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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之夜

2015-11-18 10:35:49韓國金息
西部 2015年3期
關鍵詞:胡同丈夫

[韓國] 金息 著

尹美花譯

1

古銅色的洋鐵提桶里正熬著一堆鴨骨。鴨骨里熬出的黃白油脂凝成油膜,像炕油紙一般浮在上面的時候,客廳和廚房漸漸籠罩在昏暗里。這時,廚房對面緊閉的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位老人走出來,動作像原地踏步似地轉向玄關方向,然后拖沓著兩腳走起來。也許是因為昂著頭,老人的身體像懸在空中一樣忽悠忽悠地晃著。好像玄關門開了,一瞬間老人像被抹掉了似地消失在門外。

幾乎在玄關門自動合上的同時,英淑從餐桌前的椅子上嗖一下起身了。她打開了廚房的日光燈開關。

煤氣灶的火擰到了最小,黏稠的鴨骨湯在提桶里執(zhí)拗地熬著,跟老人一天一天茍活的這寂寥而又無休無止的日子一樣。老人整天蝸居在家里,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熬鴨骨和抄寫名人傳記或者《圣經》什么的,要么就是看電視新聞。天色漸漸黑下來的時候,老人就會無聲無息地踱出家門去散步。

老人散步的時間并不長,一個小時左右,頂多在附近的胡同里逛一逛就會回來。離家不遠處有一個社區(qū)公園,可老人好像不去那里。英淑曉得老人為什么非要徘徊在迂回而嘈雜的胡同里,那是因為要撿一些人家丟棄的家什,在老人眼里還有用處的廢品。撿來舊貨老人從來不給別人看,像珍藏似地整整齊齊地碼在自己小屋的單門立柜里。好像它們是隨葬品,將要跟他死后皺巴干枯的肉體一起埋入地下似的。她想象著老人躺在電風扇、相框、鐘表、花盆等等破爛雜貨里進入永恒睡眠的模樣,甚至聳了聳肩膀又搖了搖頭。

她瞟了一下玄關,用湯匙在提桶里攪了攪。凝結的油膜像撕開的炕油紙一樣裂開了,熬得焦黃甚至發(fā)青的湯水里,肋骨、頸骨和脊椎底骨一類,耍潑謾罵般地上下翻滾。她用湯匙使勁兒按了按這些骨頭,待骨頭沉到提桶底之后,舀起一勺鴨骨湯。她呆呆地凝視著湯匙里的湯汁,老人的兩眼浮現在湯汁里,好像老人渾濁的瞳仁淚汪汪地浸在這湯匙里。她感覺這雙眸子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像扔一樣把湯匙丟在提桶里。

老人究竟從哪兒弄來這么些鴨骨頭呢?這些剝光了肉、零碎、瘦骨嶙峋甚至丑陋的骨頭。

說不定是從“玉泉鴨餐館”弄來的……

她冒出這種念頭也是事出有因的。去年冬天,她和老人去過這家餐館,在老人七十三歲生日那天請他吃了清水鴨。當時丈夫正好出差,小姑子也有事沒來,她作為兒媳只好一個人給老人慶生。雖然早上煮了海帶湯,但是再擺一桌生日宴席又有點那個,干脆跟老人一起去這家餐館吃飯。介紹這家餐館的人正是她的親媽。用粉碎機磨碎了山藥,放一起用清水煮出的清水鴨,盛在小鍋那么大的陶罐里端了上來。這家餐館很有名,到了周末不預定就沒有位子?!奥犝f十幾年前翻修了一座快塌下來的破房子,開了這個小店兒,如今簡直發(fā)大財了。吃完清水鴨,還會端上來一份盛在竹制食籮里的黏米飯,聽說那飯也特別好吃?!蹦翘觳皇侵苣﹨s沒了空座,老人和英淑只得爬到閣樓上吃清水鴨了。老人像餓壞了的餓死鬼一樣,舀著黏糊糊的山藥湯像喝米糊一般大口大口喝起來。老人躬著身子就像用肩膀支撐著低矮的棚頂一樣。也許是因為老人的緣故,她有點兒倒胃口,似乎清水鴨難吃到不能下咽了。她舀著免費的腌蘿卜泡菜湯,提前要了黏米飯吃了。她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為了結賬翻出信用卡遞過去時,餐館的女主人突然問道:“是你父親還是老公公,看來你得經常買清水鴨孝敬了?!?/p>

“……?”

