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珂
新詩現代性建設要強調兩大需要
○王珂
活著就是王道!
這句話來自2011年因癌癥去世的復旦青年女教師于娟的“博客”名。她在患病期間以此為題寫的《生命日記》,感動過成千上萬的人。
在電腦上打下這個句子后,我情緒失控,停下寫作,重讀她的《生命日記》,一邊讀一邊掉淚。這是今年我第二次流淚,第一次是大年三十看春晚,聽那首改編自葉芝的詩《當你老了》的歌。那是一首頗能滿足我的生理需要,尤其是心理性情感需要的現代詩。
過去我從來不會相信“活著就是王道”。生于書香世家,從小接受的就是“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強者拼搏”精神教育,非常痛恨“好死不如賴活著”。年輕時更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曾寫過這樣的詩句:“自信和希望是青年的特權”“即使做流星,也要發(fā)出眩目的光!”甚至認為如同戰(zhàn)士應該死在戰(zhàn)場上,教師應該死在講臺上,學者應該死在書桌前。對學生的要求極端到“要么干事,要么跳樓”。學生們都認為我追求的是“珂質人生”,同事們都認為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寫詩追求的是“純詩”,過日子推崇的是“唯美”,做學問想研發(fā)的是“屠龍之術”。搞創(chuàng)作和做研究都遠離塵囂,希望把作品“藏之名山,傳之后人”。這樣的人怎么會推崇“活著就是王道”?
嚴格地說,明白這個道理是“漸進”的,與我的新詩創(chuàng)作和新詩研究有些同步,道路卻是曲折的。在而立之年和不惑之年都沒有理解多少,今天在接近知天命之年,才徹底明白了人活著比什么都重要,才學會了珍愛生命,尊重生命,才知道重視人的現實生存才是對生命真正的尊重。但是這種現實生存并不是消極處世,而是有理想、有情趣,甚至有夢想的積極人生。正如梭羅所言:人是有能力有意識地提高生命質量的。這樣的生活既要腳踏大地,也要仰望星空;既要低空滑行,也要高空翱翔。
我在創(chuàng)作中比在研究中更早明白這個道理,更早發(fā)現我寫詩的動力是為了滿足審美需要和生理需要。1986年冬天,初戀失敗后,我寫了上百首“安慰”自己的“愛情詩”。我與妻子分居6年,團聚后才3年,又去北京讀博士和做博士后,又分居5年。在讀博士期間,寫了30多首“自慰”自己的“情色詩”。2002年5月19日在北京師范大學,把讀博士三年期間寫的詩編成《無聊集》,寫的前言頗能反映我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離家三載,在京城攻‘無聊’博士,精神身體,都十分壓抑。詩的產量極低,每首詩都是‘情動而言’。詩風也隨之大變,由關注家事、國事、天下事,向內轉為關注自己,特別是關注自己的‘身體’,自慰性快感寫作取代了精神性哲理追尋,昔日‘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完全‘隨落’為渴望‘人’一樣活著的俗人。寫詩、研究詩近二十年的我,才真正領悟到現代詩人奧登對‘現代詩精神’下的定義:‘詩是高尚的,也是淫蕩的?!谑堑贸鼋Y論:詩不管高尚庸俗,只要能讓人更好地‘活著’,就足矣?!?/p>
