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華
早期嶺南園林的文化接受與藝術審美
朱金華
從秦代到唐代,嶺南園林受到中原文化及海外文化的影響,在造園觀念和手法上逐漸形成豐富和多元的特征。早期嶺南園林在文化接受和風格轉向的過程保持了自身的形式語言優(yōu)勢,并融入生活情狀和借助詩文風采,描繪出生動的圖景,形成獨特的藝術審美內(nèi)涵。
秦代之前,嶺南因其偏遠的地理位置和滯后的交通方式,與中原往來并不密切,受儒家文化的影響也比較緩慢;秦朝統(tǒng)一嶺南之后,出現(xiàn)了較大規(guī)模的“南下”現(xiàn)象;秦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嶺南成為中原文人貶官流放之地,因此也被貼上了遠儒文化、貶謫文化的標簽。漢時中原文化對嶺南影響日盛,尤其是趙佗在嶺南建都之后,漢人的文化習俗得到更為有力的推廣。唐開元時,張九齡主持擴建大庾嶺新道,使其成為連通南北的主要通道。唐代開始以“道”來進行政區(qū)劃界,江河與山嶺往往可以作為較準確的道界。唐初時,位于五嶺之南的“嶺南道”大致包括現(xiàn)在廣東、廣西、海南以及湖南、江西等省的部分地區(qū),甚至還包括越南紅河三角洲一帶。唐之后,隨著北方移民的大量涌入,文化交互日漸加深,嶺南又開始出現(xiàn)享樂文化、商業(yè)文化、開放文化的多元特征。從秦到唐之間的嶺南園林體現(xiàn)出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習俗鮮明特征,也適應了地理環(huán)境的基本要求。從《史記·貨殖列傳》、《漢書·地理志》、《隋書·地理志》及宋初的《太平寰宇記》中,可以知道嶺南地區(qū)在兩漢、三國、晉、南朝及隋朝期間,生產(chǎn)方式較為粗放,農(nóng)耕方式多為火耕水耨式,總體上比較落后。相比之下,漢文化影響下“植入式”園林成為典型現(xiàn)象。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趙佗在番禺(今廣州市)建都之后興建的御苑。之后民間建筑與園林受到漢文化影響也日漸加深。也出于一種安全舒適的需求,建筑材料和式樣逐漸發(fā)生改變?!杜f唐書·宋璟傳》中便記載了宋璟在廣州指導原住民燒制磚瓦來代替竹茅的情況。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早期嶺南園林也受到西方文化的某些影響。在南越國出現(xiàn)的大型石構建筑遺跡,包括石構的大型水池和180多米的曲流石渠等,被有些學者認為具有西方建筑文化的因素。隨著嶺南地區(qū)與中原、海外的貿(mào)易往來不斷繁榮,嶺南園林也呈現(xiàn)出一種文化上的雜糅狀態(tài)。特殊的港口條件使嶺南成為對外貿(mào)易的一個重要樞紐,也使嶺南成為對外文化交流的窗口。早期嶺南文化的多元性也導致園林產(chǎn)生了豐富的審美內(nèi)涵。
1、形式之美
從目前的考古材料來看,漢代之后的嶺南皇家園林在布局和手法上基本參照了中原的宮苑。比如趙佗的御苑不論是在整體規(guī)劃和局部構造方面都與秦漢時的上林苑及建章宮的做法極為相似,宮苑中采用的“一池三山”模式便產(chǎn)生一種帝王貴胄的浪漫氣息,更表達出帝王的神性追求。中國傳統(tǒng)造園手法是通過空間的轉換與變化來豐富空間層次,既強化視覺效果,又注重對景點的精心布置。趙佗御苑在某些局部就直接采用了秦漢皇家園林“積沙為洲嶼,激水為波瀾”的造景方法。除了番禺,唐時以南詔地區(qū)為主的各類宮苑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植入式景點。