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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記

2015-11-24 09:07楊中華
地火 2015年2期

■楊中華

惘然記

■楊中華

楊扉也沒想過,當初為什么總對她撒謊,次次還那么自然。

其實,有她的時光很短,感覺卻像經歷了一生,好像每一刻都是傳奇。

再見著時,是在他們都認識的一個同學的婚宴上,因為二婚,所以是晚上辦的。現(xiàn)在人想得開,二婚也嗨翻了,一個一個漲頭紅臉的。中場時分阿胭才來,脫了黑色羊絨大衣,里面一件海棠紅的針織小衫,質地沉實、隨形,襯得胸前溝壑分明,臉上亦是紅白相間的醒目,笑吟吟地道:抱歉啊,來晚了……

男同學們剛才還像不近女色的道學家,此刻卻眼睛都綠了,紛紛搶著去握手,握了手,以為還有戲,便上臉了,就勢去抱她。阿胭笑著,躲著,啐著,一股與她年齡不相符的嬌和嗲,令人頭皮發(fā)麻。一個女的出自義憤,抑或嫉妒,笑罵道,一群流氓,真該閹了……女人過了四十,一旦變得什么都不怕了,簡直比什么都可怕。她的話若不打馬賽克,人類文明數(shù)千年的教化之功就悉數(shù)枉費了。然而,看阿胭竟笑嘻嘻的,沒當回事兒,想必習慣了。

楊扉坐著沒動,可是阿胭一個眼神瞟過來的瞬間,仍不禁耳鼓轟的一聲,像是什么崩散了——白裝了一回,忙喝口酒遮掩什么。誰知酒卻淡得像水,光陰也像水,光陰在酒里轉世了,閃回第一次對她撒謊的情景——

當時她在擦隊里的窗戶,身子傾斜得嚇人,僅僅一半腳尖踩在窗臺上,剛好經過的楊扉不禁說一句,當心腳下……

咦?你回來干嘛?她歪了頭一笑,豆蔻之年的女孩就算不是花,也是一株春草,不用刻意賣弄,自有一股天然的風致,攝人心魄。

是不是美好的事物都令人不安?他莫名地慌了,哦……我我……送報表……

楊扉跑進隊部。出來后,走出好遠了,心里卻像丟了什么慌慌的,躲在樓頭吸煙,遠遠盯了她腳下那一大桶水。

好半晌,但見阿胭輕輕一縱,躍了下來,剛拎起水桶,忽覺手上一輕,咦,又是你?

楊扉囁嚅道,哦……飯票落了……嘩地倒了水,又接了一桶拎來,水面蕩啊蕩的,漾了一張小蘑菇臉眉開眼笑的:還落沒落別的東西呀……

她看出來我撒謊了?楊扉嘿嘿兩聲,跑了。

原以為就這樣過去了,誰知三天后在宿舍門口又碰見了,楊扉往里進,阿胭往外出,差點撞著??此樕弦汇担㈦俅蛉さ?,這回落的什么呀?

楊扉局促了,撓撓頭皮,嘿嘿兩聲,跑了。忽聽阿胭喊他,一下子立住,茫茫地回望。

你也倒夜班么……咱倆對班唉……給我打電話好不好……

阿胭問一句,他點一下頭,始終沒看她的臉,事后渾渾噩噩地,三步五步地跑上樓來,關了門像把什么關在門外。然而,不是風動,不是云動,而是心動,楊扉吸了一根煙,定定神,破解她出的謎:難道有戲?可是,雖然是技校同學,并不同班,更沒說過一句話??;要說沒戲,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初涉人世的楊扉徹底懵了。

夕陽落了,流下一片嫣紅。窗外人聲也稠密起來,一起實習的同學們回來了。少年人元氣充沛,過剩的體力和底氣很沖,遠遠地就覺得炙人。

同寢的老徐脫了襪子,靠那兒摳腳趾丫兒,摳了又湊到鼻尖聞,像吸大麻,一臉愜意。夏巴灌了一大口水,氣息上逆,想打個嗝,正打不出來,砰地憋出個響屁。

老徐的腳丫子味兒和夏巴的屁聲如同烹鶴焚琴,毀了旖旎的風光,卻很真實。進而楊扉就想關于阿胭興許就是個幻覺罷了。

那時候的楊扉剛開竅,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卻覺得天那么高,地那么廣,時間那么長,那么空,一切茫茫的沒有名目。

帶他的師傅看他慪氣似的下死勁干活,就說小子,悠著點,路是一步一步走的,耍蠻可不成。又一付過來人的口氣說,別太較真了,都他媽混日子……

混日子?他一向厭惡像父輩那樣混日子,又看了幾本書,難免有點自以為是,覺得生命是個奇跡,不能就此辜負了。可是每天巡井、換皮帶、加盤根、平井場,周而復始,膩味死了,沒勁透了。更受不了的是要干那些面子活,應付一層一層的檢查。師傅說每年為應付檢查禍害的人力物力海了去了,管事兒的不是外行,就是媚上,都他媽瞎干……

不久,隊里派楊扉去當夜巡工。采油廠實習的男生多數(shù)去當夜巡工,女生多半去配水間、聯(lián)合站、變電所倒班。也好,楊扉本來就是沒上籠頭的貨,野慣了??伤钣憛拵э埩?,拎個鋁飯盒像那些窩窩囊囊的放屁都不響的老采油工么?去你的!