“他問,能不能要一些鴨骨頭?!辈宛^的女主人瞟了一眼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店門旁的老人說道。

“鴨子……骨嗎?”

“可不是嘛?!?/p>

“為什么要鴨骨……?”

“啥為啥呀?就算骨頭也想熬點兒湯喝唄?!?/p>

餐館女人的表情好像在說某種丟人的事,令她也惶惑不安起來。她像受到侮辱似地轉身出了餐館。

她覺得老人就是從這家餐館要來的這些鴨骨頭。懇求那個右眉毛下長了一個痣疣的女人……如果不是,老人三天兩頭上哪兒弄一堆鴨骨頭啊。

客廳的鐘指向了七點。估計丈夫八點左右回來。下午四點左右丈夫打來電話的時候,老人正獨自坐在飯桌前舀鴨骨湯喝。老人不停地舀著只放了粗鹽調味的鴨骨湯喝,似乎那湯是長生不老的補藥。她問晚飯怎么吃,丈夫說回來吃。

飯和湯都是早上吃剩的。她從冰箱里取出還能吃的小菜,擺上飯桌。所謂小菜也只有炒魚粉、拌黃瓜泡菜和炒魷魚絲。一個多星期前在咸菜鋪買的黃瓜泡菜都打蔫了。如果沒有老人的話,就能約丈夫在地鐵站附近見面,吃一碗刀削面了……她還想吃蒸香辣魚。她心煩意亂地煎了一條鮐魚,打了四枚雞蛋草草做了煎雞蛋。簡單熱一下菠菜大醬湯,湯里別說花蛤,連土豆和蔥都沒放。當她準備這些晚飯的時候,提桶里的鴨骨還在不停地熬著。熬鴨骨的味道和煎咸鮐魚的氣味兒混在一起,不止廚房,飄滿了整個房子,甚至陽臺和浴室。

站了有三十分鐘了吧。她感覺腿和腳都腫了,感覺腳丫子像水族館里的海腸一樣腫脹起來。她把屁股搭在餐椅上調整呼吸?,F在是懷孕第七個月。五個月的時候,醫(yī)生悄悄暗示她:胎兒是男孩兒。當時丈夫出差不在家,所以這件事情最早透露給了老公公。老人只有丈夫一個兒子,而且老人自己也只有姐姐和妹妹,是世世代代稀罕男孩兒的人家。她想老人當然會比期待孫女更期待孫子,心里會感覺慶幸和欣慰,畢竟是傳宗接代的孫子啊。

“說是兒子啊。”

“……?”

“我是說肚子里的孩子?!?/p>

“是嗎……”

老人只有這一句話。就算他一向沉默寡言,怎么能如此冷淡啊。又不是別人家的兒媳懷了孕……甚至從沒拎回來一次像樣兒的水果。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老人也從沒問過她什么時候生。算了,我這么孕吐的時候還整天熬鴨骨……她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孕吐很嚴重,她認為就是因為熬鴨骨的味道。她在充滿鴨骨味兒的屋里一口水都咽不下去。不清楚是不是因為喝了那么多鴨骨湯,老人的臉逐漸潤澤起來,而她卻像鐵桿一樣越來越瘦。甚至有一次覺得實在沒法呼吸,就逃回娘家住了半個月才回來。

“聽說呀,比起單身婆婆,單身老公公更難侍候。”

結婚前母親就因為這個理由不太中意女婿。

“我們會員當中有個住三扶公寓的人。二女兒出嫁后侍候獨身的老公公,因為又耍酒瘋又碎嘴,差點兒鬧離婚了。都在離婚申請書上蓋好章遞給丈夫,他才把老頭兒送進養(yǎng)老院吶?!?/p>

她說老人滴酒不沾而且正經又寡言,當時還勸母親別顧忌和擔心??墒墙Y婚才過兩年,老人就變成了令她無法揣摩的陰險老頭兒。

“媽,我才明白千丈水易測人心難測這話的意思了?!?/p>

“不管俗話還是什么,凡是老話有一句錯的嗎?”

