大學時代的記憶里,是那段時間的一部分,我記得你寫下的文字,記得在宿舍里讀過你編的小報,記得你在活動中發(fā)言的樣子”,如此這般,等等,等等。
對此,我得體地保持著沉默。
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總是溢美我的大學時代,因此,我要用沉默來表白自己的謙虛。
還有就是,我自己覺得目前不過爾爾,不大愿意陪人回想過去——當然,我承認,這里頭包含著一種無言的隔膜,有時是與對方,有時是與從前的自己。
對坐在面前的人,這個活生生地存在于此刻的我,真的能匹配這種有關(guān)我、又無需經(jīng)我同意的那份回憶嗎?我猜,那其實是他個人的一種創(chuàng)作,與我無關(guān)吧。我無需特別認同,更沒有必要澄清或否定。如果他驚喜地把現(xiàn)在的我和過去的我聯(lián)系對應(yīng)了起來,也許我該謝謝他,他證明我還沒被時間這把殺豬刀砍得七零八落,對面不相識;但是他若心懷悲戚,覺得我辜負了那一段回憶,也不需我來表達遺憾吧,真的,誰也不敢說自己的記憶能否對得上別人的記憶,誰都難以把自己的那一份作為一個小小的拼圖碎片拼裝到別人的記憶中去——正好相反,記憶這東西是不太需要別人的認可的。我們都只能負責保管好自己的記憶。有那么一句話,是存在主義的一位大哲說的,選擇就是自由。關(guān)于這種很受限制的自由,我的理解是,我們經(jīng)常感覺到自己在選擇未來,而自由就存在于對于未來的選擇之中,其實這往往是假象;我們不太能感覺到自己也在選擇過去,對過去的選擇才是真相,你選擇了哪一部分的過去,決定了你目前享受自由的程度。也就是說,在回憶這件事上,我們有時在故意地篡改,有時在無意中遺失,有意還是無意,無辜還是成心,永遠都別想說清楚。
對記憶這種人手一份,卻并不可靠的東西,我持有非常合理的懷疑。
在他們看來,我頗有色彩的生活,在我自己看來,卻已經(jīng)退卻顏色。我只是記住了那些平凡瑣碎的細節(jié),沒有那些細節(jié),我是沒辦法撐起來關(guān)于那一部分的時光。回憶的建筑是回憶者的情感指向搭建出來的,所以,復述某些對我自己來說,或者瑣碎、或者重大的事件,對于別的人,真的有意義嗎?真的有人要聽嗎?
我不是經(jīng)常懷舊,尤其不喜歡懷舊大學時代,但是經(jīng)常作為大學時代的“舊”的一部分被“懷”著。在時光之河里,大家都難免刻舟求劍。我常常覺得被記住的是那個見證了對方成長之舟的時光印記,而不是我,不是我本身。我其實已經(jīng)被他們遺落在歲月的河床里,和那些湮沒無聞的過去,一起。
我也時常表現(xiàn)出坦然和配合,盡管還是缺少實感。此刻,面對自己,追究起這個原因來,恐怕是一旦樂意擔當和落實別人的回憶,就等于承認眼前的我早已失掉從前的光彩了——如此,我生生地被做舊了。我懷疑自己就是這樣被說老了。作為一個不樂意順從歲月磨蝕的女人,我對仔仔細細地講述過去保持著警惕:“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現(xiàn)在還在發(fā)生故事的人,哪有功夫把歲月細說從頭。
雨天前往博文樓上課的人潮
這未免有點自欺欺人,因為我并不拒絕,甚至是喜歡看別人的懷舊、喜歡讀別人的懷舊。我在別人的故事里流下眼淚,卻把自己的故事封存在別人的過往里。
現(xiàn)在的人渴望故事,想把一切講成故事。
缺少故事是很多人的恐慌,我也不能逃脫——這一段時光回憶起來,該講些什么呢?想想,也不是缺少故事,而是缺少完整的、有可聽性的、有美好結(jié)局和精彩轉(zhuǎn)折的故事。
有的,更多是凌亂卻又整理不成型的感受。
譬如,我在上大學的第一天,我爸不知道把我托付給誰,慌亂之中把我托付給負責迎新生的一個老畢業(yè)生,這是我老爸在安排我的青春成長道路上制造的無數(shù)烏龍之一。再譬如,我記得在一個黑乎乎的地下室改成的迪吧里,我第一次跳了交際舞,把手交給陌生的男子握著。很少跳過舞的我,還被同去的同學中一個早早學會化妝的女生贊揚過。再譬如,我結(jié)識了一個開小賣店的朝鮮族的小女人,我好像頭一次意識到還有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女人過著完全不一樣的人生:打工,跟著一個男人,結(jié)婚,換一個地方打工,生下小孩子,帶著孩子打工。譬如,在大三的那一年,我去一個富有的人家給孩子做語文家教,那家的女主人一點都不背著我這個女學生,經(jīng)常開著盥洗室的門,淋浴。這讓我很不舒服。我想,當時我那種不舒服,其實還是挺有戲劇性的,也挺值得寫下來看看的,但是,意義僅限于對自己吧。
真的有人想要知道,與自己共度某段時光的另一個人真實的經(jīng)歷和感受嗎?
多年以后,有人跟你說起青春歲月當中的某一段時光,那時,你是興致高昂,還是默然不語?
我好像是后者。
我總覺得,記憶這種東西是不能分享的。我們經(jīng)常有錯覺,我們經(jīng)常這樣說,要分享美食,分享某個時刻,分享某種感受,其實,這都是孤獨的人們用來邀約同伴的借口吧,我覺得所有這些都談不上分享。每一種生活的核心都在于它的感受,而每一種感受發(fā)生作用的都是個體——孤獨的個體——絕對孤獨的個體。
當別人試圖跟我分享回憶,我并不太吱聲,不是我忘了那些過去,正好相反,那些過去沒有過去,它綿延到我的現(xiàn)在,似乎,沒有必要鄭重提起。
如果我們不太強調(diào)過去、現(xiàn)在、將來,我們的日子就沒有那么匆忙,我們對逝去歲月的恐懼也就不會那么強烈,我們開拓生命的努力也不會顯得那么悲壯,我們對記憶無法完整和往日不能重現(xiàn)的悲哀就不會那么清晰。我學會了關(guān)掉感慨的那扇門,我不想為過去而花費太多的現(xiàn)在,也不想以將來的標準來考評現(xiàn)在。面對時間這個對手,從表面上看來,似乎是我們輸給它,但是你若足夠勇敢,一切或可逆轉(zhuǎn)——于你的內(nèi)在——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