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一敏 任 瑜

麥田的忠實守望者
——《散文選刊》主編葛一敏訪談錄

◎葛一敏 任 瑜

葛一敏：《散文選刊》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委員，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評委。主編《最散文》《年度最佳散文》《新世紀新經(jīng)典——一本雜志和一個時代的表情》《建國六十年歷史文化散文選》《散文選刊創(chuàng)刊30年散文選集》等。

任 瑜：女，中山大學文學博士，曾為出版社編輯，現(xiàn)從事翻譯及文學評論工作。

任 瑜：《散文選刊》算是國內(nèi)創(chuàng)刊較早的散文類文學刊物，像其他一些目前在國內(nèi)比較有影響力的文學刊物一樣，它也是出生于八十年代那個文學“爆炸”的時期，到今年它已經(jīng)三十一歲了。在這三十余年間，文學自身的境遇以及文壇的狀況都發(fā)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像《散文選刊》這樣比較純粹的文學刊物，自然也深受影響，經(jīng)歷了相應的跌宕起伏?？梢哉f，在當代中國的經(jīng)濟浪潮及文化語境之中，幾乎每一種文學刊物的背后，都會有一個曲折的甚至事關生死存亡的故事。那么，《散文選刊》的故事是怎樣的呢？比如，它有沒有經(jīng)歷什么大的危機和難關，如果有的話，又是如何渡過和克服的呢？

葛一敏：謝謝你在這里提及關于《散文選刊》的“故事”說。今天我們來述說刊物的故事，把刊物擬人化，就像是講述一部形象的小說。說到故事，通常有人物，有事件和時光?！渡⑽倪x刊》一代又一代的編者就是故事中的人物，事件呢，應該是《散文選刊》所歷經(jīng)的文學“串聯(lián)”，或者也可以稱作文學期刊“串聯(lián)”。這個“串聯(lián)”不是“文革”式串聯(lián)，兩者完全不是一碼事，“文革”的串聯(lián)，是傳統(tǒng)綠皮火車開到哪里，你就可以乘車到哪里，把“革命行動”落實到哪里。而文學串聯(lián)，我想是文學價值觀念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聯(lián)動、互動。歷經(jīng)這樣的文學串聯(lián)，對一本從時間深處走過來的文學雜志而言，成就的不僅是它的光陰故事、歲月更迭，更讓它在精神氣質上葆有一份珍貴的被時間磨礪過的文學光彩。這也是它所擁有的難能可貴的建刊歷史。不僅僅《散文選刊》，目前國內(nèi)為數(shù)不少的刊物，都和《散文選刊》同樣，保留著文學、文化串聯(lián)的烙印。我們翻閱其中任何一本，都不難看到時代的表情和表征。這是一份難得的見證，也是一份幸運的見證，對于刊物來說，其實也是一份榮光。既然飽有文學串聯(lián)的印記，也就一定能夠出現(xiàn)散文的春夏秋冬、山高水長。春天是在勃勃生機的土地上鄭重地播下種子，悠長夏日的日光是在汗水中耕耘，秋天面對的是累累果實的喜悅，冬季則是仿佛無邊無際的寒涼。刊物的故事就是如此。這讓我想起一句話：“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這句話是2014年的文學熱句，同時我還想到另一句熱詞：“燈光轉暗，你在何方？”前一句是一部小說的結尾，后一句則是一篇散文的題目，我覺得用這兩句話來形容當下的文學期刊似乎也挺合適，不是嗎？大雪之下可能蘊藏暖意，漫漫冬季過后，春天又會是什么景象呢？文學的春天你在何方？

當下形勢對許多刊物來說，都是訂數(shù)上的冬季，甚至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嚴峻的“極寒”現(xiàn)象。尤其對于像《散文選刊》這樣的企業(yè)管理運營模式的刊物來說，沒有國家（?。┴斦Ｒ?guī)撥款，沒有了往昔高大上的訂數(shù)，應對員工工資、稿費、印刷等問題，一切依賴于刊物自身的自主經(jīng)營。這真是“狼來了”，存亡問題來了。伊索寓言《狼來了》是關于放牛娃戲言失信，最終導致悲劇的故事，現(xiàn)在我們則把“狼來了”引申為刊物遭遇的生存危機。純文學期刊的市場危機已經(jīng)喊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狼”是真的來了——全國各種期刊的訂數(shù)逐年大幅度下滑萎縮，我們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壓力，確實常感危機重重，憂慮深深。