“就是嘛?!?/p>

“等著瞧吧。這些老話以后會越來越像釘子一樣釘進你骨子里。等這些老話都釘在骨頭上,嘩嘩淌出像血一樣的銹水,那時候你才會懂事吧。這可說不定???沒準兒真有人把鼻子塞進洗碗水里淹死吶?!?/p>

“哪怕老爺子給我買過一個西瓜,不,哪怕買來一個拳頭丁點兒的香瓜,我也不會這么討厭他了?!?/p>

在娘家的那段日子里,她在背后說老人壞話,以此來減輕妊娠反應帶來的壓力。當她好不容易穩(wěn)住了孕吐回到家里的時候,連屋里的壁紙都被熬鴨骨的味道浸透了,碗筷、抹布、洗碗刷也不例外。提桶里還在熬鴨骨,老人在小屋里抄書也不往外看一眼。她收拾東西回娘家時老人正在抄寫甘地傳記,這會兒在抄寫托爾斯泰的傳記。連小學都沒畢業(yè)的老頭,對甘地和托爾斯泰能了解多少啊,又不是練習寫字,這樣寒酸地不分晝夜抄寫那些干什么。她這才發(fā)現老人抄寫的一本又一本傳記也是從街上撿來的。有一天,老人撿來將近二十多本的傳記全集,擺在客廳里用抹布擦灰。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白蟲子在泛黃的紙上爬來爬去,而且到處都是斑駁的霉斑。

老人快要回來了……今天又會拎著什么破爛進來呢?

2

八點已經過了,丈夫還沒回來。晚上出去散步的老人也一樣。丈夫就不提了,老人早該回來了。老人離家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

丈夫經常比說好的時間回來得晚,經常毫無理由地晚兩三個小時回家。丈夫是墨水生產企業(yè)的營銷人員,經常會突然有這樣那樣的應酬。兩天前也是,丈夫說好了再晚也不會超過九點,但是將近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

把煎得干巴巴的鮐魚盛進碟子的工夫,傳來爬樓梯的腳步聲。隨后不知道哪一家傳來開關房門的動靜。她把鮐魚碟子放在飯桌上。

是202號的女人回來了?

她關掉了架著菠菜醬湯的煤氣灶。蔫軟發(fā)黑的菠菜們在黃色醬湯里像舌頭一樣翻滾。她撈起一根菠菜放進嘴里,菠菜令人窒息般纏在舌頭上,她好不容易咽下,抬頭望了望客廳的鐘表。

她在等丈夫和老人,可是更盼著202號的女人回家。除了在走廊樓梯上見過幾次面,連招呼都沒打過。她等待那女人,是因為前一天從老人那里聽到了一件離奇事。

“樓下的媳婦,明晚會送來三十萬塊錢(譯者注:1萬韓元=約60元人民幣)。”

樓下就是202號。

“我借給那家媳婦三十萬。我叫她把錢還給你?!?/p>

“給我嗎?”

“她說明晚還錢。”

“可為什么還給我……?”