在近30年的專業(yè)新詩研究中,我比一般人更有機會知道甚至接觸到患上精神病的,甚至自殺的詩人。除海子、顧城等有巨大影響的詩人外,30年來,還有數十位詩人自殺,僅在2014年,就有臥夫、許立志、陳超自殺。陳超是我熟悉的友人,既是優(yōu)秀的詩人,更是著名的新詩理論家。我贊同他1998年提出的一個詩觀:“詩歌作為一種獨立自足的存在,源始于詩人生命深層的沖動……隱去詩人的面目,將生命的活力讓給詩歌本身吧!”①惺惺相惜,兔死狐悲。熟知同行的意外離世給了我很大的震動,讓我更加關注自己作為詩人或詩論家的命運,甚至懷疑自己將來是否也會像他那樣悲壯地離開這個復雜的世界,讓我更加深刻地反思今日新詩應該如何給人以新精神,讓人更健康地過上現實的新生活。
這是百年前“詩界革命”領袖們的詩歌理想。梁啟超在《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說:“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雹诠粼凇段膶W革命之回顧》中說:“梁任公本是一位文化批評家,……他的許多很奔放的文字,很奔放的詩作,雖然未擺脫舊時的格調,然已不盡是舊時的文言。在他所受的時代的限制和社會的條件之下,他是充分地發(fā)揮了他的個性,他是自由的?!雹埸S遵憲等詩人也像梁啟超那樣,賦予漢語詩歌新樣式、新精神和新功能,他的詩要“我手寫我口”與梁啟超的詩要“陶寫吾心”都高度重視人的世俗生活和現實社會。
這更是“新詩革命”領袖們的詩歌理想。胡適1925年9月25日在武昌大學以《新文學運動的意義》為題演講說:“新文學是活的文學,能夠表現真情實感的文學,國家、社會和民族的文學……形式的改良,是解除那些束縛新內容新精神的枷鎖鐐銬,枷鎖鐐銬不除,新內容新精神是不會有的?!雹茏诎兹A在1941年11月10日《時事新報》發(fā)表的《歡欣的回憶和祝賀》說:“白話詩運動不只是代表一個文學技術上的改變,實是象征著一個新世界觀,新生命情調,新生活意識尋找它的新的表現方式?!自捲娛切挛膶W運動中最大膽,最冒險,最缺乏憑籍,最艱難的工作……”⑤
對我影響最大的事情是我的至親如于娟那樣因癌癥離世。我在腫瘤醫(yī)院陪伴了她三年,見證了生命的堅強,更體會到生命的脆弱。所以讀于娟的《生命日記》,往事情景歷歷在目,感同身受,淚如泉涌。當時我曾寫了一組詩,題目是《在婦科腫瘤病區(qū)體悟生命與愛情》。2009 年6月2日寫的這組詩的后記記錄下真實的境遇:“2009年春天,陪親人住進腫瘤醫(yī)院三月。見證了生命的無奈與頑強,感觸甚多。一直想寫詩。今天終于一氣呵成,一小時多寫完此組詩。十年未有這種寫作沖動!感謝詩歌,讓我有了一次宣泄的機會?!北M管我在詩中“哀嘆”:“目前治癌沒有特效藥/手術只好當了急先鋒/癌細胞卻會無中生有/刀光下的人多么無能”。但是我還心存幻想:“不想細細追問萬能上帝/還愿意挑點生命的燈籠/講述永恒的天方夜潭嗎//只想對傷感的女人歌唱/情絲剃不盡情風吹又生”。三年后,生命的燈籠無情地熄滅了。
在與命運抗爭的艱難歲月里,我不但通過寫詩來化解焦慮,撫慰創(chuàng)傷,還分出部分研究詩歌文體的精力來研究“詩歌療法”。2009年6月2日,我應邀在福建醫(yī)科大學做了國內第一場“詩歌療法”講座。后來在東南大學、安徽農業(yè)大學、安慶師范學院、福建省地稅局、福建省婦聯、福建省圖書館、南京“市民學堂”等單位作了多場講座。在講座中,我最喜歡采用的名言是世界詩歌療法協(xié)會主席阿瑟·勒內說的,詩歌在治療過程中是一種工具而不是一種說教;最喜歡采用的理論是弗洛伊德的,本能需求也是心理需求。他認為本能是從有機體內部產生后達于心靈的刺激時的心理代表,處于精神和身體的交界處,是由于心靈與身體關聯而向前者發(fā)出的一種工作要求。我還喜歡引用弗羅姆的一段話:“‘人’的定義不僅僅局限于解剖學和生理學,其成員還具有共同的基本心理特征,控制他們的精神和情感的普遍規(guī)律,以及完滿解決人的存在問題的共同目標。事實上,我們對于人的認識仍然很不完全,還不能夠從心理學的角度為‘人’下一個令人滿意的定義。最終正確地描繪出稱之為‘人性’的東西是‘人學’的任務。而‘人性’不過是人的諸多表現形式的一種——通常是病理學的一種——這一錯誤的定義經常被用來維護一個特殊類型的社會,認為這個社會是人類精神構成的必然產物?!雹?/p>