當然，一個社會的各個層面是相互依存又相互矛盾、對立統(tǒng)一的，幾乎沒有哪個行業(yè)能一統(tǒng)天下，成為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的絕對主宰。文學期刊更是如此。從事文學工作，不能夠把自己逼成主角，主角也是萬萬逼不出來的。既如此，那就做配角吧，把配角做好，也挺好、還好、尚且好。做配角也許是文學刊物在這個大時代中的命運，或者說是大時代中文學的命運。要做好配角，怎么扮演、如何扮演，這是一個問題，也是你所說的“渡過和克服”的問題。委屈當然有，但一味地祥林大嫂、竇娥冤屈，總是六月天大雪覆蓋，行嗎？恐怕是不行的。舉一例子，不久前，一位大學教授，他們大學閱覽室想訂閱《散文選刊》，因為同在一城，于是他按圖索驥，從西城到東城找到雜志社。我們并不認識，一見面，不帶寒暄，他直接說：時代在變，文學已死。我套用許多同行常說的話回答他：從唐到今，李白杜甫等文學“大鱷”們還是活得好好的。他又說：沒死也邊緣。我說：邊緣不邊緣，我想我沒有能力下結論，我也沒有能力預測文學的未來，我們不是先知先覺?？墒牵呐乱呀?jīng)是邊緣，哪怕就在山的邊緣、海的邊緣，我們也不會自行跳下山崖、跳入洶涌的大海。為什么要跳？我們會面朝大海，雖然花已枯萎。

扯遠了，話說回來吧。我們要做的，是重新真切深入地認識一下自己的刊物，認識到作為選刊，它的定位、它自身的優(yōu)勢以及它自身潛在的資源是什么、在哪里，然后，收拾行囊，繼續(xù)前行。畢竟，陽光每天都是新的。

任 瑜：你的回答也是頗有散文的詩意??！其實，談起這個有點像是“憶苦思甜”的話題，是為了引出一個關于生存的“終極”問題。你看，這幾十年來，不管是時代潮流沖擊也好，社會文化變遷也罷，《散文選刊》始終沒有被滾滾車輪碾壓倒下，它一直存在，而且是比較有“存在感”的存在，為散文創(chuàng)作者和愛好者提供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園地，這很令人欣慰和鼓舞。在你看來，《散文選刊》能夠如此堅守的最大原因是什么？或者說，最主要是得益于什么因素？

葛一敏：喜歡“憶苦思甜”這個詞兒。憶苦思甜——無論怎樣，塵埃落定，有苦才有甜，知苦才知甜，才可能享受甜的秘密?！渡⑽倪x刊》的幸運在于，不是只有憶苦，更擁有可思之甜。我想，我們的“存在感”便是“憶苦思甜”里的可思之甜，而我們辦刊物最大的價值和意義也就在于這個“存在感”吧。一本刊物的存在感，來自讀者的認可，讀者的不厭倦，讀者的持續(xù)信任，讀者的尊重。

中國散文，是從我們自己的文學大地上生長出來的文學樣式，它有獨立的文學尺度。就中國文學而言，有文學（詩歌）就有散文，散文之樹常青。所以，我們無需動輒拿它和西方的哪個流派比較，也無需動輒就和西方哪位哪位先驅作家比較。中國散文伴隨中國文學走到今天，散文還是那個散文，但又不能完全等同于當初的散文。一方面，散文本身從外延到內(nèi)涵，從表層到本質，都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其中既有橫向形式的開拓，又有縱向內(nèi)容的挖掘。另一方面，作家隊伍也在更替變化，各業(yè)各行如工、農(nóng)、商、學、兵之中都有大批散文寫作者，創(chuàng)作人員在不斷增多。而且，這些寫作者的眼界也愈加開闊。民族、時代、社會，經(jīng)濟、政治、教育，道德、日常生活等，如此廣泛的題材，提供的是更豐富多樣的新經(jīng)驗，也提供了新的散文文本的可能性，比如報紙副刊散文、刊物散文、網(wǎng)絡散文隨筆、散文集，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可見出散文文風、文體之變化。這諸多因素，正是《散文選刊》如此堅守的根本理由，是《散文選刊》如此堅守的根本動力，也是《散文選刊》如此堅守的根本保障。

