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堯 韓天棋
文化背景和美學修養(yǎng)的比較——以伊朗電影《一次別離》和中國電影《親愛的》為例
張金堯韓天棋
韓天棋,女,河南鄭州人,中國傳媒大學藝術(shù)學部藝術(shù)研究院碩士生,主要從事藝術(shù)史論、影視美學研究。
2011年,伊朗小成本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以下簡稱《一次別離》)成功摘取了第6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金熊獎和第8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等25項國際大獎。2014年9月末,陳可辛導演的電影《親愛的》在我國同樣獲得了票房與口碑的雙豐收。張藝謀導演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道:“現(xiàn)實主義情懷,對我來說也是在拍攝中要堅持的東西?,F(xiàn)實主義這種類型和現(xiàn)實主義情懷,等等這些東西,實際上是可以融會在各種類型中的,現(xiàn)實主義跟市場流行的東西是兩回事,需要你要有定力。”[1]伊朗導演阿斯哈·法哈蒂對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精神內(nèi)核(以紀實的手法關(guān)懷普通民眾)的承襲以及對伊朗電影本土化的成功探索,對中國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電影如何更好地進行本土化嘗試、如何更好地走出國門同世界接軌,具有學理啟示意義??梢哉f,《一次別離》和《親愛的》都在揭示人與自身的矛盾、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人與社會之間的矛盾,其主要內(nèi)容大體一致,但是二者由于文化背景不同、主創(chuàng)者的美學修養(yǎng)不同,因而二者的藝術(shù)呈現(xiàn)也不相同。
首先,二者都揭示人與自身的矛盾,這是一種信仰與私心、利他與利己的掙扎?!兑淮蝿e離》中,伊朗人民的信仰來自對伊斯蘭教的忠誠,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就是影片中的所有人都把“手按古蘭經(jīng)發(fā)誓”視為生命中最真誠、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事。而女傭瑞茲的意外流產(chǎn),也將不同人物內(nèi)心的掙扎與沖突不斷激化并逐漸推向高潮。對于瑞茲來說,她的矛盾主要在于是否說出自己流產(chǎn)的真相。倘若她保持沉默就可以得到一筆豐厚的賠償金,但倘若她選擇說出真相(因為自己沒有鎖好房門,使得納德患有老年癡呆癥的父親從房間里跑了出來,此時恰好一輛汽車經(jīng)過,瑞茲孩子的流產(chǎn)正是為了救納德的父親),就可能人財兩空。而對于男主人公納德來說,他的內(nèi)心掙扎則來自于是否說出他早就知道女傭瑞茲懷孕的真相。倘若他說出真相,就要受到法律的懲罰,面臨3年的監(jiān)禁,如此他將無法照顧女兒特梅以及癡呆的父親;而倘若說自己不知道,又有愧于他對伊斯蘭教的忠誠。
相比較而言,電影《親愛的》中,人物自身的矛盾主要體現(xiàn)在自我救贖方面。雖然大多數(shù)中國人并不信仰宗教,但佛家因果報應(yīng)的思想?yún)s于潛移默化中影響著我們。比如在電影中,飯桌上的韓德忠(韓總)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會把自己在印尼做買賣吃猴子的惡事和之后自己孩子的丟失聯(lián)系起來,并緊接著說道:“從那以后我吃素?!痹俦热?,當眾多人放生黃鱔時,韓德忠亦滿懷不舍地放生了自己飼養(yǎng)多年的一只巨大海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薄拔鹨詯盒《鵀橹鹨陨菩《粸??!