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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鯨魚都在海面以下

2015-11-18 12:52◎索
小說林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叔叔

◎索 耳

所有鯨魚都在海面以下

◎索 耳

大約二十年前的夏天,我八歲,叔叔二十九歲,還沒留起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我們倆在青島的海灘邊度假。就在那時候碰見了叔叔的舊交,佩。佩當(dāng)時正在海邊烤著穿山甲,賣給那些在海邊游玩的人們,五十元一串。叔叔先把佩給認(rèn)了出來,嘿,他走上前去打招呼,你怎么會在這里?佩也認(rèn)出了叔叔,親熱地拍了拍叔叔的肩膀。他們于是站到一塊兒去聊天。佩邊聊邊做生意,他也給了我一串穿山甲肉。佩談話時食指彈煙蒂的動作使我印象深刻,然而他手上并沒有煙。他們的談話忽而轉(zhuǎn)到我身上,佩問叔叔,這個小孩是誰?叔叔回答說,我侄兒。過了一會兒他們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我知道叔叔是不想讓我聽見。他以為那時候的我對事實并不知曉。

他們的聊天持續(xù)到很晚才結(jié)束。叔叔幫著佩收拾攤位,天色已暗,佩提議去一家新開的西餐廳里用餐,他請客。他賣那個烤肉賺了一些錢。佩住的旅店跟我們住的有段距離,他說他要回去打個電話,于是我們約好了一個小時后在那家餐廳碰面。佩后來遲到了半個小時才到,身邊帶了一個看上去很難判斷年紀(jì)的女郎。他說這是他女朋友。佩的女朋友有一頭蓬松發(fā)卷的長發(fā),是當(dāng)時港片里的女星常見的發(fā)型。癮君子,指甲涂得很紅。她跟佩一直在吞云吐霧,叔叔不抽煙,但他喝酒。他們點了一些酒,就是沒點啥吃的,好像一點兒也不餓。我給自己點了三樣:三明治、法式牛排,另一份具體是什么忘了。我是第一次吃西餐,因此把它們都吃得干干凈凈??傊蠹叶纪娴煤荛_心,佩的女朋友笑起來嘴張得跟河馬一樣大。鄰座有人爭吵了起來,把一只酒杯扔到了我們這邊,但這絲毫不影響叔叔三人的興致。后來佩出去在外邊的電話亭打電話,過了一個小時還沒回來。他的女朋友便說我去看看。又過了半個小時,她也沒回來。叔叔終于擔(dān)心起來,讓我去探情況。我回來后告訴叔叔,佩和他女朋友都不見了。叔叔盯著一桌子的酒瓶,說:再等等。但我們最終等到餐廳打烊也沒等到佩,叔叔只好用自己的錢付了賬。這幾乎花了我們預(yù)用于游玩的數(shù)目的一半。那個夏天我和叔叔不得不在青島的海灘上閑逛了三天后啟程回家。第二天佩沒有在海邊賣烤肉,去他所住的旅店,所查問到的結(jié)果是昨晚他就離開了。叔叔理所當(dāng)然地相當(dāng)憤怒,盡管他并沒有當(dāng)我的面表達(dá)出來,但我能感覺得到他情緒的惡劣。叔叔雖然看起來豪爽,但骨子里都記著事兒。從那時起到現(xiàn)在,他一次也沒再跟我提起過佩這個人。

然而有關(guān)佩這個人的記憶并未從我的腦海里消失。從叔叔的朋友中我能夠得知佩的一些情況:跟叔叔是大學(xué)時期的死黨,讀中文系,畢業(yè)后就跟大家失去了聯(lián)系;符合怪人的一切特征,不合群,左撇子,整日煙不離手。據(jù)說有人見過他戴著袖章,在深圳的交易市場里當(dāng)保安,還有人說他炒股,炒房地產(chǎn),賺了一大筆。但是這些叔叔根本不信,他嗤之以鼻,說:我還見過他在青島賣蛤蟆肉呢!佩當(dāng)時賣的當(dāng)然不是蛤蟆,叔叔故意這么說,顯示出他還記得當(dāng)年的那么一件事。叔叔是屬于早衰的一類,還沒到四十歲頭發(fā)就開始發(fā)白,也逐漸變得健忘,可是對于重要的事情,他一向記得很清楚。叔叔不曾娶妻,我知道有一半的原因是我的緣故。他會煮飯做菜,而且手藝很棒。為了照顧我他犧牲了很多,所幸的是我一向懂事,在成長的過程中并沒給他帶來太多的麻煩,這是叔叔最喜愛我的地方。如果不是這樣,他半開玩笑地對我說,我當(dāng)時把你丟到福利院不管了。

