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紫涵給人的印象是這樣的,話語不多,安靜,善良。有時還有些不合年齡的天真。這是大部分人眼中的葉紫涵。只有葉紫涵知道自己其實血液中有很多異于常人的因子。她對張東喬說,我覺得我就像是一只貓,平時很安靜很警惕地呆著,一旦有誰侵犯,我會一躍而起,毫不含糊地伸出利爪。
張東喬看了她一眼,想,你說這話什么意思?是女人的不可理喻,還是想威脅提醒我什么?他很想說,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但話到嘴邊卻是急速繞道,變成了言不由衷不痛不癢的一句話,看來女人和貓科動物都是同一種屬性呢,都是用指甲作為武器。
張東喬和葉紫涵是同事,兩人同在一所科研單位上班。三年前,兩人共同承擔(dān)一個課題,那段時間很忙,經(jīng)常加班,張東喬總是送葉紫涵回家。
葉紫涵的家是個特殊的組合家庭。丈夫冷曉明曾經(jīng)離過婚,沒有孩子。丈夫的婚史總是令葉紫涵耿耿于懷,她覺得他們的婚姻是不對等的,從一開始,這場婚姻對像她這樣的處女座有完美主義傾向的女人來說就是一個悲劇。于是,心里的不平衡導(dǎo)致生活中的細節(jié)處處失常,扭曲,錯位。生活中的指桑罵槐言不由衷處處都是。明明自己不在意的事情,卻偏要上綱上線地引伸,折疊。其實都是緣于身體里那些痛苦的細胞。她揪住生活中的細節(jié)不放,生活中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在她身體里卻是因果必然。尤其是當(dāng)她在家里的座機上接到了丈夫前妻來自海外的越洋電話時,心里的不平衡達到極點。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了他們不僅有聯(lián)系,而且還把曾經(jīng)的過往帶到了國外。于是爭吵,這是他們吵得最厲害的一次,結(jié)局是以她在廚房摔了一個水杯釋放心中的怨恨收場。盡管丈夫百般解釋,電話不是他告訴前妻的,有可能是他家里的人告訴的,他完全不知道會有這個意外的電話。葉紫涵就是聽不進去。他家的人告訴她的,那事情的性質(zhì)更嚴(yán)重了。說明她還霸占著她的地盤,與他家的人都還有聯(lián)系,她還沒有淡出他家的視線,那他們家把她葉紫涵放到何處了?她葉紫涵的地位何在?
丈夫無數(shù)次地與她交鋒,對弈,生活變成一場又一場的激辯。在嘲諷與對抗的語言中,兩個人都變成婚姻專家,心理學(xué)家,哲學(xué)家。
丈夫:在與我結(jié)婚前,你不也是談過戀愛么?我雖然結(jié)過婚,但實質(zhì)上與你并沒有兩樣。
葉紫涵:那不一樣。你領(lǐng)了證,你走過法律程序。你的性質(zhì)與我的怎么可能一樣?同樣填一份表,你必須填離婚,而我無論談多少個男朋友,我都在婚姻一欄處填未婚。你與我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我們都不是一個陣營的。你說,既然實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那還制訂婚姻法干什么?
丈夫:葉紫涵,你必須明白,這些都是歷史,歷史是不可改變的。這些我在結(jié)婚前就告訴了你。就算你死一千次,死一萬次,歷史還是歷史,是什么樣的就是什么樣的了。你去跟摸不著看不到的歷史較真,你這不是唐吉訶德跟風(fēng)車決斗么?
葉紫涵:是。歷史是無法改變。所以你把你所謂的歷史變成一個枕頭,你躺在上面舒舒服服高枕無憂是吧?你明天就去換電話號碼,我再也不想接到不速之客的電話了,這聲音就像一條蛇往我心里鉆,我受不了。
丈夫:我真不明白你怎么這樣小家子氣。就算接到的是個陌生人的電話,你也該對人客氣幾句吧?我看你平常在外對人也不是這樣的,怎么一到家就完全變性了。
葉紫涵:這說明這個家的氣場不對,激發(fā)人性中惡的東西。
丈夫:是你心態(tài)不好。管理自己情緒的能力差。
葉紫涵:一切的源頭和責(zé)任都在于你。是你亂七八糟的生活狀態(tài)導(dǎo)致生活的不和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你的過往,怎會有今天的沖突?