蔽ㄓ杏H嘗失去至親之痛后,一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們方才反躬自省,領(lǐng)悟到“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之善心的可貴。但是當自我救贖并未使當下所處之困境變得稍顯明朗后,尖銳的自我沖突便隨之而來。比如韓德忠最后發(fā)給田文軍的那條短信:“我做了這么多,偏偏找到的是你。我找不動了?!辈粩嘟?jīng)歷著希望與失望的痛苦折磨,無疑是一種莫大的煎熬,也終將把信心消磨殆盡。到底是放棄尋找開始新的生活,還是堅定不移地尋找下去。不僅是韓德忠個人的掙扎,更是每一位丟失孩子的父母共同面對的困境。
但是,《一次別離》在處理人與自身的矛盾時,是略勝一籌的。正如編劇大師羅伯特·麥基所說:“無論他們言說什么,無論他們舉止如何,若要了解深層的人物性格,唯一的途徑就是通過他們在壓力之下做出的選擇。”[2]《一次別離》中的很多人物在面對壓力時,最終做出的抉擇都是放棄個人利益,真誠
面對本心。他們在堅定的伊斯蘭教的信仰下,看似是在救贖自己,實則卻更好地成全了他人,因此整部影片至始至終都散發(fā)出一種人性關(guān)懷與向善的力量。而在電影《親愛的》中,多數(shù)人物僅停留在救贖自己的層面,并未達到與人為善、成全他人之高度。他們所做之事,雖然真實,卻鮮見崇高?!叭祟惖纳鐣铍m是文學藝術(shù)的唯一源泉,雖是較之后者有不可比擬的生動豐富的內(nèi)容,但是人民還是不滿足于前者而要求后者。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雖然兩者都是美,但是文藝作品中反映出來的生活卻可以而且應(yīng)該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盵3]一部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電影絕不能僅停留在真實的層面上,而應(yīng)該是真、善、美的水乳交融。試想,倘若把韓德忠的結(jié)局安排為以自己的個人之力去改變“失蹤孩子父母辦理準生證時,需要丟失孩子的死亡證明”這個不合理的規(guī)定,而不是他與工作人員爭吵,吶喊著這樣的規(guī)定是多么不合理的層面。那么當影片結(jié)束時,我們對韓總的看法是否會有所不同?又是否會心生敬意?
其次,二者都揭示人與人的矛盾,即價值觀的沖突與信任危機。電影《一次別離》的矛盾沖突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沖突,主要體現(xiàn)在男主人公納德和女傭瑞茲之間。中產(chǎn)階層的納德一家有房有車、工作穩(wěn)定;而瑞茲一家則處于伊朗社會底層,丈夫失業(yè),家庭負債。所以瑞茲即便是懷有身孕,也依然要出來打工補貼家用。正是因為貧富之間的巨大差距,造成了人物之間的信任危機。二是,同一社會階層之間的矛盾,即丈夫納德和妻子西敏之間的矛盾。面對“傷痕累累”的伊朗,西敏選擇了離開,她想帶著女兒離開這個保守的國度,到美國去接受更好的教育。而納德則選擇了堅守,他的不忍離開,不僅是因為割舍不下自己患有老年癡呆癥的父親;更是因為他對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國家的熱愛?!盀槭裁次业难劾锍:瑴I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價值觀念的沖突,加之簽證有效期的臨近,讓二人最終由對簿公堂走上了離婚的道路。
在電影《親愛的》中,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主要存在于打“拐”者與被打“拐”者,即農(nóng)村婦女李紅琴與十幾名丟失孩子的城市父母之間。比如影片中的一個小高潮:當李紅琴從公交車上不顧一切地跑下來抱住田文軍的孩子田鵬之后,眾多失去孩子的父母一邊喊著“人販子的老婆”,一邊將手里拿著的宣傳單揮向李紅琴。此時此刻,即便李紅琴跪在地上拉著田文軍的手泣不成聲地說著“對不起”,卻依然得不到絲毫原諒的目光。搖晃的攝影機真實地記錄著發(fā)生的一切,甚至有些冷漠。
