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美娟
蔫蔫
蘇美娟
蔫蔫本來不叫蔫蔫。
蔫蔫出生的時候,他母親被劇烈的腹痛驚著了,滿窯洞亂跳嘴里吼吼叫著。她的聲響驚動了隔壁的拴馬嬸嬸。拴馬嬸嬸不敢進屋里來,只隔著窗戶大聲喊:躺下!躺下!
蔫蔫的母親赤裸身體,碩大的肚子因為緊繃而顯得紫青、透明。墻壁太暗了,和一屋子的垃圾一起,把蔫蔫母親的赤裸身體映襯的雪般亮白。陣痛過去了,蔫蔫的母親停下跳躍的姿態(tài),呆愣愣地看著自己的肚子。這時拴馬嬸嬸不失時機地喊:快到炕上躺下來!
蔫蔫母親突然回過頭來,與隔著窗戶的拴馬嬸嬸對視。那是一雙充滿暴戾的眼睛,紅血絲線狀密布,駭然突出,如鋼彈蓄勢。
拴馬嬸嬸一驚,一屁股坐了下去。
蔫蔫的母親吼吼叫了兩聲,奔窗戶就撲了過去。與此同時,又一輪的陣痛襲來,同時兩腿之間迸出一股腥熱。蔫蔫的母親驀然剎住腳步,仰頭大叫一聲:啊——撕心裂肺。
拴馬嬸嬸驚恐未定,但聽到這一聲的慘叫,還是再一次地把臉湊到窗戶前。蔫蔫母親的雙腿爬滿了蚯蚓狀的血痕,而她顯然是對這血痕極度恐懼。她用兩只手去抹,結(jié)果粘在兩手的血更加劇了她的恐懼。她吼吼叫著,雙腳跳躍,臉部的扭曲把個堆滿垃圾的窯洞生生裝飾成一個魔獸世界。
到炕上,躺下!拴馬嬸嬸再次急慌慌地叫。
蔫蔫的母親獸一般叫著跳著,渾身的汗滴滴答答往下落。啊——她嚎叫得猶如冬日里曠野上的餓狼。
就在最劇烈的時候,陣痛戛然而止。
蔫蔫的母親落下跳躍的雙腳。她低頭看自己的肚子,歪了腦袋,然后做了個動作。她用手在碩大的、泛著透明光澤的肚上果斷地劃了兩下,左一下,右一下,交叉。她勝利地笑了一下,詭異而惶惑。然后,她開始左左右右找什么東西,腦袋軸一樣轉(zhuǎn)動,快速而癲狂。
拴馬嬸嬸看明白了,她是要用刀劃開自己的肚子!
蔫蔫母親挖掘機一樣,在滿屋的垃圾里刨。她要找一個可以左一下右一下剖開肚子的家伙。
拴馬嬸嬸大叫:可不敢!
聲音還沒落下,門被一腳踹開。蔫蔫的母親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不輕。她一個激靈。又一次陣痛霹靂而來,她吼吼叫著,跳將起來。
這一跳非同尋常,羊水噴射如激流跌落。蔫蔫的母親張皇失措,吼吼叫著。像腦門子開裂一般,蔫蔫的母親感覺自己被裂開了,一團血肉,于裂開處突奔而至。蔫蔫就這樣腦袋朝下,降落人世。
破門而入的是蔫蔫的父親。他一把就按住了蔫蔫的母親,同時“啪啪”就是倆耳刮。這倆耳刮太重了,以致那聲響在堆滿垃圾的窯洞墻壁上撞擊,來回擺蕩。
蔫蔫的母親終于軟軟地癱下去。
拴馬嬸嬸這才敢進來,她急切說:快,抬上炕。
炕上沒有被褥,只有垃圾。蔫蔫的父親橫著臂膀一掃,硬生生在垃圾里掃出一片寬闊的場地。
拴馬嬸嬸剪斷了臍帶,把倒懸著的蔫蔫正過來。蔫蔫悄無聲息,渾身烏黑。拴馬嬸嬸又把蔫蔫倒回去,一手拎著蔫蔫的雙腳,一手照著蔫蔫黑青的屁股狠狠倆巴掌。
“嗚哇……”
蔫蔫終于還是哭出來了!其時,一陣挾著沙塵的春風正從窯洞前經(jīng)過,細碎的風沙凌厲地打在窗欞上,發(fā)出尖銳的聲響。田野里有三兩農(nóng)人,冒著漫天的沙塵,套著老牛在修整著又一輪的春情勃發(fā)。
蔫蔫的第一聲啼哭,使得瘋狂的母親突然安靜。她滿頭的汗水,像洗過一般,但在汗與血的浸泡里,她聽到了蔫蔫的啼哭,一下就停止了扭曲。
吼吼。她說。
蔫蔫被放在她的臂彎里。母親看著蔫蔫,吼吼笑。能在炕上停留這么長時間沒有跳起,這已經(jīng)接近神奇。蔫蔫的母親,這個不知道來自哪里的瘋子,流浪到這里的時候,被父親逮到,一直關(guān)到現(xiàn)在。
母親的世界是瘋狂和暴虐的,她的世界不允許有完整的東西,眼和手所能觸及到的東西,必須撕碎。母親就在這撕碎的過程里,獲得滿滿的存在感。吼吼,她說。她被父親逮到以后,先是被關(guān)在地窨。當?shù)伛康纳w板一旦閉合,她就陷入到無邊的黑暗里。地窨里全是山藥蛋,那是父親歷年來汗水與財富的積累,陳年的,和陳陳年的,都堆積在一起。母親作為被堆積在這里的唯一活物,統(tǒng)領(lǐng)著一切山藥蛋們的完整和沉默。在無邊的黑暗里,她把地窨里所有的山藥蛋都撕碎破裂。山藥蛋散發(fā)出植物腥味,箭也似的穿透地窨的蓋板,彌漫了整個村子。
被腥味籠罩起來的村子,沒有加速日常的行進,也同樣沒有滯后照常的日落而作和日落而息。陽婆從東至西,升起落下,村子由早到晚,明了暗了。早晨的霧氣和暮色里的炊煙,初發(fā)的朝陽與向晚的紅霞,共同在日子的兩頭拉扯著,像壞了的松緊帶,雖然松弛且軟塌,但不耽誤照常使用。荷鋤的老農(nóng)就不緊不慢地走在這松緊帶上,面無表情,吃草的羊群偶爾也咩咩叫上幾聲。
當所有山藥蛋都破裂之后,母親開始撕裂自己。先是腳趾,然后是左右手互撕。在黑暗里,她意識到,唯有自己,還是完整的,值得撕裂。
吼吼!
母親發(fā)出的聲音,劇烈而悲慘,含足了血水的成分。這水分被村子上空的陽婆蒸發(fā)之后,就上升到云里,越聚越多。終于,那云不堪重負,變成了一場透雨,淅淅瀝瀝下下來,把不大的一個村子浸得水淋淋濕噠噠,如痛哭了一場。
父親終于把母親從地窨里撈起來,鎖在他僅有的一眼破窯洞里。窯洞是撕不碎的,同樣撕不碎的,還有蔫蔫的父親。這個世界不需要完整,但不是所有的完整都能被撕碎。而當蔫蔫睡在母親臂彎里的這一刻,母親默認并接納了這個世界是可以完整的。蔫蔫還沒有睜開眼,小手和小腿在無意識地舞動。母親把臉湊到蔫蔫的小身體旁,她用手扒拉蔫蔫的小手,蔫蔫居然握住了她的指頭,像鳥的爪子抓住了一條干枯的枝椏。吼吼,母親笑了。笑完后,帶著一身的汗水和疲勞,沉沉睡去。
父親的窯洞里前所未有地靜下來,雖然窗戶外還是飛沙走石的沙塵暴。風透過窗戶,吹進窯洞,把一地垃圾吹得顫抖不已。
瑟瑟顫抖的垃圾加劇了窯洞里的安靜。父親顯然也遭遇了這鮮見的靜謐,他不知所措。
父親的世界不瘋狂,但卻過分簡潔,全是由直線組成的方塊,每一個都見棱見角。棱角要靠硬度來支撐,“啪啪”倆耳刮,是他與母親的全部對話,也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最簡潔解構(gòu)。蔫蔫的出生,給父親的直線世界平添了一條有著柔美弧度的彎曲線條。這線條充滿復(fù)雜性和迷惑性,使人昏昏欲睡。父親不自然地左右看看,把手搓了一番,也就歪在蔫蔫和母親身旁,沉沉睡去。
這是個飛沙走石的春天。
春天是一頭狂暴而肆虐的野獸。
狂風是它的脾氣,挾裹著兵氣。
它一路殺伐,使得村邊的白楊林呼哨地叫著,排出萬重浪的聲勢;使得梯田高處的黃土平地而起,卷起千堆雪的壯觀。牛羊是聰明的,懂得用后背對著風;風也不愚,就吹著牛羊立不住腳地往前竄。每一眼的窯洞后,都有一株杏樹,它早把雙手舉過頭頂在狂風里擺出投降的姿態(tài)。杏樹是識時務(wù)者,只是失算于對狂風的估計不足——它饒過誰?