計量間很偏遠,高曠的天下,原野上一座小小的綠鐵皮房,周邊凈是蘆葦和雜草,齊胸的高,風一吹,一片一片的打旋。

入夜了,原野上更黑,更靜,活像太古時候。楊扉啃了干糧,靠著一套破爛的《天龍八部》熬著孤獨。有時候他也騎了車子去巡井。曠野深處,黑暗深處,起風了,吹得星星搖搖欲墜,吹得人面目干澀,心里發(fā)空。頭頂上全是星星,億萬年來一直一直這樣懸在天空,看著多少人來了,又看著多少人走了……

這天,楊扉發(fā)現(xiàn)一口油井黑煙彌漫,當是失火了,跑去一看,卻是盤根壞了,原油噴成了黑霧。楊扉想也不想就沖上去,停了井,倒了流程,這才發(fā)覺自己成了油葫蘆。

計量間沒有輕質油,沒法洗,楊扉愁得打磨磨,忽然心里一動,撥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號碼。聽見她的聲音后,楊扉腦子一熱,傻里傻氣地說,你真的在啊……哦,你那兒有輕質油么?我,我有用……

那邊的阿胭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兒了?快說呀,急死人啦……話里盡是焦急、關切、體惜之情,令楊扉血往上涌,就像蹲了很久,起身過猛時的眩暈,也像盛夏午睡時驀然驚醒那一瞬的忪怔……

楊扉像嚇著了,忙撂了電話,跑到中轉站,找了輕質油,洗了衣服,又洗臉洗頭。值夜班的大姐斥道:傻小子當心……

還沒到計量間,隱隱聽見電話響聲,鈴鈴鈴,割破漫漫的荒寂,風里聽來,像從另一世飄來的。

楊扉心里一動,慌慌張張撞進去,鈴聲卻停了。楊扉看著電話,心想誰呢?難道是她?吸了根煙,鼓起勇氣,撥了過去,卻是占線??磥聿皇撬騺淼?,楊扉不禁罵自己神經……

原來的平靜已經被打破了,風自顧自地一吹,就草木皆兵的。他極力按下那一縷悵然,隨手翻開《天龍八部》,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一章:蕭峰真猛,為一個身份卑微的婢女,明知聚賢山莊上都憋著壞算計他,仍帶了小阿珠毅然單刀赴會,與天下英雄喝了絕交酒后恩斷義絕,大開殺戒——楊扉覺得字兒都活了,到處亂爬,根本沒法看,索性出去透透氣。剛拉開門,電話響了,震得楊扉愣了幾秒,一把抄起來:喂……

回來啦?剛才怎么占線啊……阿胭!

楊扉定了定神,說了緣由。楊扉以為三兩句就說清了,誰知由此及彼,越扯越遠,電影、音樂、小說,凈是些沒用卻有趣的東西。

再通電話,楊扉心血來潮,按金庸小說里的稱呼,叫她阿胭姑娘。這阿胭姑娘敏感,專注,嬌憨,柔弱,像一本彩圖,每一頁都令人驚喜。她容易動情,也容易感動,所以當楊扉講個傷感故事時,她就截道,你別惹我哭……楊扉就繞過去,后來她卻忍不住了,問他后來呢……楊扉講了,她沒哭,卻唏噓個沒了。楊扉又搜腸刮肚地講笑話逗她笑。對她,與其說喜歡,不如說觸動了楊扉,心生憐惜,激起他的男子氣概,就想保護她。最可貴的是她有情趣,情趣,有情才有趣。這阿胭姑娘未脫孩子氣,兒話音特重,思維跳躍很快,有點前后不搭,還喜歡跟你胡纏。一次聽她說晚上吃大米飯炒豆角,楊扉奇道,你也吃這些東西么?阿胭說廢話,那我吃什么???楊扉呵呵地笑,我以為你不吃糧食呢……阿胭惱了,你說我不是人?楊扉忙說吃糧食也能長得這樣好看?阿胭哼了一聲,楊扉就急了,結結巴巴地辯解,她仍不依不饒的,跟他抬杠,末了自己也笑了說,我是不是有點刁蠻?你的刁蠻也跟別人的不一樣……阿胭哼道,胡說八道。又問他,他們說我的笑聲像耗子,你說呢?楊扉脫口而出,胡說八道……電光火石之間,心通意會,一同笑了。不一會兒,她不吱聲了,半晌才說,你看,月亮圓了……

蒼黑的窗外,一輪月亮滿滿的,顯得比往常大、亮、白,像特意為今晚而圓的。楊扉想,多年以后,她還會記得今晚的月亮么?

第二天,去食堂的路上遠遠看見阿胭,楊扉就像做了壞事,心里發(fā)虛發(fā)慌發(fā)亂。他準備著怎么開口,每近一步,他的心往上提一格……阿胭和女伴周玲玲攜手而來,嘰嘰喳喳地灑了一路笑聲,從他身邊那么走過了。楊扉望著她的背影,呆了會子,她怎能這樣自然?這當兒,周玲玲回頭看一眼,伏在阿胭耳邊嘀咕什么,兩人同時笑起來。楊扉以為她倆在笑自己,覺得自己特傻……

