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紅艷
國族建構是現代民族國家最重要的核心之一,對馬來西亞來說,自然也不例外。獨立后的馬來西亞,民族構成和民族成分十分復雜,屬于典型的多民族國家。如何把這些不僅來源構成復雜,而且存在巨大差異性的不同民族維持在統(tǒng)一的馬來西亞國家共同體內,讓他們產生休戚與共的一體感,形成一個共同的國族——馬來西亞民族,就成了馬來西亞獨立后面對的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
在取得獨立之前,馬來西亞經歷了英國百余年的殖民統(tǒng)治。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影響深遠,構成了馬來西亞國族建構的歷史基礎。正是歷史遺留下來的政治結構的不平衡和經濟文化的不一致,以及多樣性的地方傳統(tǒng)和民族生活方式,為民族國家時代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埋下了伏筆。
西方殖民者到來之前,馬來半島的居民主要是馬來人,人口不多,19 世紀60-70年代大約有20 多萬人。[1]351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隨著殖民地的開發(fā),錫礦開采與橡膠種植園迅速興起,急需大量的勞動力。而當地的馬來人由于人口少,無法滿足這種需求。這種情況一方面引起了人口在區(qū)域內的流動,一些移民從蘇門答臘島和爪哇島等地向馬來半島移動。這些移民包括爪哇人、米南卡保人、布吉人、蘇門答臘馬來人、亞齊人等。[2]119由于語言、文化、習俗相似,這些移民后來都融入到當地馬來人群體中去了。另一方面,殖民政府大量引入移民勞工,以中國人和印度人為主的移民源源不斷地進入馬來半島。
華人于19 世紀開始大規(guī)模遷入馬來半島。從1911年開始,幾乎每年都有逾百萬名華人遷入馬來亞。至1957年馬來亞獨立時,華人人口已經達到2332936 人,占當時居民總數的37.1%。①轉引自蘇瑩瑩:《〈融合〉—馬來亞五十載民族關系之畫卷》,載《外國文學》2010年第3 期。除了華人外,隨著對勞工需求的與日俱增,英國殖民者從印度引入了大量的契約勞工,到二戰(zhàn)結束時馬來半島的印度人已達140 多萬人。[3]
這些移民的到來大大改變了馬來亞的社會結構。據1947年的人口統(tǒng)計,馬來亞總人口是580.8萬人,其中馬來人占43.3%,華人44.9%,印度人10.4%,華人人口竟超過馬來人。但在馬來半島,馬來人仍然是最大的民族,占總人口的49.2%,華人占38.6%。[4]13對馬來半島的馬來人來說,華人及印度人移民的到來影響深遠,馬來半島不再是只有馬來人的馬來半島,而是逐漸發(fā)展成為以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三大族群為主的多元族群地區(qū)。
二戰(zhàn)前,英國對馬來半島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殖民統(tǒng)治政策。所謂“分而治之”,就是對不同民族,采取不同的態(tài)度與統(tǒng)治策略。對馬來人,殖民統(tǒng)治者保留了蘇丹的部分特權和馬來人享有土地的特權,而把華人和印度人列為外來移民,不允許他們擁有土地和從事農業(yè)活動。這種“分而治之”的政策使三大族群彼此孤立存在不同的社會,造成他們在不同的領域中的不同分工:少數馬來蘇丹和貴族子弟進入政府體系成為行政人員,多數馬來人在農村從事農業(yè)種植;華人多被安排進入各行各業(yè)從事商業(yè)活動或苦力勞工;印度人主要在膠園從事種植業(yè)。在殖民者的“分工”下,馬來亞形成“華人有錢且大多數經商”“馬來人貧困且大多務農、印度人主要集中在種植園”[5]13的畸形社會現象。