只是路過蔫蔫家的窯洞,狂風驀然剎住腳,因為收的太及時太猛烈,反把蔫蔫家的窗欞和窯頂打得如被鼓擊。它是不期而遇了蔫蔫家此時的場景:那滿地的垃圾,那烏黑的墻壁,和那些在粗糲映襯下的、蔫蔫母親白得耀眼的身體,和那在骯臟里熟睡的、新生的蔫蔫,以及有著粗大指骨的蔫蔫父親熟睡后沉重的呼吸??耧L猛然止住了腳,促使它身后的慣性忙不迭地四散里瞎撞開去。這撞擊固然還保持著余勇,但也分明把凌厲的箭勢收成了一條不算完美的、波浪般的層層橢圓。
狂風顯然也是猝然遭遇了這不同尋常的靜謐,也同樣不知所措起來。它潛伏一般守護在破舊窯洞的窗欞之外,一眼一眼看著這個場景。
這是多年前的一個場景,但無論是父親母親,還是蔫蔫,對這個場景都沒有記憶或認知,因為,無論是父親母親,還是蔫蔫,他們都對這個場景無知無覺。
蔫蔫本來不叫蔫蔫。
村里的會計王大有說:叫李國華,華,表示最美好的部分,可好?父親說,好。
李國華在三歲之前,一直是倒懸著的。母親一只手抓著他的腳,一只手扒著窯洞僅有的窗欞往外看,吼吼,她看著藍成水一樣的天說。
李國華倒懸著,吃著自己的拳頭,身體烏青,屎尿纏繞。偶爾也哭一聲,貓一樣的聲音。
李國華三歲之后,可以不用倒懸著了,因為他沒有母親了。但李國華三歲之后還是不會爬,只會仰面睡,嘴里的涎水能汪出一片海來。村里人看了都搖頭,都說這孩子必定是個蔫蔫。
說的人多了,時間久了,李國華就真的叫蔫蔫了。
蔫蔫沒有母親,是因為母親又不能和這個世界和平共處了,她開始再次撕裂起來。首先她把自己的乳頭撕裂,她實在接受不了蔫蔫每天都在吮吸她,接著,她把窯洞里所有的東西撕裂,最后,她開始琢磨怎么把蔫蔫撕裂。
她把蔫蔫倒懸起來,一個手抓一只腳。吼吼,她說。
倒懸起來的蔫蔫,把眼睛投注到窗戶,那里是光亮的所在。天的顏色明顯區(qū)別窯洞的顏色,亮,而且明。偶然一片白云,活的。天際邊一只孤雁以黑點的形式移動,它在證明一孔世界里的靈動。
蔫蔫無聲無息地專注著一孔之外,全然不知道自己很可能在轉(zhuǎn)瞬間會裂成兩片。母親癲狂著,一個手抓一只腳,然后,用力!
嗚哇——
蔫蔫尖銳地哭出來,母親被嚇一跳,從來沒有被撕碎的東西會發(fā)出如此驚心動魄的聲音,她松下了手里的勁道。與此同時,父親破門而入,對著母親“啪啪”又是倆耳光。
血,順著母親的鼻子嘴咕嘟嘟往外冒,也順著蔫蔫的兩腿之間源泉般汪汪滲出。父親抱起蔫蔫就往村衛(wèi)生所跑,他忘了鎖門。
強烈的陽光從大敞開的門處直闖進來,母親被打得頭暈眼花,但還是禁不住這強光的誘惑。她站起了身子,一步步邁向那片金燦燦的光暈,她興奮不已,也無比幸福,她吼吼叫著,向了光源的核心處快樂地奔去。
母親就這樣丟失了,就像她來這個村子時一樣,來不知從何處來,去不知到何處去。
蔫蔫沒被自己的母親撕碎,但蔫蔫從此沒有了性別,這輩子只能蹲著尿。常有人來看蔫蔫,他們不由分說把蔫蔫放倒,然后指著他的私處,嘖嘖有聲。蔫蔫就在這嘖嘖聲中歡快恣意地吮吸著自己的拳頭,但凡有人來看他,他就能表現(xiàn)出高興,畢竟每一張臉都是那么生動,在窯洞黑墻壁的映襯下,都有著非凡的表現(xiàn)力。對于來看他的每一張臉,蔫蔫都會用無意識的微笑報以回答。
他那么善良,故而他的笑意混沌一片。
蔫蔫五歲的時候,學(xué)會走路了,盡管走得顛三倒四,但終于還是把自己挪出了那眼窯洞。
挪出窯洞的蔫蔫,眼界一下就闊了,開了天眼一般。
多年前,當蔫蔫搖搖晃晃地站在自己家的窯洞前,放眼望去的時候,他一下子就懵了。他看到了藍得收拾不住的天空,看到了逼人眼睛的金色太陽;他看到了村子邊的那片楊樹林,每一片葉子都綠得發(fā)亮,他看到了環(huán)繞村子的小溪水,清得閃光;他看到了盛開在家家戶戶窯洞后的粉杏樹,看到了被圈起來的白羊群;他看到山崖邊怒放的紅刺玫,看到了青草覆蓋下的黃土地;他看到遠山如黛,重重疊疊,還看到了站在窯頂上的大公雞,氣宇軒昂。
哇——蔫蔫哭了!
哇——蔫蔫哭得淚雨滂沱!
他被重錘打過一般,哭得渾身戰(zhàn)栗。蔫蔫感到疼,但還不是疼,那疼里裹著甜,他嘗到了甜,但卻不是甜,那甜里滿是淚的咸。色彩和味道來得太復(fù)雜也太猛烈,他承受不住,消化不動,只能嚎哭。在嚎哭里,蔫蔫分明知道自己有了感覺,那感覺是什么,蔫蔫不知道,但那感覺卻不由分說,一旦進入蔫蔫,就牢牢植入在蔫蔫的五臟六腑里,迅速生根發(fā)芽,連枝枝葉葉都水一樣流淌在蔫蔫的血液里。
哇——蔫蔫哭得止也止不?。∵@一聲哇,是蔫蔫出生以來發(fā)出的第一句話語,也將成為蔫蔫此后一生里發(fā)出的唯一聲音。哇!這是他所能表達出來的最震撼的詞匯。這一聲哇之后,蔫蔫才算真的降生在了人世。
一經(jīng)走出窯洞,蔫蔫就再也無法抵制窯洞之外的誘惑,除了睡覺在窯洞,他一定要在窯洞之外。
哇!他說。
出了窯洞,回頭再看窯洞,他就看到了整個村子。十幾戶人家,依傍著山崖開鑿出了各家的窯洞,蜂窩狀上下排列著。一樹樹的杏花,開在干枯的老枝上,在你家的后院,卻是在他家的窯頂。曲扭了枝干的老杏樹,給窯洞扎起一個朝天辮,引無數(shù)金環(huán)細腰的蜂兒狂飛。
院墻都是撈河石壘就的,顏色各異,大小也各異,但被壘成墻后,性格盡收,排列的規(guī)規(guī)矩矩。不過才一尺來高的墻,圈起來的就是一院子的火熱。炭倉里是烏黑的塊炭,一塊一塊碼著,上一層的烏黑發(fā)亮,像年輕人壓制不住的輕浮面目,最低幾層的蒙著塵土,顯示出陳年的朽舊。雞窩不高,上面有個小閣,墊一些草,黃羽毛的老母雞坐在上面,憋紅臉正在生產(chǎn)今天的戰(zhàn)績。窯前的門臉上,掛著風干的辣椒,那是紅色,辣椒之下必是一串玉米,那是金黃色。這一串紅和一串黃,互相呼應(yīng)著在風里唱歌。也必定還有些環(huán)形的蘑菇串、豆腐串、豆角串和蘿卜干兒的串,這就看上去復(fù)雜些,因為那不是串,而是直接的飯桌。把飯桌都掛在門臉上了,你還說你不好客?