唐詩中關于太液池的描述也從側面印證了這種園林的美景。上官儀《早春桂林殿應詔》說:“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液。曉樹流鶯滿,春堤芳草積?!标愂暹_的同名詩中也說:“水岸銜階轉,風條出柳斜。輕輿臨太液,湛露酌流霞?!变某厮枥L出園林的逸動之美,也大致勾勒出園林的布局方式。不同于皇家園林的磅礴氣勢,嶺南私家園林的體量一般不大,極少有北方園林的氣勢,在建造方式和選用材料方面更具嶺南人的生活氣息。這種體型上“小巧”的特點,這也契合了南方特有的審美觀念,也是行為地理學意義上對南方風俗人情的一種歸類。從出土的一些明器來看,西漢時嶺南地區(qū)出現(xiàn)的私家庭院都依附于主體建筑,面積不大。從廣州東郊龍生崗出土的多座曲尺式宅院和廣西梧州市云蓋山出土的東漢陶屋可以看出,干蘭式宅院一般有由欄桿組成的圍墻,形成私密性的院落空間。佛山市瀾石八仙崗、大松崗出土的三合院式陶屋也保留了面積不大的庭院,布局也比較隨意自由,庭院中也開始種植花卉樹木,飼養(yǎng)家禽家畜,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與唐朝時長安官宦富戶的宅第園林相比顯得簡單純樸。
2、聲律之美
傳統(tǒng)園林中有借景、借聲、借香等不同手法,其實質是將客觀的自然景觀融匯一體,并調動各種感官共同參與,實現(xiàn)主客統(tǒng)一和意境升華。嶺南園林強調樂舞律動之美,其中一個重要特點便是追求聲音的境界;而聲音之美除了來自風舞枝葉和鳥獸啼鳴,更有潺潺的水聲。雖然北方園林也同樣有水景,但在嶺南園林中對水景尤其重視,水的作用被放大了。為了追求“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幾乎到了“無園不水”的地步。張九齡有《與弟游家園》一詩,其中“林鳥飛舊里,園果讓新秋。枝長南庭樹,池臨北澗流”描繪了園中池水流動的場景,突出了當時嶺南園林所追求的效果:賦予水之靈動,使之富有樂感。為了達到流水狀態(tài),當時也開始采用一些特殊的技術手段。考古學者曾于1995年及1997年在南越國御苑遺址先后發(fā)掘了大礫石和兩個特設的石“渠陂”,這些特殊的裝置就是用來產(chǎn)生渦流和浪花,發(fā)出溪水叮咚之聲,考古學者推斷此為文人仿照中原雅玩之需而作的設計。從王維描述輞川別業(yè)中水景的“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到楊衡《送公孫器自桂林歸蜀》的“桂林淺復碧,潺湲半露石”,這些理水手法都與南越國御苑遺址中池與溪靜動相宜、相映成趣的特點非常相似。除了悅耳的水聲,唐詩對嶺南園林中的其他聲律之美也有不少描述。許渾《韶州驛樓宴罷》中“露墮桂花棋局濕,風吹荷葉酒瓶香”雖未直接寫水,但“風吹荷葉”巧妙的點出荷香涌動的場景。柳宗元《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所說“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將樹葉墜落舞動、黃鶯鳴叫不止的情狀直接寫出,而他的另一首詩《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中“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則將“噴雪”之狀與柑橘花飄香以“聞”的方式感受出來,將視覺與聽覺結合,渲染了一片繁茂景象。因此,早期嶺南園林通過材料、技術等客觀因素和觀者通過詩歌、想象等主觀因素形成共同的作用,形成動態(tài)、立體的畫面效果,產(chǎn)生豐富、生動的聲律之美,嶺南園林也更加體現(xiàn)出其欣賞過程中的文化主體性。
