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鷹
崔福海請客
■王鷹
崔福海年過八旬,精神矍鑠,身體硬朗,與老伴李清住在油田的“西干區(qū)”。這里樹影婆娑,花壇遍布,整潔肅靜,門衛(wèi)森嚴,一般人住不進來,收破爛的和吆喝焊洋鐵壺修鞋的崩爆米花的社會閑雜人員更進不來。啥叫“西干區(qū)”?即“西邊的干部住宅區(qū)”之簡稱。
崔福海曾官拜“正處”,就是人們常說的“縣團級”,從中央下來的保密紅頭文件,一般情況下就是傳達到他這個級別為止。油田是直屬北京總部管理的特大型能源企業(yè),處級干部當然不少,若按資歷劃線,就有“新”“老”之分了,崔福海屬于后者。
那年秋天,八路軍徐海東部行軍路過伏牛山,戰(zhàn)士們身著清一色灰粗布軍服,左臂戴矩形“八路”臂章,隊伍里還有女八路說快板,威武的隊伍活像一條灰色的長龍在崇山峻嶺間蜿蜒前行。第一次看見這么多正規(guī)軍在眼前趕路,把年輕的崔福海看傻了。聽說日本人占了縣城,早晚會來這里禍害,他想投奔抗日的隊伍吃一口順心飯,就扔了放牛鞭跟著隊伍走。天黑了,部隊在一個村子外停住不走了,正在晚點名的時候,發(fā)現(xiàn)隊伍里多了個衣衫破爛身形瘦小的放牛娃,徐海東那時正在洗腳準備睡覺,聽了報告,對警衛(wèi)員說了句:“既然大老遠跟來了,留下吧。”第二天,有人從旅部后勤處給崔福海領來一件肥大不合身的灰軍衣,他就留在旅部當了見習傳令兵。一個小小的最底層的傳令兵還要“見習”嗎?你問得倒輕巧,當過兵的同志都知道,這傳令兵雖然沒級別,可是個上情下達的重要崗位,傳錯命令的后果就是人頭落地,當然得見習嘛。兩個月后,上級把一支缺了準星沒有槍套的舊駁殼槍發(fā)給崔福海使用,只給了兩發(fā)子彈。因為他的見習期已滿,要獨立執(zhí)行任務了。給崔福海發(fā)槍,是旅長特批的,他說,傳令兵沒有槍怎么行,出門碰見鬼子怎么辦?那還不把我的令傳錯了地方!
旅長徐海東挺喜歡這個手腳勤快大眼睛的小伙子,在百忙中找他談了一次話,說想要在部隊里求進步,在首長身邊工作是機會,近水樓臺先得月,但有四句話要牢牢記住。哪四句?他把它仔細寫在崔福海的本子上:一要跟領導,二要愛同志,三要多干活,四要學文化。后來下到連隊,崔福海牢記旅長的“四句真言”,作戰(zhàn)勇敢,打仗時總是沖在前頭。隨著資歷的增長,若干套軍裝穿破,他提升為干部,挎上了干部專用渾身烤藍帶牛皮槍套的盒子槍。
1950年春天,崔福海率部在陜南剿匪,以一個連的兵力奇襲敵保安團部,俘敵團長以下百余人,搗毀敵隱藏在蒼龍嶺山洞里的物資倉庫,粉碎了敵人“配合韓戰(zhàn),在陜南山區(qū)開展游擊戰(zhàn)”的美夢,榮立戰(zhàn)功。崔福海一戰(zhàn)成名,隨后跟隨軍區(qū)組織的英模報告團在陜西各地巡回報告英雄事跡。巡回報告本來有講稿,由師政治部的秀才寫成,但崔福海有口才,常脫稿發(fā)揮,將戰(zhàn)斗中陣亡一名副連長,死傷七位弟兄,出敵不意搗毀敵團部的慘烈戰(zhàn)斗講得有聲有色。在漢中師范學校作了一場報告后,崔福海接到了一名年輕女學生的信,信中說她也是伏牛山區(qū)的人,與崔連長是同鄉(xiāng),聽了崔連長(那時他已提升為副營長了) 的戰(zhàn)斗報告,十分感動,她仰慕解放軍戰(zhàn)士,希望今后能保持通信聯(lián)系,以便能隨時得到他的幫助,共同進步。