……
語言的狂風(fēng)暴雨過后,葉紫涵很清楚,丈夫說得很對,歷史就是歷史,她無法去改寫平衡。葉紫涵憤憤地想,看來得走私一次以牙還牙才能對等呢。
這只是女人情急之下心急火燎不切實際的想法。很多時候,女人總是這樣自欺欺人,通過自我安慰實現(xiàn)自身的救贖。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與同事張東喬的相遇,其實并不在她的設(shè)計范圍。但與張東喬的交往,又迎合了她心里的某種想法。
張東喬的家很溫馨。妻子是一所大醫(yī)院的護士,知書達理。唯一的女兒也是出落得如清水芙蓉。
張東喬與妻子聊天,妻子問,萬一有一天我得了絕癥你會怎么樣呢?
張東喬說,我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會給你治病。
妻子問,萬一得絕癥的是你呢?
張東喬說,那就不用治了,你一個人賺錢不容易。
張東喬的妻子感動得稀里嘩啦,世間多少薄情寡義的男子叫女人痛不欲生,她是如此的好運氣,遇上這有情有義的丈夫。
葉紫涵與張東喬,一個在自己的家庭里苦苦突圍,一個在自己的家庭里安享溫暖,起先,兩個家庭并無交集,覆蓋??蒲袉挝焕?,一切都是冷靜的,有條理的。每人的生活都如課題般嚴(yán)謹。就連每個人的工資,都用信封裝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大家從不過問彼此的收入和生活,更不用說家庭孩子之類的隱私話題。
白天,每個人都是不茍言笑的知識分子,同事間見面,也是禮貌客氣的問候,僅此而已。葉紫涵與張東喬雖同處一個辦公室兩年,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只是標(biāo)準(zhǔn)的同事關(guān)系。
一切的一切都緣于夜晚。后來,葉紫涵不止一次地想,夜晚真是有深度的時光,夜晚讓人脆弱,讓人想入非非。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潘多拉的盒子,被黑暗籠罩的身心在夜晚都有釋放的渴望。
周亞軍-《第一夢》,《第二夢》 攝影 40×40cm 2014
葉紫涵和張東喬共同負責(zé)承擔(dān)一個研究課題,時間緊,任務(wù)重。那段時間,兩個人幾乎都是泡在辦公室時,加班加點做資料,餓了就吃盒飯。張東喬開玩笑地說,我跟你呆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家人呆在一起的時間還多,吃的也是同一鍋里的飯菜,我們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呀!葉紫涵也笑著說,可不是么?從早到晚,我除了面對你,你除了面對我,幾乎再也找不到第三張面孔了。
兩個人通常加班到深夜。此時已是萬籟俱靜。有時,看葉紫涵累了,張東喬便輕聲對她說,你先趴辦公桌上休息一會吧,不急,慢慢來。葉紫涵便會感激地看他一眼說,嗯。那辛苦你了張科。然后在辦公桌上打個盹。有次張東喬把自己的外衣脫了披在她身上,衣服上還留有他的溫度。有時,葉紫涵也會幫張東喬倒倒水沖沖咖啡。起先,張東喬這個小科長還與葉紫涵有些距離,隨著兩人每天的相處,兩個人也越來越熟稔了,葉紫涵還經(jīng)常開開張東喬的小玩笑。
辦公室很安靜,兩個人會小聲聊天。夜晚真是一個讓人不設(shè)防的陷阱,就像一個挖好的大坑等待著獵物往下跳。葉紫涵不知怎么地就講到了家庭生活中的不如意,講起了老公曾經(jīng)失敗的婚姻,講起了自己內(nèi)心的不平衡。張東喬安慰她說,紫涵啊,你必須把你心里的這根刺撥掉,否則你再怎么樣也不會覺得幸福。你們倆年齡也不小了,我看你們要個孩子吧!有了孩子,情況就會改變。孩子是家庭的粘合劑穩(wěn)固劑呀。
葉紫涵覺得張東喬的話不無道理。
葉紫涵問張東喬,你的家庭生活看似很幸福呀,也不知你有什么經(jīng)營的妙招,能不能說出來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供我參考?