通過研究,我發(fā)現詩歌的“三功能”與心理危機干預的“三方法”相似。詩的“言志”功能有利于改變人的觀念,言志的詩可以催人上進,熱愛生活,珍惜生命。詩的“緣情”功能有利于改變人的體驗,緣情的詩可以宣泄人的壓抑的情感,稀釋孤獨。詩的“宣傳”功能可以改變人的行為,所以集體誦讀詩是很好的“團體療法”,容易產生“共鳴”,形成“場”。我還發(fā)現讀詩和寫詩能夠滿足馬斯洛所言的人的七種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認識需要、審美需要以及自我實現的需要。我把我的“詩歌療法”總結為:詩歌療法是指通過詩歌欣賞和詩歌創(chuàng)作,治療精神性疾病,特別是在突發(fā)事件中進行有效的心理危機干預。詩歌欣賞或創(chuàng)作是特殊的感官體驗,可以改變人的觀念、體驗和行為。運用詩歌療法時應重視人的道德情感和道德愉快,兼顧體驗與行為,處理好精神與肉體、心理與生理治療的關系。
隨著研究的深入,我發(fā)現詩能夠對人的精神心理疾病產生療效的主要原因是詩能夠滿足人的低級需要——生理需要和高級需要——審美需要,最重要的原因是詩歌語言是一種象征語言。如弗羅姆所言:“什么是象征?一個象征通常被界定為‘代表他物的某物’,這個定義幾乎令人失望,然而,如果我們自己關注對這些看、聽、聞、撫摸的感官表達的象征,關注那些代表內在經驗、感覺、思考等‘他物’的象征,那么,這個定義就會更加引人入勝。這種象征是外在于我們的東西,它的象征物存在于我們的內心深處。象征語言是我們表達內在經驗的語言,它似乎就是那種感官體驗,是我們正在做的某物或物理世界對我們產生影響的某物,象征語言是這樣一種語言,其中,外部世界是內在世界的象征,是我們靈魂和心靈的象征?!雹?/p>
因為很多詩人正是為了獲得這種感官體驗而讀詩或寫詩,所以新詩現代性建設要突出的一大問題就是人的生存問題,要強調的兩大需要就是人的生理需要和審美需要。前者如弗洛伊德所關注的如何讓人成為健康的人,后者如馬斯洛所關注的如何讓人成為優(yōu)秀的人。弗洛伊德發(fā)現利比多過剩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動力,馬斯洛發(fā)現人具有真正的審美需要。他說:“在某些人身上,確有真正的基本的審美需要。丑會使他們致?。ㄒ蕴厥獾姆绞剑?,身臨美的事物會使他們痊愈?!瓕徝佬枰c意動、認知需要的重疊之大使我們不可能將它們截然分離。秩序的需要,對稱性的需要,閉合性的需要,行動完美的需要,規(guī)律性的需要,以及結構的需要,可以統(tǒng)統(tǒng)歸因于認知的需要,意動的需要或者審美的需要,甚至可以歸于神經過敏的需要。”⑧所以有“現代詩”之稱的新詩必須關注現代人的生物性情感、心理性情感和審美性情感,尤其不能排斥情感宣泄式情感寫作和純形式美感寫作,特別是本能寫作和快感寫作。通過情況下,人的生物性情感產生情色詩,心理情情感產生抒情詩,審美性情感產生圖像詩。兩種需要既是人的各種需要的兩極,也可以互相轉換。如情色文字比情色圖片,情色圖片比情色影像,情色影像比情色實物更富有“挑逗性”或“刺激性”。原因是前者可以比后者給讀者或受眾更多的想象空間,更能滿足人的“自由本能”和“審美本能”。如同稱情(距離)可以產生“美”,移情(距離)也可以產生“性”。
