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鳴
在中文里,London Season通常譯作“倫敦社交季”,指英國上流社會集中舉辦各種社交活動的習(xí)俗。從前每逢盛夏,倫敦空氣污濁,酷熱難耐,貴族和富人皆舉家遷往鄉(xiāng)間別墅避暑。年底國會復(fù)會,他們又像候鳥一樣飛回城中,各種社交活動也隨之展開。來年4月中旬到8月初,長達(dá)一百多天時間,是不列顛島最美好的時光。此時日照時間長,氣溫舒適,降雨不多,每天都有豐富多彩的茶會、舞會、晚宴、音樂會,還有園藝展覽、馬術(shù)表演等等。社交季起源于18世紀(jì),在經(jīng)濟(jì)富裕的維多利亞時代固定下來。
1877年,剛在倫敦設(shè)立了中國第一個駐外機(jī)構(gòu)——清政府駐英國公使館的公使郭嵩燾、副使劉錫鴻,以及使團(tuán)的隨員們,正趕上參加社交季的各項(xiàng)活動。他們用好奇的目光觀察著陌生的異域,并在日記里,記錄下許多有趣的內(nèi)容。
光怪陸離的舞會
最令中國官員驚訝的,莫過于宮廷舞會。6月22日,中國使節(jié)首次應(yīng)邀來到白金漢宮,他們看到上千男女,穿著盛裝禮服,從皇太子、王妃到高級官員、貴婦,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使館隨員張德彝記錄:
正面立太子、王妃、公主、國戚,左右立各國公使、隨員夫婦,對面樓上奏樂,下立通城世爵文武大員。男女云集,以千數(shù)百計,皆著朝服,與赴朝、眷會同。跳時分為兩班:太子、王妃以下位尊者為一班,各官男女為一班。樂奏則男女對面相向,互為攜持。男以右手摟女腰,女以左手扶男肩,旋舞中央。每二、三、四、五偶并舞,皆繞數(shù)匝而后止。惟夫婦不相偶,兄妹不相偶,必戚友相識者男女始為偶也。
劉錫鴻則注意到:
跳舞會者,男與女面相向,互為攜持。男以一手摟女腰,女以一手握男膊,旋舞于中庭。每四、五偶并舞,皆繞庭數(shù)匝而后止。女子袒露,男則衣襟整齊。然彼國男子禮服下染成肉色,緊貼腿足,遠(yuǎn)視之若裸其下體者然,殊不雅觀也。
這種場景,讓遠(yuǎn)道來自東方、從小受到“男女授受不親”觀念教育的客人看得瞠目結(jié)舌。郭嵩燾感慨道:“相與跳躍而不為非。使中國有此,昏亂何如矣!”他恐怕馬上想到了商紂王和妲己的故事。郭嵩燾又說:“西洋風(fēng)俗,有萬不可解者。自外宮門以達(dá)內(nèi)廳,衛(wèi)士植立,皆有常度,無攙越者。跳舞會動至達(dá)旦,嬉游之中,規(guī)矩仍自秩然。其諸太子及德國太子,皆與跳舞之列。以中國禮法論之,近于荒矣。而其風(fēng)教實(shí)遠(yuǎn)勝中國,從未聞越禮犯常。”
還有化裝舞會,也使他們目瞪口呆:
羅特治跳舞會,男婦填涌,衣冠詭異,兼?zhèn)涓鲊?,雜以番服及北墨利加野人。有一女子冠銳頭冠,高逾尺,詢之則英國百余年前遺制也。又有一女子高冠切云,為異色十余疊,詢之,法國主路易第四制為此冠式,各家皆制備此種衣服,以待會集。此所謂兒戲耳,然數(shù)百年冠服之制,及五方異俗,下及番苗衣冠形狀,摹擬恍惚,亦可為覽古及考察各土服制之一助。五色斑斕,光怪陸離,照耀一室,視諸茶會為殊觀也。
兩天之中,趕了11個茶會
他們還出席音樂會。張德彝代表公使去“世爵哈色里夫人家聽樂會。歌者八人,六男二女,皆意大利人。其聲清巧,其韻嬌柔,聽之令人心醉,雖鄭衛(wèi)之音不過是也”。