除了經濟分工,殖民統(tǒng)治還造成三者間的政治分工。英國殖民者為了得到馬來封建貴族的合作,曾與馬來各邦蘇丹簽署協(xié)定,承認馬來人是當地的“原住民”或者“土著”,承認并維護馬來人的特權。馬來人形式上分享了殖民者的政治統(tǒng)治權,其他民族則處于被統(tǒng)治地位。殖民者有意為之的“分而治之”奠定了馬來西亞族群分化的基礎,在其撤離馬來西亞后,民族間的差異成了馬來西亞建設“民族國家”道路上的一大障礙。[6]74-75
在“分而治之”方式統(tǒng)治之下,不同的族群發(fā)展出不同的語言文化、經濟功能、聚居環(huán)境和教育制度。不同的族群各自以自己的族群成員為交往對象,沒有異族通婚,奉行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標準以及情感。由于各族群在各個層面都有很大的鴻溝,學者伊斯曼就說,“鮮少有國家像馬來西亞,各民族分享同一領土,且參與統(tǒng)一整治體系,但共同點卻是如此稀少”。[7]228馬來亞于1957年獨立時,日本學者藏居良造也評論道,“馬來亞聯邦擁有兩個在人口數字上大致相等的民族,他們有著完全不同的文化、宗教、風俗、習慣和相互獨立的經濟領域,這在歷史上還是首見的?!雹谵D引自李國卿、郭梁、金永勛譯:《華僑資本的形成與發(fā)展》,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99 頁。
在獨立建國的過程中,圍繞著“馬來亞聯邦”問題,馬來西亞的族群矛盾與族群問題暴露出來。三大族群圍繞著馬來人的特權、非馬來人的公民權以及非馬來語能否列入官方語言等問題展開斗爭。馬來人想保住自己的主權和特權地位,鞏固其與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者戰(zhàn)前就已結成的政治同盟,同時盡量阻止非馬來人獲得公民權,在此基礎上謀求殖民地的獨立。華人與印度人在追求殖民地獨立問題上與馬來人是一致的,但是,他們對馬來人的特權表示不滿,想要爭取平等的公民權。三族群的政治斗爭直接推動了其族群意識——馬來人民族主義與華人民族主義等的形成。在此基礎上,三族群各自成立了代表本族群利益的政黨:“馬來人全國統(tǒng)一結構”“馬來亞印度人國民大會”和“馬來西亞華人公會”。
1945年,英殖民政府提出“馬來亞聯邦”計劃。該計劃有兩個主要內容:一是剝奪各州蘇丹的管轄權;二是實行普及公民權,讓非馬來人獲得平等的公民權?!榜R來亞聯邦”計劃遭到馬來人的激烈反對。在馬來人的反對下,英國殖民政府把“馬來亞聯邦”計劃改為“馬來亞聯合邦”計劃。后者決定保留部分馬來蘇丹的權力及象征性地位,同時對非馬來民族的公民權從嚴處理。1948年2 月,英國人不顧非馬來人的反對,正式在馬來半島推行“馬來亞聯合邦”計劃。為了爭取國家獨立,三大族群精英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達成妥協(xié),為國家的獨立奠定了基礎。1957年7 月通過了《馬來亞聯合邦憲法》,給予絕大部分非馬來人公民權,但也同時確認了馬來人的特殊地位。1957年8 月31 日,馬來西亞正式宣布從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獲得獨立。
追求獨立過程中,馬來民族主義的覺醒,激發(fā)馬來人積極介入政治事務,在英國殖民政府的支持下,逐漸取得主導性地位。馬來族群在這一政治斗爭中,鞏固了政治地位,使馬來優(yōu)先權合法化,而非馬來人則承認馬來語為國語、馬來人的特權地位和保留地等來換取公民權。這一結果直接影響獨立后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過程與方向。
“聯盟”贏得大選后在“巫統(tǒng)”黨主席東姑·阿都拉曼的領導下,積極向英國當局交涉有關國家獨立的問題。1957年8 月31 日,馬來西亞取得獨立。獨立后,“聯盟”政府負起新興國家其中一項神圣使命——國族建構。誰是國家主人?誰的語文可以成為國語?何種文化能代表國家?這些問題背后涉及了國族建構必須處理的嚴肅問題:國民和公民權、國語和官方用語、國家文化等。