再通電話時,楊扉終是忍不住問,怎么對他視而不見呢,阿胭說我怕……怕什么,卻不肯說。

楊扉似乎懂了,高興起來,進而忘乎所以了。楊扉喜歡聽她說話,阿胭喜歡跟他說話,兩個人越聊越多,像生怕再也見不著似的,說個沒了。阿胭忽然感慨道,太快了,夜又深了……

邊上的同學碰他一下,楊扉一驚,卻見大家都舉杯站起來。原來一個男同學敬阿胭酒,阿胭順水推舟,說大家一起來吧。與她碰杯的瞬間,酒濺出來,融入對方杯里,令楊扉心里一動——

那天晚上,夏巴、老徐來計量間找楊扉喝酒。跟朋友喝酒胡扯是一大快事,他今天卻坐立不安的,最后干脆話里話外攆他倆走。夏巴奇怪,問他怎么了。楊扉說頭疼,想早點睡了。夏巴心眼實誠,說荒郊野地的,你一人咋成……楊扉說沒事兒,躺會兒就好了。夏巴急了說,當哥們啥人?不走了……

楊扉差點背過氣去……

時間好慢,每一秒都是煎熬。夏巴硬將楊扉按在長條椅子上說,你先躺會兒……楊扉幾次起身都被壓住了,哭不得,笑不得,暗罵夏巴一腦子糨糊。這會兒電話響了,楊扉正躺那兒煩心,剛要沖起身來,卻給夏巴一把攔住了,說你躺你的,隨手抄起電話,擠眉弄眼地小聲說是個女的……楊扉心里像一鍋滾開的水,面上卻故作鎮(zhèn)靜。夏巴那邊模仿楊扉的聲音腔調,一臉壞笑地胡扯起來,剛一會兒,就傻了臉,說她哭了……

老徐鬼精眼毒,看出道兒來,一臉壞壞的,笑道,他哪是頭疼——心疼……

楊扉連連拱手示謝,打發(fā)走他倆,忙撥了電話。阿胭的滯氣尚未調過來,鼻子囔囔地說,我以為他是你……

楊扉隱隱明白她哭什么,心里感動,于是百般逗她。阿胭笑了,繼而又嘆了,答應我個事兒好不好……你要答應我,不要對我太好了,有句話:而今樂事他年淚……

楊扉一琢磨,心里不好受,違心地答應了,這又是撒謊——

楊扉發(fā)現(xiàn)她像在躲什么,那次聊得很晚,阿胭無由地嘆口氣,輕輕叫了聲,楊扉……

楊扉覺得自己的名字被她叫出來,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只聽她說道,楊扉,咱們做朋友吧,最好最好的朋友……

希望是個彩色的氣球,當你耽于它越來越大時,卻破了。

楊扉怔著,聽她低聲道,我……我有男朋友……她忽然哭了,一抽一抽的劇烈吸氣,沒想到,會是這樣……

楊扉心里喜歡,苦澀,自傷,自憐,一時間百感交集,強笑著說,阿胭姑娘,別哭了……想到她為自己哭,心里竟有些高興,頓了頓,又說,你上輩子就欠我一滴淚,這會兒卻哭成這樣,我還賺了呢……他驚異自己怎么這么會撒謊。

因為阿胭說過,總覺得自己缺點什么,現(xiàn)在才知道是書看得少——那天楊扉騎車到廠部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回來時下雨了,他將書藏在懷里,頂著千千萬萬的雨點往回騎。

前面正在修路,很多運土方砂石的大型卡車挾風帶雨,呼嘯而過。兩輛滿載砂石的大卡車在楊扉身邊會車,車身一歪一歪的,像隨時要翻的樣子,嚇人得很。他車把一歪,沖下路溝……

楊扉推了他的破車子,木木地走、走、走。雨勢未減,風和雨的渲染,平添了一分悲壯。楊扉也沒辨?zhèn)€方向,后來才覺出迷路了,再折回來,夜深了,雨停了,衣裳也半干了,到了宿舍門口,看著驚醒的夏巴傻笑說,我想喝酒……

夏巴爬起來張羅了酒,倆人喝起來。楊扉連干兩杯,一杯三兩,夏巴嚇壞了,說做死啊……

楊扉呵呵干笑著道,我碰見他了……

夏巴上下打量楊扉,一杯酒喝下去,抽出枕頭下的鋼管叫道,你吃虧了?我操,咱這就削他狗日的去!當?shù)氐男∑ψ涌倎碚也?,所以這些實習生都備著家伙。

楊扉又干了半杯,頭也歪了,眼神也斜了,舌頭也抽筋了,嘻嘻傻笑,胡嚕胡嚕地道,削他還用挑日子?剛才,就在剛才,哥哥我上面一記沖天炮,下面一記掃堂腿,打得丫兒當場就服了……

夏巴拎了鋼管在那兒,傻乎乎地張大嘴巴,半晌才氣急敗壞地道,你當我傻呀……

楊扉哈哈大笑,末了竟笑出淚來,夏巴懵了,嘀咕著,你碰著黃皮子了?