任 瑜：我想，作為主編，你對刊物的關注和理解，注定要更全面，也更現(xiàn)實。不像我們讀者，可以只關心內(nèi)容。可能你不得不首先考慮刊物的生存狀況和經(jīng)營問題，然后才是發(fā)展的問題，才是特色、個性、風格等問題。那么，以你的感受和經(jīng)驗而言，一個刊物，尤其是文學刊物，它生存和發(fā)展的根基是什么呢？

葛一敏：讀者可以只關心內(nèi)容，關心他感興趣的東西，這無可厚非。讀者往往也可能只閱讀他所需要的，而摒棄其他。所以，一本刊物做不到全方位讓讀者滿意。

在我看來，一本刊物，它的生存狀況和經(jīng)營問題、發(fā)展前景問題、個性風格問題，也可說是同一個問題。為什么這樣說？個性風格即一本刊物的精神氣質，即定位方向，定位方向基本可以決定一本刊物的成活率。辦出鮮明的刊物風格，往往就已經(jīng)先期考量到了生存狀況，所謂即要瞻前又要顧后，早先就已經(jīng)預計了經(jīng)營的預設，才可能發(fā)展，才能展望未來前景。

就《散文選刊》而言，我以為，它生存和發(fā)展的根基，是廣大的散文寫作者和廣大的讀者，以及一直以來堅守在散文園地為作家做嫁衣的編者。我們常常通過電話、短信等形式接到各式各樣的表彰或批評，面對這些表彰和批評，我們最大的感受，是不愿意辜負也不能夠辜負大家。這是一本刊物的責任、義務，也應該是它的能力。幾年來，《散文選刊》反復強調(diào)：編者要盡可能做到把刊物的方向定位了然于心，時時融會各家期刊之長，要具備捕捉當下散文之微妙變化的敏銳能力。我們也要為榮譽而辦刊物，這里的榮譽是指編輯生涯中職業(yè)所賦予的自尊心和榮譽感。如此說來，《散文選刊》賴以生存的根本就是刊物自身的清醒，就是對待刊物熱戀般的尊重和愛。我們賴以生存的刊物，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好生看待，還能指望誰去好好待它呢？

任 瑜：由此可見當主編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網(wǎng)絡時代數(shù)字化技術飛速發(fā)展所形成的這種現(xiàn)實環(huán)境，對紙質刊物的主編來說，恐怕更是輕松不得。當下文學的生產(chǎn)傳播和流通方式都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社交平臺、文學網(wǎng)站、自媒體，都可以成為文學傳播的途徑，相比傳統(tǒng)的紙質媒介，它們還更便捷、快速，更敞開、直接，受眾群也大得多。可想而知，雜志這樣的紙質平臺，面臨這樣的擠迫，要承受較之以往更大的壓力。你的生存空間在壓縮，對此你不得不做出反應，做出與時俱進的調(diào)整和改變。但這并不容易，也不簡單，雜志本身就存在著一些限制性的因素，比如，選稿審稿編輯的流程，再快也不可能快過網(wǎng)絡的上傳，實體的發(fā)行渠道，再快也快不過網(wǎng)絡傳播。除了電子化、數(shù)字出版，你只能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進行自身的拓寬和深化、加強自身的優(yōu)勢。我也看到這兩年《散文選刊》有一些默默的變化，比如擴大視野，把目光投向了海外和港臺地區(qū)，擴大邊界，納入新的文體，還有往深度發(fā)展，增加了評點和評析。這些嘗試和改變，是不是《散文選刊》自身對環(huán)境的自我調(diào)適？還有更多的計劃嗎？

葛一敏：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任何事物都有其兩面性甚至幾面性，也都有其自身的局限，這當然也包括紙媒，也包括新興的媒體。