馬來西亞是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在取得獨立之前,多族群社會已經形成。三大主要族群已建立起各自的教育制度、文化傳統(tǒng)、傳播媒體及社會組織,都參與開拓地方的經濟發(fā)展;也都參加了國家獨立、憲法及各關鍵性政治議題制定的過程。三大族群在不同的領域內各有所長,沒有一個族群在當時可以一家獨大,因此很難確認誰才是馬來西亞的主體族群。因此,對于在這個新成立的國家中,應以什么樣的族群文化和生活方式來整合分散的馬來西亞社會,人們對此是有不同意見的。
馬來人要求的是一個以馬來主權為支配的國家。馬來人從歷史的角度出發(fā),認為馬來西亞是馬來人的馬來西亞,馬來人擁有這個國家的主權,馬來西亞民族以馬來人為核心,以馬來文化為特征,其他族群要向馬來文化表示認同和效忠,從而將馬來西亞建構成馬來民族國家。例如馬來西亞國民大學講師阿都·馬吉沙列(Abdul Majisalek)認為:“馬來西亞民族意識的塑造,必須根據馬來民族或土著意識為根基。”[8]馬來學者阿茲·德拉曼(Aziz Deraman)認為,馬來西亞民族應以國家文化原則為其文化內涵,[9]而所謂的國家文化實際上是以馬來文化為核心的文化。大多數馬來政治精英和知識分子主張在馬來人掌握主導權的基礎上用馬來人的歷史、文化和語言來整合分散的馬來西亞社會,并將馬來文化和馬來語作為國民團結的基礎,以期形成馬來人想象中的馬來西亞民族。
以華人為代表的非馬來人因參與地方經濟開拓,與馬來人共同爭取政治獨立,制定憲法,所追求的是一個官方認可地位平等的多元社會。非馬來人從公民權的角度出發(fā),認為馬來西亞是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馬來西亞文化是在吸收各個族群的優(yōu)秀文化之后才形成的,不論來自于哪個族群,每個公民都應享有平等的權利與義務,在此基礎上,各個族群才能融合,一個嶄新的馬來西亞民族才會誕生。在華人社會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馬來西亞民族”概念是新馬合并時李光耀提出的“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就意味著國家不等于某個族群或種族在這個國家有著特殊的地位、福利和利益。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不是馬來人的馬來西亞,華人的馬來西亞,達雅人的馬來西亞,印度人的馬來西亞等。不同族群的特殊的和合法的利益必須在所有種族集體的權利、利益和責任的框架下被保護和促進。”[10]101
馬來人和非馬來人對國族抱有兩種不同的想象:馬來人以民族主義的邏輯來追尋自己的“民族國家”,非馬來人則以文化多元主義的思路來期待之。前者以一個民族、語言、文化和宗教為出發(fā)點,單一和均質化的同化過程是其終極目標;后者認為在一個多元社會中,不同族群保有各自文化獨特性,應持彼此相互尊重且和諧共處的精神與原則。這兩種不同的觀點,成為獨立后國族建構時兩股并存卻又相互競爭甚至對立的主要力量。也就是說強調單一化國族的“民族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是馬來西亞獨立后國族建構政治競爭的主旋律。
首先是公民權問題?!恶R來亞聯合邦憲法》規(guī)定了馬來西亞依法自動成為公民的條件。①依法成為馬來西亞公民的條件有:1.獨立日前,據1948年憲法規(guī)定已獲得公民者;2.獨立日時或獨立日后生于聯合邦者,歸化成為公民的條件是法定年齡在21 歲以上以及品行良好;3.申請日前12年內有10年居住在聯合邦內;4.愿永久居住聯合邦;5.通曉馬來語。根據憲法規(guī)定,絕大部分華人可獲得公民權,成為馬來西亞的正式成員。但憲法也同時確認了馬來人特殊地位,確認馬來人保留地制度、服務公職的保留名額制度;承諾向馬來人頒發(fā)經營某些特殊行業(yè)執(zhí)照和在教育方面給馬來人獎助優(yōu)待。憲法還規(guī)定馬來語為國語,馬來人信仰的宗教伊斯蘭教為國教。[11]80-83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聯合邦憲法反映了馬來西亞是“馬來人的馬來亞”理念,就意味著這種理念開始獲得權力的支持,也表明了未來的馬來西亞社會將會以馬來族群的文化作為整合的基礎,這是“巫統(tǒng)”主導的馬來西亞國族建構的開始。