張東喬說,正如托爾斯泰說的,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每個人的家庭生活都是不一樣的,這正如水中的魚,冷暖自知,如此而已。
葉紫涵追問:那你和你老婆也會吵架么?吵了架又如何處理呢?
張東喬一句話總結(jié):哪有不吵架的家庭?女人么,總是感性動物,總是有些不可理喻,我作為男人就只好大度一些了,在我老婆眼中,我是犯錯一流,認罪也一流。反正低頭的對象是自己老婆,是孩子她媽,又不是外人。
張東喬借此還講起了他生活中的趣事。
有次,他做錯了事(當(dāng)然是在他老婆看來),老婆生氣了,不理他。不論他怎么求情,老婆就是冷著一張臉,怎么都不給他一句話。沒辦法,為了哄老婆開心,他用拖把舉著一條白色的西裝短褲在老婆面前走來走去,算是舉白旗投降了。老婆果然是破涕為笑。還有一次,他赤裸著上身,在肚臍的下方畫了一張笑臉扮小矮人,在老婆面前做小丑,逗得老婆笑彎了腰。
葉紫涵忍俊不禁。這個男人,看樣子是深諳婚姻之道,懂女人的心思?;橐霎?dāng)中在女人看來要命的事情,在他看來只是一兩個玩笑就可以解決的了。唉,為什么自己的丈夫就不是這樣的呢,其實有時候她與丈夫爭吵,她只是需要一句甜言蜜語,一個不著邊際的承諾,一個言不由衷的我愛你都好,或者一個并不溫柔的擁抱也行。為什么他的丈夫就做不到呢?每次,她心里那些不平衡的小蛇探出頭來,丈夫總是與她爭鋒相對,非要爭論個子丑寅卯。葉紫涵恨恨地想,同樣是男人,有些人就是不開竅不解風(fēng)情??磥碚乙粋€懂女人的男人是多么的重要。
她對張東喬說,行啊張科,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一套。難怪嫂子被你哄得妥妥貼貼舒舒服服的。
張東喬裝作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唉,孔子說過,世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你們女人真是太難侍候,惹不起躲不起,我是把女人當(dāng)寵物來養(yǎng)了。呵,好男不跟女斗。
葉紫涵莞爾。
那段時間,加完班后張東喬都是開車送葉紫涵回家。丈夫冷曉明曾提出過要接她,葉紫涵拒絕了。她說,這么晚,就不用麻煩你了。再說,反正張科順路,我坐他的順風(fēng)車就行。其實,她心里是有小九九的。她喜歡坐在張東喬駕駛室副座的感覺,與這么一個有趣的同事在一起,漫無邊際地聊聊天,與一個異性在黑暗中打亮燈光奔馳,這種感覺真是很美好。
葉紫涵沒有想到張東喬與她之間會發(fā)生什么。她只是很享受張東喬與她之間那種若有若無的距離美。他們的關(guān)系,離而不疏,每天都在相見,每天她都有所懷戀。有時,她做夢都在做那些課題,張東喬的臉和那些材料一起出現(xiàn)在她夢中。
那天晚上的事發(fā)純屬意外。
照例是加完班后鎖門離開,張東喬開車送她回家。張東喬鎖門,她在旁邊等著。那晚的月亮安寧潔白,張東喬一回頭,看到葉紫涵的臉,月光下的那張熟悉的臉安靜美好,樹影像電光布景一樣在她臉上晃動,這張臉有一種脫離俗世的超然,張東喬沒有任何預(yù)兆地擁住她,使勁地親吻她。而她呢,身體里的毛孔驟然放大,突然間變成一朵朵爭相怒放的花瓣,倏爾張開。她被這驀然間的意外擊中了,這不知是情感醞釀多日的爆發(fā),還是腦中分泌啡肽的一時興起,那個吻,那么長,那么深,纏綿至死,葉紫涵的身體不自覺地輕微發(fā)抖。
周亞軍-《第三夢》 攝影 40×60cm 2014
這晚回家,兩個人破例沒有說一句話。車廂內(nèi)很沉默,兩個人彼此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聲,這種反常,令空氣似乎一觸即破,兩個人都有些許的不自在。這種人為的沉默欲蓋彌彰,令人心虛和不安,又令人感覺甜蜜和美好。