“她說一定還……嗯,一定……”

“……”

“收到那筆錢,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吧?!?/p>

說完,老人出去散步了。202號的女人,老人能見過幾次面啊,居然借了三十萬。她一邊納悶,一邊又為這筆意外收入暗暗竊喜。自從懷孕以后,每個月都是赤字??鄢吭轮С龅谋kU金和定額存款、水電氣費什么的,生活費總是緊巴巴的。大上個月因為做了醫(yī)療保險不報銷的羊水檢查,甚至辦了一張透支存折。不過老人哪來的三十萬借給202號的女人呢?老人是不是藏了一筆他兒子都不知道的錢呢?丈夫沒有背著她給老人零花錢,老人過得也可以。倒也是,不抽煙也不喝酒,也沒什么地方花錢。老人也不是喜歡到處游玩兒的人。可能老人也沒什么朋友,她從沒見過老人跟什么人通電話,甚至跟住在水原的女兒也從來不打電話。

老人平時跟202號的女人熟悉到什么程度呢,能一下子借三十萬?可是以老人的性格來看,不太可能。連我這兒媳婦老人也不怎么搭話,更何況202號的女人好像在上班,白天都不在家。雖然住在一個樓里,她跟202號的女人沒怎么說過話。年齡大約四十歲靠后,跟丈夫和兩個女兒住一起,除此以外幾乎沒什么了解。可也是,本來就揣摩不透……她覺得老人對這樓里的人了如指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們都怎么過日子,只是裝作不知道裝瘋賣傻而已。

老人甚至知道我在偷偷倒掉熬出來的鴨湯,不是也裝作不知道嘛。他明明見過我用湯勺把湯倒在洗碗槽里……讓她感到怪異而且百思不解的是,老人竟然沒向他兒子告發(fā)這件事,這更令她心煩意亂到無法忍受。老人裝聾作啞的事哪止這些呢?我把他的衣服單獨塞進洗衣機里分開洗,他用過坐便器后我就大量噴灑消毒水刷洗坐便器。這些事兒他都知道只是假裝不知道吧。

她突然想起老人搬到她家已經快兩年了。老人從沒得過什么小病,突然中風倒下后只能服侍著一起過了。住院期間恢復得還算快,但是老人說話和行動跟以前比起來又結巴又慢吞吞。當時丈夫賣掉了老人獨居的小型公寓,把錢投資到股票和基金,才八個來月就幾乎全賠光了。當時正流行投資基金,所以急著賣房,比市場價低三四百萬賣掉的那間公寓,幾乎是老人全部的財產。不管愿意不愿意,她只能跟老人同住一套公寓了。

她下意識地聳了聳僵硬的肩膀,回頭掃了一眼。因為她有種錯覺,似乎老人站在背后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睡午覺的時候也時常突然驚醒,因為感覺老人正在直勾勾地俯視她。洗刷碗筷的時候、打開吸塵器的時候、在陽臺晾衣服的時候、看電視或報紙的時候也要掃一眼……

形成這種習慣也是事出有因。

老人搬進來將近一年,那天丈夫說好了八點左右就回來,九點多了也沒見回來。她只能一個人跟老人相對而坐吃飯。她驀地一抬頭,老人正直勾勾地盯著她。

“怎么了?”

“……”

“為什么這樣……”

“……”

“問您為什么這樣看我呢?”

但是老人緊閉著嘴唇呆呆地望著她。老人也沒怎么樣,她卻陷入了一種陌生而奇怪的恐懼。然而她無法清晰地說明那究竟是什么。

反正有過那件事以后,她絕對不和老人單獨吃飯。丈夫回來晚的時候,她擺好飯桌就躲進自己的房間,等老人吃完飯她才出來獨自吃飯。老人似乎也覺得一個人吃飯比較舒服,吃完飯后就悄悄鉆回小房間,而且在她吃完之前絕對不會出來。丈夫偶爾下班回來早的時候,就和老人圍在一張餐桌上像什么事都沒有一樣。

雖然病情有了明顯好轉,但老人還是中風患者。她好幾次看到老人喝鴨骨湯的時候,握勺子的右手瑟瑟顫抖。老人的右手抖得厲害,好不容易舀上來一湯匙,從勺沿撲簌簌地往下淌鴨湯。她只裝作沒看到。從熱氣蒸騰的提桶里一湯匙一湯匙地舀出鴨湯,對于老人來說跟搬一張張又大又沉的磚頭一樣累。即使如此她也從來沒把鴨湯盛到老人面前。

如果老人再次倒下可怎么辦?我不會又要照顧新生兒,又要看護中風的老人吧。

可是202號的女人為什么還不來還錢呢?不會忘了還三十萬元這碼事了吧。她漸漸焦躁不安起來,似乎借出三十萬元錢的人不是老人而是她。

講好了還給我的,那就是我的錢!