狗兒卷著尾巴,四個蹄子輕快地倒換著,繞院子視察。偶然看見探頭探腦的老鼠,也懶得理會。你都混到偷偷摸摸打洞過日子的份兒了,我還再去欺負你?沒這份善良的心,都不配叫土狗。
拱形的窯洞口,把窗戶和門染成綠色,再配上綠紗窗和綠門簾兒,這就是整個院子的靈魂所在了。雞呀、狗呀、老鼠呀,外面進來的客人呀,都是眼巴巴看著這一片綠。四五窗亮晃晃的玻璃,玻璃上貼著剪紙的小花,院子里但凡有響動,玻璃上就映出一張臉來。那臉一晃,綠色的紗門簾兒就掀開了。綠色門簾兒一掀開,就是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里了,整個院子都活泛了。出來的是臉的主人,嫩白臉盤兒,微胖身材兒,笑盈盈兒的。狗兒一見主人,立刻歡跳起來,尾巴搖得簡直不像,被主人輕笑了,打一下才能有所收斂。母雞也不失時機咯咯噠地叫,迫不及待邀功。老鼠一扭臉,隱了。連掛著的各種串兒,也都歡舞起來。
哇!蔫蔫說。
也可以低頭看下去,那正好是下一排窯洞人家的后院。被伐回來的犁鏵木雙橫雙豎,長長地搭起來,圈成一個羊圈。十幾頭羊在里面站著,雪般白,居高臨下看去,耀人眼目。也有黑了眼圈的老羊,彎曲著角,打一身卷毛,仰起頭悲憤地叫一聲:咩——
小羊羔跪著,在媽媽肚下尋奶吃。吃就吃吧,還睜起藍玉般的眼珠子看,看著看著,就丟開奶頭,也咩一聲叫,那聲音要多稚嫩有多稚嫩,把人癢癢的,能連著打好幾個噴嚏。羊兒前頭吃臼里的草,后頭就拉出黑色的顆粒糞。于是,膻腥味就沖天而起,催肥了整個春天里的村莊。
哇!蔫蔫說。
相比之下老牛就淡定多了。它嘴里嚼啊嚼,耳朵撲棱一下,再撲棱一下,那些個草蠅子就飛起來落下去,再飛起來再落下去。每一頭牛看上去都是老實持重的,所以所有的牛都該叫老牛。老是個名詞,表尊敬。老牛是這個村子的重苦力,理應(yīng)受到敬重,這點老牛自己清楚,也就表現(xiàn)得更加莊重起來。它只是來回抽打著尾巴,不時抽搐一下肌肉,然后很沉重地往哪里一站,整個村子的安靜與悠閑就有了。老牛笑了,一嘴白沫。
老牛在不停地吃草,但老牛也知道該怎么回饋,它給草地拉下層層疊疊的牛糞來。作為呼應(yīng),草地就蓬蓬勃勃開出了各種無名的小花來。有牛糞打底,小花們盛開起來完全像陷入愛情的姑娘一樣恣肆而盲目。鮮花與牛糞矢志不渝的愛情,是一切關(guān)于天造地設(shè)或佳偶天成的最好謳歌。
小。開在野地里的花必定都小,但架不住草地闊大,于是,大草地上的小花,就成了暗夜里天空上的星星了,寶石般綴著,鋪陳出一個夢幻般的童話世界來。
一陣風!在春天的時節(jié)里,在天氣晴好的陽光明媚里,總是會有一陣風有意無意的路過。屋后的老杏樹最會因時造勢,就著這陣風下起一場粉白的杏花雨。那花瓣兒打著旋兒,飄飄搖搖的,只在瞬間,就綴滿了整個村子:窯頂上,院子里,柴垛上,人的頭上、肩膀上、衣服上、狗的脊背上,杏花把它所遇到的每一個物件,都裝扮起來。以它的心性,沒有盛裝打扮,就不算是在演繹人生。
哇!蔫蔫說。
蔫蔫早就已經(jīng)不哭了,但不代表淚水不流了。那淚水是流到心里了吧,無聲無息卻源源不絕。這淚水一般浸泡著蔫蔫的心,使他不時會啜泣一下。但啜泣著的蔫蔫,滿心里盛著的全是歡喜。心有些疼,不劇烈,只是酸楚,像受了委屈似得。
眼淚好像不是蔫蔫最終想要表達的,那蔫蔫用什么表達呢?一種笑,就升上了他的臉。這笑不歸蔫蔫指揮,是一種無意識的笑,因為沒有任何原因,所以也就笑得最接近原始和純粹,很腳踏實地的樣子。這笑同時也符合了蔫蔫的心意,于是它就穩(wěn)穩(wěn)地駐扎在蔫蔫的臉上,從此再沒下來過。
蔫蔫是看過電視的。
蔫蔫汪著口水,在小苗家看電視。小苗給蔫蔫搬來凳子,蔫蔫就坐在小苗家地中央看電視。小苗娘給蔫蔫端來一碗飯,蔫蔫就汪著口水全吃了。電視里演的是什么蔫蔫不懂,但這不耽誤蔫蔫笑得有聲有色。
那天蔫蔫看了一整天的電視,但是回來后,父親“啪啪”給了蔫蔫倆耳光。
這倆耳光,打得蔫蔫看天都不是藍的了。他捂著臉,圪蹴在炕腳下,渾身打哆嗦。父親說:人家不嫌你,你就能坐在人家地中央了?還敢吃人家的飯?
人家越是不嫌,你就越是不能去!父親說。
不吃別人家的飯,這不可能,因為蔫蔫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母親丟失的時候,蔫蔫還不會吃飯,若不是村里的媽媽們,蔫蔫不能活到今天。父親說得對,人家不嫌他。滿村里的媽媽們,沒一個因為蔫蔫嘴里的口水汪成海就嫌棄他,反倒是因為他汪著的口水,更愿意可憐他。媽媽們有奶水的,就給他吃口奶水,沒有奶水的,就給他端來一碗羊奶,連羊奶也沒有,還有一鍋小米湯。蔫蔫的好,就在于無意識,他意識不到送進他嘴里的是什么,他只管吞咽。有了這強烈的吞咽,他就能活下來。
不但吃百家飯,他還穿百家衣。誰家的衣服小了破了損了,就丟給蔫蔫了。于是蔫蔫因為沒衣服穿,就衣服多得穿不完了。蔫蔫的背心是三娃大伯的,秋衣是拴馬嬸嬸的,毛衣是二富哥的,褲子是拴柱爺爺?shù)模m子是六猴兄弟的,鞋是小苗姐姐的。蔫蔫穿這樣一身的衣服出去,村里人都笑。蔫蔫也笑,笑得心滿意足。
父親不懂得疼愛蔫蔫,但卻懂得牢記。誰給了蔫蔫什么,他記得牢固,春耕秋收的時候,他就去幫襯人家,那都是下死力氣干。干完活兒,人家叫他吃飯,他只肯蹲在外面吃,從不進人家窯里去,他怕人家嫌他。人家都說了,不嫌他,可人家越是不嫌他,他就越是不進。人家就給他端一碗飯出來,端出來的是大碗,他就吃一大碗,端出來的是一大盆,他就吃一大盆,從來不要第二回。吃完了,他必定自己把碗洗了,才歸還人家。
越是不嫌,就越是不能去。這是父親給蔫蔫上的第一課。父親的倆耳刮太強硬了,足以使蔫蔫記住一輩子。蔫蔫從此再不去別人家,再不坐在別人家地中央看電視。蔫蔫不去別人家,就是感謝人家對他的好!這一村子的人家,蔫蔫都不該去。
父親很快又給蔫蔫上了第二課。
那是因為蔫蔫走丟了。
蔫蔫走在村里,后面往往跟一群孩子。孩子們朝蔫蔫丟石塊、吐口水,蔫蔫從來都回以一笑。
蔫蔫笑著說:哇!
孩子們笑,他也笑。沒有孩子的村子,不是一個活著的村子。蔫蔫喜歡孩子,沒有由來,但有執(zhí)著。孩子們?nèi)ツ膬?,他就跟哪兒,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是他去哪兒,孩子們就跟在哪兒。孩子們嘲笑他汪成海的口水,也嘲笑他永遠掛在臉上的笑。
蔫蔫——孩子們大聲叫,笑成一片。
哇!蔫蔫回應(yīng)著,也笑。
傻子——臭貨——死蔫蔫——孩子們更加笑,笑得前仰后合。
哇!蔫蔫回應(yīng)著,笑。
孩子們用石塊丟他,有時候正中眼睛,有時候正中下巴。蔫蔫腳下不靈活,躲起石塊來很拙劣,愚蠢得像驢,引發(fā)孩子們更大的笑聲。
哇!蔫蔫回應(yīng)著,笑。
一個石塊呼嘯而來,正中蔫蔫的腦袋。蔫蔫一個趔趄,倒了下去。孩子們呼啦一下圍過來,他們看到一條血跡蚯蚓一樣順蔫蔫的腦門往下流。孩子們一緊張,呼啦一下就散了。
蔫蔫搖搖晃晃站起來,抹一把流下來的血跡,笑著說:哇!