此后幾日,兩個人間很少交談,眼光交匯時也是驚恐不安,一對上眼就紛紛錯開,仿佛雙方都做錯了什么事。葉紫涵的心里,竟有了少女般的羞澀和不安。晚上一加完班,她也不要張東喬送,而是自己匆匆忙忙打的回去?;氐郊宜b作是張東喬送他回去的,也沒向丈夫透露她是打車回來。
一天晚上,照例加完班她拿起包準(zhǔn)備打車回家,張東喬攔起了她。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她往左閃,張東喬往左攔她,她往右躲,張東喬從右攔她。張東喬說,你就不想聽我一句解釋的話么?她的心里怦怦亂跳,一迭聲地說,我不想聽,我什么都不想聽。
張東喬緊緊地擁住了她,再次使勁地親吻她。她的手提包掉在地上,她的回應(yīng)也是壓抑了多時的熱情迸發(fā)。那晚的歸途不同尋常,把她帶向了另一個方向。
課題終于通過了,課題經(jīng)費也撥了下來,同事們紛紛向他倆表示祝賀,有人說,呵,真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呀,張科和小葉同志搭配得天衣無縫無懈可擊,下次我申報課題,也要找個女同胞才行。
周亞軍-《自然的肋骨(1)》 攝影 40×60cm 2014
大家一陣轟笑。
課題完成,兩人的感情才剛開始。
這份感情注定只能暗中游走,暗地里進行。在辦公室時,他們盡量裝作和普通同事沒什么兩樣,甚至當(dāng)著同事的面,張東喬也不給葉紫涵面子,毫不客氣地指出她工作上的失誤。科室開會,張東喬端坐首席發(fā)言,葉紫涵和同事們在臺下聽。沒有誰想到這表面上正襟危坐的兩個人有什么秘密聯(lián)。葉紫涵的身心是分裂的,一條隱秘的河流在她身體里奔跑。他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這聲音是同事們都熟悉的,可是,順著他的嘴唇延伸下去,他的身體只有她熟悉。在公眾場所,他們拘謹,隔離,裝作上下級的樣子,可是,在兩個人的親密世界里,他們靠近,纏綿。他的影子像鏡頭一樣地被拉伸或者縮緊。
作為普通科研人員,葉紫涵不理解上層領(lǐng)導(dǎo)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那是領(lǐng)導(dǎo)們的事情。張東喬會給她講起他作為小領(lǐng)導(dǎo)的苦惱。他對單位的一個姓邢的處長非常不滿,這個處長,老是喜歡踩著人家上位,把人家的成績當(dāng)作自己的成績拿去邀功請賞,還喜歡說他人的是非,估計他的職位就是這樣得來的。他們科室,也經(jīng)常被他作為搶占成果與非議的目標(biāo)。單位評職稱,本來張東喬是可以評副高的,但邢處老是從中作梗,說他在雜志上發(fā)表的論文不夠份量,還要再努力。張東喬是敢怒不敢言。葉紫涵說,你就不會去所長面前說明情況么?張東喬說,你以為所長是微服私防的皇帝么?他怎么能知道這么多細小末節(jié)的事情。我總不能跑到領(lǐng)導(dǎo)面前,無緣無故去陳述這些情況吧。葉紫涵說,說得也是。那你就不會去找他當(dāng)面理論理論?張東喬說,理論個什么?他見領(lǐng)導(dǎo)的機會比我多,有時召開中層干部會議,我都沒有參加的份,誰知道他在會議上說什么?葉紫涵說,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