她甚至已經想好怎么花這三十萬了。她想買一個裝新生兒尿布和衣物的屜柜。三十萬元錢能買一個像樣兒的屜柜了。

客廳的鐘表這么快就指向九點了。一想到大家都回家的時間里,一個人徘徊在胡同里的老人,她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大約一個月前,她從美發(fā)店回來的時候,在家附近的胡同里遇見了獨自走路的老人。偏偏遇見了老人的背影……在密密麻麻的擠滿多戶型住房的胡同,那種每戶門口都堆滿垃圾、電線像羅網一樣遮天蔽日的胡同里。

那天,她把從姑娘時節(jié)開始留的長發(fā)剪成了短發(fā)。丈夫曾說被她的頭發(fā)迷住了。她的頭發(fā)本來又長又潤澤,如今要梳頭的時候,頭發(fā)上就會散發(fā)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膻味兒,似乎在鴨骨湯里泡過一樣。她忍無可忍,立即拎起錢包來到美發(fā)店。當頭發(fā)咔嚓咔嚓剪下來的時候,她一邊直愣愣地盯著鏡子一邊埋怨老人。雖然仔細一想,剪頭發(fā)并不僅僅因為老人,不僅僅因為滲入頭發(fā)上的熬鴨骨的味道。因為天氣越來越熱,她也感覺到又長又密的頭發(fā)很不舒服。挺著大肚子蹲下來洗頭發(fā)也很吃力。還沒生小孩呢,頭發(fā)就好像比以前掉了很多。從美發(fā)店出來后,她在旁邊的小吃店吃了一碗小蘿卜面條,回來的路上遇見了老人。

老人拖著雙腳走在像用醬油煮過的牛蒡一般的胡同,像劃船槳一樣掙扎揮舞著左臂。跟左臂十分夸張的擺動不同,右臂懸在空中呈四十五度角,像假肢一樣僵硬。老人急促地邁著腳步,她有些忐忑不安,怕老人這樣走下去會朝前栽倒。老人的兩只腳不停地交叉邁步,也許是因為步幅窄,步伐非常非常慢。她隔著五六步的距離慢慢跟著,實在忍不住了,到底還是匆匆加快了步子像沒看見似地嗖一下超越了老人??斓胶M頭的時候,她悄悄回頭張望了一眼,老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瞪大眼睛打量著胡同里的角角落落,哪兒都沒有老人的身影。老人似乎不僅從那個胡同里,而是從整個世上倏然消失了。她呆呆地佇立了半天?;氐郊掖蠹s二十分鐘左右,老人像啥事兒沒有似地撿了一臺電風扇回來了。

肯定看到我了,看到我把自己的老公公當作陌路人一樣經過……不知道老人在心里把我想得多么可惡……

反正自從那天以后,老人出去散步的時候她盡可能待在家里,因為怕出門時在胡同里遇到老人。還有一次去買做醬湯用的豆腐,下了臺階又返回來了。那天她把只放了很多茭瓜卻沒放豆腐的醬湯擺上了晚餐桌。

丈夫和老人還沒回來的時間里,煎咸鮐魚慢慢變硬了,雞蛋卷也散發(fā)出腥味兒。她從飯鍋里盛了碗飯又倒了回去。因為不想吃飯,想吃別的了。最近她的食欲正好很旺盛。因為孕吐她本來吃不下任何東西,如今身體像要補回來似的,在不停地要求吃東西。她今天中午獨自去了一家中國餐館,要了份炸醬面。老人獨自在家悶坐著用勺子舀鴨骨湯喝的時間里,她正用筷子撈著油膩膩的黑色面條。她打量著冰箱內部,或許能找到點兒什么吧。前幾天吃剩下的炒年糕條包在塑料袋里一下映入眼簾。她從櫥柜里找出平鍋,倒上炒年糕條。炒年糕條已經冰涼發(fā)硬了。她倒了一些水,把平鍋架到煤氣灶上。雖然蓋緊了蓋子,從提桶里冒出來的蒸汽仍然包裹了她的臉。