我七歲時成為孤兒。我的父親長期服用含鋰的藥物來控制情緒,但是有一天他終于忍受不住,親手掐死了母親。母親被殺的時候我正在另一間屋里睡午覺,是我的鄰居發(fā)現(xiàn)并報了警,她好心地把父親和母親送走后才回來把我叫醒。她告訴我,我的爸媽在外面有事,臨走前委托她照顧我?guī)滋?。她是個善良的女人,還讓她的寶貝兒子陪我一起玩??墒沁@種施舍終究是有限度的,幾天后她就把我送到福利院,安慰我一番后就走了。我在福利院度過了三個月的旋轉(zhuǎn)木馬般孤寂的時間。后來我唯一的旁系親屬就出現(xiàn)了。我看到叔叔的第一眼就意識到自己跟這個人有著某種聯(lián)系。他當(dāng)時穿了一件綠格子襯衫,腳上蹬著一雙破舊的球鞋,柔軟的短發(fā),戴眼鏡,很斯文。他問我名字我就告訴了他,然后他說,我是你叔叔。我問:叔叔是什么?他很認(rèn)真地解釋給我聽。我說:我一直以為這個稱呼是一種很好吃的餅干。他聽完就笑了,摸摸我的頭說:你喜歡“叔叔”嗎?我看著他不說話。接著他就把我從福利院里帶了出去,拉著我的手。那時我認(rèn)為他擁有全世界最大的手掌。

我的妻子在訂婚期的時候就催我從叔叔家搬了出來。她是一個與香奈兒、計算機、股票、購物、高跟鞋、飛機、洛杉磯(紐約、倫敦、東京以及世界上其他一些難以列舉的大都市以及它們背后所代表的時間)這一類事物相關(guān)的女人。吃口香糖,喝葡萄酒,感到抑郁時會抽一點兒煙。她不想要孩子,做夢都不想。她認(rèn)為生過孩子的女人會毀掉她身上原有的“圣潔感”——一種她所定義的比貞操更可貴的品質(zhì)。她和叔叔相互不喜歡對方,這讓我有時感到為難。結(jié)婚后我每周都會去叔叔家坐一會兒,她很少陪我去,她的說法是沒有時間。每次聊到她的時候我和叔叔的談話就像給下了凝固劑一樣,氣氛馬上變得很怪異。有一次叔叔跟我說:我早就有預(yù)感,這樣的女人不能娶。離了吧,再找一個樸實點的。我說:她不愿意。叔叔冷笑了一聲:我看是你吧,窩囊廢。我不敢應(yīng)聲。我們一杯接著一杯地喝,直到把冰箱里的啤酒都喝光了。后來叔叔才說:你以后別來得這么勤了。我說這怎么行。他說:別擔(dān)心我,實話說吧,我打算娶個老婆。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像說笑。我問他:已經(jīng)有對象了?他點頭,說:下個月。下個月我們就結(jié)婚。