阿德勒認為:“個體心理學發(fā)現,一切人類問題均可主要歸為三類:職業(yè)類、社會類和性類。”⑨“性類”問題不僅是個人問題,也是社會問題。因為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家庭的穩(wěn)定直接關系到社會的穩(wěn)定。性生活不和諧是近年出現離婚潮的重要原因。性問題既是生理問題也是心理問題,人們追求性與愛實質上是在追求肉體的本能需要和情感的,甚至靈魂的精神需要,前者如馬斯洛所言的如食物、水一樣的性的需要,后者如他所言的愛與歸宿的需要。過度的性壓抑是近年精神性疾病,如憂郁癥流行的一大原因。因此可以通過寫作或欣賞愛情詩和色情詩來滿足生理需要,來釋放壓抑,緩和焦慮,增加自信。我用“情詩”“愛情詩”“情色詩”“色情詩”“性詩”來指稱這類詩作,發(fā)現后者比前者更重視“性”,從前到后依次,寫作及閱讀的“快感”會遞增,“美感”會遞減?!扒樵姟睆娬{心理性情感,“性詩”強調生物性情感?!皭矍樵姟北取扒樵姟备厣镄郧楦?,“愛”包括“情愛”與“性愛”?!吧樵姟迸c“情色詩”更重視“性”,即使是“性詩”,也既要有“性”,還要有“愛”。我贊成馬斯洛的觀點,他認為愛與性有密切的聯系但并不等同,性行為不僅為生理上的需要所決定,而且還受其他的需要,特別是愛的需要支配。我認為這正是愛情詩在人類歷史上經久不衰的原因。所以包括色情詩在內的愛情詩一定要寫得“美”,一定要給讀者留下想象空間及審美空間,才能既滿意人的生理需要,又滿足人的審美需要。
近年有很多男詩人寫出了這樣的詩作。如安徽詩人龍羽生的《石頭》:“想,或不想/或蠢蠢欲動/雄赳赳/糾不出什么情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干啥呢//一晚復一晚,一夜復一夜/有人代我搶答/他在磨石頭//一塊石頭/一塊混沌的石頭?!庇秩绾显娙税准t雪的《鐵樹就要開花》:“是時候了/鐵樹就要開花/月光,將彎腰拾起/你千年前遺落的吻//真想燒一片蟬鳴/照亮你藏在堅果中的性/今夜!我的瘋狂/只是一場細雨:潤物無聲//是時候了/于暮色中摟著你/走近童話:讓所有的詞/綻開妒嫉之花”。白紅雪說出了他寫情色詩的技巧:“必須堅持隱喻。只有通過隱喻才能靠近隱者并極大限度地予以表征或揭示;其邏輯結論的另一面也昭然若揭:拒絕隱喻,便是拒絕神秘,同時藐視天規(guī)?!雹庹恰耙庀蟆被颉半[喻”可以保證詩,特別是“愛情詩”,尤其是“色情詩”寫得“美”。重慶詩人華萬里2009年出版了的詩集《輕輕驚叫》是近年優(yōu)秀的愛情詩集,我非常欣賞詩集后記中的一段話:“輕輕驚叫是一種儀式,是一種示范……輕輕驚叫是一種美學存在。輕輕驚叫是一種中庸的美學體驗……輕輕驚叫是一種語言狀態(tài)。輕輕驚叫直入語言的精髓?!?他的《夜間的筍子》正是這種理論的創(chuàng)作實踐:“夜間的筍子/在悄悄地拔節(jié),悄悄地喘息/沒有人知道//夜間的筍子/已經悄悄地來到我的床下/我絕對不知道//夜間的筍子/向我獻出了悄悄的筍子,在深宵/確實沒有人知道//我在悄悄地為夜間的筍子/寫詩,并且/悄悄地成為夜間的筍子?!?/p>
