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成+孫婉

【摘 ?要】考證“向”字原始義、本義，對質(zhì)疑《詩經(jīng)》中“塞向墐戶”中“向”作為北窗義的觀點進行駁正，同時提出“詞義協(xié)變”的詞義推源理念與方法。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訓(xùn)詁;本義;同源詞;詞義協(xié)變

《詩·豳風(fēng)·七月》中“塞向墐戶”的“向”，《毛傳》釋為“北出牖也”，即向北開的窗戶，對這個解釋自古以來鮮有質(zhì)疑。《說文解字》釋義與《毛傳》同，另外，《齊民要術(shù)·雜說》舊注、《經(jīng)典釋文》引《韓詩》、《玄應(yīng)音義》卷十七“窗向”注引《三蒼》，至清代朱駿聲、段王等著述對此均無異議。今人則多有質(zhì)疑，或謂“向”是山墻上開的窗口，或謂泛指窗戶、不必是北開之窗，或謂半穴式住宅出入口。本文細繹諸說，略陳淺見，以為“北出牖也”（朝北的窗戶）之釋不必更改，新編辭書應(yīng)保留此義項。

一、諸家觀點簡評

為避免枝蔓，不多辯說，拙見詳后。侯延章從字形出發(fā)，覺得“向”應(yīng)該是指開在山墻上的窗口，該說無文獻和史實證據(jù)，把造字時代的房屋的形制想得過于簡單了。從專家繪制、描述的上古房屋形狀，參以現(xiàn)在房屋形制推測，“向”字與山墻視角的平面圖都相去甚遠。滕志賢從訓(xùn)詁義字義差別、甲骨文字形、早期字書用例等角度論述，認為“向”和“牗”是同義詞，都指窗戶。該說沒有充分措意故訓(xùn)的時代性、階段性，完全剔除《詩經(jīng)》時代“朝北”義素不僅不符合《詩經(jīng)》正詁，也會影響古代文化信息解讀與辭書釋義。李麗華從字形、音義結(jié)合（同源字）、考古陶屋、古代居住環(huán)境等角度入手，認為《詩經(jīng)》時期的房屋和殷商時期的房屋形制相似，是半穴居式房屋，而“向”是指半穴居住宅的出入口。此說頗有靈氣，觸及上古若干闡釋信息，惜未申說“向”字作為入口與北向、窗戶等意義元素的關(guān)系，且語料、史料應(yīng)用上，多有可商榷之處。

二、“向”字形來源

甲骨文有向（），僅作為地名使用。外框為房屋輪廓，內(nèi)口字形代表“戶牖”（古注以為門窗）。把它認作后世“向”字，除據(jù)《說文》字形與釋義，還因有?、宮等系列字形參考?！墩f文·?部》：“?，谷所振入?！瓘娜耄叵笪菪?，中有戶牖?！币援?dāng)中的口為戶牖形。?是上古仿照住房造糧倉之類。宮字下面兩口字形作為戶牖之類已經(jīng)是文字學(xué)界通識，不必贅述。

考古材料證明，“向”字甲骨文字形大約是來自對造字時代房屋正面（主要為南向，參《西安半坡》第二章相關(guān)描述）的描摹。一般認為中國文字大約起源黃河中游的仰韶文化時期，那么這個時期或大約同時期的房屋形制和朝向可以作為印證。至于其中涉及若干漢字起源到底單源還是多源、具體時段和文化區(qū)系等問題，不是本文要點，暫不一一申說。據(jù)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半坡》、楊鴻勛《建筑考古學(xué)論文集》（頁6～15收錄半坡遺址等古代房屋復(fù)原圖）等考古資料，造字時代的房子大致有方形（組圖一）和圓形（組圖二）兩種，另外，山西咸陽武功縣游鳳鎮(zhèn)出土的仰韶文化的圓形陶屋（組圖三左），江蘇邳縣大墩子出土的大汶口文化的有后窗的方形陶屋模型（組圖三右）是珍貴的實物證據(jù)。根據(jù)這幾組圖，可以推測，“向”字形來自對圓形屋和尖頂方形屋正面描摹。若把出口上方的囪加進來，就是古文字宮字形（徐中舒《甲骨文字典》頁833、楊鴻勛《建筑考古學(xué)論文集》頁43中注25）。而帶脊的方形屋產(chǎn)生稍晚（組圖一中），不是“向”字字形摹寫之源。