崔福海拿著這封信請示首長,問應該怎么辦?首長說,這基本上是你的私事,我不想干涉,你可以酌情處理,但一定要以不影響你的進步、不影響我們?nèi)嗣褴婈牭某绺呗曌u為原則。于是崔福海繼續(xù)與那姑娘通信,時間長了,話題廣泛了,信中的語言也慢慢地熾烈起來,姑娘大膽寄來了她俏麗的四英寸彩色照片,這是一張講究藝術效果的逆光照,是姑娘節(jié)省了一個星期的飯錢在漢中市最有名的“大光明”照相館為心上人拍的。照片上的姑娘眉毛彎彎的,眼睛大大的,蓬松的劉海向左前額梳著,嘴唇略有些厚,然而厚得恰到好處,相貌與后來大紅大紫的一位豫劇演員神似。民諺曰:“嘴唇厚,吃個夠?!笔钦f彎眉毛,大眼睛,嘴唇厚的姑娘有福氣,一輩子吃喝不愁。大膽追求崔福海的這姑娘確實有福氣,首先是她有眼光,敢行動,要不,全校幾百名朝氣蓬勃的女學生,怎么就她一人能想到用寫信的方式與崔福海副營長交流感情,互通心曲,直到喜結良緣呢?
“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在部隊的工農(nóng)干部文化速成班里,崔福海學過這個詞兒。本來么,人家一個有文化的黃花大閨女,主動給一個經(jīng)過通信才認識的軍人寄照片,就是個傻子也該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嘛!崔福海不再等待,悄悄塞給團部攝影干事十發(fā)黃澄澄的手槍子彈,求他在漢中城外劉邦為韓信修筑的“拜將臺”旁為自己照了張挎駁殼槍的戎裝照,給姑娘寄了去。姑娘接到照片,喜出望外,夜里睡覺時常把它貼在自己豐滿的胸口上,她不知道在這張盡顯軍人陽剛之氣的照片里,崔福海身上只挎著個空槍套,里面沒有槍。私自帶槍出來照相,是違反軍紀要受處分的。日月輪回光陰似箭,二人的感情就這樣進一步升華,經(jīng)部隊批準,二人辦理了結婚手續(xù)。1952年八一建軍節(jié)那天,部隊在陜南漢中市接受命令,集體轉業(yè)為“人民解放軍石油工程第一師”,他成了“石油解放軍”的一名基層領導干部。因為有硬邦邦的師范學校文憑,又與崔福海結了婚,李清剛畢業(yè),就辦了入伍手續(xù),在師部秘書科管理檔案。
走南闖北,隨著雄壯豪邁的“我為祖國獻石油”的歌聲,崔福海的職務在一次次石油會戰(zhàn)中得到提升。“文革”結束那年,他在河北石油指揮部井下作業(yè)指揮部當書記,他是沒有一點點“官派兒”的領導,職工家屬們都直呼他“老崔書記”。剛從井場回來渾身原油味兒的幾個老資格作業(yè)工,可以隨便推開門到崔福海辦公室喝茶聊天,有時還擺開棋盤你來我往切磋一番。他對手下人囑咐,我的修井工朋友來辦公室找我,不得阻擋,在“井下作業(yè)”當領導,不交兩個這樣的知心朋友能行?不抽出點兒時間跟他們聊天喝茶侃大山,我能知道一線工人的疾苦?他們在想什么盼什么?就這樣,由崔福海推動相關部門運作并報上級批準,井下作業(yè)指揮部一系列穩(wěn)定一線隊伍的優(yōu)惠政策,如分房“加分”、上井發(fā)補貼、送班車升級改造等,開始實施了。
斗轉星移,白駒過隙,崔福海離休了,加入“關工委”,常到學生們中間說故事講傳統(tǒng)。他放心不下的是,如今的修井工人身體狀況如何,在井上干活兒能不能吃上熱飯?多長時間進行一次體檢?昔日“鉆井苦,修井累”的順口溜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念誦?
