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豐
小說地理的言說
◎黑 豐
1993年夏季的一天,我在鄉(xiāng)下老家的菜園里,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在紙上的漂泊中,我呼喚并期望尋索一種新的地理。我提倡人的不滅,祖先永遠活在土地上。認為文學實則是一種變相的考古學。我們不僅要善于從人使用過的器物中,從歷史的遺跡與印痕中,從空間的迷局中給祖先和易失的人類按脈,還要善于從當代人的身上發(fā)掘我們的祖先,從而發(fā)掘人的存在的多樣性,從而開啟另一扇人的生存之門,進而拓展一種神性的文學新疆界,讓比我們更古老的詞語重新開口說話。
第一次在我的筆下提出了“地理”的概念,憑直覺認為“人”(的靈魂)是不滅的,認為“祖先永遠活在土地上”,并且推論文學應該是“一種變相的考古學”。文學“地理”的提出,主要經(jīng)由1990年前后幾個實驗小說的托舉和承重,具體形成“地理”這一概念是1993年。
現(xiàn)在看來,仍然是對的。這個認識后來在福柯和德里達的著作中得以認證。福柯的“知識考古學”正是研究時間中的“空間”、歷史中的“檔案”的。他認為空間為外化了的時間,時間不單純是“綿延”的,也是沉淀的?!安┪镳^”看起來保存的是“物”,但其實是時間的“遺跡”,使用它們的人雖然不在,但使用的印痕、生命浸潤的汁漬和時間沉淀的“遺跡”還在。物就像一個“貯放人性的容器”(里爾克語)。時間雖然從死亡的臨界、從握著“煙斗”(??拢┑氖稚蠑嗔?,但消失的時間會在“煙斗”上一層層“冷凍”下來,同時它也會在今人身上“沉淀”,這就需要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發(fā)掘?!盁煻贰钡乃妇哂幸饬x,它的能指同樣具有意義,或許更為本質(zhì)。德里達的《文字學》也有進一步的表達,《文字學》是一部強調(diào)“寫”、“軌跡”、“文本”的書。他認為世界萬事萬物皆是“時間—歷史”的“軌跡”,這種“軌跡”不是直線的“綿延”,而是層層覆蓋?,F(xiàn)在“覆蓋—刪改”著過去,透示著未來。眼前的事物,大多為昨天的事物,事物在“延續(xù)”中“自身同一”,但今日的事物,已非昨日的事物,今非昔比,“同”中有“異”。這就是德里達的“延異”。
在我的實驗小說《人在羋地》中,主人公“尹”三次遭遇一棵命定的楝樹,其中有兩次是爬樹的。三次,表象地看似乎是三個時間片斷爬向了一種沉淀的時間;但也可以這樣看,三次爬向的不是一棵楝樹,而是爬向(尹)自己,自己(在某一刻)就是家鄉(xiāng)(羋地)的一棵苦楝。
尹離開豬舍,走了一程,看見一棵熟悉的苦楝。他的手有些發(fā)癢。他丟下簡單的行李,脫下一件一件的衣服,朝手上吐一口唾沫,就向樹上爬,爬上樹后一看方覺時令已值初夏。這時,他看見米粒般的、紫色的楝花。楝花出現(xiàn),楝花的暗香也就出現(xiàn)了。尹站在樹丫上,深吸一口氣,小便的要求接著就來。在樹上小便可能與抽水馬桶小便大相異趣。它瀟灑。尹剛剛?cè)隽艘话?,樹下的竹床上傳來一個女孩夢鄉(xiāng)中呻吟轉(zhuǎn)為驚呼之聲。蕓正在楝樹下竹床上午睡。蕓已到隨身攜帶衛(wèi)生紙的年齡。蕓正在開滿紫花的楝樹下暖暖地做著春夢……
尹費勁地在酸度越來越稠的空氣中一步一步走。他的裝訂松散的哲學筆記一頁一頁地飄落。這些靠楝樹皮制作的紙品飄逸著楝花時節(jié)的芬芳。一棵命中注定繞不開的楝樹就出現(xiàn)在眼前。他除下簡單的行李,爬上楝樹。他爬樹的動作像一只敏捷的老猴。爬到楝樹的一半,他習慣性地回頭望了望,他望見了年輕的自己,自己正走下堤坡。年輕氣盛的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爬樹的老猴。他向上望了望,他看見了青云般高高在上的樹冠。等尹爬上楝樹的枝丫已是下午的一些時光。尹喘得厲害,嘆息氣力不如當年——這時他望見遙遠的地方有一支吹吹打打的喪葬隊伍走過。