其次是國民教育問題。二戰(zhàn)后英殖民政府先后成立兩個委員會調查馬來亞地區(qū)教育問題,結果形成了兩份報告書:《巴恩報告書》和《方吳報告書》。前者主張廢除不同源流的學校,透過英語或馬來語兩種官方語言在國民教育中培養(yǎng)共同的馬來亞國家觀念。后者則建議承認華文教育并納入國民教育的一環(huán)。兩者都同意未來馬來亞國民教育必須由國家主導,只是一個建議往“馬來化”方向,另一朝“多元化”方向。1956年,“聯盟”自治政府提出《拉薩報告書》。該報告書承認了非馬來語教育的合法地位,即以國語為教學媒介的國民學校和以英語、華語或泰米爾語為主的國民型學校同時并存。但該報告書認為教育的“最終目標”乃是將不同源流的學校集中在一種以國語為媒介語的全國性教育制度下。此報告書成為日后教育法令的“原型”,馬來民族主義在教育決策中占了上風。
再次是國語和官方用語問題。獨立前制憲時馬來語作為“國語”取得全民的共識,同時憲法規(guī)定10年后對馬來語和英語的官方用語地位進行檢討。1967年,聯盟政府有意將馬來語列為唯一的官方用語,遭到華人的反對,華人建議將華語和泰米爾語同時列為官方用語。馬來人成立“國語行動陣線”向政府施壓,甚至要求重新檢討非土著公民權問題。文化多元主義和馬來民族主義兩種聲音同時投向“聯盟”政府,在雙方的博弈下,最終通過了《國語法案》。該法案規(guī)定馬來文是唯一的官方語文,但“如果最高元首認為合適的話,可允許官方用途繼續(xù)使用英語”,同時更規(guī)定“這項法令將不影響聯邦政府或任何州政府在官方或通訊上使用聯合邦任何其他種族語文譯文的權利,只要這是對公眾有利的”。[12]106-108換言之,該法案是馬來民族主義者和文化多元主義者博弈的結果,是雙方達成的一種妥協(xié)。
獨立后,以“巫統(tǒng)”為首的執(zhí)政聯盟主導了國族的建構。聯盟領袖東姑·阿都拉曼的國族建構理念是:“馬來人掌權,華人繼續(xù)在國內建立商業(yè)信心,印度人在勞工界加強力量,使馬來西亞邁向和平繁榮康莊大道?!瘪R來西亞基本上是馬來人的國家,只要維持馬來人的政治權威,保持多元社會多元化性格,社會產生相互制衡的作用,大規(guī)模有組織的反叛行動自然消弭于無形之中,政府則可以安心地以調解人的角色繼續(xù)下去。[13]118在此理念的指導下,馬來西亞開始了其國族的建構。
政治上,馬來人認為自己是馬來西亞的“原住民”或者“土著”,有著比其他族群更加優(yōu)越的政治和法律地位,而華人則是“外來”的馬來西亞人,他們在政治上接受馬來人“統(tǒng)治”是自然的,對“巫統(tǒng)”來說這是馬來西亞國族建構的思想基礎和法理基礎。[14]42-58因此,馬來西亞獨立后不久,掌握政權的馬來人就開始強化自己的政治地位。1959年,“巫統(tǒng)”在聯盟黨內部的席位分配斗爭中,取得了2/3 的席位,此后便以此為原則進行席位分配。按規(guī)定,議會修改憲法的決定多數是議員總人數的2/3,這就意味著“巫統(tǒng)”可以撇開華人議員而自行修改憲法,從而確立了“巫統(tǒng)”在國家政治中的絕對優(yōu)勢。1962年,“巫統(tǒng)”又通過選舉法修正案,選區(qū)劃分的標準從人口數量轉向地域大小,由于華人多數集中在城市,而馬來人主要居住在農村,因此馬來人選區(qū)增加,占了總數的大半。在種族界限分明的馬來西亞社會,這樣的制度保證了馬來人的政治優(yōu)勢。
經濟上,獨立初期,對發(fā)展馬來西亞經濟的問題,聯盟政府主要采取國際復興與開發(fā)銀行專家組于1955年提出的實施自由市場經濟策略的建議,如工商業(yè)活動由私人企業(yè)進行,政府的任務是提供基礎設施,為國內外私人經濟發(fā)展提供條件等。政府據此實行讓私人企業(yè)在工商業(yè)中自由發(fā)展的政策。當時馬來西亞的民族資本主要是華人資本。政府這一政策使華人得以在工商業(yè)領域自由發(fā)展,沒有受到太多限制。