楊扉仍自笑個不停,心想我他媽碰著命了——

阿胭一開門就愣了,但見楊扉渾身是泥,額上一塊血痕,這么狼狽,竟然還笑得那么燦爛,那么開心。阿胭……

值班室里,阿胭身后一個男子聲音問誰呀?隨后又驚道,楊扉……

他,學?;@球隊隊員,江湖人稱“灌籃高手”。每次籃球比賽,他一上場那群傻丫頭們就像受了刺激,尖叫聲四起。說實話他球技挺臭的,還不懂配合,凈逞能耍帥玩花樣,導致連連失利??膳鷤兙蜑榱丝此?,不在乎誰贏誰輸,所以他輸了球也會贏得滿場喝彩,雖敗猶榮。

楊扉糊糊涂涂地進來。阿胭伏在桌前寫資料。灌籃高手客氣地讓座,讓煙,聊一些男生間的話題,儼然一派男主人待客的樣子。他的客氣是有強大的自信做底的,說不定也是對楊扉的一種輕視。而楊扉腦子嗡嗡的發(fā)脹,如坐針氈,應答也是沒頭沒腦的,一根煙吸完,就慌忙告辭,剛出來,又被他叫?。?/p>

你的東西落了……他微笑著。

楊扉卻覺得他的笑里暗含譏諷嘲弄,就干澀地說聲謝謝……

楊扉干掉大半瓶酒,一夜沒消停,不停地吐,吐,吐,胃疼得痙攣,頭疼得欲裂,天亮時才睡去。中午夏巴打了米粥回來,勸楊扉喝點,養(yǎng)養(yǎng)胃。楊扉一起身,胸口一陣煩惡,一扭頭,哇地噴了夏巴一身。夏巴看看粥,看看他,皺眉道,我看你還是別喝了……

楊扉緩了幾天,才有了精神,這天在樓前修那輛破車子,忽聽身后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楊扉……

楊扉像驀地被一顆流彈擊中了,茫然回望,但見阿胭站在樹陰里,一身碎碎點點的光斑。他心下恍惚,竟像隔世再見的惝恍,強笑著說,阿胭姑娘,你好么……

阿胭臉上一紅,盯了他看,看,看,慢慢眼睛也紅了,搖頭道,我不好……轉身跑了。

楊扉極力忍著忍著不給她打電話,她也不來電話了,路上見著了,形同路人,像從前一樣。那次實在忍不住了,楊扉偷偷看她。像是約好的,阿胭也是一回頭。目光相碰的瞬間,就像漫長的黑暗之中,一朵煙花在面前驀然綻放,強烈的光,震撼的美,令楊扉為之顫栗。

每到夜班,楊扉總是騎車在星月下的曠野上漫游,累了就躺在草地上,仰看星辰,且聽風吟,望著阿胭配水間的方向,不覺間黯然神傷。

那天楊扉忽然發(fā)現(xiàn)阿胭的配水間后面有井下作業(yè)的,心猛地懸起來。油田上有句話:鉆井虎,作業(yè)狼,采油姑娘小綿羊……楊扉忘了聽說抑或想象的,作業(yè)工凈禍害采油姑娘,由此擔心起來。他一時找不到合手的家伙,就撅折一根拖布桿,一頭木茬尖銳如矛,兜里又裝了一些石塊,必要時可以當飛鏢使,遂騎車飛赴阿胭的配水間。

楊扉怕阿胭知道,就將車子藏在草叢里,躡手躡腳踅到配水間后面,裹緊軍大衣,靠墻坐著。

秋天了,起霧了,夜涼如水。楊扉的思維異?;钴S,握緊“短矛”,想著要是作業(yè)工真來找麻煩就拼了,反正活著也沒什么大意思,打死一個保本,打死倆賺了!多年以后,阿胭老了,頭發(fā)白了,抱著孫子,會不會偶爾想起曾經那個傻了吧唧為她死掉的人呢?時候不早了,作業(yè)工還沒來呢?

天亮了,楊扉悻悻地騎上車子回去。夜班再來時,為了抗寒,楊扉帶了半瓶酒來,坐在配水間后面,邊喝邊盼著作業(yè)工來。他忘了自己酒量不濟,不覺間醉了,靠了墻迷迷糊糊打盹。不知什么時候,楊扉忽覺腿上一疼,只聽有人惡聲惡氣地喝問,你干啥的?

猶如冷水澆背,楊扉一個激靈,握緊“短矛”一骨碌爬起來,對準來人喝問,你是干啥的?楊扉興奮得血熱如沸,他媽的,終于來了!這當兒,楊扉忽覺腰間一緊,已被人從中抱住,狠狠一掄,把個楊扉像摔面袋子一樣摔倒在地。短矛早被踢飛了,拳腳暴雨一樣傾瀉而下,他唯有抱緊腦袋蜷縮一團,在那兒滾著,躲著,卻一聲不吭。

楊扉被帶進配水間值班室,惡聲審問。原來,來人是油田保衛(wèi)處的,在井排路上巡邏時,發(fā)現(xiàn)此處有火光閃動(楊扉吸煙所致),就來察看。楊扉滿身腳印子,眼眶烏青,領口也撕開了,頭上粘了草屑,燈光下看去很慘,抿緊嘴巴,一聲不發(fā)。這許是激怒了他們,于是做張做勢,問楊扉是不是油耗子的眼線,現(xiàn)在可正是嚴打盜竊油田物資階段,叫楊扉老實點。楊扉還是一言不發(fā)。他們就要帶楊扉走。阿胭嚇壞了,帶了哭腔:各位大哥,他真不是油耗子,他是我的同學……楊扉,你倒說句話啊……

他們只是看不慣楊扉窮裝的派頭,就想嚇唬一番,以示儆戒。他們一走,靜得可怕,聽得見電流流過燈絲的咝咝聲。阿胭嘆口氣,上前要摸他臉上的淤青,楊扉躲開了。阿胭的手凝在空中,柔聲問他打壞沒有,躲在后面干嗎?楊扉低了頭,咬著牙,不言語。