其實，一直以來《散文選刊》對于港臺澳作家都不陌生，可以說在很多年前我們就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計劃，要適時關注港臺澳作家。原因在于，一方面，同文同種同情懷，另一方面，經(jīng)過十年“文革”，內(nèi)地的文學出現(xiàn)了一個無法補救的斷層期，而港澳臺散文的發(fā)展過程則相對完整，相對來看，它們和我們的散文傳統(tǒng)有著更加緊密的連接。一本選刊，當然應該兼收并蓄，內(nèi)地、港臺澳以及海外的華人作家、新老作家，我們都應有深入細致的縱橫向了解，不關注反倒是不正常的。一旦有了差別心，就會出現(xiàn)偏差。事實上，近幾年，我們也有意關注國外的專欄作家，關注“國家文學”與“地區(qū)文學”，這是國家與國家、文學與文學之間的文學之比較、比較之文學。大家文化背景不同，經(jīng)歷不盡相同，那么，人生體驗、個人感悟的差異性，在一個大文本背景中相互碰撞溝通、和而不同，從中我們是否可以借鑒？可以學習？可以汲取營養(yǎng)，從而產(chǎn)生真正認知？

作為編者，我們常常預料不到下一秒作家對于文本的呈現(xiàn)。作家強大的創(chuàng)造能力是難以估量的。不過，可以自夸的是，《散文選刊》針對廣大作家們雨后春筍般的海量寫作，能夠做出及時、快捷的調(diào)適、反應、捕捉和呈現(xiàn)，而這也正是刊物的計劃。近年來，針對幾乎每一位散文作家，《散文選刊》都安排有系列的計劃。哪些作家一直堅守寫作，哪些作家剛剛起步，哪些作家可以重點推介，哪些作家可以持續(xù)關注，對此，雜志社都有自己的想法、計劃和步驟。這是一項繁重的工作，雜志社會堅持下來，持續(xù)做下去。

任 瑜：確實，這兩年《散文選刊》呈現(xiàn)了一種新的面貌和氣象。尤其是在近年來設立的“新經(jīng)驗”欄目里，出現(xiàn)了不少好作品，比如畢飛宇、張定浩的散文，質量都很優(yōu)良。而且，《散文選刊》似乎是非常注重這個欄目的，從2013年起，雜志社評選“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時，還增設了八個名額的“新經(jīng)驗”散文獎，就是專門從這個欄目中評選優(yōu)秀作品。這一欄目的設置，是出于什么樣的宗旨？預期達到什么樣的效果呢？目前達到了嗎？

葛一敏：“新經(jīng)驗散文”是《散文選刊》在2013年夏末開始設置的一個新欄目，也是重要的常設欄目，為此，有了“新經(jīng)驗散文獎”的產(chǎn)生。開始呢，它并不叫“新經(jīng)驗散文”，而是叫“鄉(xiāng)土中國散文”。當時，《散文選刊》的一個老朋友，也是我們的一個“金牌讀者”，給我們來電發(fā)表高見：當今中國，又豈止是“鄉(xiāng)土”在面臨幾千年未有之大變？隨著現(xiàn)代化與城市化進程的日益加速，市場經(jīng)濟和商業(yè)文化對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的滲透與顛覆也都愈發(fā)深刻，包括政治體制、經(jīng)濟模式、文化生態(tài)、教育狀況、道德秩序……幾乎社會生活的所有領域都呈現(xiàn)出了復雜多元的新面貌和新經(jīng)驗。鄉(xiāng)土內(nèi)外，無非中國。為何不能兼而納之，將這個獎項設置得更寬闊，從而使其具備更鮮明的風格和更豐富的意義呢？智者出言，其言必善。雜志社同仁經(jīng)過認真商討，決定采納這位朋友的建議，將“鄉(xiāng)土中國散文”的定位拓展開來，更名為“新經(jīng)驗散文”。其宗旨是，無論是書寫都市還是剖析鄉(xiāng)村，無論是浸潤文化還是感受教育，只要是來自于生活和心靈的新經(jīng)驗，比如情感經(jīng)驗、認知經(jīng)驗、行走經(jīng)驗、閱讀經(jīng)驗，等等，只要把握著時代脈搏，緊貼著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真正走進現(xiàn)實內(nèi)部和生活深處，并做出了真誠、真摯、真情的表達，就是我們心目中的“新經(jīng)驗散文”佳作。