也有孩子們不跟蔫蔫的時候。這時候,蔫蔫就跟著孩子們,孩子們爬墻上樹,蔫蔫就和卷著尾巴的狗兒一起,等在墻下和樹下。和卷著尾巴的狗不同的是,狗總是輕易就攆上孩子們,而蔫蔫不能。
蔫蔫跟著孩子們跑,跑著跑著,孩子們就不見了蹤影。蔫蔫笑著,好失落的,他孤零零站在那里,拿自己毫無辦法。
腳下是圍繞著村子流淌的一線小溪,蔫蔫低頭看去,原來溪里也有一個天,也和天上一樣,有一片云,還有一個汪著口水、笑盈盈的蔫蔫。蔫蔫就長時間地看著水里的天。水里的天不是一成不變,總有白云在上面悠閑地逛,像山上吃草的羊一樣。你看那些白云做的羊,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全是一副沒人管理的樣子。天上的云沒人去管理,小溪就惱。小溪一惱,就跌下石頭,把羊摔碎。蔫蔫哇哇地笑著,順著小溪流淌的方向一路看去,看壞脾氣的小溪,到底要摔碎多少羊才能解氣。
一個耀眼的晃動,蔫蔫看到了,原來水里不只有云,也有太陽。太陽不用小溪摔,自己就是碎的,一片一片的不成形,無論怎么用手捏,都聚攏不到一起。太陽的壞脾氣遠比小溪水要更進一層。
于耀眼之處,蔫蔫看到了一個長尾巴的小蝌蚪。黑黑的身體,時而彎曲的尾巴。有了這搖著尾巴游動的小蝌蚪,蔫蔫就體味到這小溪水其實是笑著的,不然,怎么會有小蝌蚪這樣的酒窩呢?脾氣壞,卻調(diào)皮地笑,像個孩子。蔫蔫哇了一聲,也笑。
跟隨著孩子般的小溪水,蔫蔫一路奔跑,小溪也和蔫蔫一路玩一路拉呱著。小溪說,蔫蔫快看,一只水鳥!蔫蔫就看到不遠處一只水鳥忽閃閃受驚起飛,羽翼下的白色絨毛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小溪又說,蔫蔫快看,一朵小花。蔫蔫看去,是一朵開在河石縫兒間的蒲公英,花雖小,卻層層疊疊。俯下身看去,那些層層疊疊的花瓣上,每一個上面都盛放著一枚太陽。層層疊疊的花瓣,就有層層疊疊的太陽。于是,雖然不大的蒲公英,卻有著刺眼的光芒萬丈。小溪還說,蔫蔫快看,小魚?。?/p>
蔫蔫看到了。在小溪里,是有一條細窄的小魚,透明身體,細小。蔫蔫湊近了眼睛看,才發(fā)現(xiàn)小魚也在看他。風動,水動,云在動,那小魚卻不動,定定地與蔫蔫對視,黑色的,如同針眼兒般的眼里,全是滿滿的自信。
哇——蔫蔫笑著,把自己笑得通體透明。映在水里的蔫蔫,也是一條小魚呢。
跟隨著小溪,蔫蔫走啊走,當他終于抬起頭來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景色,已經(jīng)不是自己村里的景色。
蔫蔫有些慌,還好有小溪陪在身邊。蔫蔫看著小溪,小溪說,累了就睡吧。蔫蔫就睡著了。
等蔫蔫醒來,周圍已經(jīng)是暗夜。
暗夜里的小溪,兀自流淌,不停不歇。小溪說,蔫蔫你看,夜空。蔫蔫就在小溪的身體上,看到了一個完整的夜空。
溪水似布匹,上綴星星無數(shù)顆。蔫蔫沒有夢境,是因為一切美好的夢境,都是蔫蔫真實看在眼里的情境。蔫蔫一直都把它們掛在臉上,并一直保持著它們的色彩。有了這樣的情境,蔫蔫就是快樂的和幸福的,就是富足的和純凈的。
蔫蔫就坐在小溪邊,和小溪一起感受靜夜的美好,內(nèi)心里充盈無比。
窯洞之外的夜,不是絕對意義的夜,有著不一般的豐沛和緘默,那是被剪裁下來的時間,有著粘粘的特性。第一次在不是窯洞里的夜里,蔫蔫在愉快之余,多少還是有些憂傷。夜風拂來,涼意明顯。蔫蔫看看小溪,小溪靜默流淌,它其實和蔫蔫一樣,無論是處在哪里的夜,都是處在暗夜里的夜,唯一的區(qū)別是,它是清涼的,而蔫蔫是溫熱的。
有鳥在夜里叫,聲音凄慘;也有蝎子在夜里爬,其聲瑣瑣碎碎;月亮也一樣在小溪水里捏攏不成形狀,碎得四分五裂。
小溪水的確是個孩子,有著孩子般的不知疲倦,它還要繼續(xù)那么流淌下去,直到遠離故鄉(xiāng)。而蔫蔫,當他發(fā)現(xiàn)周圍的景致不是他所熟悉的景致,他就止住了腳步。小溪身體里流淌的是水,而蔫蔫身體里流淌的,是打了印跡的血!
黎明到來的時候,霞光萬丈,蔫蔫說,哇。但已經(jīng)沒有了喜悅。
陌生!這讓蔫蔫張皇起來。蔫蔫這才知道,不是自己村子里的景,那就該是噩夢。村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長在蔫蔫心里的,蔫蔫可以不知道自己手掌上的紋路,但卻熟知村里每一塊小石子的模樣。而此時,周圍的草和木,包括每一顆石子,都沒有自己村子里的善良,都是面目猙獰的。
蔫蔫看小溪,小溪兀自流淌,毫無溫情。蔫蔫這才發(fā)現(xiàn),就連小溪,也不是自己村子里的小溪。
蔫蔫哭了,哇地一聲。
蔫蔫好難受,離開自己的村子就是被扯斷了筋,就是被拔起了根,就是被揭起了皮。卻原來,蔫蔫是和自己的村子連著的,連得經(jīng)脈牽扯,骨血不分。
當父親和村里人終于找到蔫蔫的時候,蔫蔫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飯了,他用奄奄一息的孱弱,給了父親一個沒有任何含義的笑臉。
啪啪——兩個耳光。
蔫蔫腦袋嗡嗡響著,金星四冒,他垂下沉重的腦袋。
這一年,蔫蔫十五歲。
只要一頓飽飯,蔫蔫就會像癟下去的輪胎被充起氣來一樣站立起來。父親給蔫蔫在村口的地面畫了一個圈:以后只能在這個圈里,哪都不許去,記下沒?
蔫蔫無聲無息地記下了,臉上的紅腫還沒有完全消下去。
坐在父親畫下的圈里,蔫蔫從此再沒出過這個圈。
只在一處看風景,蔫蔫臉上的笑,卻并未停止。
蔫蔫舉目四望,瓦藍的天空下,田野里一片金黃。
哇——蔫蔫說。
成片的谷子都黃了沉甸甸的腦袋,彎下了纖細的腰身,以一種不堪重負的姿態(tài),催促著農(nóng)民們的收割。麻油花不動聲色,就在黃土地上開出一片細碎的藍來,海一般,蔚藍到深邃。風經(jīng)過,麻油花的香味就順著風勢往人眼里、鼻里、嘴巴里狠鉆,全是按捺不住的輕狂樣兒。葵花大著臉盤,早就黃得不耐煩,派出成片成片的細腰蜂兒,通知農(nóng)民盡早收割。蕎麥花最是城府,陰著灰白色的臉,暗自盤算收割的日期,一派成熟后的老道。
于是,田野里的莊稼各自為陣,如同成片的軍團在排兵布陣,就等著農(nóng)民們做開鐮的準備。
農(nóng)民們反倒沉住了氣,每天只將軍一般在田地里巡視一番,既不表示蓄勢待發(fā),也不輕率發(fā)起沖鋒號角,他們,要么坐在地頭拉呱,要么反剪了雙手聽蛙叫。
急什么呢?月亮越來越圓了呢。
有月的晚上,夜色拂去了夏的燠熱,變成高闊的清爽。中秋就在眼前,該是打月餅的時節(jié)了。
胡麻油一壺,好白面一袋,花生、芝麻、葡萄干、紅糖、桃仁、玫瑰瓣兒——打月餅,這才是這個時候該急的營生。一個烤月餅的土窯爐在一夜之間就蹲在村口了,男女老少從四面八方聚來,齊齊挽袖上陣。婦女們說笑、和面、扣模范;男人們搬炭、運面、看爐火;孩子們打鬧、闖禍、銳聲叫。一副工筆的《傳統(tǒng)打月餅》圖,就在村口鋪陳好了,齊全了,著色了。
面團被揪成均勻的劑子,包上五仁的餡料,粘上白粒兒的芝麻,刷一層明晃晃的清油,放在模子里一按一扣,成了!