你聾了?啞了?阿胭順手捶他一下,楊扉一下靠在墻上,撞掉的練兵牌正砸著他的頭。這當兒,電話響了,阿胭也不接,那么盯了楊扉看。

楊扉苦笑一聲,開門就走,阿胭跟出來。對面不遠處作業(yè)場地上正下油管,原野上不聚氣,光啷光啷金屬相撞之聲聽著很曠遠,像古代的大銅鐘。阿胭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望著他被夜色吞沒的身影,怔了。

楊扉慢慢蹬了車子,滿腔的恥辱、憤懣、羞愧。原想有一番英雄作為,然后自己再默默離開,默默去包扎傷口,完美退場。然而情勢的逆轉竟如此匪夷所思,自己這回丟人丟大發(fā)了,這下徹底完了,哪有臉再見她?

歲月里沒有了阿胭,像洪荒元年的寂寞。再上夜班,楊扉要么騎車在曠野上漫游,要么抄寫《天龍八部》的回目,要么干脆一通狂奔來發(fā)泄,最后站在荒野上,沖著那一輪油黃的月亮高喊:

月亮啊,你這白色妖精,瞪著一只獨有的眼睛……

我請您吃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鹵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

你沒喝多?來,順我這柱子爬上去……

楊扉喊到缺氧,拍著手笑,笑著笑著,不動了,耳畔風聲如泣。

喂,夏巴怎么沒來啊,那家伙可有節(jié)目……斜對面的一個四眼胖子問楊扉,隨后說起當年夏巴因為偷廢鐵跟人打架的軼事,惹得大伙哄笑。楊扉真想把他那張活像面包的臉揉成花卷,夏巴偷廢鐵就是為了他楊扉……

那段時間,楊扉漸漸悟到,痛苦并非壞事,它能令人清晰地感到自己活著。像一夜風雨,曉來結了一樹青果,他似乎長大了,這感覺卻讓他惶惶無可適從,于是去找夏巴——那家伙一根筋,因為跟師傅發(fā)生沖突,被調到實習基地去了,離此地有四十多里路遠。楊扉騎了半個多小時的車,中途車胎扎破了,就推車走了一個小時才找到夏巴。那家伙正掃井場,遠遠看見了楊扉,不管不顧地將掃把高高甩向天空,嗷嗷叫著跑過來,一臉孩子般的燦爛……

看夏巴傻乎乎地笑著,臉上熠熠生光,楊扉胸口一熱,在最失意的時候,有朋友如此,亦是一件幸事。

實習基地離家屬區(qū)尚有半小時的路,一座鐵棚市場是該地最大的去處了。一個露天燒烤小攤,一個小矮幾,兩個小馬扎,夏巴楊扉坐那兒喝酒胡扯,一邊煙氣繚繞,倒有幾分仙境的意思。

一陣雷聲滾過頭頂,雨下來了,二人搬進市場里,接著喝。金庸的小說,崔建的音樂,徐克的電影,抑或一個女生,都是他們的話題,而且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扯越遠。偌大的市場,就他們倆,一說話回聲嗡嗡的,好不快哉。雨也大起來,一顆一顆雨點打在棚頂,像叩擊心頭。有此快事,可慰平生,所以多年以后楊扉仍常常懷念當時的情景。

不覺間,話越說越多,酒越喝越順。但,酒能助興,亦可釣愁,酒力混著愁緒發(fā)酵了,楊扉不能自已,說了自己做的蠢事。夏巴邊聽邊嘆,邊搖頭道,別愁,咱想想招兒……嗯,要不找我哥,叫倆人揍那狗日的一頓,解解氣……

楊扉苦笑道,你也就這三斧子了……你能陪我喝喝酒,嘮嘮嗑兒,就很好了。來,喝酒……

他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楊扉更不知道,夏巴的錢不夠,把手表壓在那兒了,后來為了還錢去偷廢鐵,跟人打起來。那幫人也壞,脫了他的褲子像搖一面戰(zhàn)旗,揚長而去,夏巴躲進苞米地,天黑才敢出來,差點被蚊子吸成木乃伊……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怎會有那么多的時間用來孤獨。陽光普照,風物依然,楊菲卻覺得世界與以往不大一樣了。他獨來獨往,在食堂,宿舍,路上,偶爾瞥見阿胭的一片衣角,一縷發(fā)絲,一個側影,心里就一陣痙攣,頭被砍破也沒那么難受。

瓜刀砍在頭上的一刻,楊扉并沒感到疼,只是血流到眼睛里,眼前像蒙上一塊紅布。

楊扉這些實習生每到月底才回家,從各礦匯到廠部,在車站倒車,像流云一樣散向四方。那時候車站一帶很亂,很多壞小子在此扎堆,時常無故引起一場混戰(zhàn)。

那天班車上沒看著阿胭,興許被灌籃高手接走了——他大伯是該廠的領導,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自然慣得很,像個小浪子,??缌四ν兴?,呼嘯著來去如電,特招風。

車站人很多,亂亂哄哄的一股雜勃之氣。楊扉無意地一轉眼,目光穿過層層喧囂的人流和嘈雜,遠遠看見灌籃高手和阿胭在那兒。他跨在摩托上,一腿支地,手夾香煙,有種睥睨群雄的倜儻勁。一旁阿胭抱了帆布雙肩包兒,風里的頭發(fā)斜過臉龐,渺目煙視。少年俊朗,少女嬌媚,像傳說中的天造地設,楊扉心里一酸,別了臉過去。