2013年6月24日,我與一群詩人甘肅岷縣采風,與包括“花兒王”在內的六位花兒歌手相處一天。“花兒王”是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他們即興而唱的花兒歌詞的生活性及世俗化令人震驚,有的甚至是“淫詞浪語”,唱者與聽者都如癡如醉,絲毫沒有覺得羞澀,特別是到高潮處,眾人齊聲喝彩。同行的中國藝術報記者何素予回北京后這樣寫道:“‘對面山上一窩雞,不知是公雞還是母雞。清朝時候親了個嘴兒,舒服到民國的時候哩?!嚎h原縣長、民俗專家李璘念出的一則花兒令眾詩人們驚嘆,幾句花兒跨越了如此漫長的時光?!?“因為花兒的調情性質,有人說花兒有傷風化,更早一些時候是禁止在村里唱的,要唱就到山里去?!?我當場想到了聞一多在上個世紀40年代,在《西南采風錄·序》中的感嘆:“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
盡管我現在才真正悟出“活著就是王道”,但是我一直不排斥愛情詩,我寫的上千首詩主要是愛情詩。因為既在學院又常常進入江湖的新詩研究經歷使我的新詩研究既強調新詩的“藝術性”“技巧性”和“美”,又推崇“平民性”“快感”這兩個詞。尤其是在寫什么上,我十分強調詩的平民性,認為靈與肉合為一體的愛情,才是平民最重要、最自然的情感。1994年,我為林染以《寫給波波》為總題的愛情詩寫過辯護文章,題目是《西部漢子·柔情·情詩——論林染的愛情詩》。1994年,我還為《青年晚報》開設了一個名為“情詩麗島”的專欄,每周介紹一首情詩,總共介紹了中外愛情詩100多首。我甚至在1999年為“色情詩”作過辯護:“如果從滿足讀者的需求看,1990年代的詩歌在平民化、個人化、生活化甚至隱私化方面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特別是能夠讓人更好地生活的愛情詩甚至色情詩(當然,我也反對教唆人犯罪的色情詩出現)不是多了,而是幾乎難以問世……近年我研究打油詩和民間歌謠,發(fā)現很多能夠在民間長久地廣為流傳的都有一定的色情意味。這類詩在歷史上不僅才子文人喜歡,舉子文人也在暗中喜歡。現實生活中也是如此?!?但是那時我對詩的滿足人的心理需要的意義認識不夠。那時我正在全力研究“圖像詩”,甚至提出了形式就是內容,形式大于內容,認為圖像詩的圖像有獨立存在的價值,不只是為了更好在表情達意。它的寫作動力是人有天生的審美需要。
近年我從事詩歌療法,才越來越意識到閱讀或寫作愛情詩甚至色情詩正是治療人的心理精神疾病的良方,才發(fā)現愛情詩寫作,特別是色情詩寫作,通常是一種自慰式甚至“意淫”式寫作,有利于宣泄“低級情感”。尤其是從治療角度看,這對心理健康是有幫助的。還發(fā)現在實際愛情詩的寫作過程中,本能性的“性愛”往往會升華為精神性的“愛情”,低級情感會向高級情感轉化,以追求抒情的“快感”為目的的本能寫作往往變成追求詩意的“美感”的藝術寫作。前者可以滿足馬斯洛總結的人的低級需要——對性愛和歸宿的需要;后者能夠滿足人的高級需要——對美和自我實現的需要,特別是可以呈現出人的“審美本能”。把愛情詩,甚至色情詩寫得很美、很有藝術性的詩人,大多具有加登納所言的較好的“語言智能”和馬斯洛所說的較強烈的“審美需要”。
一些優(yōu)秀詩作可以同時滿足人的生理需要和審美需要,讓讀者讀后既有“美感”,也有“快感”。如近日一位女詩人告訴我她讀到了一首我譯的色情詩,是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野性的夜》,全詩如下:“野性的夜,野性的夜/是我和你/野性的夜將是/我們的奢侈//徒勞的風/吹向心的港口/依靠指南針行進/依靠航海圖行進//劃向伊甸園/啊,大海/我也許是曠野,今夜/在你那里?!?988年我就譯出了這首詩。