“新經(jīng)驗散文”欄目的設立已近兩年，預期的目標——活躍刊物欄目、總結一段時期以來散文寫作的新變化，應該說基本上也做到了。

任 瑜：說到散文獎，《散文選刊》每年一度評選出十篇“年度華文最佳散文”，到今年已經(jīng)是第五屆了，每屆都有一些實力名家獲獎，比如畢飛宇啊，周曉楓啊，等等，可以說這個獎的影響力在日益擴大，在散文寫作領域的重要性也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可。不過，文學作品的鑒賞和評價都難免有“主觀性”的一面，主觀性就容易產(chǎn)生異議。特別是散文，作為一種最自由的文體，有著最多樣的形態(tài)，就像梁實秋所說的，有一個人就有一種散文。這么多種的樣態(tài)，這么豐富的作品，再加上閱讀者難以統(tǒng)一的口味和喜好，對于散文的鑒評，可能更容易出現(xiàn)類似“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的分歧，而分歧的結果往往是質疑和非議。所以，散文獎的評選，可能比其他文學體裁的評獎更“艱難”一些，如何最大可能地做到公正、權威，是必須考慮和解決的問題?！渡⑽倪x刊》是怎么做的呢？

葛一敏：設立散文年度獎，我們是經(jīng)過深思的。我們廣泛征求了意見和建議，為了避免變成《散文選刊》的“一言堂”，我們邀請了十多位評委共同擔任評獎工作。評委團由著名評論家、國內(nèi)主體散文刊物主編、大學博導、資深編輯、媒體人等人員組成。雜志社先完成初選工作，然后由評委們一一進行投票終評，根據(jù)投票票數(shù)決定最終評獎的結果。無論是評委團的組成，還是從初選再到評委投票的流程，都是為了盡量減少片面化，盡量公正公平客觀。唯其這樣，年度獎獲獎作品才能在角度、風格甚至是長短度等方面具有可基本遵循的準則，才可能具有相當?shù)拇硇浴?/p>

也就是在這一前提下，才有了《世間有情人》在2011年度的獲獎。柴靜的《世間有情人》，關注的主人公是“感動中國”2011年度人物、號稱“烤羊肉串的慈善家”的阿里木。這篇短短三千五百字的文章，以樸實的客觀化表達、冷靜節(jié)制的敘述，呈現(xiàn)了生活中令人驚駭?shù)泥须s與安靜，也顯露出了善和愛。這種“作者刻意隱藏、對象自我呈現(xiàn)”的表達方式，近年來被許多散文作者不加節(jié)制地運用，以致散文與小說的文體界限變得含混不清。但是柴靜對此的運用，自然而恰到好處，呈現(xiàn)了嘈雜生活中的大愛大善，突破了以抒情、唯美為主流的散文傳統(tǒng)，為此類散文的寫作提供了極有意義的啟示，也引導出散文寫作的一個新方向。當時，作為央視《看見》欄目的知名主持人，柴靜在散文這個純文學領域也引起了廣泛關注，但是，《散文選刊》的年度散文獎是柴靜在文學領域首次獲得的專業(yè)獎項。柴靜獲獎之后，首先是《南方都市報》的記者以高度的職業(yè)敏感和專業(yè)精神第一時間采訪了雜志社和柴靜，隨后百余家媒體予以詳細報道，一時之間“柴靜獲散文獎”成為各大媒體的焦點之一。南都記者曾問柴靜：散文獲得專業(yè)肯定，是否會激發(fā)你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柴靜則說，她本來寫的是博客，因為電視節(jié)目有時長的限制，但是采訪過后有些余味難忘，還有一些細節(jié)，是鏡頭沒拍到，她眼睛看見的，老忘不掉，于是就寫下來了。她沒想過這是不是“文學”，或者得不得獎?！拔膶W創(chuàng)作”這個詞有點嚇人，要抱著這個心態(tài)坐在電腦前，她恐怕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覺得她說得很誠懇，而我們的評選也很誠懇。到現(xiàn)在提及此次評獎，我自己的心情也依然是萬分感慨。《散文選刊》的華文最佳散文獎，不是刻意要評給柴靜，或者說畢飛宇、周曉楓他們的，我們不會刻意針對哪位作家。任何一個獎項都有它的評判標準，作為“年度散文”的評選，我們看的不是散文的作家，而是他們的散文。說到這一點，我想起評論家謝有順關于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一次演講，在演講中他說道：一個文學獎遺漏該得獎而沒有得獎的作家是難免的，但絕不能讓不該得獎的作家得獎了。這也是我們的底線。