在教育上,以馬來人為首的馬來西亞政府,相繼通過《1957年教育法令》和《1961年教育法令》,提出由政府統(tǒng)管教育事務,提高馬來文地位的主張,明確將馬來語作為教學媒介的未來發(fā)展方向。在實踐中,聯盟政府通過取消多元教育,實現一元教育即以馬來語為唯一教學媒介語的國民教育,即所謂“一種語言,一個源流”,以最終達到消滅族群語言差別,消滅族群文化個性,來實現馬來化的馬來西亞國族——馬來西亞族的目的。比如,教育政策規(guī)定華校必須教授馬來語或英語,如果要接受政府津貼,必須進行改制。改制的學生必須參加政府舉辦的公共考試,媒介語是馬來文或英語。1961年下半年,當時72 所華文中學中有56 所接受改制,16 所堅持獨立,華文教育的陣地和影響都在縮小。[15]228面對華人的激烈反抗與斗爭,馬來西亞政府在文化多元主義和馬來民族主義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在取消多元教育的過程中采取的政策相對來說是緩慢和漸進的。
這一時期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實踐始終擺蕩在多元主義與馬來民族主義所支配的國族主義之間。Cheah Boon Kheng 認為獨立以后的幾年,在多元主義及馬來民族主義之間妥協(xié)的政策,無法滿足非馬來人與馬來人的要求。[10]90
“五一三”事件前,華人和馬來人沒有因為彼此在經濟、政治上的優(yōu)勢而感到安心,雙方反而因為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的競爭而導致矛盾尖銳化,最終在1969年5 月13 日爆發(fā)了不幸的族群沖突。族群沖突發(fā)生后,馬來人政治領袖對國家這部暴力專制機器的控制更加牢固了。他們想通過族群同化——馬來化的手段來實現國民團結和國家認同,在此基礎上采取了更加具有剛性,更具有馬來民族主義族群霸權色彩的國族建構措施。這些措施主要是20 世紀70年代初期的三大政策:國家原則、新經濟政策和國家文化。
1.公布國家原則。1969年種族騷亂發(fā)生后,國家加強了社會意識控制,并視此為團結國民、統(tǒng)一思想、實現國家共識的一個手段。為此,在1970年8 月30 日的國慶日,國家元首正式頒布了指導國民思想建設的“國家原則”,共有五大“信條”組成:信奉上蒼、忠于君國、維護憲法、尊崇法制和培養(yǎng)德行。[16]85-86
2.新經濟政策。族群沖突發(fā)生后,馬來人認為在自由企業(yè)制度下,一個族群擁有絕對的優(yōu)勢,凌駕于其他族群之上,不能說是公平的競爭。馬來族群認為族群間敵對的根源在于經濟上的不平衡,經濟發(fā)展不能只是注重成長,也必須注重再分配。保證社會和諧、國家穩(wěn)定的唯一途徑,就是落實馬來人特權的政策,扶助馬來人不是族群主義而是促進國家穩(wěn)定的必備條件?;谶@樣的認識,馬來西亞政府放棄經濟領域的自由放任經濟政策,政府開始干預經濟,推出新經濟政策。該政策要求通過不分種族,消除貧窮和重組社會兩個步驟,達到全民團結,并建立一個公平合理、進步和繁榮的國家的目標。[17]271
3.國家文化原則。1971年8 月政府在馬來亞大學召開了一次國家文化大會。大會所討論的要點歸納成三大原則,通稱為國家文化政策原則:國家文化必須以本地區(qū)原有文化為基礎;其他適當和恰當的文化因素可以成為國家文化之元素;伊斯蘭教是塑造國家文化的重要元素。國家文化原則強調唯有在第一及第三原則被接受之下才考慮第二原則。
總之,國家五大原則,在提供國族建構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再度確認伊斯蘭教、馬來人統(tǒng)治地位的合法性。新經濟政策借由國家力量“重組社會”,改變馬來族群在國族建構的物質基礎。特別是國家文化政策的提出,更正式確立了什么是國家文化的主體——以馬來土著和伊斯蘭文化為主要核心,其他文化中適合及恰當者可被接受為國家文化的一部分。整體而言,“后五一三時代”馬來西亞制定并實施了全面提升馬來族群經濟地位的新經濟政策,再加上旨在同化非馬來族群的國家文化等政策,馬來人在國家中的支配地位終于全面形成了。以“巫統(tǒng)”為代表的馬來人從此不僅壟斷了國家的政治機器,還控制了國家的經濟命脈,支配了國家的思想文化,加速馬來民族化的國族建構進程,其方向由獨立后對馬來族群政治地位的保障轉向改善他們經濟地位和文化上的優(yōu)勢。