1997年,我為自己翻譯的《世界女性詩選》寫的序言中說:“艾米莉·狄金森是現代女性詩歌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一生平靜度日,只作過短暫的旅行,其余時間都在父親的居所度過,許多年都在不自由甚至被完全隔離中生活?!揽颗蕴赜械闹庇X和幻想寫詩,極富有女性味,如《野性的夜》……”我還為這首詩寫了“導讀”:“愛是野性的,愛情的呼喚是野性的呼喚,愛情需要野性的夜,野性的夜是本能的愛情的奢侈。因為愛是瘋狂的,也是理智的,必須‘依靠指南針行進’‘依靠航海圖行進’。正如莎士比亞結論,只有血性(激情)與理性(理智)融為一體的人才是幸福的人。但是陷入愛的迷狂,沉浸在愛的甜蜜,或者正受著情的煎熬的人,誰能走好中庸之道。連被稱為最有理性的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也激情滿懷:‘我也許是曠野,今夜/在你那里。’”
此時我突然想到了最近詩壇發(fā)生的一個“重大事件”——被稱為“腦癱詩人”的余秀華的“一夜成名”。因為我強調學術至上,做人又很“耿直”,喜歡“指點詩壇,激揚文字”,所以獲得了“新詩城管”的“稱號”。近年詩壇發(fā)生的重要事件,幾乎都有我的“一家之言”。如“梨花體”出現時,我寫了《著名女詩人為何被惡搞》一文,不僅發(fā)表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上,還出現在很多網站上?!把蚋狍w”出現時,我應《探索與爭鳴》約稿寫了萬字長文。唯獨這次我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原因很簡單,余秀華的詩,尤其是當時在網絡上,具體說是在微信上被大家瘋轉的那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滿足了國人的“生理需要”。她以“腦癱”做“掩護”,說出了生活在“談性色變”國度的人們想說而不敢說的“心聲”。全詩如下:“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大半個中國,什么都在發(fā)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把一些贊美當成春天/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xiāng)/而它們/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庇嘈闳A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與狄金森的《野性的夜》真有些異曲同工。
我由愛米莉·狄金森聯想到余秀華的一大原因是有人把她倆相提并論。如沈睿認為:“這樣強烈美麗到達極限的愛情詩,情愛詩,還沒有誰寫出來過。我覺得余秀華是中國的艾米麗·迪肯森,出奇的想象,語言的打擊力量,與中國大部分女詩人相比,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而不是寫出來的充滿裝飾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疼痛。……余秀華的詩歌是字字句句用語言的藝術、語言的力量和感情的力度把我們的心刺得疼痛的詩歌。于我,凡是不打動我的詩歌,都不是好詩歌,好詩歌的唯一標志是:我讀的時候,身體疼痛,因為那美麗的燦爛的語言,因為那真摯的感情的深度,無論寫的是什么?!?