早晚要把這該死的提桶扔出去……熬鴨骨的時候煤氣灶噴出的熱氣,那已經充分熬透的湯汁噴射出的熱氣非常厲害。到了天氣真正熱起來的時候,這屋子會被煤氣灶上的那只提桶整天噴出的熱氣熏得沸騰起來。何況因為房前房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建筑物,通風非常不好。熬的不是鴨骨,我的骨頭不被軟軟地熬掉就不錯了!

熱好的炒年糕也沒怎么吃,她就放下了筷子。可能在冰箱里放了好多天,味道不好。

如果她忘了怎么辦?不是說好了一定還的嘛,一定還,一定……

她想著要不要煮個方便面吃,后來為了去一趟202號,她出了玄關門。202號的女人說不定忘了。從她的302號到202號只需要走12級臺階就到了。她用一只手托著大肚子,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如果踩錯了臺階滾下去的話可就出大事了。拜訪202號的事兒還是頭一回。

她敲了五次房門,里面沒有任何動靜??礃幼?02號的女人還沒回來,包括她丈夫和女兒。

她只好從202號門口轉身重新爬上了樓梯。

3

快到十點了,老人也沒回來。丈夫,還有202號的女人,誰也沒有回來。她既不能收拾飯桌,也無法安心入睡。

老人這會兒在哪條胡同里徘徊呢?不會是找不到回家的胡同了吧。

說不定丈夫是故意不回家。這也是因為老人,他不想沒事兒跟老人碰上,說不定在等老人睡熟了才回來。仔細想來,自從老人讓他還錢之后,丈夫晚歸的日子漸漸多了。說是八點或九點就回來,可是總要等老人睡著了才醉醺醺地歸家……

老人真的一直蒙在鼓里嗎?說不定早就知道了,只是裝不知道而已。如果是這樣,怎么從來都不見他抱怨呢?雖說只有一個兒子,但那幾乎是他全部財產,賣房的錢沒跟他商量一句就血本無歸了。

突然有一天,老人出人意料地要求把賣房錢拿來。那是大約兩個月以前的事了。那天八點以前丈夫就下班回家了。她做了豬肉泡菜湯擺好晚餐桌。老人用勺子舀著她單獨盛在大碗里的湯,突然問丈夫:“是八千萬沒錯吧?”

丈夫和她都不明白老人到底在說什么,只是愣愣地望著他。

“不用都給我,不用都給……”老人自言自語,用勺子撈起泡菜片放進嘴里。

“用不著把八千萬都給我……”嚅動的嘴唇停下來,又咕噥了幾句,“給我四千萬就可以了。”

“四千萬?”丈夫這才放下筷子問老人。

“聽說有個專門讓老年人住的公寓?!?/p>

“公寓?”

向老人發(fā)問的人換了她。

“老年人公寓……聽說只要交三千萬的話,馬上就可以入住……”

老人的視線在丈夫和她之間的空曠里摸索。

“聽說每天都給做運動,而且還定期用觀光大巴組織旅游呢。還有常住在那里的護士,準時給藥呢……一直放在銀行里的話,利息也不少吧?!?/p>

老人的意思是說,賣房的八千萬當中拿出四千萬。丈夫把八千萬投資到股票和基金的時候,為了讓老人放心就謊稱存入銀行了。

“就算銀行利息是六個點,八千萬的話,一年也有……”

“最近哪有給六個點的銀行?”丈夫霍地發(fā)了火。

“八千萬又不是小數目,如果銀行不是賊的話,這點兒利息應該給的嘛?!?/p>

“不懂就別說了,最近銀行利息頂多也只有三個點?!?/p>

“我想八月份以前就搬進去,趁天氣更熱以前。天兒太熱了,大伙兒都不舒服……”