出席頻度最高的是茶會。所謂茶會,就是“以長筵陳茗酒果餌,待客飲啖。庭室門廡,遍攢鮮花,香艷怡人”。茶會提供的飲品,為“加非及茗(咖啡和茶),劑以白糖、牛酪,佐以餅餌,布席堂側(cè),以俟客至而飲之??投?,則皆立談”。
社交季的茶會邀請極為頻繁。張德彝謂,6月20日,“隨郭星使乘車,晝赴世爵賀拉斯,趙力士、布拉奚、葛里扉夫人四家茶會,夜赴精工會、醫(yī)學(xué)館二處茶會?!贝稳沼钟洠骸半S郭星使晝赴前任上海稅務(wù)司、已故費(fèi)士來之族弟費(fèi)自賴,及奧蘭兜與胡克爾夫人三家茶會,夜赴林池及蒲達(dá)呢夫人二家茶會、跳舞會。”兩天之中,他們趕了11個場子。
到了1878年,郭嵩燾在倫敦認(rèn)識的朋友越來越多,各種社交應(yīng)酬的邀請紛至沓來。有的活動他必須參加,有的他派部下代勞。按張德彝日記統(tǒng)計,這年5月15日到7月22日69天之中,他隨郭或代郭參加的社交活動,包括57場茶會,6場音樂會,12場舞會,一場名犬秀,一場園藝會,一場煙火晚會,一場談話會,外加一場慈善拍賣和若干次晚宴,并觀摩了一次劃船比賽。
活動如此頻繁,樣式如此豐富,而中國使團(tuán)還僅是倫敦外交界的新鮮人,他們受邀參加的派對,顯然也只是倫敦繁忙的社交季活動的一個局部。閉目遐想,拖著長辮,身著袍褂的中國人,穿梭在金發(fā)碧眼、紅男綠女的老外堆中,且淑女們還是“肉袒”(劉錫鴻的描述語),那場景,令人感到十分怪趣。
茶會成為英國社交的重要形式
別以為茶會就是三五知己品茗清談,張德彝筆下,外交大臣索爾茲伯里侯爵夫人的“茶會,男女?dāng)?shù)千,擁擠頗熱”,“葛爾呢夫人家茶會,樓閣崇宏,男女雜遝,肘并肩摩者,以千數(shù)百計”,道模存夫人家茶會,“男女紛集,有千數(shù)百人。廣廈長筵,酒肴羅列,鮮花四壁,香艷怡人,洵勝會也”。
飲茶本是源自中國的雅習(xí),但此時的英國茶會,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生活習(xí)慣,成為社交的重要形式。
郭嵩燾的繼任者,中國第二位駐英公使曾紀(jì)澤記載過他參加的某場茶會,主人畢拉西,“英之富紳,自制輪船繞行地球者也,本日以英金一百二十鎊招一法國名優(yōu),演劇一折以娛賓?!痹o(jì)澤私下評論說,“英之富紳巨室,往往作此等豪舉,中國俗諺所謂‘冤大頭也?!本S多利亞時代是英國歷史上最強(qiáng)盛的時期,上流社會的奢侈豪華,真是令人驚嘆不已。和農(nóng)業(yè)文明的國家,在財富的來源結(jié)構(gòu)上完全不同,因此富人炫富的規(guī)格也不可同日而語。
中國外交史上第一場招待茶會
經(jīng)常受邀參加各種社交活動,使得郭嵩燾萌發(fā)了舉辦答謝茶會的心思。從常理上說,來而不往,也不禮貌。他咨詢成本,聽說辦一場起碼須500英鎊,合銀1750兩,“此數(shù)無可再減”。5月28日傍晚,他告訴張德彝,今天早上他與使館隨員姚岳望商定,要在下月辦一場茶會。他還想仿照英式習(xí)慣,以郭夫人(即隨他出國的姨太太梁氏)的名義印發(fā)請柬,張德彝婉轉(zhuǎn)地反對,說:“按西俗,凡請茶會、跳舞會,固皆女主出名,然此次中國欽差請茶會,可以稍為變通,不必拘定。”郭嵩燾說:“我自作主。你何必插嘴?且英人皆知我攜眷駐此,未為不可?!睆埖乱头治稣f:“在西國,若如夫人出名,自然體制無傷。茍此信傳至中華,恐人嘖有煩言,不免生議?!惫誀c仰思良久,只得收回了這個主意。