葉紫涵認識邢處,五十歲不到就已謝頂,成天拎著個黑色公文包忙得腳不沾地的樣子。她沒想到,這么個人竟然與張東喬是有過節(jié)的。要不是張東喬告訴他,她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之間的這些關(guān)系。籍此她又想到她和張東喬的關(guān)系,誰又能想到他們的特殊關(guān)系呢?這單位就像一張蜘蛛網(wǎng),每個人都匍匐著,中間卻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葉紫涵安慰張東喬說,生活當(dāng)中處處都有因果報應(yīng)的。你好,生活就會獎勵你,他壞,生活就會懲罰他。你看,生活這不是獎勵你一枚美女為你紅袖添香盡享齊人之福么?而他就沒有。
張東喬說,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沒有?說不準(zhǔn)人家也有一個呢。
葉紫涵說,單位里的女同事就那么幾個,我輪來輪去數(shù),哪個也不像是看上他的樣子。
兩個人異口同聲說,人品問題。
都笑了。
也許是內(nèi)心獲得了某種平衡,葉紫涵不再經(jīng)常找丈夫的茬借故與他爭吵。對蒙在鼓里的丈夫,有時葉紫涵心里會有愧疚。丈夫在結(jié)婚前就坦白了自己的婚史,丈夫是坦蕩的,倒是她自己,老是心里懷著不為人知的芥蒂把日子過得磕磕巴巴,明明自己在意老公曾經(jīng)的婚姻,自己卻在婚姻期間出軌,這種明知故犯比起丈夫來更是罪大惡極。這么想著,便有了幾分自責(zé),她暗地里便有贖罪的行動。主動做飯、做家務(wù)等,雖然沒做到對丈夫噓寒問暖,卻也沒再無理取鬧找丈夫爭吵。
丈夫覺察到她的轉(zhuǎn)變,驚喜地說,你終于想通了?這就對了。我就說過,與歷史較勁的人是最傻的人,到頭來受傷的只能是自己。
葉紫涵瞥了丈夫一眼。
表面上夫妻關(guān)系有所改善,這個家朝著溫馨美好的一面發(fā)展。但深層次的問題卻顯露了出來,令人措手不及。那就是葉紫涵拒絕與丈夫親熱。她的內(nèi)心排斥著丈夫,她想為張東喬守護什么。
已經(jīng)很久沒與丈夫親熱了。對丈夫傳遞過來的信息葉紫涵有時裝糊涂,有時干脆硬生生地拒絕。她拿了枕頭到客房,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房門,只留下丈夫在門外長嘆,你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實在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也罷,等你想明白了再說吧。
葉紫涵也覺察到了自己的不可理喻,一方面她想補償丈夫什么,一方面卻又在拒絕著什么,如此的身心不一,令她懷疑自己是否人格分裂。
葉紫涵把這個情況對張東喬講了。張東喬想了想說,你這是犯了女人邏輯思維混亂的毛病,將愛和性不分。你不用對我產(chǎn)生依賴的,這樣陷下去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葉紫涵有些不悅。她又沒有說要侵占他和他的家庭。她只是有點女人想不通的毛病罷了。這么想著,她便賭氣地說,我又不是沒有自己的家庭,我什么時候要你離婚還是怎么樣了?你也太敏感了吧。她只差說你這是自作多情。
張東喬說,你沒有這樣想就好。打個比方吧,我們兩家就好像在生活湖面上行進中的船,在行駛的過程中一下子相遇了,輕輕碰撞了一下,但很快就會調(diào)整方向各自朝著各自的目標(biāo)劃走。
周亞軍-《自然的肋骨(2)》 攝影 40×60cm 2014
葉紫涵也不示弱,是,你也不要對我有所企圖,我是不會離婚的。
張東喬說,這樣最好。我們各取所需卻又不會影響到雙方家庭。
葉紫涵忍住心里的委屈不滿地說道,你們男人真是世界上最冷血的動物,這么大件的事對你來說也不是生活的重心,你只是隨便找找開心而已。