這當兒,人群一陣騷動,突然間暴喝聲大起,但見幾個壞小子攆著灌籃高手追打。灌籃高手平日太狂了,惹人忌恨,這時候男生們都呼啦散開,樂不可支地看熱鬧。一團糟亂中,阿胭的尖叫錐子一樣扎心。楊扉想也不想,一支箭似的射過去。

說到打架,楊扉全憑一股虎勁,氣勢賊猛,其實就是頭三炮,能唬住人最好,唬不住就剩挨揍的分了。那幾人卻是老江湖,出手快、狠、準。起先他們沒用刀,只是楊扉被打蒙了,就地撿了塊磚頭把一人給開了瓢,他們這才急了,抽出刀子來。楊扉也不知道怎么挨了一刀,血流如注。不知誰喊了聲警察來啦,那幾人聞聲后嗖嗖絕塵而去,灌藍高手亦不知去向,剩下滿臉鮮血的楊扉站那兒不知所措。警察帶楊扉去醫(yī)院縫了七針,又帶到派出所錄了口供,這才放了他。

這時快中午了,車站靜得異常,似乎剛才那人聲喧囂不過是個幻象。深秋的陽光如瀑,很亮,很足,一只狗蹲在樹下,眼神戚戚的。

麻藥藥力過去了,傷口一跳一跳的疼,楊扉正愁著如何應付爸媽,就聽有人叫他,一抬頭正撞上兩道盈盈的目光,不禁脫口一聲,阿胭?你……你還在等他么?

阿胭搖搖頭,輕聲道,我……很疼吧……

她擔心我?楊扉幾乎暈了,嘿嘿笑道,沒事兒,再來兩刀我也不懼……

阿胭小聲說凈吹?!瓊谠趺礃印斝膭e見風……語氣里有嗔怪,也有體恤,令楊扉渾然忘了疼。阿胭又問為什么要幫他打架,好像你們沒什么來往啊。楊扉只是笑了笑。

兩個人那么站在樹下,沒再說話,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風來了,樹亂了,一身細小的光斑微微顫動。

后來楊扉才知道,那天的小混混竟是夏巴找來的。這也太他媽烏龍了!楊扉找到夏巴臭罵一頓,夏巴很委屈,苦了臉說,我就想幫幫你,沒見過你這么傻的,竟然去幫自己的情敵……

好在這事兒就了了,阿胭并不知情。冬至的時候,學校招實習生回基地復習考級。楊扉不去,一是舍不得這份自由,一是好躲著阿胭……

這伙子人真能做妖,借著酒勁,又去唱歌,凈撿些古董級的老歌,與其說懷念,毋寧是祭奠一去不返的什么。不知道誰在唱: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

漂洋過海的來看你

為了這次相聚

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練

……

楊扉不敢再聽了,轉身出來——李宗盛不愧是當代的心靈華佗,將楊扉當年去看阿胭的心情描摹得如此準確……

畢業(yè)后,楊扉和夏巴分到就近一個采油廠,只是楊扉在采油隊,夏巴在作業(yè)隊。阿胭和周玲玲幾個女生則分到了最遠最遠的采油礦,離市區(qū)一百七十多公里遠。灌籃高手則直接去了職工大學——冥冥之中,似乎每個人的路早安排好了,單等你走下去。

記得那次跟夏巴喝酒喝到深夜,獨自走在漫天大雨里,想起那次去廠部圖書館借了書,騎車冒雨給阿胭送去的情景,一時間感慨叢生,看見路邊的電話亭,冒著危險地打給她。

喂,你好……

兩年了,以為一切都遠了,淡了。誰知此時只聽她短短一句話,楊扉就不能自已了。

楊扉定定神,故作鎮(zhèn)靜,問她和灌籃高手什么時候結婚,禮份子都備好了。阿胭沉吟片刻,說畢業(yè)后就分手了……

這是什么意思?楊扉的心猛地一跳,似乎得到某種暗示,第二天就坐長途車去看她。

九月的天很高,藍得嚇人。原野上吸飽一夏陽光的草開始泛黃了,有割羊草的,漫空斷莖逸出的草的拙香。

楊扉一路打聽著,不知怎的,越是近了,越有些不安。楊扉伸手敲門時感覺像要敲開一座暗室的門,不知什么樣的未知迎候他……門一開,里外兩人都愣了。

周玲玲往里讓著,楊扉糊糊涂涂地進來,坐那兒打顫。周也是同學,只是沒什么接觸,這么相對著難免有些尷尬。周玲玲邊倒水,邊隨口寒暄著。楊扉心里沒底,就說是路過,來看看同學。周玲玲怔了下,不自然地拂一把鬢發(fā),笑了笑,低下頭去。楊扉知道她誤會了,也不好挑破,就要走。周玲玲好像仍自惝恍著,站起來留他吃飯。

楊扉下了樓來,在大門口迎面撞見一對青年男女。男的很結實,寬額隆鼻,女的則一身素潔,秀眉朱唇,挎了那男子的胳膊,笑得好甜。楊扉像瞬間被掏空了五內,一具僵尸似的挺在那兒。

阿胭一下子釘住了,怔怔地張了嘴,半晌才發(fā)出聲兒:楊扉……血瞬間涌上臉來,連耳朵也紅了。她的頭發(fā)長了,梳了個丸子頭,眉目間的拙澀也退了,落落大方。原來的短發(fā)女生,成了常見的青年女工。

楊扉哦一聲,遲疑道,我以為我們說好了……看一眼那男子,苦笑道,看來我誤會了……轉身就走,他想盡力不失風度,誰知卻一頭撞在門框上。門也犯沖,怎么也推不開,楊扉不覺氣急敗壞了,正要提腿去踹,阿胭從邊上輕輕一拉,門開了。楊扉躍下臺階剛跑兩步,就被阿胭叫住了,她笑吟吟地問,這樣慌,難道又落東西了?