到1990年,國族建構三大政策實施的結果,不僅使馬來人在政治領域而且在國家經濟領域取得了支配地位。曾經落后的馬來人已經全面掌握了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各種資源,按照族群身份進行資源分配以照顧落后族群的政治模式在馬來西亞日益遭到質疑。以馬哈蒂爾為首的政府認識到過分強調族群差別的政策并不利于該國經濟的發(fā)展,因此在國族建構的過程中,開始調整和改變原來剛性、單一的民族主義政策取向。
1991年馬哈迪首先提出“2020 宏愿”,該宏愿提及未來的九大挑戰(zhàn),其中第一項挑戰(zhàn)和國族建設有關,“建立一個團結的馬來西亞,塑造一個有政治忠誠和為國獻身的馬來西亞族?!彼暦Q要在2020年前將馬來西亞建設成發(fā)達工業(yè)國的同時,建立一個由生存于族群團結、協(xié)調、公正的全面合作關系下的“馬來西亞族”組成的馬來西亞國家。到時候,“任何膚色和宗教信仰的人們都能自由地保持和享受個人的習慣、文化、宗教、信仰”。[18]
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命運與共的馬來西亞,減少族群政治、加強經濟建設、建成發(fā)達國家,成為馬哈蒂爾政府施政的基本方針。[19]3751993年馬來西亞國慶節(jié)以“團結一致、邁向宏愿”為主題,馬哈蒂爾在國慶獻詞中更加強調:“國人要達到的宏愿,各族人民必須團結一致,只有這樣,才能確保沒有其他人可以挫敗我們成為先進國家和自由國家的意愿”。[20]1994年11 月,在“巫統(tǒng)”黨代會上,馬哈蒂爾強調:“族群間和諧生活是馬來西亞取得卓越成就的關鍵因素”,“是馬來西亞成功的秘訣”。他呼吁馬來西亞人民“遠離沖突與紛爭”,彼此之間“不要有政治區(qū)分,或者族群仇視”。[21]134
20 世紀90年代以來,以“巫統(tǒng)”為首的政府為了改善族群關系,適應經濟發(fā)展,對長期以來照顧馬來人的政策進行了調整。但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馬來西亞國族建構的馬來民族主義取向有所調整,出現了“小開放”,在文化上,對非馬來人也更加開明,但是馬來民族主義取向仍然占據了主導地位。
從馬來西亞國族建構的實踐,我們可以發(fā)現獨立以來馬來西亞在國族建構的路程上清楚展現兩條軌跡:強調單一化國族的民族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馬來和非馬來族群在兩股力量的驅動下,彼此對國族建構有著不同的想象與期待。“五一三”事件是重要的分水嶺,獨立前后至“五一三”事件前,如果說這一時期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介于馬來民族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之間,那么“五一三”事件后,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就完全倒向了馬來民族主義?!昂笪逡蝗录睍r代,盡管民族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的政治角力在政府與民間持續(xù)博弈,但馬來民族主義始終是馬來西亞國族建構的主旋律。
馬來西亞是一個典型的多民族國家,族群差異非常明顯,族群矛盾也隨處可見。但是在這樣一個族群紛爭連綿不斷的國家,卻又極少出現族群暴力沖突事件,被國際社會推崇為“族群和諧”的典范。[22]1正如In-Won Hwang 教授所言,馬來西亞是可能發(fā)生族群沖突的國家之一,卻極少發(fā)生族群暴力沖突,自1957年獨立以來一直享有政治上的穩(wěn)定和相對的族群和諧,是世界上成功處理族群關系的極少數國家之一,成為后殖民時代獨立國家中的特殊案例。[23]不得不承認,馬來西亞這樣一個具有高度異質性的社會,進行國族建構是有先天困難的,人們的語言文化不同,傳統(tǒng)習慣相異,要培育出心理上的認同,形成共同的民族文化頗為不易,所以,從穩(wěn)定的角度講,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無疑是成功的。