圖1

圖2

圖3

以上三組圖中，邳縣陶屋對解讀向字“朝北”意義來源至關(guān)重要?？脊艑W(xué)家已經(jīng)注意到后墻的孔可能就是文獻所說的“向”。楊鴻勛（1975）“這件陶屋模型無檐，但表示了屋蓋與墻體內(nèi)木構(gòu)件交接的一周有所強調(diào)，涂泥成棱，表明‘屋蓋與‘墻體兩個概念已經(jīng)形成……又，此屋開有‘向（后窗），也值得注意?！?/p>

三、“向”字字義梳理

根據(jù)上文介紹，弄清“向”字本義，需要厘清以下問題：一是“北出牖也”的朝北義是怎么來的，為什么最好不解釋為統(tǒng)稱的窗戶。二是造字時代向字古義（或說原始義）是不是半穴居房屋出入口。這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涉及文獻證據(jù)和非文獻證據(jù)的關(guān)系、語義和語義場交叉演變關(guān)系、釋義的語境以及語義歷時層次等等，我們需要考慮各種因素，進行合理推測。

合理的推測是最早的房子沒有朝北的“向”，后來發(fā)展間或有之，則造“向”字。前人說法時及此義?！墩f文通訓(xùn)定聲》：“按口象牖形，與倉同意，古宮室北墉無戶牖，民間或有之曰向。”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中州書畫1983）引朱駿聲口字說，按謂：“古者民居及宮室……戶牖悉南，其有北出者，別造“向”字以名之，至冬則塞窒以避北風(fēng)?！鼻宕臑缘摹秾W(xué)禮管釋·釋窗牖向》：“牖與向不同，南出者謂之牖，北出者謂之向?！币罁?jù)是《淮南子·說山》：“受光于牖，照北壁”，《論語·雍也》“自牖執(zhí)其手”皇侃疏：“牖，南窗也?！?/p>

“向”造字理據(jù)是不是對圓形或方形房屋側(cè)面（主要指東西）的觀照呢？不大可能。遠古房屋一般比較?。ㄊ献宕蠓孔邮呛笃诘?，且形制不同），墻體一般是草質(zhì)或草泥混合，側(cè)面或四面開窗一則有難度，二則不利墻體（籬笆體）穩(wěn)定、不利遮風(fēng)、避雨、防寒等功能發(fā)揮。

如果本義是北開之窗，那么“向”是不能從房屋北面觀照造的字？如果說是，也未必不可，這就不用證明《詩經(jīng)》中“北出牖”的含義了。但我們暫時不采用這種假說。因為彼時房屋多為南向（也可能偏點東乃至西、東向也有），從南出入門經(jīng)常行為，造字宜從南面主視角開始。諸多信息啟示，造字時代房屋可能沒開北窗（參囪、牖等關(guān)系論述）。

“向”字本義是不是“半穴居住宅出入口”呢？我們認為造“向”字時房屋形制已多，不必強調(diào)是半穴居。“出入口”的假設(shè)是可以的，但在闡釋“向”與后來文獻意義關(guān)系時，還須考慮其他造字情景、語義場制約和語義元素。

至此，一個最大的難題出現(xiàn)了，必須說明“出入口”和“朝北窗”之間的過渡關(guān)系。我們試用詞義協(xié)變的觀點來解釋。即，要探討一個字或詞的無文獻證據(jù)的原始義與后世文獻意義的演化關(guān)系（也可專門探討文獻意義演變），必須考慮早期造字和造詞階段語義認知和義場制約，字義或詞義是在這種制約關(guān)系中階段性分和、協(xié)同而演變發(fā)展的。以“向”字為例，字形理據(jù)是從南視角的房子出入口，從認知角度分析，涉及朝向、朝南、相對等“朝向特征”，出口、入口、通道、貫通等“主要功能特征”，涉及通風(fēng)、透光、通煙等“輔助功能特征”以及通暢等“引申屬性特征”。這些特征，我們暫時用工作概念“元義特征”指稱，它們是古字形音義所依存的發(fā)生學(xué)認知特征的概括，可以被文獻材料證實或證偽。上述特征意義在“向”自身義場、同源詞場內(nèi)相互制約，又與早期的戶、囪（后世的窗、牖）等內(nèi)、外部的“元義特征”相互混合、制約。由于房屋形制隨時間而變化，相應(yīng)的認知體認也隨之變化，而觀察這種制約關(guān)系與演變，必然要涉及長短不等的時間參項。完全理清這種關(guān)系殊非易事，好在我們可以在不同程度上進行有限概括。局部關(guān)系的模糊和偏差，不至于影響整體的解決方案和判斷。據(jù)觀察，以上那些特征一直保留到后世文獻中，正是我們推論的基礎(chǔ)。我們認為，“出入口”，含由南貫通而達北之義，經(jīng)由一段時間的詞義協(xié)變而產(chǎn)生“朝北”的義素。