楊扉難以承受心頭瞬間的撞擊,人像要垮了,忙把住一旁的小樹,小樹受了傳染,瑟瑟地抖。

那青年走了過來,阿胭介紹著,這是我同學楊扉,這是我表弟……

表弟?楊扉驚疑道,他是你表弟?

阿胭瞪大眼睛,學他夸張的表情和腔調,那你以為是誰呀?

楊扉樂得嘴都瓢了,我以為是你表哥……

阿胭吹吹發(fā)梢,睇了一眼,小聲哼道,口是心非的家伙……

她表弟跑長途車的,正好路過,來看看她。

晚上,兩個人到鎮(zhèn)上一家小飯鋪吃飯?;椟S的燈下,阿胭用開水燙了筷子,遞給他。楊扉的眼睛粘著阿胭,不覺夾了啤酒瓶蓋兒放到嘴里。阿胭忍俊不禁,噗地笑了,一嘴麻婆豆腐噴在他臉上。楊扉斂巴斂巴,都吃了。阿胭紅了臉,剜他一眼。

出來時下雨了,楊扉撐開傘,罩住阿胭。雨滴落在傘上,跌得粉身碎骨,從傘緣散向無涯的黑暗。楊扉成心使壞,啊呀一聲。阿胭像是一驚,問聲怎么了。楊說說眼睛迷了,你給吹吹吧。阿胭略一遲疑,踮起腳尖,嘬圓嘴巴吹。楊扉覺得黑暗里一團氣息如蘭,心醉之下吻了吻她。阿胭捶了他一下,嗔著缺德……楊扉捉住她的手,低聲道,阿胭,跟我好吧……阿胭掙了掙,卻被他帶過去,聞到他身上的男子的苦艾氣息,心亦亂了,軟在他肩上。

這層紙捅破了,像一個紀元的開始,合該一切都是新的,可是天空仍有陰晴,月亮仍有圓缺。阿胭一個星期才回來一趟,回來還要去補習班,備考職大,所以只有接她送她的當口兒,倆人才一起走走。

“要是調不回來,也要改變一下工作環(huán)境,這樣困一輩子,我真不甘心!”楊扉不覺側目看她,像剛認識似的。阿胭也勸他考職大,將來謀個好前程。楊扉散漫慣了,笑道,我這樣挺好啊。阿胭卻惱了,哼道,虧你是個男子漢,就這么不上進!

她倔倔地走了,把楊扉晾在那兒,好沒意思。阿胭有個五年規(guī)劃,調回來,考職大,事成之后再說婚事。

調工作對老百姓來說,就像中一千萬元的大獎,可以想,但勝算幾無。阿胭冷笑道,那是咱沒本事……

楊扉心里煩,找夏巴念大悲咒,夏巴冷冷地道,人心不足蛇吞象,遠點怎么了,咱們換……

一句話點醒楊扉,于是商定,楊扉跟阿胭對換,先把她調回市區(qū);之后楊扉再跟夏巴對換。只要能見著阿胭,甭說當作業(yè)鬼子,就是掏大糞掃大街都成。楊扉狗肚子存不下二兩香油,當下就給阿胭電話說了。阿胭疑慮著,這成么?

相對調動,對換就容得易多,手續(xù)很快辦好了。楊扉給人事員買了兩條中華煙,阿胭沒去管井,而直接到了變電崗。阿胭送楊扉去她原單拉報到,像送郎出征,拉了他的手,說等你對換回來,一切就好了……

楊扉心里樂開了花,誰說幸福遙不可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穩(wěn)定一段時間后,楊扉再找夏巴時,夏巴卻為難地說,家里不舍得他去那么遠的地方,況且他哥剛進了監(jiān)獄,爸媽很受打擊,他不忍心撇下二老……哥們兒,對不起了……

楊扉傻了,那我怎么辦?

阿胭倒是安慰他說沒事兒,咱們還年輕,慢慢想招兒吧……

楊扉一星期回來一趟,和阿胭待上一會兒,吃頓飯,或看場電影,一起走走。采油廠檢查很多,什么春季檢查,秋季檢查,安全檢查,季度檢查,創(chuàng)金牌,樣板站,名目繁多。但凡檢查,就得干活,每當這時候,楊扉沒空回來,或者回來了阿胭又沒時間,就要隔上好久才能見著。沒有阿胭來接和送的時候,楊扉心里惘惘的,又擔心阿胭,她太柔弱了。后來楊扉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阿胭外柔內剛,性子要強,不肯落人之后。比如那次崗位裁員,雙崗變單崗,阿胭就是被裁的,她很郁憤,“我自己走可以,但被攆走,太丟人了?!?/p>