尹跟著孩子走在歸家的途中。這時,一片黃色的楝葉飄來,尹繞過一口池塘;兩片黃楝葉飄來,尹跨過一根橫木;越來越多的黃葉從一個方向飄來,境與物越來越熟。一棵預期的苦楝出現(xiàn)在應該出現(xiàn)的地方。涼床就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在苦楝的下面。此時已是深秋天氣,苦楝已過了它的茂盛時期??嚅狭阈堑貟熘恍┎宦涞拈?,楝葉的葉柄正在松脫,一片片燦黃的楝葉在瑟瑟的秋風下無聲無息地飄落。蕓此刻仍身著夏令時的服裝躺在涼床上,一根褲帶極不體面地拖到地下。蕓衣著松散,仿佛剛剛梳洗過似的,才睡了過去的樣子。可是蕓的身上和四周已積滿了歷時的楝葉。紛飛的楝葉似乎向人們述說著一件曖昧的往事。
三次,一次與一次都不一樣。小說中尹第一次(并非尹的人生第一次)爬樹,動作是“丟下”(行李),第二次“除下”(行李)……漸變的。漸變的還有其他。楝樹在這里,既可是另一情狀的“人”,也可是另一種“泥土”?!叭恕币擦T,“泥土”也罷,都是以空間形式顯世或在世的。泥土可以理解成一種高舉的“地理”,“羋地”通過這棵樹升到了空中,“升”是時間頁巖的另一種沉降。“尹”的誕生,“尹”的童年,“尹”走下北方那所大學的臺階,“尹”歸故里(羋地)以至“尹”走入棺木等,都能在這棵樹的深處望到。樹的“深處”正是這一楝樹所處的被日常所遮蔽的特殊區(qū)域。這一區(qū)域,與你所處的純物理區(qū)間也許是一致的,部分是重疊的;但它的未可知的(大片大片的)“頁巖”就“疊”在那里,冷凍在那里,你在樹下望不到,或很難望到,根本無法契入。當“丟下……行李”或“除下……”,他(尹)就望到了這一隱在的區(qū)域,望到了“時令已值初夏”,望見了“年輕的自己”。他的小便洇醒了冷凍在一區(qū)間的“正在楝樹下竹床上午睡”的蕓。有時一片黃葉打開一扇門,將你引入一棵樹的“深處”,使你看見另一區(qū)域。飄落的樹葉一片一片地向你訴說,你(尹)的親人,那個疑似姐姐疑似情侶疑似母親的身份不明的女人(蕓),蕓可以在樹葉的飄打中像經(jīng)霜的黃葉一日之內(nèi)年老色衰,極不檢點,“衣著松散”,“一根褲帶……拖到地下”。
我的寫作“考古學”的意義,是空間的,遺跡的(發(fā)掘);“人雖不在場,卻完全存在于景物當中”(塞尚)。因此,我重視“物像”,重視羅伯·格里耶,重視他的重要代表作《嫉妒》。物體和詞語中存在“一種非有機體的生命的力量”,“消亡的是有機物,不是生命。”(德勒茲)
我的小說撇開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故事鏈條,特別強調(diào)了地理的因素,強調(diào)一種考古學意義的地層發(fā)掘?!兜?種昏暗》《人在羋地》《白棺》《黑鳥為什么盤桓》《蛇的彌漫》等多篇實驗小說都特別重視地理。譬如1990年寫的《黑鳥為什么盤桓》就是一篇特別具有地理性的象征小說。雖然它尚夠不上一個短篇的那種特有的精致,但它的價值不在這,而在于叛逆,在于它的延“異”(這正是我所要標舉的最可貴的地方)。其實從中國文學傳統(tǒng)“延”下的(東西)只能是很小的一部分,重點在“異”(陌生化),重在(血液的)刷新。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重生。
有一種寫作不是承繼的、順從的,而是“反父性的,它自始至終是一場搏斗——既與他者,又與‘孤家’。這個他者,可以是歷史幽暗淵藪中的所有‘他們’(父親們,但不是天父)。在此,我們必須用力、用烈火,打倒并銷毀‘父輩’的永生的金像,只有在殘酷的銷熔中,我們方得以再生(或重生)。同時,寫作又是一種召喚(直指可能之物和未知事物)——對神意、對那些游蕩的、無家可歸的虛位‘在者’,使那些曾經(jīng)‘在’的‘在者’重新臨在,復位和安居?!保ㄒ娮咀鳌兑粋€逐漸逼近天造的我的永夢》)
人的這種“反父性”和叛逆與一個人的個性有關(guān)。當初嚴辭否決一種大眾化的慣性(故事化)寫作,否定一種既定系統(tǒng),一意孤行地確立地理地貌上的物像變化,這確實是很生理很個人化的反應,就像吃某種東西就過敏就嘔吐一樣,它不適應我的身體和我的胃。可能,我的體液中有一種特別異質(zhì)的東西,它抵制,它不允許我這么做。人一旦有了這種異質(zhì)便不易在慣性軌道中滑翔。它規(guī)避,它易燃也易爆。如果順滑它就有可能要(精神)分裂,化為碎片,便不復存在。最主要的是我的身體需要陌生化,需要深潛沉,需要有異于淡水的咸海中的那種逆流;需要一種新的價值、新的路徑和炳朗星空的照徹。