成排的月餅被推進了土窯爐里,不用多長時間,月餅的香味就從土爐里洋溢而出了。只用瞬間,胡麻油的醇厚香、小麥面的成熟香、白芝麻的膨化香、玫瑰瓣兒的沁人香,就洶涌泛濫成了滔天的水,以迅雷之勢把人和村子淹沒了。
因為胡麻油好,因為火候掌握好,就把周圍十里八村的人也吸引來,都是肩頭扛面,手里攥錢,來打月餅的。
土窯爐里紅彤彤的火,徹夜不眠,映紅了整個村子。
哇——蔫蔫說,一臉老成的笑。
蔫蔫在父親畫下的圈子里,在經(jīng)歷了好多好多次月餅香味的襲擊后,把自己的臉和笑,都變成了中年的模樣。
蔫蔫再沒有出過父親為他畫下的圈。
雖然再沒有出過這個圈,但蔫蔫是見過世面的。
那世面就是稀罕的小汽車。
那是二富開回村里的小汽車。先是一個白色的方塊從遠處移動過來,蔫蔫居高臨下最先看到,他微笑地看著那白色的方塊逼近,臉上的笑意多少有點顫抖。他不知道逼近自己的這個白色的方塊是什么,但卻無由來的緊張。他當然意識不到,就是這個白色的方塊,成了改變這個村莊的拐點。
沒想到,二富從那方塊里出來了。蔫蔫停止了顫抖,笑微微看著二富走過來。
二富的頭本來仰著,根本就沒看見蔫蔫,人都走過去了,忽然覺著蔫蔫的存在了。他退回幾步,彎腰看看蔫蔫,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來,遞給蔫蔫。蔫蔫微微笑,看著二富。二富遞煙的姿勢僵了好一陣后,只好自己點火吸起來。
二富指著白色的方塊對蔫蔫說:知道那是啥不?
蔫蔫微微笑。
二富踢他一腳,在蔫蔫耳邊大聲說:那是他媽的汽車。
于是蔫蔫終于知道,那個白色的方塊,是他媽的汽車。蔫蔫微微笑。
二富深吸一口氣,用喉嚨一咳,打丹田里抽上來一口痰,啊呸,唾出一口痰,石頭一樣甩在蔫蔫身邊。他說:那是他媽的汽車。話音里充滿喜悅的仇恨。
蔫蔫微微笑。
二富生氣一樣,又踢了蔫蔫一腳。
也就這個時候,村里陸續(xù)有人探出頭來,看到了二富,也看到了二富的汽車。于是,村里沸騰了。
整個村子都沸騰的時候,二富臉上的笑就矜持起來,他給每個出來看汽車的男人發(fā)煙,給每個提問題的女人耐心解答關(guān)于汽車的知識。
蔫蔫坐在人群之外,微微笑著。他怎么能知道,二富的這個他媽的汽車,給了村子怎樣沖擊。
多年以后,蔫蔫還在父親曾經(jīng)畫了一個圈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坐著。這個時候,蔫蔫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
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那個腦袋里只有直線和方塊的唯一親人,去世的時候沒來得及對蔫蔫說一句話。父親是幫二富往地里送糞的時候,農(nóng)用車在上坡的時候翻了斗,砸死的。一車的糞,都扣在父親身上,父親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就被埋了進去,然后,翻了的車斗子,又狠狠地砸了下來。
那個時候的二富,早已經(jīng)不在村里住了。
他是村里最先把家搬到城里的人。二富搬家的那天,村里人都來幫忙了,二富說:也沒球啥好搬的,這些東西,在城里都用不上。
村里人都說,既然你不要,就給我們吧。二富說:無球所謂。
最后,那些連村里人都不要的東西,就都給了蔫蔫家。
于是,蔫蔫家的破窯洞里,前所未有地堆下了滿滿當當?shù)臇|西。父親漲紅臉,連說不要不要??纱謇锶诉€是把東西都搬給了他。扔哪里不是扔呢。
二富臨走的時候,回過頭來看養(yǎng)育自己的村子,臉上的萬千表情匯集起來,形成一種表情——沒有表情。
沒有表情,卻掉下一串淚來,他咬牙切齒地說:媽的,老子再也不用種地了!再也不用在這砍椽的窮山溝里受罪了!
可是呢,搬走了的二富,在消失了幾年之后,卻又回來了,他說:砍椽,還得吃自己種下的糧食!
自稱砍椽貨的二富,住在城里,卻年年回來種他詛咒了千萬遍的砍椽貨地。
父親,就義無反顧地幫著二富種地,雖然也被二富罵砍椽貨。
直到父親被拉糞車砸死。
父親死了,蔫蔫沒哭,二富卻哭了。先是無聲地落淚,后來是抽泣,再后來,就嚎哭起來,泣不成聲像死了爹一樣。
一村人都看著二富,蔫蔫也看。二富哭得動情動性,邊哭邊罵:砍椽貨,咋就死了呢?砍你大的椽,你咋就能死了呢?像是在提問題,但明知道沒人去回答。
二富哭完了,就開始看蔫蔫,長時間地看,看著看著,就深深地嘆了口氣。嘆完氣后,他就跑村委,跑鄉(xiāng)鎮(zhèn),跑縣民政局,給蔫蔫辦下了五保戶,從此,蔫蔫每個月都有政府發(fā)給的一袋白面,一壺色拉油,和二十塊錢的五保金。
蔫蔫確定是餓不死了,二富也就回城去了,以后再沒回村種過地。
實際上,沒人能幫他種地了。在二富搬到城里后的不幾年間,村里人陸陸續(xù)續(xù)搬離了村子。
從什么時候起,村子已經(jīng)不養(yǎng)人了,先是小一輩人,但凡出去,就不再回頭,不幾年,就把父母接出去了。接著是有孩子的人,為了孩子上學(xué),愿意不愿意的,也都搬走了,村里的學(xué)校都合并了,再不搬走,孩子就沒地兒念書了。再接著,有點想法的人,也搬了。到后來,搬走,已經(jīng)成了必須完成的使命。
每一家搬走,都要把家里不要的東西堆給蔫蔫。堆給蔫蔫的時候,都會說一句:破家值萬貫?zāi)兀?/p>
蔫蔫的窯洞里、院子里堆滿了東西,蔫蔫從此坐擁萬貫家財。
蔫蔫每天都要看看那些堆著的東西,他能分辨出哪一件東西是誰家堆來的。這些東西在堆來之初,還有用久了的亮光,現(xiàn)在,卻只有放久后的灰塵。蔫蔫每天起來,都用眼睛看這些東西,隆重得像行禮一樣??催^后,他就到父親當年畫給他的圈里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日子就在蔫蔫巖石般的坐姿里流瀉了,流瀉得蔫蔫連說起“哇”來,都顯示出了無可奈何的悲涼。
又是豐收季,又是打月餅的日子,村子卻失去了往日的稠密,變得支離起來。這個用壞了的松緊帶,在清晨和日落西山之間松松垮垮地拉拽著,松弛到不忍卒睹。沒有多少人能像二富那樣,已經(jīng)走出農(nóng)村,卻還要返回來種地的,大家都是走得頭也不回!
地里的荊棘明顯多過莊稼,盡管還有葵花,盡管還有胡麻,盡管還有豆苗,但都打了敗仗一樣,潰不成軍地散在田野里,看上去全是吃了敗仗的沮喪。打月餅的人太少,連支起土窯爐都不夠,有史以來第一次,村子里過了一個不打月餅的秋天。
在往昔,打完月餅,過完十五,正是開鐮的好時光。村里人早早下地,競賽一般收割莊稼,忙累得顧頭不顧腚。帶一罐水,裝一兜子浸著黃澄澄麻油的月餅和幾個可人的水果,這就是一天的干糧了。勞作得疲累了,就盤腿坐在地頭,掏摸出一個月餅來,一口咬下去,一個帶著齒痕的月牙就浮上來,就一口金蓋酥的梨,肥美的梨汁兒就四濺開去;再喝一口被黑陶罐子里甘甜的水,那就是從頭蓋骨至尾巴骨的舒坦;抬手擦一把額頭上含著太陽的汗,摔下去的時候,真的能碎成八瓣;伸一個貓一樣的長腰,田間地頭的農(nóng)人,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人間的神仙!