接下來我們得重新提及佩這個人的事情。佩竟然在叔叔結(jié)婚的前夕寄來了禮金和一張賀卡,快遞單上留有一份詳細(xì)的地址。叔叔不敢置信地把那張有佩的筆跡的卡片反復(fù)地端詳了好幾遍,他問我:他怎么會知道?我說:看來他沒忘了你。叔叔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別開玩笑了,他早就應(yīng)該把除他以外的人忘得干干凈凈。他停頓一下然后說:我自己也是這么做的。我表示反對:不,你一直還把他當(dāng)朋友,還在關(guān)注著他。叔叔說你別亂說。我說:你騙不了我。叔叔看了我一眼,說:我不跟你爭這個。你現(xiàn)在比我魁梧,力氣比我大,懂的知識比我多。你現(xiàn)在覺得相較于我越來越有優(yōu)越感了,是不是?叔叔自四十歲開始就有這樣一種哀怨的語氣。他一直試圖用這個來控制住我跟他之間愈發(fā)張裂的縫隙。我每次聽見就會氣憤地用指甲刮得沙發(fā)嘎嘎作響。第二天叔叔沒跟我打招呼就買了張火車票走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地址跨了六個省份,一周后他回來,滿臉的疲憊和沮喪。未過門的嬸嬸以及她娘家的人高興得流下了眼淚,此前他們以為叔叔悔婚逃跑了,焦急得如同家中失了竊。叔叔重新挑了個舉行婚禮的日子,一切低調(diào)從簡,二十年以上的交情一律不請?;榍暗膯紊硪故迨搴臀野衍囬_出城外兩百多公里,在野外的一家加油站停下加油,趁這段時間我們倆走出車子,在草叢中嘩啦啦地解放掉膀胱內(nèi)的尿液。叔叔并不著急回去,他向我要一根煙。剛好只剩一根。我?guī)退c著,他開始笨拙地抽了起來,像含著一根棒棒糖。我是第一次見他抽煙。他還試著模仿我妻子抽煙時的一個怪異動作,把我逗得哈哈大笑。大笑之后陷入沉默,他把煙擰滅后對我說:咱們走吧。我說:你是認(rèn)真的了?他說:當(dāng)然,我不是哈利(厄普代克筆下的主人公),我不會跑掉。

我們凌晨兩點多才回到住處。叔叔洗完澡,再喝完一罐啤酒,就躺下去呼呼大睡。我卻徹夜未眠,用手機不斷地給一位在另一半球的朋友發(fā)短信。天快亮的時候我又洗了個澡,漱口,刮胡子,涂發(fā)膠,站在鏡子前試著伴郎的西裝。試了好幾款都不合意,最后只能選擇其中一種相對比較順眼的款式穿上,沒有再脫下來。過了一會兒叔叔起身,看到穿戴整齊的我,他呆了呆,問他是否睡過頭。我回答說沒有。時間才剛過七點。洗漱完畢叔叔到廚房里煮早飯,他做了山藥粥、煎蛋和涼拌萵苣絲。吃完早餐后打開電視,看了一段早間新聞,然后關(guān)掉,插上游戲機的連接線,叫上我一塊兒玩實況足球。這期間他的電話開始響了起來,但他沒接。估計是新娘打來的,我敢保證她想象不到她的新郎官此時在做什么。最終他手中的AC米蘭擊敗了我的巴薩,整整三次。完后他站起身來催促我:走吧,時間快到了。他說這話時甚至身上穿的還是睡衣。我?guī)兔o他穿好禮服,兩人急匆匆地走出門,我開車。叔叔在車上開始接她的電話,裝作語氣十分輕松。他說他已經(jīng)在路上了,請不要擔(dān)心。為了讓她放心叔叔還讓我跟她打招呼。婚禮預(yù)定在一個度假村的草坪上舉行,我們到達(dá)時遲到了十五分鐘,主持人已經(jīng)因為炎熱而脫掉了那頂可笑的小禮帽。叔叔從我身邊走過去,牽起了新娘的手,然后向大家點頭致意。妻子已經(jīng)在來賓席上坐著了,不斷地朝我招手。她的神態(tài)讓我聯(lián)想起一只快樂的小山羊。我走到她身邊的空位置上坐下,問她:你為什么看起來這么高興?她奇怪地反問說有嗎。我便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不再說話。