但是,相比較而言,《一次別離》塑造的矛盾是更加全面,更加無孔不入的。既有同階層的,也有不同階層的。而《親愛的》雖然在塑造不同階層的矛盾方面可圈可點,卻在表現(xiàn)同階層的矛盾沖突方面有所欠缺。我認為在電影中其實還應(yīng)該存在這樣一些父母,他們之前也會去尋找孩子,但尋找了一段時間無果后,便放棄了主動尋找,選擇開始新的生活。這樣的父母一方面會跟韓德忠最初在“萬里尋子會”上所說的“我們丟失的孩子是不可替代的,堅決不能再生下一個,要永遠找下去”的立場形成鮮明的對比;一方面也會和始終堅持不懈尋找并最終幸運地找到孩子的田文軍父母形成對立。從而激化沖突,增加影片的深度。除此之外,這樣的父母還可以為之后韓德忠的妻子樊云懷孕,韓德忠決定開始新的生活埋下伏筆。畢竟堅持尋找孩子無果與歷盡千辛萬苦找到孩子后,孩子卻無法很好地融入現(xiàn)在的新生活(比如:田文軍的兒子田鵬普通話說得不標準,回家后隨地吐痰等),都會影響到放棄尋找孩子的父母對待當下生活的態(tài)度,從而在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新的矛盾沖突。
第三,二者都揭示人與社會的矛盾,都是一種生存環(huán)境的時代審視,但是應(yīng)當將生命交給生命的來源還是交給對生命的尊重,二者存在著根本差異?!兑淮蝿e離》的主題圍繞“別離”,即一次離婚事件展開,《親愛的》的主題圍繞“打拐”展開。這些分別是伊朗社會和中國社會較為敏感卻又真實存在的問題。伊朗人對伊斯蘭教的信仰,對古蘭經(jīng)的真誠,使得伊朗人民擁有無比豐富的精神世界。但是,信仰的巨大精神力量反過來又何嘗不是一種過于保守的精神束縛?正是這種束縛,讓丈夫納德的保守變得如此心安理得;也正是這種束縛,造成了男女之間的不平等:女傭瑞茲出來打工,明明是補貼家用卻還要瞞著丈夫。影片最后,納德和西敏最終走向了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別離結(jié)局。此時,法官問女兒特梅:“你好,小姐,你的父母把這個問題留給了你,由你來決定想跟誰住在一起。你決定了嗎?”特梅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但是,直至影片結(jié)束,全篇唯一的一段背景音樂響起,觀眾依舊沒有等到女兒特梅的答案。或許傳統(tǒng)還是現(xiàn)實、堅守還是逃離,就連導演阿斯哈·法哈
蒂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吧!所以他才聰明又巧妙地把這個選擇權(quán)交給了影片中的孩子——特梅。畢竟,伊朗未來的希望就在孩子手中。
類似的場景,艱難的選擇,在《親愛的》的結(jié)尾,當醫(yī)院護士告訴李紅琴懷孕的消息時,李紅琴蹲在地上失聲痛哭。在這之后,導演陳可辛插入了一個李紅琴的養(yǎng)女楊吉芳在福利院,面對著外面是柵欄的窗戶,呆呆望向遠方的畫面;鏡頭慢慢拉遠,再次回到了李紅琴蹲在地上痛哭的場景,并一直向遠拉去。是對騙了自己一輩子的丈夫的痛恨,是對無法接回女兒楊吉芳的悔恨,抑或是對生活中諸多不易的發(fā)泄?我們不得而知。因為,到底該如何對待肚子里的孩子,我們同樣也沒有等到李紅琴的答案。在這之前,李紅琴為了見女兒楊吉芳,在福利院同院長發(fā)生爭執(zhí)時曾哭泣著說:“你根本就在欺負我,你就是看不起我們是不是?我們怎么就不能把小家伙養(yǎng)好了?”從主觀方面來說,我們完全有理由對李紅琴一心要回“女兒”的執(zhí)拗與堅持給予同情。但是,站在純客觀的角度,女兒楊吉芳倘若繼續(xù)跟著李紅琴生活就真的會幸福嗎?就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嗎?正如福利院院長所說:我希望把楊吉芳交給深圳的某個人收養(yǎng),畢竟這里的生活條件、教育條件要比農(nóng)村好得多。在我看來,縱然李紅琴一直強調(diào)自己可以把孩子照顧好,權(quán)且相信她完全可以把孩子的生活起居照顧得很好。但是現(xiàn)實問題是,什么是真正的“照顧好”,照顧好難道僅僅是給孩子滿滿的母愛嗎?母愛固然重要,但母愛畢竟不是知識。孩子的健康成長光有愛是不夠的,還要有為人父母的深謀遠慮與先進視野。