為準(zhǔn)備茶會,中國使館上下都動員起來,酌定邀請名單,制作請柬,忙得不可開交。1878年5月19日,清政府駐英使館成功舉辦了中國外交史上第一場招待茶會。使館將館舍中的公共空間連同外交官的宿舍全部騰了出來。由大門至二層樓,左右列燈燭、置鮮花、鋪紅地毯。樓梯扶手上裝飾白紗,掛上紅穗,分插玫瑰、芍藥及茶花。客廳、飯廳皆懸鮮花燈彩,橫設(shè)長筵,一置茶、酒、咖啡、冰奶、小食,一置熱湯、冷葷、干鮮果品。刀叉杯盤,羅列整齊,玻璃銀瓷,光華耀目??蛷d對面,安排樂隊(duì)。懸花結(jié)彩,鼓樂喧天。還布置了臨時衣帽間。門外支棚帳,雇用六名警察維持秩序。當(dāng)時,中國使館位于波特蘭大街45號,是一座五層樓的沿街建筑,出席嘉賓達(dá)七百九十余人,“凡客至皆以為欣幸”。
郭嵩燾不是社交明星,時年也已60歲了。作為中國第一位派駐歐洲的公使,他對西方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jì)、軍事和社會生活展開了認(rèn)真的考察和研究。他在陌生的國度里廣交朋友,對于英國社交禮儀的態(tài)度也是開放和通達(dá)的。李鴻章后來說,郭嵩燾生平廉潔自矢,出使三年,開報公款僅薪水、房租兩項(xiàng),其余皆自費(fèi)支銷。由此推斷,這場價格昂貴的茶會,恐怕也是郭自掏腰包。
《申報》 的評論引起郭嵩燾的反感
這年8月6日,上海 《申報》 在頭版發(fā)表了標(biāo)題為 《欽使宴客》 的報道:
接閱英國郵來新聞,知駐扎英京之郭侍郎星使于華5月19日在公廨內(nèi)設(shè)席宴客,此乃抵英后初次之盛舉也。公廨中一切布置,悉照西式,煥然一新。由穿堂以至樓階俱鋪紅氍毹,臺上排列盆景,大廳二間,以明燈,照耀如白晝,侍郎與其如夫人暨英參贊官馬君(馬格里)出至廳室,接見男女諸尊客。計來者皆外務(wù)衙門各官及世爵×員并著名之學(xué)士多人,席上珍饈羅列,并有樂工鼓吹以助清興,由是主賓酬酢極歡而散。按此本駐扎他國欽差交接之成例,今郭侍郎亦仿行之,亦未始非共敦輯睦之道也。
這篇面向國內(nèi)讀者的報道,除了介紹郭嵩燾的外事活動外,新聞眼在于“侍郎與其如夫人暨英參贊官馬君出至廳室,接見男女諸尊客”。所謂“如夫人”,就是妾的別稱,或曰姨太太小老婆。在英國人看來,東方人往往妻妾成群,一位高官擁有多位妻子并不怪異,但在講究傳統(tǒng)禮法的中國人眼里,姨娘與正房夫人的地位,則是有明顯區(qū)別的。一般男人都有自己的社交活動,但夫人并不對外露面,而小妾出面四處應(yīng)酬,更為習(xí)俗不容接受。
三天后,《申報》又以 《論禮別男女》為題,發(fā)表文章,談?wù)撝形鲖D女在禮儀中的地位:
……昨報述郭欽使駐英,仿行西禮,大宴英國紳商士女,令如夫人同出接見,盡歡而散,英人以欽使能行是禮,津津道之。此一會也,假在中國官衙宴客之所,則傳為笑柄,而群指郭公為淫佚放蕩之人矣。蓋中國謂禮以別男女,若此則男女混雜,不能正其身,如齊家何?不能齊其家,如治國何?宜呼駭怪也。顧以此為禮,禮之末也。茍務(wù)其本,則皇英治內(nèi)職并九男,邑姜稱臣協(xié)力望散,并不以相見不相見為禮也。而且禮儀聘夫人,使臣往見,夕則還勞,且以相見為禮也。春秋賢婦,有德有才,何嘗韜晦深閨,足跡不出哉?先王之禮,本屬如此,后人徒沿其末,于是以男女不相見為禮,相習(xí)成風(fēng),日甚一日,蓋由輕女子之才,徒使議酒食、工針黹,可以匿跡屏影,遂沿為女子之常態(tài)耳?!跻?,禮之所以別男女也。泰西人未嘗泥之而能合禮之本,中人則無不知之而徒存禮之末,此禮之所以難言也。