沒招,楊扉低三下四去給上面送禮。領導挺客氣,說這是按考核成績定的,要是徇私,多少人要打上門來?楊扉覺得也在理,便無功而返。阿胭惱得小臉通紅,什么考核成績?哼,誰不知道早就定好了的。你也太老實了……

后來,還是阿胭同事的堂哥出面調停的,他是領導的小車司機,調阿胭到別的站去了。事后阿胭請他吃飯,楊扉作陪。席間,那人見多識廣,言語詼諧,酒量驚人,一頓飯吃得別開生面。

楊扉心里不是滋味,冷笑道,就一祥子,牛什么呀!阿胭很開心,挎了他胳膊笑道,小哥兒吃醋了?楊扉扳住她,說我吃你。接吻的時候,楊扉得寸進尺,阿胭原則性很強,堅決不從,說等咱們結婚……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調動徹底沒戲了。這期間,阿胭考上了職大,可是單位以各種理由推托,又是那小車司機出面解決的,阿胭才得以脫產去學習。這樣見一面就更難了。見了面,不知是太熟了,還是生疏了,懶懶的話很少。那天看電影《霸王別姬》出來后,楊扉感嘆著,在時間和命運面前,人人都是失敗者,楚霸王多牛啊,以為能扛起整個世界,卻救不了一個女人;段小樓多牛啊,軍閥兵痞日本人,服過誰?“文革”一來,不也求饒了,背叛了;程蝶衣一輩子都擰巴,可一個人跟整個世界對著干,根本沒戲……阿胭嘆了口氣說,那你呢,是想當識時務的段小樓,還是擰巴的程蝶衣?過會兒又說,咱們都是普通人,只能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楊扉揣摩她的話,卻揣出一股迷惘和失落來?;厝ズ螅麩┰?,苦悶,失落,心里一團糟亂。那天阿胭說心里很難受。楊扉跑去請假回家,隊長說眼下是闖金牌的關鍵時刻,誰的假也不批。其實隊長是看人下菜,有人整年不上班,卻一分錢不少;楊扉本本分分上班,卻一天假也不給……去你大爺?shù)?,什么狗屁金牌隊,跟老子一毛錢關系!楊扉不管不顧地回市區(qū)去看阿胭。一見面,她吃了一驚,卻也沒說出什么來。楊扉再搭末班車回去,一天奔波三百四五十公里的路,因曠工被隊里扣了當月獎金,以儆效尤。他媽的,太欺負人了——楊扉滿胸的郁憤瞬間爆發(fā)了,和隊長干起來……

那天給阿胭電話,阿胭聽了大動肝火道,我為什么心里難受,你真不知道么?這么大的人了,你能不能成熟一點?

她說的成熟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胭職大畢業(yè)了,又托了關系,很快提做技術員,脫離了工人崗,終于如愿以償了。

同學們相繼結婚了,有時和阿胭去參加婚禮,被人問起他們的婚期。楊扉只是笑笑,不置可否。阿胭要么裝傻充愣,要么笑靨如花地岔開話題。

楊扉想了很久,給她打電話,想說自己打算去考職大,借她的復習資料看。楊扉有意賣關子,而阿胭像提不起興頭,感染得楊扉也沒了心情,聽筒里的呼吸聲呼呼嚕嚕像拉風箱。好一會兒,兩人同時開口了,楊扉叫她先說。阿胭沉吟著,說楊扉,咱們太年輕了,許多事應該仔細想想……楊扉,你是個好人,可是,在這世界上,一個人光好是不夠的,何況你的好讓我沒有安全感……

楊扉心一沉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阿胭緊吸兩口氣,像最終決定了,分手吧……

阿胭又說,作為朋友,我可以幫你調回來……趙德剛說……

趙德剛?哦,那個祥子,小車司機……這算什么,補償?

楊扉沒覺得太突?!麄牡氖?,因為她似乎沒怎么傷心。

月亮又自顧自地圓了。

楊扉伏在樓臺欄桿上。前前后后的霓虹燈影忽紅忽綠的閃,人倒像身在無常的漩渦里,有種失重的飄忽感,就像一粒塵芥身不由己……

藍藍的天往事一縷輕煙飄過你的眼簾

沉默的你請回答我還愛不愛我的從前

我的從前有陪伴的夢和一張可愛的臉

如今細說往事 往事如煙我是否還算是你的誓言

……

旁邊的歌廳里,兩個女孩在唱《細說往事》。興許少不更事,唱得很不走心,荒腔走板的。不知怎的,此時楊扉聽了,卻倍感蒼涼。

嗨……她的聲音沒怎么變,還那么清脆,只是多了點歲月沉下的雜質,像電影膠片的劃痕。

楊扉驀地一回身,見她站在霓虹燈影里,面目模糊,像隔了歲月的河遙遙相望。依稀的,楊扉心里恍惚了,喃喃地叫聲阿胭姑娘……

風很大,把她的頭發(fā)從后面兜過來,霓虹下一種說不清的凄迷。已經開春了,只是北方晝夜溫差大,白天已然化了的冰此時又凝結成霜,阿胭不知怎的腳下一滑,身子失衡了,楊扉不禁脫口說道,當心腳下……

你怎么也在這兒?難道又落了什么東西呀……阿胭站直身子,悠悠問道,紛亂的發(fā)絲里,眸子一閃一閃的。

像翻開一個塵封多年的舊箱子,一股悠遠的,散發(fā)霉塵氣息的滋味襲上來。

楊扉怔了怔,哦一聲,說沒什么……

這回,他又撒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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