沈睿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留學美國,現在美國一所大學當教授,又是著名的女性主義學者。她“力挺”余秀華的詩的原因,更與她的“身份”有關。但是很多大陸詩人,尤其是女詩人并不贊同她的詩觀,更不認可余秀華的寫作內容,特別是詩中出現了“睡”字超出了他們的心理承受力,超出了他們認為的詩人寫作,尤其是女詩人寫作的“道德底線”,因此有人稱之為“蕩婦寫作”。一位女詩人寫文抨擊余秀華,認為她的詩顛覆了中華詩歌的“純白”;一位身為中學語文教師的男詩人寫了一首較長的詩,擔心余秀華的詩會教壞學生;一位網絡詩選的主辦人針對余秀華被國刊《詩刊》“惡炒”寫了致中央有關部門,如宣傳部的“公開信”。他們對漢語詩歌前途的擔心,甚至對青年前途的擔心不無道理。但是他們不知道奧登所言的詩既“純潔又淫蕩”?這一“現代詩的精神”;不知道新詩既要滿足人的審美需要,也要滿足人的生理需要;不知道詩既有“詩教”功能,也有“詩療”功能。
如同當年一些新詩理論家炒作“低層寫作”或“打工詩人”時,我鮮明地指出低層寫作有它的合理性,但是有可能影響降低新詩寫作的難度,影響新詩的藝術質量。今天面對“余秀華事件”,我仍然認為根本沒有必要對她的“寫什么”,甚至是對她的這首詩的“寫作倫理”橫加指責,甚至應該肯定這才是普通人寫詩的常態(tài)。如她所言:“當我為個人的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心國家,關心人類。”?這讓我想起海子的《日記》中的最后那個詩句:“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應該指出的是這首詩在詩藝上的弱點,如語言直白、拖沓,思維混亂,一些句子模仿痕跡重,尤其是太散文化,如“其實”“當然”這些虛詞完全應該去掉。更應該警惕的是如同當年的高玉寶等人成了名作家,今日的余秀華成了“名詩人”,她的“泥沙俱下”的詩成了詩壇“榜樣”,會給本來藝術上就很粗糙的新詩帶來怎樣的“災難”。在一個多元的時代,這種擔心可能也是多余的,當年風行一時的“梨花體”“羊羔體”在今天幾乎被人遺忘。
馬斯洛把衣食住行和性稱為人的低級需要,把自我實現稱為人的高級需要,主張人只有滿足了低級需要后才會去追求高級需要。我不太贊成這種觀點。在現實生活中,有很多人的需要并沒有層次之分,各種需要常常是混合存在的,甚至有人先追求自我實現的需要,輕視物質及性等低級需要,尤其是語言智能比常人優(yōu)秀的詩人,一旦讀詩或寫詩,尤其是寫詩,審美需要常常會大于生理需要。
當下極端主張新詩現代性建設要強調生理需要和審美需要,尤其是前者,可能會產生誤導。因此要特別強調在重視兩大需要時,尤其是重視生理需要時,新詩詩人要向世界現代詩的創(chuàng)始人波德萊爾學習?!安ǖ氯R爾的重要性體現在兩個方面:他既是現代詩歌之父,……也是受到高水平的批評的自我意識的限制和精致化的現代詩人的原型,保羅·瓦雷里這樣寫道:‘法國詩歌至少上升到了民族前沿,它發(fā)現到處都有讀者,建立起了現代時代的純粹詩歌。’”?有必要學習波德萊爾的“詩的道德”觀念:“道德并不作為目的進入這種藝術,它介入其中,并與之混合,如同融進生活本身之中。詩人因其豐富而飽滿的天性而成為不自愿的道德家?!?“美的東西并不比不正派更正派?!娙藗儯绻銈兿胧孪葥撘环N道德目的,你們將大大地減弱你們的詩的力量?!?更要重視波德萊爾強調的寫詩的快樂:“只要人們愿意深入到自己的內心中去,詢問自己的靈魂,再現那些激起熱情的回憶,他們就會知道,詩除了自身外并無其他目的,它不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純粹為寫詩的快樂而寫的詩之外,沒有任何詩是偉大、高貴、真正無愧于詩這個名稱的?!?
波德萊爾給“現代詩歌”下的定義是:“現代詩歌同時兼有繪畫、音樂、雕塑、裝飾藝術、嘲世哲學和分析精神的特點,不管修飾得多么得體,多么巧妙,它總是明顯地帶有取之于各種不同的藝術的微妙之處?!?這樣的“現代詩歌”能夠滿足人的生理需要和審美需要,它具有馬爾庫塞所說的那種文學藝術的功能——有“義務讓人感知那個使個人脫離其實用性的社會存在與行為的世界”,有“義務解放主觀性與客觀性之一切范圍內的感覺、想象和理智”?。它應該具有馬爾庫塞所說的審美形式:“作為自由象征的審美形式,既是人類實存的方式(或階段),同樣也是一種自然宇宙的存在方式或客觀性質?!脑炝说?、‘人化’的自然,將反過來推動人對完滿的追求,或者說,沒有前者,后者就不可能?!?