宣誓完畢后叔叔吻了新娘。那個可憐的小女人已經(jīng)哭得梨花帶雨說不出話來了??腿藗冃[一番,接著擁擠著到臺前去分幾只蔥絲烤鴨。我坐著沒動,妻子給我拿了一份,我沒有食欲,就讓她吃了。我環(huán)目四顧,發(fā)現(xiàn)座位的斜上方坐著一位戴著墨鏡的人,我第一時間以為他是新娘那邊的朋友,可是越看越覺得熟悉。那人的臉偶爾朝向我這邊,但看不到他的眼神。過了一會兒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請他借步說話。他便跟著我走到一旁去。我問他:你怎么還是來了?這個人就是佩。他說我不知道,他盯著我的西服看了好久,接著說:我想跟你叔叔碰碰面。我說:他可能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佩沉思了片刻,指著自己的肺的位置跟我說:我這里出了問題。我馬上意識到他話里的意思,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佩的頭頂幾乎全禿了,眼睛還是藏在墨鏡里,但能感覺得出他情感的變化。他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說:我本來不想來,可是后來又臨時改了主意。我說:你該早跟我聯(lián)系才對。佩搖了搖頭,然后把話題轉(zhuǎn)到叔叔身上:他看起來精神不錯。我朝叔叔的方向看去,這時他正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說:是啊,他那套禮服是我親自給他挑的。佩露出了一絲笑容,說:但是你們不能老像以前那樣了。我嗯了一聲,像是一張老舊的唱片卡住了碟。請來的一支管弦樂隊開始奏起了室內(nèi)樂,其中莫扎特的四重奏

是我安排演出的。周圍的人群仍然很熱鬧,蘇格蘭風(fēng)笛嗚嗚咽咽的聲音像是干皺的柿子皮傳到耳朵里。我看到叔叔正在向我走來。剛才叫你呢,他跟我說,你剛才在跟誰說話?這時佩已經(jīng)悄悄地走開了。

佩跟我此前已經(jīng)見過三次,第一次是我八歲的時候,這個不必再提;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最近幾年的事情。那時我剛跟前女友分手(叔叔很喜歡她),又辭了原先的工作,整個人都空了下來。叔叔建議我去外邊走走。于是我買了到濟州島的機票。我挑的住處無論是位置和價格都相當(dāng)不錯,陽光充足,打開窗就能看見海灘上那些排列成隊的石頭。距住處東側(cè)幾百米就有一家酒館,也賣品類不多的韓國菜。酒館里常年有人,但不擁擠。每天都有生意可做,晚上十一點前打烊。我?guī)缀趺刻於既?,一般是午后或者夜晚,喝了點兒酒后就在外面的橘子樹吊床上休息。佩那時也在酒館活動,但一開始我們相互不認(rèn)識。他經(jīng)常戴著墨鏡,身上老穿著貌似某個組織訂制的特別T恤,具有十足的神秘感。我每次去酒館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在酒館有固定的座位,靠窗的角落,一個人慢吞吞地喝酒、看報、玩手機。但真正讓我留意起這個人是那次他跟別人發(fā)生了爭吵以后。與他爭吵的另一個人戴了頂鴨舌帽,聲音蒼老,似乎跟他是相識。兩人坐下沒多久就語言不合,聲音逐漸增大。他說話時食指頻繁的動作令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人。后來他走出去抽煙,我也跟了出去,暗中觀察了他一會兒。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感覺他的身份越來越明晰,但我沒有任何舉動(上前去跟他打招呼什么的)。又過了幾天,午后,我在吊床上讀書時,他卻出乎意料地過來跟我說話。他問我讀的是什么,我把書的封面給他看:羅伯特·穆齊尓的《沒有個性的人》。被人忽視的大師,他說,然后問我是否喜歡卡夫卡。我說:當(dāng)然。我們聊起現(xiàn)代主義,尤金·奧尼爾、艾特瑪托夫和博爾赫斯。他認(rèn)為蒲松齡也可歸入魔幻現(xiàn)實一類,而普魯斯特則與往大海里撒尿的老嫗無異。后來我們放棄了文學(xué)的辯論時,他問了我名字,接著自我介紹。我說:我認(rèn)識你。他感到很驚奇:怎么可能!我說我上次見到你是在十多年前,他覺得更不可思議了,以為我在開玩笑。于是我問他是否在青島賣過穿山甲,并提及了叔叔的名字。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思索了片刻,說:啊,我記起來了,你是那個小孩,你是他侄兒,你當(dāng)時是多少歲來著?我回答:八歲。他點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我以為他要問我叔叔的事情,但他就是沒開口。我們那天的談話止于下午三點左右,有人來找他,他跟我說回頭再見。