下面分項具體闡釋：

先說“出入口”義，這是古“向”字主要功能特征（元義特征之一）。除了從字形推測，也可以

參照從“向”得聲的同源字去尋繹。李麗華從向、戶、家、宮同源入手，是頗有價值的大膽探索。我們試以從“尚”（從“向”得聲）得聲的同源義組分析“向”字相對、通道、通透、通氣等“元義特征”的音義協(xié)變關(guān)系。尚，《說文》“曾也。從八，向聲”，按段注，其實義有層累加高之義，虛義舒氣擴散之義。這與“向”通氣、通暢古義特征通。以視覺看，從尚聲的敞（“平治高土，可以遠望也”），高敞貌，四面暢通，義亦通。又：“堂，殿也，從土，尚聲”，古屋中堂，門戶當(dāng)中的地方，入門即是，其北面正對“向”?！爱?dāng)（當(dāng)，從尚聲），田相值也”，取義相對、對等?！吧?，下裙也”，裙子中通?！跋啠枷x”，聲訓(xùn)，甬、蛹、涌、桶、通、捅為另一族詞，皆有貫通義。因貫通則聲可傳遠、可回傳，故產(chǎn)生“聲也”、“應(yīng)聲”的“響”。匣母鄰紐有“巷”（衖、閧），邑中、里中通道，也是同源關(guān)系?？梢?，從向得聲的同源字都有通口、通道、暢通等意義，“向”字本義和出入口有關(guān)具有可信性。

那么“北窗”義是怎么來的呢？組圖三之右圖顯示，早期房屋有入口直通、正對北窗的形制，“向”可兼具南面出入口、北面通風(fēng)采光口（段注謂“北或有穴通明”）的含義，由于后來作為的門的“戶”當(dāng)南面出入口講，“向”只作為北窗義而存在?？梢姡髞怼跋颉钡谋贝傲x是非常古老而穩(wěn)固的遺存。由“出入口”到“北窗”，其間肯定經(jīng)歷了一些交織的發(fā)展階段?？梢约僭O(shè)這樣的階段，“向”是原始房屋唯一的類似后來窗戶，做通風(fēng)采光口講、做窗戶講、做北開的窗戶講都是一樣的。而囪、戶，及稍后窗、牖，都不具備“北”義產(chǎn)生的條件。“向”的北窗含義似乎沒有經(jīng)過什么的劇烈的競爭就固化了。我們再看看具體的義場制約情況。囪，其實是古窗字字形，本來功能是煙道（組圖中“向”字形上方的氣孔），輔助功能是氣道、光道，兼具窗戶義，后因房屋增大，專門開設(shè)窗子采光、換氣，囪則只能用于煙囪。牖，原始義取自于囪中的木條（類似后世的窗欞，《說文》“牖，穿壁以木為交窗也。從片、戶、甫聲”），其功能特征與向、囪比不明顯，所以語義變動較大。不過，仍能看出它在歷時語義場中與向等字義協(xié)變的線索，可以作為“向”字北窗說之輔證。如：“在墻”（相對于在屋頂）說，“在墻曰牖，在屋曰囪”（《說文·囪部》）;“導(dǎo)向”（誘導(dǎo)）說，“牖，道也”（《詩》“天之牖民”《毛傳》）;“南窗”說，“牖，南窗也。”（《儀禮·士虞禮》皇侃疏;《說文》段注謂“古者室必有戶有牖，牖東戶西，皆南向”）;通渭窗戶，如“祝啟牖向（鄉(xiāng)）如初”《注》“向（鄉(xiāng)）牖一名也，以鄉(xiāng)為之亦作嚮?！庇捎诹x場制約，牖作為窗戶通名在先秦文獻中普遍運用，據(jù)滕志賢統(tǒng)計《史記》以前十三部典籍，牖字用45例，而向（嚮）5例，窗（含異體窻等）才3例。牖字之多義及其泛指窗戶義一定程度上進一步固化了“向”字的北窗意義。