所以我不看好那種線性的很平面化的寫作。我所認可的小說和我所認為的世界不是這樣的,所有事物都是共在的、平等的。人不是升起的孤礁,不能孤立地獨存。人是由與人共生共榮的天地萬物(包括日月星辰大氣液態(tài))構(gòu)成的,萬物構(gòu)成自己也構(gòu)成人。它們像上帝的恩寵和奧秘一樣日夜圍浸著我們并成為我們。一點一滴的悸動、一片樹葉在枝上的輕搖、一只青蛙在一座新墳上的叫喊、一顆黑桑椹“噗——”的滴落、一支獵槍的蛇影在水面蠕動……都與我們的生命和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都暗示著什么昭顯著什么言說著什么。并非空穴來風。萬物靜默如謎,但萬物也傾聲如訴,只是不為人知而已。
所有寫作最終在于指向并言說一種不可言說,指向并言說天地萬物之深奧。指向并無限切近這種感性背后最本質(zhì)的存在。指向并非沉默論者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之所謂“對不可言說的必須沉默”。
“如果存在某種不可說但對人類意義深遠的真實,那么,人們怎么能言說這種真實呢?不可說的怎樣變得可以說?”這就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由著名宗教哲學家H-奧特提出并在他那里解決,“在此重要的是不可說的必須作為不可說的說出?!豢烧f性’、神秘沒有被消除?!薄敲?,如何使“不可說的”作為“不可說的”說出,又保持了它們的“不可說性”與“神秘”呢?
H-奧特的答案是:象征。惟有象征才使“不可說的”作為“不可說的”說出,又保持了它們的“不可說性”與“神秘”。
事實上,地理是象征的。因為地理中任何一種物像,都是有上帝參與的,不是無緣無故的。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言說,通過一種未知的語言介入我們的生活。
那種認為世界萬物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科學的唯物史觀,實際上是粗鄙的片面的,那是人的一種“盲”。認為小說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寫就是生產(chǎn),寫就是組裝,無休無止。無休無止地寫無休無止地看。這是制造庸眾。也是對現(xiàn)象、對世界真相的和個性的扼殺,對物自體的粗暴干預。
任何一件事的發(fā)生都有跡象,有應和,有先兆,有暗示,有預警,不是孤立的。過去時現(xiàn)在時未來時,都在一定的地理中赫茲共振。不同的時空也可并置?!逗邙B為什么盤桓》寫了一個小孩的慘死,他媽媽很傷痛(振動),他的弟弟很驚恐(振動),周邊的事物與氣象一起振動。孩子是如何死的?是砍樹枝、偷吃桑椹,還是被一支獵槍捕殺?這是一個謎。作品沒有明確的宣喻。但圍繞這一事件構(gòu)成的有許多動態(tài)、零碎的物像與地緣片斷,它們像一個陰謀,一種憂傷的霧霾,像大雨臨界的種種征候,圍浸著言說著,但又含糊著。
H-奧特的象征,實際上就是強調(diào)了一種空間的、地理的要素。記憶的歷史的時間的都是地理的,都會在大地上沉降或沉淀。地理實際上是一種十分感性的東西,時間才是理性的。人對時間的記憶實際上是對一種地理的記憶,因為它們總是在一定的地理(或境遇)中發(fā)生的,然后在相似或相同的地理中遣悲懷、追憶、停頓或展望(向前推進)。地理誕生時間也迷失時間;誕生人類也迷失人類;誕生萬物也迷失萬物。
強調(diào)小說中的地理性,這是空間顛覆時間,感性顛覆理性。把時間還給上帝。這種顛覆性的地理寫作直指一種無法把控的最高存在、直指上帝的理性。上帝的理性即人類永遠也無法參透的神秘性。
這就是我所認為的地理小說,也是我的小說觀。
黑豐,湖北公安人,華中師范大學畢業(y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曾在《世界文學》《山花》《芙蓉》《詩歌月刊》《詩潮》等發(fā)表作品,主要有《人在羋地》《父親》《罪人筆記》等。著有詩集《空孕》《灰燼中飛行》,實驗小說集《白棺》?,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