第二天我去酒館,他比我晚到,徑直在我對面坐下。滿臉疲憊的神態(tài)。他說他今天就要走了,特地來跟我說聲。我問他去哪兒,他說了幾個南美國家的名字。我說:去這么多地方游玩得花費不少吧。他笑了,說:我可不是去玩的,是工作上需要。我問:什么工作?他指了指身上T恤上的一行英文字母說:就是這個。Hugthesea(擁抱海洋)——我覺得那是某個環(huán)保組織的標(biāo)語。他告訴我它的確切名稱:埃斯佩蘭薩(西語:希望),本部在阿根廷,是一個倡導(dǎo)保護(hù)海洋生態(tài)的義務(wù)性組織。我從未聽說過這種類型的工作,便問了他幾個問題。他耐心地一一回答。他還跟我提及了在大海里的驚險經(jīng)歷,那次他們幾個人困在距離秘魯兩百海里的小島上,還差點給鯊魚群吞了。就算講到最可怕的鏡頭時他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仿佛在談?wù)撝患c他無關(guān)的事情。他在這個過程中一共抽了六根煙,到最后一根的時候,他咳嗽了幾下,說:最后一個問題,問吧。我想了想,然后問他十多年前為什么不辭而別,這大概是我叔叔最想知道的問題。他愣了一下,開始猛地抽煙,他似乎也在思索著原因。之后他告訴我:那天晚上他父親去世了,死因是支氣管癌。他得知消息后心情一落千丈,急著回去奔喪;后來他才想起應(yīng)該和叔叔告別,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他問我:你叔叔還記著這件事嗎?我點了點頭。他沉默了一陣,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沒說。這時他最后一根煙也點完了,他站起身來與我告別。他轉(zhuǎn)身后我心想可能以后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了,可是他突然又走回來,問我要電話。我感到十分驚奇,把電話寫在一張紙上給了他。他接過去掃了一眼,然后放進(jìn)口袋里。我會聯(lián)系你的,他說。