西干區(qū)東邊的桃花堤上,崔福海和李清經(jīng)常手攜手散步。名為“桃花堤”,其實桃樹不多,桃花已謝。但這并不影響一對年齡加起來超過一百五十歲的老夫妻吃完飯手攜手出外秀恩愛,二人的身影讓西干區(qū)的居民和他們的后輩們特羨慕。飯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每天用罷晚餐,夫妻倆不在桃花堤上溜達上一個小時就不下堤。興致上來了,還要一個扮韓琦,一個扮秦香蓮,在堤上放開喉嚨來一段無樂隊伴奏的豫劇《殺廟》。若李清唱出“叫大爺平心且靜氣”,崔福海必定接上“俺是駙馬派來的”,好不熱鬧。今天又在堤上散步,李清見崔福海眉頭緊鎖,眼睛望著地平線的遠處,不知有什么心思,心里就有些不高興,問,老崔頭,崔處,崔書記,是不是沒了官帽沒人跟你請示工作心里不高興了?跟我出來散步拉著個臉干什么,誰惹著你了?崔福海輕輕嘆口氣,說,昨晚我夢見老旅長了,他埋怨我只顧自己享清福不關心下面弟兄的生活。是呀,如今我們住在“躍層”干部樓里,高高在上吃喝不愁,旅游看病全報銷,心里煩了就去“新馬泰俄羅斯韓國濟州島”逛一圈,要是請保姆照顧生活還給報銷“保姆費”,挺滋潤的??呻x開工作崗位多年,現(xiàn)在修井工人的情況咱一點兒不知道,我看咱們應該請幾位修井工來家吃個飯,聽他們說說心里話。李清點頭稱是,說,夢是心頭想,你是“關工委”的一員嘛,關心一下修井隊孩子們的工作和生活,本來就是你分內(nèi)的事,還用老旅長提醒?我支持你。
距西干區(qū)兩里路的井場上,有四個年輕的工人在干活,馬達轟鳴,通井機沉重的鋼鐵滾筒“嘩棱棱”響個不停,烏黑的油管在井口起起下下,四個人揮汗如雨,“石油紅”的工衣貼在身上,早已失去了本來顏色。崔福海溜達著剛走近通井機,一個工人急忙吹響哨子,上前攔住,說,施工重地,謝絕參觀,閑人不得靠近。崔福海退后一步,笑了,看那年輕人急赤白臉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不由得心里暗暗發(fā)笑:我老崔頭當年在新疆獨山子油礦干修井大隊長的時候,你們這幾個小子的爹媽恐怕還是穿開襠褲的娃娃呢吧?現(xiàn)在敢直著脖子跟我喊,真是的!轉念一想,好漢不提當年勇,自己這種倚老賣老的情緒可不對頭,人家孩子說得對,施工重地就是閑人不能靠近嘛!自己要是還在職,或許打個電話就能把這個安全意識強烈的毛頭小子弄到安全科當個專職的安全員哩!扯遠了!想遠了!崔福海心里打個沉,收回思緒,也收斂了笑容,自我介紹說,自己姓崔,就是“崔健”的那個“崔”,以前在“井下作業(yè)”干過,不是閑人是自己人,現(xiàn)在退休了住西干區(qū),今天想請幾位利用歇工時間上家吃個便飯,敘敘舊情,沒有幾步路,不知幾位能否賞光?井場上那領頭的大塊頭工人目光犀利,示意手下人閉嘴,他先拿“衛(wèi)生球眼”剜了崔福海一眼,然后揚起眉毛說:對不起老爺子,咱們不認識,我們干完活,會打的回家吃飯,吃完飯得洗澡、睡覺,睡醒了還得干家務活哄老婆高興,再說我們從不跟住“干部區(qū)”的人打交道,請便吧!他們不再理睬崔福海,顧自忙碌起來。