張東喬說,人總喜歡給自己的想法和行為賦予某種意義,所以你把這種情況理解為獲得了真愛。你們女人總是要求太多,橫向縱向地要求向更深的地方發(fā)展,親密、信任,忠誠等都想要,這改變了游戲規(guī)則。
葉紫涵說,明白了。男女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合約。我總算明白了人家所說的,女人是因為寂寞出軌,男人是因為性出軌。不過你放心,我會遵守這個游戲規(guī)則的。
這是他們自交往以來,葉紫涵最氣忿的一次對話。
明白了張東喬的出發(fā)點后,葉紫涵責(zé)備自己,我真傻,還以為自己真是他眼中的紅心蘿卜呢,卻原來不過是他生活中的一道甜點而已。
葉紫涵開始修復(fù)與丈夫的關(guān)系。她想,與張東喬的關(guān)系是不可靠的,不真誠的。她和丈夫是應(yīng)該有個孩子了。她把枕頭主動拿到雙人床上。丈夫明白她的心意,驚喜地擁住了她。
夫妻倆開始無防護地過生活。奇怪的是大半年過去了,她葉紫涵竟然毫無動靜。肚子一如既往地平著按兵不動。葉紫涵著急了,拉著丈夫去看生殖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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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方化驗,女方化驗,男方體檢,女方體檢,像打亂仗一樣折騰了差不多兩個月,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原因竟然在自己身上,她的子宮是先天幼稚型子宮,還不到正常的三分之一。醫(yī)生說,這樣的子宮懷孕的機率極小,能不能懷孕完全靠運氣。這幾乎是宣告不育了。
葉紫涵絕望了,她幾乎連死的心都有?;丶乙彩钦煞蛞宦飞戏鲋艌猿值郊业?。
丈夫表現(xiàn)出了男人有責(zé)任有擔(dān)當(dāng)?shù)囊幻?,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這不會影響他對她的感情,大不了他們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
葉紫涵被丈夫感動得流下淚來。
知道自己不能懷孕后,葉紫涵對每次的親密接觸也大意起來。如果說當(dāng)初與張東喬接觸多少有報復(fù)丈夫求得心理平衡的原因外,后來與張東喬的接觸有了些報復(fù)老天的味道。她怨恨生活的不公平,怨恨老天的瞎眼。
誰能想到,在毫無戒備松馳的思想狀態(tài)下,她竟然懷孕了。生理周期已過去了十來天,她幾乎不抱任何希冀地買來試紙測試,結(jié)果竟然是陽性。這令她的心像遭遇到巨大甜蜜的雷擊。掐指一算,這孩子竟是張東喬的。
她去找張東喬,張東喬驚駭?shù)貜埓罅搜劬φf,這不可能。
葉紫涵冷冷地說,沒有什么不可能。要不等孩子生下來做DNA鑒定也行。
張東喬說,你瘋了。你怎么能生下這個孩子?名不正言不順的。
葉紫涵說,怎么不能?我做母親也許只有這一次機會,誰也不能剝奪我做母親的權(quán)利。再說,只要我不說,誰又知道這是你的孩子。
張東喬說,你這女人一定是鬼迷心竅了。這么大的事你能瞞天過海么?孩子會長大,萬一他長得像我那怎么辦?趁著現(xiàn)在還小,趕緊打掉吧。
葉紫涵說,不可能。這次我豁出來了。誰也不能阻擋我生下孩子。
張東喬急得團團轉(zhuǎn)。兩個人不歡而散。
葉紫涵每天夸張地穿著肥大寬松的孕婦裝滿臉準(zhǔn)媽媽的幸福表情迤邐而過,快樂地接受著同事們的祝福。而張東喬心里叫苦不迭,千不該萬不該和這樣的女人有牽連。這女人說得沒錯,她就像只貓,世界是一扇門,她的爪子不在門上留下印痕是萬萬不會罷休的。