任 瑜：在目前的情勢下，文學刊物不能墨守成規(guī)，新變當然也是必要的，不過，新變和拓展也會帶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品質是否能夠保證。會不會為了更豐富更多元，為了與時俱進，為了有新“賣點”，而降低了對文學性的要求呢？既要開放、拓寬，又要嚴守文學價值，怎么來平衡呢？這真是一個難題。

葛一敏：新變和拓展是必要的，但我并不認為這會影響到刊物或者稿件的品質。我們對內(nèi)容的選擇和取舍最終都是依據(jù)刊物的大框架定位而定的。

“文學性”在某一個點上是絕對的，但有時又是相對的。文學性不是絕對化、一成不變的。當下的文學已經(jīng)多元化，類型文學、網(wǎng)絡寫作、電子書刊等等，日新月異，各顯神通，也各領風騷。傳統(tǒng)的文學樣式，顯然適應不了大時代的發(fā)展。但是，《散文選刊》既要拓寬，也要嚴守文學價值，我們堅持不變要做到的，是把守刊物的風格定位，一切都要在風格定位里考量，如此就可平衡、解決這一難題。

任 瑜：我對選刊的理解是，首先它是為讀者尋找并匯集優(yōu)秀之作，然后也是為文學篩選和保存優(yōu)秀之作。相比普通期刊，選刊可能更貼近和看重讀者，也更受讀者的影響。所以，我覺得像《散文選刊》這樣的“選刊”，會更多的考慮讀者的需求和喜好。而現(xiàn)在有一個現(xiàn)象是，一方面讀者的口味變得更挑剔更精致，另一方面，他們的胃口也變得更大更雜。與此同時，寫作的門檻反倒變得更低，文學的邊界也在拓寬。而散文，本來邊界就寬泛，現(xiàn)在似乎比以前更難以界限分明地劃定了，比如新出現(xiàn)的微博體呀段子體呀烹調(diào)文學呀什么的，好像也可算在散文的邊界之內(nèi)。這些新的、邊界模糊的事物，有時能夠迎合讀者的某種閱讀口味，或滿足求新求異的需要。對它們，《散文選刊》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是考慮到讀者的需求而包納、接受，還是堅持自我，嚴守所謂的散文“邊界”？

葛一敏：首先，散文還是要有邊界，只不過，它的邊界較之以往更加開闊而已，這其實也是散文深得大家喜愛的原因之一吧。

基于淺埋偏壓大跨度隧道開挖面合理間距的研究分析…………………………………………… 安豐強，安豐軍（7-117）

對于當前散文的多樣性、豐富性，《散文選刊》有著明確的態(tài)度。對于符合刊物原則、讀者認可和接受的，我們可以接納到刊物中，有時也可以進行有目的的嘗試。這是選擇標準，也是我們的“邊界”。

任 瑜：我想繼續(xù)說一說關于讀者的問題。相比其他文學體裁，散文的閱讀市場一直都比較廣闊，讀者群更為龐大。對雜志來說，這是好事。但是，受眾太廣了，就意味著讀者的閱讀水準和程度會有很大差別，而雜志對自己的讀者群的定位就要更明確、更精準。《散文選刊》是針對什么樣的目標讀者？作為主編，你心中的理想讀者是什么樣的？

葛一敏：《散文選刊》三十一歲了，早已過了青澀之年，現(xiàn)在是青壯年吧，青壯年是已經(jīng)成熟的年紀。從建刊之初到現(xiàn)在，《散文選刊》的定位一直很明確，就是作為選刊，要辦出選刊的樣子，要有專業(yè)的水準，我們奉行的是“好作品主義”。好作品當然需要好眼光，即選刊的眼界視野要高要廣，如此，寫作者才不會拒絕，而閱讀者也能夠有選擇和收獲。那么，因為我們對自身要求的是“專業(yè)”的水準，所以，我們預期的讀者，也會是具有一定文學素養(yǎng)的閱讀者。

至于我心目中的理想讀者，其實，我多么想先做一個相對理想的編者啊。我們刊物一直希望能先做到理想編者，再去要求讀者，或者才有資格對讀者提出要求。我認為，只有好編者才能要求好讀者。