第二天中午,崔福海又來了,一見面,大塊頭工人客氣了許多,說回家問過父親了,他認識崔書記,還在一塊下過棋。崔領導如果能收飯錢,不嫌我們臟,不嫌我們身上散發(fā)著“原油淡淡的清香”和“石油工人洗不凈的汗香”,今天抽空去您家吃個飯也不是不可以。崔福海笑了,放聲大笑,露出了嘴里的金牙,說,小師傅不但“塊”大嗓門大說話還挺逗,那就收飯錢,幾位請吧?!按髩K頭”吆喝一聲“收工”,停了通井機,留一人看井,幾個人到了西干區(qū)。有崔福海在前面領著,門口的保安自然不敢擋駕。
崔福海抄起電話,從“東來順”要了羊肉和涮鍋,李清在廚房忙乎著洗了一堆綠葉菜,大家一起在家涮羊肉。見這慈祥的老頭老婆兒親切和藹忙著夾肉布菜,與自己家里對孫輩噓寒問暖的爺爺奶奶一般,“大塊頭”和伙伴們不再拘束,在飯桌上打開話匣子,國際國內(nèi)油田單位愿景煩惱好一通神侃。崔福海在一旁靜靜聽著,用鼓勵的眼神讓他們使勁白話兒把心里的話不打埋伏全倒出來,幾位修井工話越說越多,羊肉吃盡,又喝干了幾大瓶可樂。崔福海豎起耳朵聽著,他和李清都沒插話。吃喝完畢,告別時,崔福海給幾位修井工衣兜里都揣了盒“紅塔山”,說今天就算認了門了,歡迎今后常來玩。一直把他們送到樓下。
涮羊肉吃過,崔福海第二天沒出門,坐在桌前向“關工委”領導寫報告,報告整整寫了一天,坐在桌前忘記了吃飯,直到夕陽快要西下,西邊天際堆起了火燒云才算寫完。李清端來晚飯,問崔福海,報告都寫了些啥內(nèi)容,要點都在里頭不?把你那么勞神茶飯不思的?崔福?;卮穑簬讉€年輕人在飯桌上說的煩心事都寫上了——上井吃不上熱飯,工衣不夠穿,一線單位文化生活太單調(diào),學習技術沒興趣缺場地等等。崔福海將報告送交“關工委”,請他們看過后立即轉上級相關部門。
報社記者胡衛(wèi)東,耳目甚是靈通,本來在總醫(yī)院中醫(yī)科喝中藥扎針灸治療失眠癥,聽一個來這兒看病的西干區(qū)的保安說了崔福海請修井工吃飯的事兒,就打電話到崔家,聽李清簡單說了幾句,掛斷電話關起病房的門,在病床上打開筆記本電腦,敲打鍵盤,一口氣寫了篇洋洋三千字的“特寫”。開了電腦就來靈感,這是胡衛(wèi)東的過人之處。胡記者在文章里將崔福海好一通夸贊,上綱上線,把這件事的意義大大“提升”了一番,說老書記自掏腰包請一線工人吃飯,體現(xiàn)了老一輩革命者對新一代革命接班人的親切關懷……崔福海過去吃過馬屁文章的虧,向來對“歌德記者”敬而遠之,他告訴李清,不再接胡衛(wèi)東的電話,更不看他用電腦傳來的文字稿,堅決不同意報紙采用這文章,胡衛(wèi)東的一番“心血”白費了。
星期一的上午,崔福海夫妻正坐在電視機前看河南衛(wèi)視的“梨園春”重播,電話響了,關工委通知,局長看過了崔福海的報告,大加贊賞,星期三的局辦公例會要邀請他參加,領導要當面聽取崔福海關于切實改善修井工人勞動條件的具體建議,使一線產(chǎn)業(yè)工人享受改革開放“紅利”的這些建議一項項盡快得到落實。接完電話,李清戴上金絲邊的老花鏡,臉上忽然沒來由泛起少女般的紅暈,伸手輕輕地理順崔福海頭上幾根稀疏的白發(fā),動情地說,老頭子,你真行,我看到你年輕時的影子了!離休恁多年,局領導參加的辦公例會現(xiàn)在“擴大”到你頭上了!我臨時免去你“家政大臣”職務,你要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見了領導該說些啥,你這是代表修井工人向局里提建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