但另一方面,建國至今,雖然三大族群大體上能夠和平相處,但彼此之間的界限是清清楚楚的。馬華工會前總會長翁詩杰曾說,大馬建國五十年來,各族仍未真正交融,各族仍停留在容忍的階段,容忍是被動的、有限度的,不曉得何時會崩潰決堤。[24]納吉布在闡述“一個馬來西亞”的理念時,強調各族要超越容忍的階段,真正地去接納對方,“容忍”意味著不大喜歡,但無從選擇,必須接受。[25]這些表明,國族建構問題仍然困擾著馬來西亞,三大族群至今無法形成深層次的集體意識。
馬來西亞國族建構的措施傾向于將族群問題制度化與政治化,形成了族群政治。這是未來馬來西亞國族建構面臨的最大難題。族群政治是按族群原則對資源分配的一種政治形態(tài),在此背景下,無論是處于有利地位的族群還是處于不利地位的族群,都以族群之名來動員自己的追隨者并以族群為單位建立爭奪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的集團,以便在各個層面進行博弈。族群博弈的結果是族群意識盛行,族群邊界清晰,族群之間難以融合。
在國族建構的過程中,馬來人優(yōu)先的民族主義價值取向一直占據了主導地位,深深地影響了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拔捉y(tǒng)”從歷史的角度出發(fā),認為馬來西亞是馬來人的馬來西亞,馬來西亞民族應以馬來人為核心,以馬來文化為特征,并將國家看作是維護馬來文化、實現馬來族群使命的制度性組織?!拔捉y(tǒng)”認為自己應當在政黨聯盟中獲得主導地位,不僅是基于馬來選民占多數的事實,而且也是基于馬來人是土著,真正的土地之子的宣言。[26]在國族建構的實踐過程中,雖然非馬來人的文化多元主義對馬來民族主義起過一定程度上的制衡作用,但馬來人優(yōu)先的價值取向絕對地主導和影響了馬來西亞國族的建構。
在馬來西亞,為扶持處于弱勢地位的馬來人,“巫統(tǒng)”在社會諸方面實行馬來人特權,扶持馬來人的政策在“巫統(tǒng)”看來深具合法性和正當性?!拔捉y(tǒng)”的扶弱政策極大地改善了馬來西亞族群分層,緩解了族群矛盾,減少了族群沖突,但是為了讓馬來人享有特權,“巫統(tǒng)”在馬來人與非馬來人之間著力塑造了一條邊界,使得人們傾向于用族群的眼光來看馬來西亞的一切,并將一方之所失視為另一方之所得,從而不利于族群間的融合和共同的馬來西亞民族意識的形成。
在教育上,“巫統(tǒng)”政府選擇了以馬來文化和馬來語為教學媒介語的國民教育體系來建構自己想象中的馬來西亞民族。這種將主體族群的文化來整合整個民族文化的做法,強化了國內族群間的差異,使主體族群得以“一族獨大”,并為族群不平等、族群歧視和族群沖突埋下了禍根?!拔捉y(tǒng)”在新經濟政策時期,為加緊推進國族建構的進程,采取剛性的馬來民族主義取向的國族建構政策和措施,曾一度引起族群關系緊張和連綿不斷的族群沖突,反而不利于族群融合和族群意識的弱化,影響了人們對馬來西亞民族的認同。新經濟政策以后,“巫統(tǒng)”政府雖然放松了對非馬來人文化的管制,非馬來人可以在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下發(fā)展自己的文化,但“巫統(tǒng)”政府仍然未將非馬來人文化納入馬來西亞文化的主流,非馬來人文化也難以獲得政府的支持和幫助,從而不利于非馬來人認同“巫統(tǒng)”建構下的國族。
總之,對馬來西亞而言,國內多民族的存在及其文化多樣性是不爭的事實。現階段,馬來西亞族群政黨政治的影響短時間恐怕無法快速消失,在未來國族建構的過程中,以馬來人為首的政府在短時間內也不會放棄馬來民族主義的價值取向。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如何跨越族群界限,超越不同族群間的“距離與不信任感”而構建新的國族典范有待全民的努力與時間的考驗,可謂是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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