馬爾庫塞還說:“從感性到感受性(感性認知)再到藝術(美學)的概念發(fā)展背后,什么是實在的東西呢?這就是感受性,即那個中介性調節(jié)概念,它賦予感官以認知的源泉和機能的含義。但感官并不是包容一切的東西,更不是首要的認知機能。它們的認識功能與它們的欲求功能(感性),是同時俱在的。它們是感性的,因而它們受制于快樂原則。從這種認知和欲求功用的融合中,產生出感官認知中混雜的、低級的、被動的性質。這使得它不適應現實原則,除非它屈從于理性或理智的概念活動,或者被這些活動所構造?!?波德萊爾的詩正是人的自我意識完全覺醒的產物,追求快感和美感,所以能夠讓讀者感知到人的存在和社會的存在。阿多諾認為波德萊爾的現代詩能夠把社會壓制自然與人性的復雜真實反映出來:“當編制性的社會愈超越個人,Lyric的藝術的情況愈游疑不定。波特萊爾是第一個關注這個現象的詩人,……通過一種自身絕對客觀性的建立,這種詩無視現行社會狹窄的、受限歷史性的、意識形態(tài)片面的所謂客觀性的傳達方式……而設法保持一種活潑潑、未變形、未玷污的詩?!?新詩的現代性建設需要重視的正是這種“活潑潑、未變形、未玷污的詩”。這種詩能夠讓人體會到“感性”和“感受性”,更能讓人欣賞到“藝術”和“美學”。
注釋:
①陳超:《詩即思》,汪劍釗:《中國當代先鋒詩人隨筆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39頁
②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郭紹虞、羅根澤:《中國近代文論選》(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55頁。
③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fā)展史》,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021頁。
④胡適:《新文學的意義》,杜春和、韓榮芳、耿來金:《胡適演講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0-251頁。
⑤宗白華:《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42-143頁。
⑥[美]埃里?!じチ_姆著,王大慶、許旭虹、李延文、蔣重躍譯:《健全的社會》,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9-20頁。
⑦[美]埃里?!じチ_姆著,郭乙瑤、宋曉萍譯:《被遺忘的語言——夢、童話和神話分析導論》,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2頁。
⑧[美]馬斯洛著,許金聲譯:《動機與人格》,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頁。
⑨[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著,周朗譯:《生命對你意味著什么》,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2頁。
⑩白紅雪:《堅持隱喻或沸點寫作——兼致法國學者弗蘭妮小姐》,《文學界》2013年6期。
?華萬里:《后記:我為什么輕輕驚叫》,《輕輕驚叫》,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第315頁。
??何素予:《岷州行:像花兒一樣盛開》,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3e76090101b0gu.html.
?洪長泰著,董曉萍譯:《到民間去》,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87頁。
?王珂:《并非蕭條的九十年代詩歌——為個人化寫作辯護》,《東南學術》1999年2期。
?沈睿:《余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http://cul.qq.com/a/20150116/039351.htm.
?林以亮:《美國詩選·序》,林以亮:《美國詩選》,今日出版社1976年版,第4頁。
?好搜百科:《余秀華》,http://baike.haosou.com/doc/4400061-8203108.html.
?Michael Hamburger:The Truth Poetry-Tensions in Modern Poetry from Baudelaire to the 1960s.London:Carcanet New Press Ltd.,1982,p.1.
???[法]波德萊爾:《對幾位同代人的思考》,波德萊爾著,郭宏安譯:《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頁、第107頁、第135頁。
?[法]波德萊爾:《再論埃德加·愛倫·坡》,波德萊爾著,郭宏安譯:《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05頁。
?[美]赫·馬爾庫塞著,綠原譯:《現代美學析疑》,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9頁。
??[美]赫伯特·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審美之維》,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25頁、第50頁。
?[美]葉維廉:《散文詩——為“單面人”而設的詩的引橋》,《葉維廉文集》(第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27頁。
(作者單位:東南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
責任編輯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