任 瑜：說一說個人化的話題吧。一敏老師成為《散文選刊》的主編，也有六年了，在你接手這項工作的時候，文學的處境已不復當年的風光，文學已經(jīng)被深度“邊緣化”了，至少被廣泛流傳和認可的說法是這樣。文學刊物的狀況當然也離八十年代的盛景有很遙遠的距離。在這樣的大氛圍中，去承擔一個純文學刊物的命運，當時的你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是不是也面臨著文學“式微”的壓力？對此，你準備了怎樣的應對和規(guī)劃？

葛一敏：我也曾是個文藝青年，雖然這種說法在今天，似乎已不再是“褒義”的了。我也曾經(jīng)歷了文學的盛況，這一切帶來的美好記憶，深深刻印在我的人生簡歷中。所以我才會接任這一工作。接任刊物那天，正好是“愚人節(jié)”，巧合的是，后來我們的副主編接任工作也是在“愚人節(jié)”那一天。它是西方人的節(jié)日，但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一天，那個笨人的節(jié)日，懷著愚笨的想法，我似乎看到了文學經(jīng)典之光芒。于是，在雜志社開會時，我開玩笑地說：一群笨人，把事情做好。當然了，文學“式微”的壓力，一定是有的。不過我說服了自己，去適應這瞬息變化和落差，踏實下來，既然身處麥田，就要熱愛麥田，做麥田的忠實守望者。

任 瑜：“忠實守望者”，這個比喻很貼切也很動人。作為《散文選刊》的主編，也可以說你是以散文為專業(yè)和職業(yè)的人，不管是不是樂意，散文都會是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不可擺脫的一部分，那么，它對你意味著什么？恐怕不會僅僅是一種職責吧？

任 瑜：那從你個人的角度講，你覺得怎么樣的散文是優(yōu)秀的散文？你喜歡什么樣風格的散文？最看重散文的什么品種？

葛一敏：作為編者，尤其選刊的編者，不可以有太明顯的個人好惡，如果愛白菜就只選擇白菜，愛蘿卜就只選擇蘿卜，是非常不可取的。

但是，單純從個人角度，我更喜愛學院風格的散文，或者偏重文藝腔調(diào)的散文。不過，還是因為刊物關系，對散文基本上保持“無論品種，只問質地”的態(tài)度，見質見地，具有最佳的傳統(tǒng)散文的抒情意味，是我們比較看重的品質。

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也經(jīng)常見到僅僅停留在表面的敘述，沒有滲透力的、人云亦云式的抒情，或者抒情不當淪陷成濫情，情感虛假而空洞等如此這般的作品。是的，你可以這樣寫，但這樣寫出的散文，一定不是優(yōu)質的散文。應該是，你的寫作，即便不能說前無古人，起碼也是后來者的標桿，這樣的才是優(yōu)秀作品。我們過去總說，好散文要有思想、藝術感染力、文學品相。我想，這其中藝術感染力也許最關鍵。你的文字嚴重感染了我，感染了我們，這一點是多么可貴多么重要！

任 瑜：你剛才也說到作為編者不可有太明顯的偏好，那么，你覺得自己對散文的觀念和喜好，有沒有無意中影響到你對刊物內(nèi)容的把握和編選呢？通常情況下，你怎么平衡一期雜志的內(nèi)容水準？

葛一敏：一個人的觀念和喜愛，容易成為慣性。其中的一部分會體現(xiàn)在工作中，一部分要時時自省克制。這些，其實也曾經(jīng)影響到我對刊物的把握，盡管，我盡了最大努力去克制、屏蔽。這曾經(jīng)讓我深感不安。

通常情況下，我們這樣來平衡一期內(nèi)容的安排：首先，把這期預備的報刊包括書籍網(wǎng)絡的選稿、自由來稿及薦稿，一審、二審、終審之后，確定符合刊物的稿子已經(jīng)全部準確地挑選了出來。其次，依據(jù)各欄目的需求，從題材、“時間”與“記憶”、“現(xiàn)實”與“歷史”等方面考慮各個稿件的排放，同時也要考慮篇幅長短、刊物與報紙是否搭配得當?shù)?。這是標準程序，說起來似乎簡單，但做起來也是挑戰(zhàn)。