我以為他說的是客套語,可是沒想到半年后他果真來了電話。他說我想見你,問我在哪兒。當(dāng)時我正在義烏的一家運輸公司工作。他問我能不能去杭州,我說可以,于是我們約好在杭州見面。重逢后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像蒼老了五十歲:沒戴墨鏡,顯露出因缺乏睡眠而充血的眼球;頭發(fā)又硬又亂;胡子也沒剃,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狄更斯的晚年像。他見到我很高興,堅持要與我同游一趟西湖。我問他這半年來的情況,他的說法是有好有壞,但我能瞧得出肯定不輕松。我們邊走邊聊,他依舊有著很大的煙癮。他問我近來讀什么書,我說了圈內(nèi)新興的幾個作家的名字,他臉上隨即泛起了一絲冷笑,說了一句:冒出來的必定遭到捕殺,而幸存者都在海底。我問他這句話的意思,他說這是他們之間流行的一個說法。他問我捕過魚嗎,我說少年時期捕過。一到秋天,水草鮮肥的甩灣子里就簇集著大量的魚群,光著腳丫站在石頭上,用特制的鉤狀魚叉,一叉一個準(zhǔn)。以前鄉(xiāng)下流行著這種方法。他點了點頭,說:普通的魚有腮,它們在水里就可以呼吸,而鯨魚不是魚,必須每隔一段時間從海底里冒出來。這時捕鯨者的機會就來了。我說:他們是怎樣抓住鯨魚的?佩回答:也是用魚叉,威力奇大,裝在炮管里面,發(fā)射后能深刺進(jìn)去,同時叉頭還能張開,牢牢釘住魚身。我說:你們的工作就是阻止他們捕殺?佩沒有立即回答,環(huán)視了一遍四周,嘆了口氣,說:這不是我們的工作,孩子,這是我們的義務(wù)。從他眼神里我看到了衰敗和無奈。我知道這就是他來找我的原因。他接著說:一個月前,我們幾個乘著船在南極海域碰上了日本的捕鯨船,我們試圖阻止,但最終失敗了。我說:你們有過交鋒?他搖搖頭,說:對方很有心計。船長笑瞇瞇的像個溫和派,根本沒跟我們正面對抗過。他使我們放松了警惕,然后趁機捕殺。等我們發(fā)現(xiàn)后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條巨大的抹香鯨,大概頭部就有三輛卡車那么大。佩邊說邊給我象征性地比畫著。他們拖著它走了十幾公里,直到它徹底斷氣,海面上留下了一條橘紅色的彩帶。佩用了一個諷刺性的喻體。佩接著說下去:后來我們在海上又遇上了這群日本人。當(dāng)時是晚上,我靠近他們船,要求上去談話。他們沒有拒絕。我登上他們的船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在搞慶功宴。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給我遞來一杯酒,我把酒杯拍掉在地板上。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我說我要見你們船長。日本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一陣子,那個偽善者才走過來,用生硬的英語請我到隔壁去說話。我們坐下后我直接就斥責(zé)他的殺戮行為,而他搬來了一套不知是自然主義還是禪宗的理論為自己辯護(hù)。那個日本人認(rèn)為,在大海上遇見一只呼吸的鯨魚就像蘋果砸中牛頓那樣具有偶然性,這本身要具有時間、地點、行動元三者的一致。因此換個角度來說,鯨魚,包括世界萬物,都具有某種選擇死亡的傾向。我當(dāng)然無法接受這樣的辯解,憤怒地沖出去踢翻了幾張桌子,酒杯餐盤摔落了一地。他們幾個人要抓住我,我跑到甲板上,然后跳進(jìn)海里。黑暗的海水冰凍刺骨。我的水性很好,沒多久同伴就把我接上船去。日本人用嘲笑回應(yīng)我們,當(dāng)即開足馬力揚長而去。毫無疑問,佩說,這次行動以徹底失敗告終。他用力地彈去手里的煙灰,以此來作為故事講述的結(jié)尾。他問我怎么看。我說我覺得他當(dāng)時的舉動不夠理智。他說:有時候理智不由一個人決定。

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繞著西湖走了一圈。他走到一棵垂柳旁邊(手肘支在樹干上面)歇息。此時我決定跟他說起一件事。我叔叔相當(dāng)于我的父親,我說,你知道的。佩點了點頭。你知道我父母的事情嗎,我問。佩回答說:你叔叔跟我提過。我說:我的親生父親直到我二十歲時才在醫(yī)院里死掉。在他生前我和叔叔每年都會去看他。他每次都坐在玻璃窗里面,身上穿著病服,頭發(fā)都剃掉了,表情看起來就像木偶戲里的角色。他認(rèn)得我,還能跟我說話。后來他死了,醫(yī)院通知了我們,我們馬上趕到醫(yī)院,那次我們見到的是一具尸體。叔叔不讓我看他的臉,但我堅持掀開布條看他最后一眼。他的臉色灰蒙蒙的,像塑料。我和叔叔陪著他到殯儀館,最后他變成了一搓灰。人死后都得是那個樣子,我說。佩緊接著說:你父親知道她的過去嗎?我是指,你母親的逝世。我說誰知道呢,他一直是個糊涂人。佩不再說話,眼睛緊盯著湖面上的游輪。這時我突然向他靠上去,胸口壓住了他的肩膀。他感覺到了古怪,將頭向一側(cè)微微傾斜。他說你怎么了?我湊在他耳旁跟他說:其實真正殺死我父母的兇手是我。他驚疑地看我一眼,然后問我原因。我說:我父親,常年罹患著精神上的病癥。后來他的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每天要靠藥物來維持正常。而我母親則是給他服藥的那位。那天我把喂給父親的藥換成了別的東西,就這么簡單。父親發(fā)作起來,掐死了母親。當(dāng)時我在另一間屋,清清楚楚地聽見母親的掙扎,但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佩打斷了我:這是惡作劇?我說:我不知道。是我母親讓我這么做的。她讓我演練過幾遍,并告誡我在另一間屋里反鎖上房門,無論如何也不要出來。佩說:你那時候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我說:結(jié)果都是她的安排。佩說:她甚至安排了你叔叔來收養(yǎng)你?我說:我不知道。佩不敢置信地?fù)u著頭,他的食指又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他說:令堂真是個奇人。我看著他沒說什么。他又說:謝謝你跟我分享這個秘密。你叔叔知道這件事?我說:當(dāng)然不會。