蔫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能坐在那里看??催@些的時候,蔫蔫的幸福無與倫比。他坐著的地方,必定有幾塊月餅,那是別人丟給他的。蔫蔫也在月餅上咬一個帶齒痕的月牙,香甜的月餅也一樣使他舒坦得渾身通透。必定有大群的螞蟻圍著他,爭先恐后地撿拾從他嘴里掉下的餅渣。蔫蔫看著這些螞蟻忙碌,會欣喜地大叫一聲,哇——聲音里脹滿著幸福。這些螞蟻蔫蔫都認識,都帶著村里的標記呢,它們是常年圍著蔫蔫轉(zhuǎn)的。偶爾也有長腿的蜘蛛來湊趣,別看這家伙面目猙獰的樣子,其實蔫蔫知道,它和這個村子所有的東西一樣,都帶著良善的標簽?zāi)亍?/p>
到此時,蔫蔫也還是面帶微笑的,除了看到村子里又有人搬走,除了看到田野里越來多的荊棘,除了看到杏子熟了卻沒人采摘,蔫蔫還是能面帶微笑的。蔫蔫的笑顯然有些力不從心了,但是除了力不從心之外的笑,蔫蔫,也還是只能笑著的。
一場大雪在一夜之間覆蓋了村子。
這是一場久違了的大雪,積蓄了整整一個冬天,終于在立春這一天承受不住一般姍姍來臨。白茫茫的雪地里,蔫蔫照例坐在當年父親畫給他的圈里,看著多少年來的一處風景。他首先看到了村子里刪繁就簡、玉樹瓊枝的老杏樹。
村子里的老杏樹,都是活成了精的,最懂得如何把自己站成俊俏。你看它們曲扭了枝干,以風流的體態(tài)展示著它的妖嬈,這就是欲蓋彌彰的含蓄,它悶騷的本質(zhì)反而叫人一覽無遺。
雪的白,使的人的眼前產(chǎn)生出無數(shù)的亂花來,于是眼睛就會不由自主投放到雪覆蓋不到的地方。是樹的背面,是河石墻的下方,是掛在窯前的沒人去收的玉米棒頭,是窗欞上早失去顏色的剪紙小花,是土格楞的沿邊,是兀自流淌的一線小溪;是田野里探頭探腦的野兔,是行走在小路上的一條老狗,是天際邊掠過的,黑點一般的孤鷹。
這時,村子就變成了一副只有黑白色彩的水墨畫,留有大量空白,寫意到容易引發(fā)遐想。
天空是失去了以往的瓦藍,變得灰白而陰郁,一如一個老家伙在沉默地盤算著有生以來的得失。幸好有一個窯洞頂上裊裊飄起的炊煙,這才使得天地之間有了一個合理的破折號,從而不至于產(chǎn)生出絕望。
那炊煙的所在,是村里唯一的留守人家。
蔫蔫坐在那里,長久地注視著這唯一的人家,注視得久了,就從眼睛里長出手來,抓東西一樣,牢牢抓著不放。
村子安靜極了,即使偶爾有站在圈里的羊咩咩叫一聲,那也是為了更加突出安靜里的寂廖和衰敗。村里人都搬到城里了,留下蔫蔫和到處都是破敗的窯洞。沒有人居住的村子,安靜得像死了一般。失去居住的人,窯洞也就失去了風水的滋潤,一眼眼的窯洞,黑咕隆咚,像是瞎了的眼。
瞎了的窯洞,失去了信念,開始傳染似的倒塌。轟隆隆——轟隆隆——,一眼眼窯洞相繼倒下去,像一個個活了太久的老人,倒得理所當然,倒得無可救藥。
到此時,蔫蔫臉上還有笑,那已經(jīng)是長在臉上的笑。蔫蔫臉上的皺紋,是按照笑的紋理長就的,形式固定,有些牽強,但更多的是不明就里。長久地坐在一處看風景,風生生把他吹皺,就像吹皺一株老樹,老樹的皮有多皺,蔫蔫就能有多皺。蔫蔫和老樹一樣,成了風的作品。只有在每一眼窯洞倒塌的時候,那笑才有所包含,牽連著難以抑制的顫抖。蔫蔫覺得自己其實是想哭。蔫蔫是想哭嗎?蔫蔫臉上笑著,回答不了自己。
那唯一留守的,是小苗的娘。她沒有走,是因為還有幾只羊沒賣出去,她被留下來,照看那五六只羊。
那是村里最后的羊了。
小苗娘佝僂著腰身,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里,邁著老邁的步子,給蔫蔫遞過來一個熱乎乎的饅頭。蔫蔫微微笑,不接。小苗娘就坐下來,和他并排,然后,把饅頭一塊一塊掰開,放在蔫蔫手里。她說:吃吧,吃吧。
蔫蔫就吃了,他是想堅持不吃來的,但他往往經(jīng)不住最善意的勸說,如果父親在,他又該挨打了。蔫蔫一笑,笑開他缺了牙齒的、黑洞也似的嘴。小苗娘看明白了這笑,這不是笑,是蔫蔫所能表達的最真摯的謝意。
這一年,蔫蔫四十五歲。
小苗娘坐下來的時候,相當費勁,腿僵得幾乎不能打彎兒。她老朽了容貌,老朽了軀體,老朽了她所能表現(xiàn)的一切。
因為老朽,就有了喋喋不休。就連這喋喋不休,也老朽得無以復(fù)加,大概只有蔫蔫才能忍受這種老朽。她和蔫蔫并排坐下去后,就開始了訴說。那訴說是蘸了墨汁的筆,但蘸得不太飽滿,就有了時而干涸時而枯燥的艱澀,但還不失連續(xù),像是一幅草書作品,波挑鮮明,筆畫勾連地,把一個人在歲月里穿行過的種種痕跡點劃連字、結(jié)構(gòu)簡省、偏旁假借地寫下來。這樣的草書,能不能看懂不重要,因為無論你看懂看不懂,只要書寫,那都是作品。
小苗娘還在訴說,蔫蔫微微笑著,看向遠方。遠方有群山巍峨。
冬天里的山,只能用肅殺來形容,除此之外,一切關(guān)于冬天的描寫詞匯都顯得矯情和分量不足。
那肅殺里,裹挾著冬日的凌厲,不起一絲風,冷卻一點一點往人的身體里擠,不張揚,但足夠摧殘,無論你穿多少衣服,都是對這冷的估計不足和狂妄臆想。在如此純粹的冷里,天地的色彩就單一起來,樹木烏黑,凍泉純白,山之陰是幽黛,山之陽是暗黃。這是極其肅穆的色彩,包含著壯大、深遠、悲憤、激蕩、厚重,以及一切你能想到的關(guān)于悲壯的詞匯。
遭遇大雪覆蓋之后,一切都靜止到凝固,連那筆直的青松、枯竭的衰草,都在這靜止里變得更加固執(zhí)。在這種時候,你分不清是純粹的冷,還是純粹的靜,沒有任何詞匯能準確表達?;蛟S,唯有冷到這樣的極致,才能靜到這樣的極致,或者,也只有靜到了這樣的極致,才冷到了這樣的極致。
沒有極致的性格,成就不了唯一。蔫蔫看到的風景,都是唯一。
小苗娘還在訴說,她說:蔫蔫啊,我也要進城去了。
蔫蔫微微笑,一股巨大的悲愴涌來,促使他晃了晃身體。
小苗娘說著話,頭一低一低的,睡著了。
蔫蔫不動,因為小苗娘靠著他呢。
又下雪了。雪花片子一陣大似一陣。那雪花片子,落在蔫蔫身上,落在小苗娘身上,落在老杏樹的枝杈上,落在破落的窯洞頂上,落在滿村里,落在目光所及的一切里,搞得滿世界都是縞素,吊孝似得。這雪白,是誰的孝衣?最應(yīng)該是這村子的吧,沒有人的村子,早就死了?;蛟S死得更早,從沒有了孩子們的奔跑與歡叫開始,這村子就死了。死得很慘烈,足夠讓蔫蔫這樣的人,都感到了心里萬分難過。蔫蔫說不出什么,蔫蔫只能笑。哇——蔫蔫這輩子唯一的發(fā)聲,到此時已經(jīng)變得垂敗和囁嚅,再不復(fù)從前的卓越與真誠。
只是幾個恍惚,小苗娘又睡醒了,她老邁地抬起手,緩緩撣撣身上的雪片,又老邁地緩緩說:蔫蔫啊,我舍不得咱這個村。
蔫蔫笑著,說不出話。
蔫蔫不說話,小苗娘就又是一場短暫的好夢,她頭一點,點得有些重,人就醒來了。她說:蔫蔫,我舍不得我的羊。
蔫蔫微微笑。倒是那些圈在羊圈里的羊聽懂了,咩咩叫著,此起彼伏的,催人淚下。
傍晚的時候,小苗回村了,雪下得太大了,她怕娘受冷凍,來接娘了。
收拾東西的時候,小苗娘老邁著說:我走了,這村里就只剩下蔫蔫一個人了。說著,就用手托子揉了揉眼窩。其實那眼窩,早沒了水分。
天色已近黑暗,蔫蔫還固執(zhí)地坐在那里,雪片把他裝飾成素色。他微微笑著,惶惑著,恐懼著,一動不動看著小苗娘的窯洞。那窯洞頂上,裊裊的炊煙正逐漸弱下去。
小苗把羊圈里的羊都趕進窯洞里,天太冷了,她怕把這些羊凍死。
都收拾停當了,小苗攙扶著娘出了窯洞。雪一直下,把天與地連成了一片。
車在崖頭下等著,只是片刻的功夫,就被雪片子覆蓋了,像是雪地里凸起的一個方塊。蔫蔫有些知道了,凡是這樣的方塊出現(xiàn),都是不祥的征兆。這些年來,各種樣式的方塊,把村里人從蔫蔫的眼皮下帶走,走得拍馬不回。
夜過早地來臨,促使雪地在夜色里分外皎潔些。小苗娘在小苗的攙扶下,緩緩向車走去。地上沒有她娘倆的影子,雪在腳下咯吱吱響著,被踩疼了一樣。小苗娘都已經(jīng)走到車前了,卻想起了什么,她緩緩轉(zhuǎn)回過身來,又往回走。小苗問:娘,你這是要做啥?