任 瑜：有一個很常見的說法是，散文的門檻很低，似乎能寫字的都能寫散文。所以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寫散文的人，到處可見散文作品。但散文其實又是易學難精的，要寫出好散文非常不容易，因為散文尤其做不得假，它是非常本真的話語，最能見寫作者的胸襟和旨趣，這就是余光中說的“人品盡在文中”。好的散文，常常不僅有情懷有心境，也是情趣和風度兼具的。它是人心和文心的合一，而這，是相當高的要求和標準。這些年來，《散文選刊》選編了數(shù)量巨大的散文作品，此外，你還做了許多散文選本的編選工作，比如《從這里到永恒》《命運深處》等。你對散文的閱讀量肯定比一般的讀者要大得多，對國內(nèi)散文創(chuàng)作的狀況，你不僅是比較熟悉，也會有更為宏觀更為清晰的認識，那么，在你看來，就你所看到的當下的散文寫作而言，存在的最突出的問題是什么？

葛一敏：在散文寫作中，說理、敘事、記人、抒情、表意、狀物、寫景各種體例，都存在一個突出問題，就是強調(diào)小說意味，削弱傳統(tǒng)散文的抒情性。比如一味地寫人物對話，一味地著重事件，等對話結束，事件結束，此篇也就結束。那么，我們會問，你這散文寫作要給讀者提供什么呢？又怎能從人、物、事、理、景中提煉出讓讀者感同身受的有價值有意義的東西呢？何以撼動讀者呢？

還有，生活經(jīng)驗同質性嚴重，這也是突出問題。沒有新的寫作題材，便去追趕熱門題材，實則距離題材現(xiàn)場一萬里路。結果就是，生活是他人的生活，經(jīng)驗是他人的經(jīng)驗。即作品在場，而作家本人卻不在場。王安憶老師曾在寫作教學中講過這么一件事：有位同學，家在云南，那個地方，早晨八點天才蒙蒙亮，所以鄉(xiāng)下學生要上學就要在黑天里起來，穿過森林。學生們沒有照明設備，只能唱著歌謠互相喊著穿過森林，直到接近學校的時候，才看到些許日光?？墒沁@樣的資源并沒有引起這位同學的興趣，他依然不斷地寫著兇殺和愛情。

再說一個作家作品在場的例子。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記得第一次看到鄭小瓊的《鐵·塑料廠》和王十月的《尋親記》時的真切感受。他們在打工現(xiàn)場，他們的語言、語境，情感、情緒，心理、思想和意識都在打工現(xiàn)場，所以，他們能喊出“真相”，真相，是他們文字的真諦。我們無法預知未來，也許有一天流水線會消失，“打工文學”會成為一種記憶，但我相信，見證中國社會巨大變革和轉型的打工文學，“它一定是文學界一個永遠的話題”。透過這些文字的記憶，我們就可以找到當下鄉(xiāng)村抵達城市的真實入口，同樣，我們也可以找到當下城市抵達鄉(xiāng)村的真實入口，是他們深情講述了改革中的鄉(xiāng)土中國，深情講述了改革中的城市中國，深情講述了改革中的中國故事。

任 瑜：最后的問題再回到《散文選刊》，這些年，雜志取得的成果和成績是有目共睹的，對散文創(chuàng)作起了很大的推動和激勵作用，這已無需多說。我們來說說它目前存在的不足吧，你覺得下一步它需要往哪個方向努力呢？

葛一敏：從2015年1期開始，我們已嘗試做了些微調(diào)。其實，在過去的幾乎每一期，都有微調(diào)。為什么調(diào)整，可能我們的讀者不一定看得出來，但是，編者會意識到上期存在的問題，哪怕這問題根本影響不到大局，我們也一定要解決，否則，自己都沒有辦法讓自己通過。

目前，除了公共閱讀范圍內(nèi)的報刊，其他的包括內(nèi)部報刊，甚至行業(yè)以外的報紙等，都已被我們列入了選稿范圍。之所以這么做，是為盡可能減少閱讀范圍的不足或者欠缺。

讀者的跟進喜愛，讀者的方向；作家有價值的呈現(xiàn)，作家的方向。最后才是《散文選刊》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