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寬
居長龍從后廚端出一碗親手做的陽春面,分量不大,盛放在白色瓷碗中,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香味,依稀可以見到蝦子,用的是蝦子醬油,撒了一點兒蔥花,做的時候少不了放一點兒豬油。我吃了一口,有點呆,這幾天在揚州,遍訪高廚,幾乎每頓飯都會來一小碗陽春面,這無疑是最好吃的一碗:面條筋道爽滑,香味隱藏在面條與面條的縫隙中,蝦子沾惹味蕾,醬油鼓動豬油,不是陽光燦爛的耀眼,而是下午四五點鐘了,夕陽暖暖地灑在揚州運河上。古渡口似乎無人,小船停下來,船舷上停著一只白色的小鳥,正在打著盹。
居長龍73歲,精瘦,1988年去了日本,在東京銀座的一家中餐廳里當廚師長,做淮揚菜。在日本的繁華與靜寂間穿行了20多年。我猶記得他在《舌尖上的中國》里切文思豆腐,豆腐千絲萬縷散在清水中的畫面。
食物是有年齡感的,猶如老人臉上的皺紋。
這碗面與我之前吃過的面,從原料到調料區(qū)別不大,味道卻不同。如果那幾碗面是后廚里年輕后生隨意摘下來的樹葉,那么這碗面就是居長龍用一雙老手開就的一朵小花。不是怒放,而是半開的,香氣從旁邊羞澀地泄漏。
吃花樣繁復的創(chuàng)新菜,我愿意找年輕的廚師,要是想吃一碗面,我愿意吃老廚師做的。他和這碗面打了幾十年的交道,熟能生巧。一輩子做過幾萬碗面,靈魂是個摸不著的玩意,它可能會在做完他人生第34273碗面之后,老廚師躲在過道里抽一根煙的工夫,來到他的手上,并且經久不散。這是手工的秘密,也是手藝的黃昏,無法表述清楚,但在吃的空當里,現(xiàn)身。
在我少年時居住的縣城里,有一條街叫古街,周圍狹窄,上世紀90年代曾是錄像廳一條街。在眾多錄像廳的縫隙里有一家小館,父子倆開的,做羊蝎子和打鹵面。去的次數(shù)多了,我能吃出父子兩人做的打鹵面的區(qū)別,卻又說不明白,只隱隱地覺得父親做的要比兒子做的好吃。后來熟了,就會點名說吃父親做的。
以前在南來順有個打燒餅的老爺子,從上世紀40年代就開始做燒餅,做了一輩子。他年近九十的時候還能做燒餅,一根搟面杖也能玩出許多花活,邊做邊“打花杖”,在案板上敲出有節(jié)奏的鼓點。燒餅是個小玩意,一個做了70年燒餅的老爺子做出來的燒餅,似乎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
在龍?zhí)逗珗@東門有一家叫萬柳閣的餐廳,這里最吸引我的不是大菜,而是簡單的油條。油條蓬松酥軟,放到第二天也還是挺的。做油條的師傅做了20多年的油條,并且只做油條。要是給他配條廣告語,就是“專注油條技藝28年”,后面還得寫上一行英文:“since1985”。
我沒有吃過日本壽司之神小野二郎的握壽司,但是能想象其中的氣韻與篤定。我倒是吃過另外一個老人做的面,不是在揚州,是在浙江衢州,具體說是浙江衢州常山縣球川鎮(zhèn)竹林村,面匠徐長生的家里。他從小就做貢面,做面極累,每天凌晨三點就開始和面,盤條,拉條,放在戶外晾曬。他用自己做的面,下鍋,加了豬油、醬油、蔥花、辣椒面,我站在冬天的庭院里,看著斑駁的木門,老面匠把一碗面遞到我手上,我吃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這種感動與吃居長龍做的這碗陽春面的感動類似。就像在夕陽溫和地照耀下,停在船舷的那只白鳥,慢慢睜開了眼睛,“嗖”的一聲,飛到遠處,越飛越遠,直到成為天邊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