張東喬每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眼見著葉紫涵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他的焦慮就一天甚過一天。為了讓葉紫涵打掉孩子,他在她面前說盡了好話。給她錢,她不答應(yīng),甚至給她下跪,她不理??傊@倔強的女人是鐵定了心要生下孩子。他明白,無論他使用多么軟的招數(shù),她都不會聽從的。軟的不行,只能鋌而走險來硬的了,于是,他想到了粗魯直接的方式,威肋她,她如果不打掉孩子他就會采取行動。他希望她能表現(xiàn)出女人柔弱膽小的一面來。
他錯了。他的威肋不僅沒有力量,反而產(chǎn)生了負作用。葉紫涵奮起反擊,兩個人撕下面皮,徹底反目成仇。
葉紫涵去找了邢處長,訴說著張東喬在工作中的種種不是,當(dāng)然她沒有說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否則就是公報私仇了。借助邢處長對張東喬的不滿她成功地阻礙了他的職稱評選。在又一次的職稱晉升中,張東喬再次名落孫山。
張東喬恨得牙癢癢。這女人不是省油的燈,惹不起。
于是他在工作中暗處不停地給她施加壓力,重活累活都讓她干,連其他同事都看出了他的殘忍。葉紫涵內(nèi)心冷笑著,這樣的小伎倆對她簡直不在話下。巨大的母愛給予她無盡的力量?,F(xiàn)在,無論什么壓力都不能瓦解她生下孩子的決心。
張東喬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眼睜睜地看著她到了預(yù)產(chǎn)期。
孩子終是順利生下來了。是個男孩。葉紫涵長舒了一口氣。嬰兒還小,五官還沒長開,看不出來像誰。
張東喬的心里像埋著一個定時炸彈,不知哪天這個炸彈會爆炸。他的生活每天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他這個身高一米八的漢子竟然瘦了十多斤。
孩子生下來了,這一輩子這兩個人都會糾纏不清,不管他們怎么拗著,繞著,兩人終是要見面,厘清這關(guān)系,想好后來的日子該怎么過。
張東喬說,我們都對不起曉明,與其長期欺騙他,不如一次性地了斷吧。你遠走他鄉(xiāng),我寄生活費給你。
葉紫涵說,你這是想逃離我?還是想讓我逃離當(dāng)全職二奶?我剛生下孩子我怎么跟曉明開口,你無法想象他做了父親以后的那種心情,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我怎么忍心去戳穿這個陰謀?
張東喬嘆了一口氣說,長痛不如短痛,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你除了逃離還能做什么?在這個地方,只會激發(fā)你人性當(dāng)中更多惡的東西。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你的厲害了。在這樣混亂地生活下去,不知你下一步會做出什么更加瘋狂的舉動來。你表面看似安靜,其實內(nèi)心桀驁不馴,你心里有一頭野獸,誰都無法駕馭。
這次葉紫涵沒有還嘴。她與張東喬交往這么長時間,這男人對她性格的判斷還是非常準(zhǔn)確的,她的確如他所說的那般,再發(fā)生什么事,下一步不知道她會做出什么舉動來。也許,她逃離,是一種明智之舉,對雙方的生活來說暫時都是安全的。至于孩子,等他長大后再來跟他解釋吧。
與丈夫的離婚幾乎沒費什么周折,順利得她不敢相信。她只是對丈夫說了孩子不是他的,他便狠狠地掄了她一個耳光,說,你走吧,我們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