隨后佩和我停止了交談,因為我們都感覺肚子餓了。但我跟他都沒有一起聚餐的意思。我們走出景區(qū),走進(jìn)地鐵里。我要趕到火車站去,而他留在杭州跟另外一位朋友見面。我們最終在一處地鐵線的轉(zhuǎn)換點處告別。臨別前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腰間,說:孩子,再見。接著又說了一句:替我向你叔叔問好。這時我看到他眼睛里溢出了淚水。

之后過了幾年,我們再沒聯(lián)系過。然而叔叔結(jié)婚的消息,我覺得有必要讓他知道。于是我按照上次他打給我時來電顯示的號碼撥了過去。電話打通了,可是沒人接。我接著打第二次,過了很久之后才傳來一個女聲。她問我是誰。我說我找佩。隨即她停頓了幾秒,我能聽見那頭她的呼吸。她說你等一會兒。她走開時高跟鞋敲地板的聲響。有一個男人在說話。兩人在交談。男人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在不斷地罵著臟話,確切無誤是佩的聲音。我以為他要來接電話,但最后還是那個女的,她跟我說對不起,佩不在這兒,有什么事情需要她轉(zhuǎn)達(dá)的?我說我知道他在那里,讓他接電話。他認(rèn)識我是誰。她說你搞錯了。我這時忍不住了,大聲跟她說:把電話給他!她卻突然哭了起來,抽抽搭搭地說了一句:你們把他害的還不夠慘嗎?然后她掛了電話。

最后我不得已給他發(fā)了條短信,說明了我的身份和叔叔的婚事,并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很快就回復(fù)我:我明白了。謝謝!一切安好。我繼續(xù)發(fā)信息問他到時能不能來,他說他會考慮的。我說要是你能來,叔叔會很高興。但他沒再回復(fù)我。結(jié)果婚禮前夕叔叔收到了他寄來的禮物。我又給他打電話,這次是他接。我直接問他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打算不來了?他沉默了一陣子,跟我說抱歉。他的聲音又比記憶中蒼老了幾倍。我問他上次那位女士是誰。他說是他女友。我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什么工作,他一概不打算作答。我說:你為什么總是一個人?為什么總是不肯跟別人分享你的生活?他在電話那頭開始拼命地咳嗽,很嚇人。我擔(dān)心了起來,你沒事吧?他平復(fù)之后安慰我:沒事,孩子。我不想麻煩你。我說沒人想要麻煩別人,只是要愛自己。佩思索了一會兒,然后向我透露了一些他的情況。從他口中我得知他早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環(huán)保組織,又換了幾份工作,搬幾次家,現(xiàn)在賦閑在家里。他現(xiàn)任的女朋友養(yǎng)著他。我看得出他對這個事實感到痛恨和可恥。那時我已經(jīng)隱約猜測到他的健康狀況出了問題,由于他那瘋狂的煙癮。但我沒問他,因為我知道他不會跟我在電話里聊這個。我說叔叔的婚期要延后了。他問為什么。我說他去找了你,按照你給他的賀卡上面的地址。他聽完不知是笑還是咳嗽,說:他為何這么笨!你應(yīng)該攔著他。我說他壓根沒跟我商量,自己一個人悄悄走了。佩不再說話。我以為他離開了,叫了一聲喂,你還在嗎。他說在。緊接著是咳痰的聲音。我說等新的婚期定下來我會告訴你的。他說好,然后我們就結(jié)束了通話。