再從“向”字元義特征“朝向”角度分析。由“朝向”分化出“相對”“面對（向）”“前方”“方向”“地方”義。例如：《爾雅注》“兩階間謂之鄉(xiāng)（向）”、《楚辭·惜誦》“戒六神與向服”（王逸注“向，對也”）、《莊子·秋水》“河伯向若而嘆”、《禮記·曲禮上》“請席何鄉(xiāng)（向）”（按：鄉(xiāng)，繁體字鄉(xiāng)、嚮，與向古字通，《說文》段注謂“鄉(xiāng)（鄉(xiāng)），今人所用之向字也，漢人無作向者”，《論語》何晏集解、《詩經(jīng)》陳奐疏、《荀子》楊倞注等均有此議，不煩征引注明）、《國語·越語下》“四鄉(xiāng)（向）地主正之”（韋昭注“向，方也”）。與今相對，又分化出“古時”義，鄭玄《儀禮》注有“向（曏），曩也”。有“趨向”義，證以漢代劉向之字，向字子政?！墩f文·攴部》：“政，正也?！惫湃嗣种g有語義關(guān)聯(lián)（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已有說明），“正”的本義是步趨方向，有趨向（“趣也”）、直通、正對直、正面、前往的意義。根據(jù)《漢語大字典》《故訓(xùn)匯纂》等解釋，這些意義與向的意義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禮記· 明堂位》：“復(fù)廟， 重槽， 刮楹， 達鄉(xiāng)?！编嵭ⅰ班l(xiāng)，牖屬，謂夾戶窗也，每室八窗，為四達?！笨追f達疏：“達鄉(xiāng)者，達，通也。鄉(xiāng)謂窗牖也，每室四戶八窗，窗戶皆相對，以牖，戶通達，故曰達鄉(xiāng)也。”鄭玄注謂“夾戶窗”，即與戶門相對之窗，因戶在南，原始的窗“向”則必然朝北。又，孔穎達疏所謂“相對”、“通達”之意，與組圖三之右圖恰成互證，又與上述向字同源意義相應(yīng)。戶牖相對、通達是原始義殘留，彌足珍貴。

再以《說文解字》中序列字頭來說明北窗之義。《說文·宀部》從“向”開始，連續(xù)四個字頭分別是向、宧、?（穴部作?）、奧，意思分別為“北出牖也”、“室之東北隅”、“室之東南隅”、“室之西南隅”。唯有“向”的解釋與其他三個不對稱，按這個語義場，“向”與“西北隅”有關(guān)?！墩f文》釋義采自《爾雅·釋宮》“西南隅謂之奧，西北隅謂之屋漏，東北隅謂之宧，東南隅謂之窔（即?）”，為何缺西北隅？可能因為北面開窗，無隅可據(jù)。郭璞注引《詩》“尚不愧于屋漏”謂“其義未詳”，可見西北隅專稱來歷模糊，與北面開窗不無關(guān)涉。任啟運《宮室考》卷上謂“屋漏之地與牖相向，受牖之光，光所漏入處，故謂之屋漏?！贝酥^屋漏在北，與南牖相向。古黃河下游、渭河流域房屋朝南居多，也可朝東。半坡氏族聚會大房子

（上接第6頁）朝東，一般小房子朝南。朝南也不一定非要正對南面不可，朝南偏東也應(yīng)該是常見的。這樣無論西北、正北均是開窗通透之處。北墻或經(jīng)歷無孔（承接南牖之光）、有孔（向）階段，其名輾轉(zhuǎn)變化而不能確解，導(dǎo)致“隅”“漏”“向”之間的所指糾纏?？傊?，按《說文》列字規(guī)律，“向”字大致處于“北隅”之位，北窗意義蘊含其中。

四、小結(jié)

“向”的古義大體經(jīng)歷“房屋出入口”、“北面通氣采光口”、“北窗”、“窗戶”等階段，不同時間層次的意義可能共存和發(fā)生糾纏。《詩經(jīng)》“塞向墐戶”之向古義明顯，《毛傳》釋為“北出牖也”是適中的、可行的?！稘h語大字典》釋“向”為：“朝北的窗戶?！墩f文·宀部》：‘向，北出牖也?！址褐复皯??！洱R民要術(shù)·種紫草》：‘入五月，內(nèi)著屋中，閉戶塞向，密泥，勿使風(fēng)入漏氣。”的處理方式是科學(xué)的。通過“向”字考釋可以說明，對于無文獻原始字義的推理探究，應(yīng)依據(jù)后世文獻中記載中訓(xùn)詁語境以及形音義關(guān)系，再結(jié)合原始意義得以衍生的認知制約條件去推尋，庶幾達于正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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