文章用西方婦女參與社交活動,比照中國婦女所受舊式禮法的禁錮,所談觀點(diǎn),可謂女權(quán)解放的先鋒言論。但在當(dāng)時保守的社會氛圍下,將一位初次出使的副部級外交官連同姨太太,拖進(jìn)案例,評頭論足,無疑強(qiáng)烈地冒犯了郭嵩燾。
郭嵩燾出使英國,一直受到國內(nèi)保守勢力的嚴(yán)厲攻擊,他對于各種明槍暗箭,也很敏感。10月14日,他在巴黎讀到國內(nèi)寄去的 《申報》,加上半月之前,他看到 《申報》 歪曲報道他在英國定制私人油畫肖像時,對畫家所談?wù)摰囊恍┯^點(diǎn),認(rèn)定報社“意取訕侮”,而幕后策劃并提供材料的,是他的同事,出使英國副使劉錫鴻,由此引發(fā)郭對 《申報》 展開調(diào)查和交涉。
郭嵩燾很在乎別人對其妾的評價
郭嵩燾家庭生活頗多周折。他的原配夫人陳隆瑞1861年因病去世,享年僅42歲。
郭嵩燾的侍妾,有鄒氏、馮氏和鳳氏。梁氏是郭嵩燾1871年9月2日所納之妾,據(jù)說原先是前廣西巡撫蘇鳳文家的婢女。這樣一位出身低微的侍妾,因隨郭嵩燾出國而對外稱作“郭夫人”,郭顯然很在乎別人對她的評價,不容媒體用曖昧的曲筆來開涮,其內(nèi)心的掙扎其實(shí)不難推測。
郭嵩燾認(rèn)為背后有人搗鬼
11月24日,郭嵩燾在日記中記錄劉錫鴻秘密向國內(nèi)參奏他的罪名,提到“以婦女迎合洋人,令學(xué)洋語、聽?wèi)颉?,“尤奇者,姚彥嘉竭力營辦一茶會,其中相識婦女,亦令侍人在樓后迎迓”。12月18日,郭嵩燾寫信對上海道臺劉瑞芬說:
茶會,西洋禮也,居此兩年,赴茶會太多,稍一報之。侍人相隨西洋,甫至,而外部德爾比夫人首先就見,嗣是求見者日眾,有專設(shè)茶會邀所親婦女就見者。凡茶會大者萬人,小者亦數(shù)百千人,主人惟立門首一迎,至是亦令侍人立樓門后迎所婦女,均見之新報?!渡陥蟆纺嗽鋈搿叭胱鶜g宴”等語,久乃聞劉錫鴻見此等新報,譯送總署而加函載入“握手為禮”、“入座歡宴”,肆意丑詆,《申報》直承劉錫鴻信語而為之詞耳。
這里,劉錫鴻和郭嵩燾均提及郭讓“侍人”即姨太太梁氏仿效西禮,立門后迎接女賓。想想,一百三十多年前,一位三寸金蓮的小腳婦女,輕移碎步,能在使館直接與外國貴婦們應(yīng)酬周旋,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能力啊。但郭嵩燾否認(rèn)“入座歡宴”,因?yàn)閹装偃藚⒓拥拇笮筒钑耠u尾酒會,賓主都是立談的。《申報》 資訊有誤,將茶會報道為“欽使宴客”,“席上珍饈羅列”,“主賓酬酢極歡”,各種失實(shí)的描寫由此想象而來,給了郭嵩燾反擊的充分理由。
對于這次茶會對郭嵩燾造成的名譽(yù)傷害,郭本人事后很憂慮。1878年圣誕節(jié),中國使館內(nèi)全無喜慶的氣氛。郭嵩燾記載:他聽說張佩綸上摺引茶會為詞,而“茶會實(shí)成于姚彥嘉、馬格里,吾意甚不樂也。《申報》又添入多少議論,倫敦數(shù)十家新報皆無之,此語竟不知所以然。姚彥嘉謂出自劉錫鴻之誣造。劉錫鴻鬼蜮,何所不至,然其人劣材也,必尚有為效指嗾者”。郭嵩燾日記中的馬格里,為中國使館聘用的英籍參贊,姚彥嘉即姚岳望。從文字內(nèi)容看,郭嵩燾已有退縮自保,將舉辦茶會推諉給別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