娘邁著老邁的步子,緩緩走回蔫蔫身邊,對蔫蔫說:蔫蔫呀,我走了,等雪停了,我再回來看你。
蔫蔫微微笑,臉縱橫交錯地抖著。
小苗娘說:蔫蔫啊,你給我看罩著羊,那些羊都在我的窯洞里圈著。
蔫蔫微微笑,臉縱橫交錯地抖動。
小苗娘說:可都記下了?
蔫蔫笑,不語。
小苗娘嘆口氣說:唉,可咋呀!
小苗娘又說:我就是舍不得我的羊。
小苗娘用手托子揉揉眼窩。小苗攙扶著娘,轉(zhuǎn)身走了。
雪地里,留下小苗和她娘的腳印子,凌亂,但卻狠毒,那是腳尖在前,腳跟在后的狠毒。
蔫蔫眼睛里的手,長久地抓著那些留在雪地里的腳印。大片大片的雪,無情地往下墜,漸漸地,就把那熱乎乎的腳印一點、一點地填平了。有些倏忽,也好像緩慢。蔫蔫微微笑,只是笑被凍僵了,再沒有了從前的由衷。
只有蔫蔫一個人的村子,萬籟俱寂。死也不過如此吧。夜色下,雪地里的銀亮用的是夸張的手法,它顯然擴大了事實,把個白茫茫大地夸張得無限又無垠。大地無垠了,村子就小了,小得像是塞在天地之間的牙縫兒里的。雪花在寂靜里,慢慢有了聲音,那聲音在不斷擴大,擴大,終于變成巨大。沙沙,沙沙,巨大的足夠使人耳鳴。整個無人的村子,就被這沙沙的雪片聲包裹起來,擂鼓一樣。
老杏樹站在暗夜的銀亮里,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它不太確定這個時候還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曲扭了枝干,站出最妖嬈的姿態(tài)。站吧,實在是沒人觀賞,不站吧,那又不是它的性格。這一猶豫,就猶豫出了前所未有的擰巴。于是在暗夜的銀亮雪地里,老杏樹生平第一次把自己站成了老態(tài)龍鐘,站成了直指蒼穹。倒是棲在它身上的老鴉還保持著冷靜,保持著它一貫處變不驚的定力,它間歇性地“啊——啊”叫那么幾聲,最深層次的凄厲,也就有了。
蔫蔫在今夜不想睡。無論今夜的天多冷,蔫蔫都不想睡。
他坐在坐了一輩子的地方,向遠處看去。腳窩被雪埋了,但河石壘就的堤壩,卻在更遠處陳設(shè)出一條生動的曲線。那是唯一沒有被雪片子遮掩住的東西。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銀亮里,沉默了一輩子的堤壩,要開口說話了。要開口了,這才知道,沉默的時間太久,它已經(jīng)沒有了說話的功能??稍谶@樣的一個夜晚里,堤壩是真的有話要說。堤壩自然有堤壩自己的表達方式,它在這雪片飛舞的銀亮里,在白茫茫無垠的雪地里,伸展了腰肢,跳起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場舞蹈。它的舞蹈動作緩慢而舒展,一眼看上去,它是朝左擺著的,等到下一眼再看去的時候,它已經(jīng)朝右擺了。堤壩的舞蹈實在不能叫人恭維,飄忽得有些不著邊際。沉默得太久的東西,一旦活潑起來,看上去全是力不從心的笨重和用意明顯的拙劣。這可好了,連河石壘就的堤壩也敢取笑蔫蔫了。蔫蔫就用眼睛里的手開始長久地抓著那堤壩了,抓得眼里硬生生地出了水。
不睡的夜晚,蔫蔫身體里的水分就獨自運行開了,它不歸蔫蔫管理,特立獨行得有些霸道。它先是從蔫蔫的眼里生硬溢出,溢出的速度還算不快,有點過程,以至于蔫蔫還來得及去收拾。蔫蔫抬起凍得沒有知覺的手,擦了一把那水,卻沒想到,那眼里溢出來的水,只是個開頭,一經(jīng)蔫蔫的引逗,那水就立刻泛濫,一發(fā)不可收拾,從蔫蔫身體所有的出口溢出。鼻子里、耳朵里、嘴巴里、腋窩里、褲襠里,凡是有口子的地方,都有水在汪汪地溢出。蔫蔫張皇失措,他急忙左右看看,除了暗夜,除了銀亮,還有什么?蔫蔫只能看看自己,只能微微笑著,任由身體里的水肆虐著溢出來。
咩——
是小苗娘的羊!
它忽然叫了,叫的如此動情動性,一下就止住了蔫蔫汪洋恣肆的溢水。蔫蔫調(diào)整了一下身體,讓自己對著小苗娘那眼住著羊們的窯洞。想到還有羊住在那眼窯洞里,蔫蔫一下就覺得這村子不空了,還和以前一樣的稠密。蔫蔫的心也暖了起來,揣著炭火一樣。蔫蔫微微笑著,在銀亮的雪地里,在白茫茫的天地間,用眼睛里伸出的手牢牢抓住了那眼窯洞,再也不肯放開。想到那眼窯里,還有會呼吸的羊、有著熱烈體溫的羊、會咩咩叫的羊,想到那羊還會用藍色的眼珠子盯住人看,蔫蔫就暖了過來。
咩——
是很細微的聲音,但今夜的銀亮雪地具備夸張的屬性,就算一根針掉下來,也能被它夸張成山崩地裂。
這聲音被雪地夸大以后,變成了巨雷,在蔫蔫的耳朵里隆隆地滾動。
就在驀然間,蔫蔫打個激靈。這個激靈來得太突然了,把原本落在他身上的雪片子震動得撲簌簌往下掉,掉得稀里嘩啦,碎瓷裂帛。
蔫蔫分明是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除了羊的咩咩,還有另一種更細微的聲音被蔫蔫捕捉到,那是塵埃落下的聲音。
這聲音,對于蔫蔫來說是異乎尋常的,他聽到過太多的這樣的聲音。先是塵埃在落,然后是細土簌簌,接下來的往往是嘩啦啦的泥沙俱下,到最后難免轟隆隆——整個窯洞就倒塌了。每每聽到這樣的聲音,蔫蔫的心就急速下滑,像轆轤井沒抓好搖把,致使井里已經(jīng)打滿水的桶一下沒有了控制,直沉下去。他對這聲音太敏感了。
蔫蔫惶急。他下意識地左顧右盼,可回應(yīng)他的,只有銀亮而無限的茫茫雪地。
蔫蔫決定站起來。
蔫蔫就站起來了。
連根拔一樣,蔫蔫站起來的時候,稀里嘩啦,丁零當啷,粘皮扯肉。原來,那些不受控制而溢出身體的水,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就差那么幾步,就把他筑在那里了。
站起來了,蔫蔫卻不會動了。站起來,是要干嗎?蔫蔫呆呆站著,一片茫然。
蔫蔫呆呆的,低垂著頭看地下。
地上沒有圈!