3、色彩之美
外來文化也促進了審美風格的多元化,而海上貿(mào)易的結果之一就是大量植物的引進,使得嶺南園林的色彩語言也更加豐富。一方面,在嶺南這樣典型的熱帶、亞熱帶氣候條件下,植被資源原本就非常豐富,奇花異果也屢見不鮮。另一方面,海外花卉植物的引入,也使嶺南園林越發(fā)成為姹紫嫣紅的植物園,而且這些植物往往大面積種植,在園林中蔚然成景。《齊民要術》卷十就記錄了一百多種熱帶、亞熱帶植物,以及六十多種野生可食用植物,這是推斷當時園林植物的重要材料。嶺南本就以大量本土植物花卉而著稱,除了荔枝、丹桂、柑橘、黃梅,用于造園的常見植物還包括杉木、刺桐、冬青、龍眼、檳榔、甘蕉、甘蔗等,這些尋常植物為嶺南園林抹上了濃烈而繽紛的色彩。陳叔達《早春桂林殿應詔》中“朱樓云似蓋,丹桂雪如花”,表現(xiàn)了色彩堆積和涌動的壯觀景象。唐咸通年間嶺南節(jié)度使鄭從讜在廣州荔枝洲上造園,取名“荔園”。荔枝洲得名正是由于荔枝繁茂、四季常綠之故?!短藉居钣?· 廣州》記載:“南越志:‘江南洲,周回九十里。東有荔枝洲,上有荔枝,冬夏不凋。’”荔園中每逢夏日荔枝成熟,便見到紅云簇擁,如在畫中。唐人曹松《南海陪鄭司空游荔園》一詩記錄了游園所見盛景:“荔枝時節(jié)出旌,南國名園盡興游。亂結羅紋照襟袖,別含瓊露爽咽喉。葉中新火欺寒食,樹上丹砂勝錦州。他日為霖不將去,也須圖畫取風流。”唐代時嶺南一些城市公共園林成為著名景區(qū),如惠州羅浮山的橘園就令人忘返。后來北宋蘇軾的《惠州一絕》描述了春天羅浮山園林的自然景象,且對之飽含贊譽:“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黃梅次第新。”唐之后嶺南私家宅園林不斷增多,這些園林或容納自然山水,或形式瑰麗多姿,都將嶺南園林的絢麗色彩盡情展示出來。如許渾《送杜秀才歸桂林》中“瘴雨欲來楓樹黑,火云初起荔枝紅”,將荔枝的繁茂景象和濃郁色彩描寫得淋漓盡致。藉由詩人的想象,一種追求精神自由和靈魂超脫的浪漫情懷躍然字間。從李頻的《贈桂林友人》和楊衡的《送公孫器自桂林歸蜀》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旅居嶺南的北方文人來說,一方園林便可暫時安放疲憊身心,兩行詩句也能幻化于飄渺情思。唐人還有不少描述園林樹木色彩的詩句,比如趙嘏《宛陵館冬青樹》道出了純凈幽深的綠色,韓愈《送桂州嚴大夫》一詩則寫出或濃郁或清淺的黃色。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大量的異域樹木、花卉也成為隋唐時一個奇異風景。不論是嶺南的廣州還是桂州,私家園林可能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異域花卉了,比如張籍《送侯判官赴廣州從軍》所提到的“?;ㄐU草”盡顯異國情調,可以想象到色彩也是極為豐富艷麗。
早期嶺南園林在文化同化過程中吸收了中原造園手法和景點塑造等方法,在材料、植栽方面又吸收了海外文化的優(yōu)勢,不斷豐富著自身的文化特色和藝術內(nèi)涵。早期嶺南園林的發(fā)展與社會生活緊密關聯(lián),同時又展示了獨特的精神風貌。嶺南園林在文化沖突與對話過程中,融入生活情狀,借助詩文風采,描繪出生動的圖景,最終在布局形式、聲律動感、色彩觀感等方面各顯其妙,形成了豐富多元、兼蓄包容的審美風格。
朱金華:鹽城工學院設計藝術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楊明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