盡管后來我把叔叔婚禮的一切詳細(xì)信息都告訴了他,但我并不指望他能到場。不過最終他還是戴著墨鏡來了。他的樣子已經(jīng)全變了,連我都幾乎認(rèn)不出來,何況是叔叔。佩在叔叔找我聊天的時候閃到了一邊,他走路的樣子就跟鼴鼠差不多。叔叔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問我他是誰。我說是一個故交。叔叔并不信,但我立即把話題轉(zhuǎn)移開去,問他對這次婚禮的感受如何。事實上這場婚禮的形式以及程序都是我一手策劃安排的。叔叔用手拍拍我說干得不錯。我們站著聊了別的什么,披著白紗的新娘也走了過來,她個子不高,體態(tài)壯實,手中端著有香檳的盤子。新娘已經(jīng)摘掉了頭上戴的花冠,臉上的妝剛才哭成了一團花。她興致勃勃地跟我們干杯。這時我回頭往妻子那邊看去,她不知什么時候跟佩坐在了一起。佩似乎說了什么正讓她笑得前仰后合。過了一會兒她甚至親手把佩的墨鏡慢吞吞地取了下來,端詳著佩的眼睛。佩一動不動地任她動作。我看著妻子,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要當(dāng)場把她干翻的沖動。沒多久佩把墨鏡取回來戴上,又跟她說了幾句,就離開了。我端著酒杯走到妻子旁邊,在佩剛才的位置上坐下。我問她,你認(rèn)識剛才那個人嗎。她奇怪地看著我說:不是你的朋友嗎?我說:沒錯。但是我的意思是,你們聊了什么?她笑了起來:我們在聊你啊。我說聊我什么。她用手指摸著下巴,做出思考的樣子,然后說:他跟我說了你八歲時吃西餐的模樣。他說你當(dāng)時吃得像只猴子。她說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婚禮一直持續(xù)到午后。本來晴朗的天色突然翻臉,太陽失去了蹤影。賓客們已經(jīng)開始討論下雨的可能性。我跟叔叔商量著是否要結(jié)束這場婚禮,他同意了。最后一件事是他當(dāng)著眾人的面發(fā)表一番講話。這是他向我提出的唯一要求。當(dāng)他站在大家面前時,我奇怪地覺得他就像幾個世紀(jì)前出現(xiàn)在博覽會上的美洲土著。佩就站在我的對面,一直出神地盯著叔叔。我以為這兩個人再也沒有機會說話了。叔叔開口說了一個字,我——他的聲音馬上啞了下去。大家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時佩突然大聲地說了一句:你為什么不讀一首詩呢?他幾乎是扯著喉嚨喊出來的。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他手里高舉著一本書,準(zhǔn)確地來說是一本詩集。叔叔盯著佩,片刻后才驚呼道:啊,原來是你。佩把墨鏡摘下來,說沒錯,是我。我可以走上去嗎?叔叔說:當(dāng)然可以,快過來!于是人們給佩讓出了一條過道。佩依舊像只鼴鼠似的丑陋地走上前去。叔叔把書接過去,同時另一只手與佩交握。那一瞬間我仿佛聽見了某種東西消弭的聲音。叔叔把書翻開,那是一本舊書,上面是叔叔、佩和另外幾個人以前寫的詩。當(dāng)時他們都還是潛藏在海底的幼鯨。叔叔大聲朗讀了幾首佩的詩。然后他把詩集交到佩手里,佩又讀了幾首叔叔的詩作。有些賓客已經(jīng)不耐煩地走開了。這時叔叔和佩走到一邊去講話,不管我怎么叫,他們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別人了。那天下午我就站在那里看著他們聊了幾個小時,老天雖然昏暗,卻最終沒有降下雨來。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佩那位濃艷動人的女友,以及佩上次與我告別時眼睛里溢出的淚水。我看著他們,感覺自己仿佛還是那個八歲的孩子。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在青島海灘上的那個炎熱而溫柔的夜晚。

索耳,原名何星輝,1992年10月出生,廣東人?,F(xiàn)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研究生,作品見于《長江文藝》《芙蓉》《當(dāng)代小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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