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一大特點就是不給觀眾提供解決問題的答案。[4]所以,影片結(jié)束時,《一次別離》拋給我們的是伊朗的出路問題;《親愛的》拋給我們的是如何才能從根本上杜絕拐賣兒童的問題。不同的是,《一次別離》的導演阿斯哈·法哈蒂把選擇權(quán)交給了孩子,交給了“未來的希望”。而《親愛的》的導演陳可辛則把選擇權(quán)交給了相對愚昧的農(nóng)村婦女李紅琴。同伊朗人民被宗教過于束縛的困惑不同,中國人民的困惑更多來自于悠久歷史延留下來的根深蒂固的家族觀念及血脈宗親的傳承方面。尤其是偏遠山村,孩子更是傳宗接代的希望?!啊徺I’兒童后視若己出養(yǎng)育,此一行為有著深厚的社會文化基礎(chǔ),這種農(nóng)耕時代遺留下來的宗族陋習支撐著某些落后地區(qū)買賣兒童的‘合法性’。”[5]也正是這樣一種歷史的成因,使得影片里不斷出現(xiàn)“沒有收買,就沒有拐賣”的吶喊。歷史的積淀讓我們看重家庭,看重親情,這固然是好事,但倘若這份家庭觀念、血親觀念過于執(zhí)拗,終究會讓生活停滯不前。試想,倘若律師高夏對李紅琴的幫助并不僅僅停留在幫助李紅琴打贏官司的層面,而是讓她意識到自己知識的欠缺以及她與城市父母的差距,那么我們對李紅琴的態(tài)度會不會少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綜上,藝術(shù)作品絕不僅僅只是為了展現(xiàn)一個社會熱點、渲染一下悲慘情緒那么簡單。它更應(yīng)該承擔的,是揭示問題的癥結(jié)何在,并啟發(fā)觀眾思考如何才能更好地規(guī)避類似問題。正如羅伯特·麥基所說:“我們需要真誠的諷刺和悲劇、正劇和喜劇,用明麗素潔的光來照亮人性和社會的陰暗角落?!盵6]而直面,恰恰是中國電影人最缺少的精神。德國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說過,藝術(shù)不是一面反映社會的鏡子,藝術(shù)是一把錘子,人們應(yīng)用它去重塑社會。正如電影的作用:讓人們?nèi)フ业揭环N方式認識自己,認識別人,并互相尊重。[7]真誠地希望,中國未來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電影可以多一些直面困難的精神,少一些模糊的價值判斷。
參考文獻:
[1]袁蕾.“中國電影太大了我一個人帶不歪它”脫胎換骨張藝謀[N].南方周末,2014-05-08.
[2][6]羅伯特?麥基.故事[M].周鐵東,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113.
[3]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20.
[4]倪祥保.中國高教學會影視教育委員會2009年年會論文集[C].濟南:中國高教學會影視教育委員會年會,2010:207-210.
[5]圖賓根木匠.趙薇拷問“拐賣”倫理判斷[N].新京報,2014-09-25(C02).
[7]劉宇,姜巖.美國名導弗里德金獲終身成就獎[EB/OL].(2013-08-30)[2015-11-01]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3-08/30/c_117157261.htm.
【作者簡介】張金堯,男,四川人,中國傳媒大學藝術(shù)研究院副院長,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博士,主要從事藝術(shù)史論,影視評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