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劉立云和柳沄都是有大氣象的詩人,一生在詩歌的大缸里浸泡著,身心都已經(jīng)濡染了詩歌的顏色,甚至連呼吸都是詩歌的味道。這讓他們的生命與詩歌攪拌到一起,他們的名字冒著詩歌的氣息,他們的人生也修煉成詩歌的氣度和氣量。
讀劉立云的詩歌,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生僻的詞:氣賁。賁有兩個讀音,讀“奔”時,有奔流的意思;讀“憤”時,是氣勢旺盛之意,有沸騰的意思。我用氣賁來形容劉立云的詩歌,是說他的詩歌都氣血賁張,而且其中奔流著一股氣,急促連貫,并越來越旺盛蒸騰。這說明劉立云在寫詩時,情感像高壓鍋里的水,不斷地升溫沸滾。為了防止爆炸和燙傷自己,他必須通過寫作來傾瀉他內(nèi)心的風暴和雷霆。這讓他的詩歌像奔流的巖漿,不僅散發(fā)著熱量,而且汩汩連綿,他自己要不停下,任何讀者都無法弄斷。如果強制扭斷它,就等于一個人缺了胳臂和腿。于是,那完成的詩行,就成了燃燒后的洪流和凝固的閃電,透射出深邃的光芒,搖撼了我們的靈魂。而這新奇和美妙的光芒也一次次刷新我們的眼睛,讓我們對詩歌本身充滿了沉迷和敬仰。
這就是詩歌文本的魅力。劉立云對詩歌文本的建設、深化和開拓標志著他是一個純粹的詩人,也證明他是一個天生的詩人,甚至天才。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在庸常的生活中摳出詩意來,在很多人都耕耘過的題材中創(chuàng)造出令人驚奇的新意,在無中生出有,把詩歌推上極致,甚至絕無僅有的地步,讓讀者漫不經(jīng)心的思維突然挨了一棒,然后大吃一驚。譬如他把十七個跳舞的女孩比喻成十七個蝴蝶,并說成是遞給天堂的名片;把膽固醇、甘油三酯、或紅或白的血球看成恐怖分子;還有《新的呈現(xiàn):劍》中:“我要讓一個身穿白袍的人/住在我的身體里/我要讓他懷劍,如天空懷著日月/大地懷著青山和江河”。這顯然是化虛為實,化靜為動,轉感覺為視覺,而且有情節(jié)和呼吸,因為這懷劍的白衣人其實是詩人的雄心和志向的擬人化、具象化和視覺化。不能把這簡單地理解成比喻,因為立云寫詩不是苦思冥想,而是隨著內(nèi)心的“興”起,沖動的同時,喻體自動生成了,猶如春風吹過,青草自動萌發(fā)。這也不是技藝,甚至不是語言,詩歌不等于語言,但詩歌要借助語言顯形。立云依賴的是直覺,直覺是與生俱來的,是天籟也是天才。這標志著劉立云不是靠題材取勝的詩人,他的詩歌智商,對詩歌的磨礪和創(chuàng)造讓他勝任寫任何一種題材,之所以他寫軍人,是因為他的責任和使命,或者說就是宿命。
這讓劉立云有了情懷。在心智相同的詩人中,情懷高于一切。情懷讓劉立云有了格局和境界,讓他能一下子捅到生存和生命的根。所以他詩歌中恰如大江東去的氣勢,還有像履帶一樣的夯實與鋼硬,包裹的卻是一顆溫軟與悲憫的心。這是他所有詩歌的內(nèi)核,是他寫作的胚胎,一切由此發(fā)軔,一切又都歸于這里。這種溫軟像插在發(fā)熱的槍膛里的鮮花,讓他的詩歌多了分嫵媚和更刻骨的關懷。讓他在別人摸到了心跳的時候,他卻觸到了白骨以及萬物的結局。這讓他甩掉了軍旅詩人的標簽,成為有熱度有深度更有熱愛的人道主義詩人。
柳沄也是一個由軍旅詩人蛻變出來的純粹的詩人。如果也找個關鍵詞來形容他的詩歌,那就是“氣韻”。如果說劉立云的詩歌是瀑布,柳沄的詩歌更像平原上漸漸漫開的大河,而且是月光下的平靜的江水。他不追求速度,但他要寬度,還有詩歌的神采與韻味,為此,他要過濾掉詩歌和心靈里的雜質,并拓展詩歌的外延,讓詩歌變得純凈和寧靜,讓詩歌廣闊到無法望到邊際。而且神閑氣定,無窮又無限。這就構成了柳沄詩歌的內(nèi)蘊。這也讓他從灰塵滿面的生活中超拔出來,以神的眼光俯視萬物,耐心地把瑣屑的事物提煉成詩,化零碎為完整的大美。這讓柳沄的詩歌看似都是一些片段,其實他是在拼合大自然。他的詩歌超越了社會的實際功能,而面對的是天地以及整個大自然,這就增加了詩歌的無限和永恒性。這也是一個安詳?shù)臅r代詩人的必然選擇,也是古今中外詩人們共同面對的哲學命題。這讓柳沄把寫詩變成一種個人的修為,一種禪化和參悟?;酵绞堑莱扇馍?,柳沄是詩成肉身。寫詩之于他就是一種信仰,一種與世界對話的方式,而且是唯一的方式,是整個生活,是命運。
所以柳沄寫詩就是從心里往外挑沙子,不僅是沙子,還有米粒以及所有的欲念,隨著內(nèi)心的凈化,他的詩歌也變得空起來??站褪莾襞c靜的終極,它不是沒有,而是盈滿,盈滿了光和亮。這就是所謂的敞亮,詩人在把世界詩化的同時,他的生命也詩化了,飛升了?!扒鼜氖前察o的/安靜是可以享受的/我因安靜而一再感到/——待在家里,好像/躲在歲月的外面”。屈從——安靜——享受,家里與外面。這是入境后的涅槃,不僅是大音稀聲,大象無形,還有靈魂的起承轉合,有著哲學所要企及的深遠和廣博。這不是凡人能進入的境界,而是一個理想的想象的詩化了的新世界。
柳沄通過想象讓靈魂出竅,也就是升華。他每天就用它接通和世界的聯(lián)系,用想象來破解那些生活和生命中的不解之謎,在想象中他思維變得自由而充滿靈性,那些漢字也變得神奇而有了魔力。正如薩瓦利斯說的:“如果說哲學家只是把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詩人則解開一切束縛。他的字句不是一般的符號——而是聲音,是招呼各種美好事物集于自身周圍的咒語。像圣者的衣服保有奇異的力量一樣,某些字通過某種神圣的記憶而圣化,并幾乎獨自變成一首詩?!彼栽姼璧脑瓌t不是生活的原則,它屬于超驗的,童話的,更是神的原則。柳沄和劉立云一樣,不做語言的煉金師,他磨制語言的目的,是讓詩歌清晰地顯現(xiàn),進而露出真相來。所以柳沄寫詩的最高追求還是讓詩歌透明起來。為此他不惜做詩歌的巫師,把語言當作魔法。更多的時候,他甘愿做個詩歌的信徒,斂半世癡心,融一生沉寂,不為超度,不為降福,也不為羽化清心,只為與真詩深情一眸,并能點石成詩。
劉立云和柳沄對詩歌都有著奇跡般的魔化能力,常常化腐朽為神奇,并抻長了讀者的想象力。他們名字都有個yun音,立云的云讓他的詩歌云蒸霞蔚,從而開始氣賁。而柳沄的沄讓積云融化在大水中,變得寧靜而有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