第一次,蔫蔫真實地明白,地上,其實,沒有圈。
簌簌——簌簌——
那是細土在往下掉!那聲音,既細微,又巨大。
從這個圈回他自己的窯洞,蔫蔫走得很自然。但現(xiàn)在,他是要從這個圈,去小苗家,那這個圈,是必須要抬腿邁過的吧。
蔫蔫遲疑著,小心翼翼的、莊重地拿起一條腿,抬起,邁出去。嗯?嗯!沒有什么的,沒有什么的。蔫蔫笑了。接著,他把另一條腿也拔出來,這一次就輕巧多了。呼——蔫蔫呼出一口氣,這氣白霧一樣散在暗夜的銀亮里。
出了這個圈,蔫蔫整個人的體重都減輕了。
那簌簌的聲音戰(zhàn)鼓一樣催著蔫蔫,不容分說地,就把蔫蔫拉過去。蔫蔫步履踉蹌,身上的冰碴子隨著他的走動丁零當啷往下掉,給寂靜的夜制造了一種空洞的聲響,驚醒了棲息在老樹上的鴉,它很不耐煩地啊一聲叫。
嘩啦啦——
戰(zhàn)鼓變換了鼓點,千軍萬馬掩殺過來,勢不可擋。蔫蔫搖搖晃晃向小苗家奔去,腳下的雪嘎吱吱叫著,像是被驚了好夢。
是一條多漫長的路啊!蔫蔫左右腳互相絆著,往那嘩嘩作響的老窯洞移去。
咩——
羊們叫著,再不是輕慢的聲音,而是驚恐的呼救。
小苗娘對蔫蔫說過,她舍不得這些羊。
小苗娘還說過,要蔫蔫替她看罩著這些羊。
蔫蔫就把這些話聽進去了,還記在腦子里。蔫蔫的腦子里很少放東西,卻把這幾句話給放進去了。
嘩啦啦——
那是泥土從窯頂往下掉。蔫蔫急切著,奔向那即將倒塌的窯洞。哦,蔫蔫終于走到了!咩——羊們知道蔫蔫來了,聲音里充滿著歡欣與鼓舞。蔫蔫用力,把窯洞門撞開。在開門的瞬間,一股熱烘烘的羊膻腥和一股黃土的腥味互相攪拌著,忽地撲來,野獸一樣猛烈。蔫蔫扶著門,抵抗著迎面撲來的罡風,耳際颯颯有風。蔫蔫努力把自己站得筆直。今夜的蔫蔫,他是個英雄,有著屬于英雄的一切特質(zhì)。
門開得很猛烈,膻腥撲出來了,冷氣也趁機撲進去了。羊們被突如其來的冷風一頂,都紛紛退到窯洞的深處,說什么也不肯出門。蔫蔫叫:哇——。羊們假裝聽不懂。雖然窯洞里在漏土,但比起外面的寒冷,畢竟還是窯洞更類似安全。
哇——蔫蔫大叫。羊們垂下眼,不與他對視。
嘩啦啦——土流瀉得愈發(fā)迅疾。從窯頂流瀉而下的土,掉落在地上,激蕩起煙霧一般的塵土。羊們驚恐著,越發(fā)往窯洞深處擠去。
蔫蔫,他蹣跚著,進了窯洞,走進羊們,一彎腰,他抱起一只羊就往外送!蔫蔫!他的這些動作,完全是獨立運行的,就像溢出他身體的水一樣,不屬于他指揮。
今夜,蔫蔫注定是個英雄!
英雄在今夜,體重減輕,步子一下比一下矯捷,行為突破了腦殼,獨自運行的一下比一下流暢自如。彎腰,抓羊角,按下去,雙臂合攏,起!羊被蔫蔫抱起來了!蔫蔫一轉(zhuǎn)身,把羊送出門外。
轟隆,轟隆。
窯洞松懈了,隨時都能坐下去。
六只羊,蔫蔫已經(jīng)送出去五只。在塵土飛揚中,蔫蔫臉上汗津津的,土落下來了,就和汗水和在一起,這泥水流動的時候很癢,蔫蔫舉起胳膊,聳起肩頭,把臉就過去,用力擦臉上的汗。他還不知道,因為擦汗,他把自己的臉無意中擦干凈了。幾十年積攢的老垢,先是被雪片子浸泡,后是被身體里溢出的水滋潤,現(xiàn)在被汗水洗滌,再用肩頭上的衣服這么一擦,居然把臉擦干凈了。干凈著臉的蔫蔫,此時再微笑起來,看上去,就有了拈花佛祖般的神秘莫測了。這時,他已經(jīng)搬起了第六只羊,再走三步,他就能把這最后一只羊送出去了??梢簿褪窃谶@時,他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轟隆隆——
蔫蔫一下就剎住了腳步。
沒錯,轟隆隆——
那是蔫蔫他,自己的窯洞,傾塌了的聲音。
轟隆隆——
蔫蔫自己,也塌了。
蔫蔫眼前黑暗下來,身體也在瞬間冰涼,正在下墜到井里一樣,四周都是黑暗,唯有井的中央,有一輪晃動的水,明晃晃,清咧咧,冰涼涼。
蔫蔫一動不動,他把自己徹底焊在了小苗家窯洞里離出門三步的地方。在他的身后,窯頂中央的土在傾瀉。
被蔫蔫抱在懷里的羊,睜著藍玉的眼睛看蔫蔫,看著看著,它說了一句:咩——
蔫蔫還在墜井的過程里。羊這么一叫,蔫蔫一下就升起來了。蔫蔫的手,插在羊的兩個前肢腋窩下,那是個溫暖的去處,猶如點在寒冷夜晚里的篝火。蔫蔫把自己的手又往里搡搡。
好暖和?。∧枘韪蓛舻哪樕?,露出了純真的笑,一如他在嬰孩時期,一邊吸吮母親的乳汁,一邊看著母親在笑。那笑不一定有意義,也不一定與心情有關(guān),那只是上天賦予蔫蔫的,唯一的珍貴禮物。
咩——
羊看著蔫蔫,輕柔地說。
蔫蔫回應(yīng)了羊一個笑臉。他把臉貼在羊的身上,好舒服??!無處不在的土正無孔不入的堵塞著蔫蔫,蔫蔫卻展顏一笑。蔫蔫這回的笑,也是不歸他自己指揮的笑,因為這笑和以往長在臉上的笑不一樣,有著溫暖的質(zhì)地,和會心的貫通。蔫蔫臉貼在羊身上,微笑著,親眼見到一個五光十色斑駁陸離的時光隧道在向他層次遞進地打開。他的后背由此生出一雙翅膀,最先還只是一對小的凸起,但一經(jīng)與空氣接觸,立刻就漲大起來,幾秒內(nèi)就成了一雙闊大的翼羽。蔫蔫振一振那翅膀,翅膀就把蔫蔫的雙腳帶離了地面。哇——蔫蔫一聲驚呼,他的聲音里充著喜悅,也塞著甜蜜。
碩大無朋的翅膀使得蔫蔫身輕如燕飛,一個展翅,他就飛進了這時光的隧道。隧道變幻著光斑,一路吸引著蔫蔫向縱深處飛翔。一路上,有好風光哦!遠山如黛,藍天似碧,樹木青翠,灣水明澈;一個依山傍水的村莊,幾株盛大開花的杏樹;一條卷著尾巴的狗,一群歡笑著奔跑的孩子;一叢開在碧草地里的黃花,一片纏繞著炊煙的楊樹林;一條盛放著太陽的小溪,一眼有著烏黑墻壁的窯洞。母親從那窯洞里閃出來,她赤身裸體,白璧無瑕,她沖著蔫蔫張開雙臂,吼吼,她說。蔫蔫燦然一笑,他歡快地回答母親:哇!
轟隆隆——
窯洞坐下來了,激起萬丈塵土。塵土四散里擴出去,把個白茫茫的雪地砸了個驚天動地。老鴉“啊”一聲驚叫,呼啦啦飛離樹杈。萬千的雪花片子還在天地間紛紛揚揚?。ㄘ熑尉庉嫺攮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