說罷,老人從飯桌前起身出了門,今天的夜間散步比平時晚。從那以后,老人再沒提過錢的事。但是她想,不清楚老人什么時候又會突然讓他們拿出四千萬呢。本來就是一個捉摸不透的老人……而且不是聲明了八月份之前就想搬進去嘛??墒撬那f上哪兒去弄啊。何況孩子一出生,要花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而且母親在照顧大哥家的孩子們,她只能住進月子院坐月子了。她知道八月份之前丈夫不可能給老人手里塞進四千萬元。更何況預產期就是八月初??磥砝先艘蚕朐诤⒆映錾半x開這個家。不管怎么說,對兩個月后就要出生的孫子,怎么會那么漠不關心呢?又不是別人的孫子……

老人不在的話,那間屋就可以布置成孩子的小屋了……

也許是離孩子出生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她竟然產生了想把老人住的屋子布置成孩子房間的念頭。用傳貰(譯者注:一次性交納一大筆房租,合同期滿時退還的租賃形式)租的這間小型公寓只有兩個房間。她們夫婦住大屋,老人住在小屋里。在老人搬進來之前,小屋一直當衣帽間用??蛷d小得連沙發(fā)都放不下。既然醫(yī)生說了是男孩子,如果貼上藍色的壁紙,再掛上窗簾就好了……朋友要送的搖籃也沒地方放。放搖籃的話,得把大屋的床扔掉才行。

聽人說懷孕的時候厭惡誰,肚子里的孩子就會越像那個人……她知道沒有理由孩子一定不能像老人。畢竟是孩子的親爺爺。所以沒有理由一定不會生出一個像老人那樣眼睛無神地下垂、人中長長的孩子。更何況她最近總覺得丈夫長得太像老人了。跟我這兒媳婦沒有一滴血緣關系,但是對丈夫來說可是親生爸爸呀。一直以為丈夫長得像婆婆,她很早就去世了,只在照片里見過,但是事實并非如此。丈夫跟妻子也從不吐露心思,從這一點來看也感覺隨了老人。

她去客廳拎起電話機:“媽,是我?!?/p>

“嗯——”

“這么快就睡了嗎?”

“只要過了九點就困得不行……”

“……”

“怎么樣,你公公過得還好嗎?”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母親和她通話的時候總是最先問候老人。因為比誰都清楚,自從她懷孕之后,像慢性頭痛似地折磨她、令她煩惱和郁悶的根源就是這位老公公。

“今天也喝了差不多一壺鴨骨湯了吧。”

“這老頭兒,真是的,能活到百歲??!”

“媽,別說這種話,禍從口出啊。”

“你怎么樣?吃得還好嗎?”

“老公公一整天呆在家里,還得看他臉色,想吃啥都做不了啊。一整天像被監(jiān)視似的,跟坐牢沒什么兩樣兒。經常去老人院那種地方多好??!要么去下下圍棋不也挺好嘛。”

“哎,算了吧,算了……那都是性格?!?/p>

結束二十多分鐘的通話,她走進老人的屋子。雖然隔兩三天就會開著吸塵器進去一趟,可她總覺得像偷偷摸摸走進陌生人的房間,帶著隱隱的不情愿和忐忑不安。有三坪(譯者注:1坪=3.3058m2)嗎?屋里的家具只有鑲了一面鏡子的單門立柜和鐵制書桌、電視機以及兩層屜柜。搬來兒子家的時候,老人的家當幾乎都扔掉了。和老人一樣,都是一些又舊又破沒用的東西。

她的視線不知不覺停留在壁掛上的灰色夾克上。似乎老人的魂魄飛走了,只剩下假模假樣的外殼被懸吊在墻上似的。說得也是,老人好像搭配服裝似的,在夾克下面配了一件黑色西褲掛了上去。是因為夾克上面又掛了貝雷帽嗎?她感覺只要一拿起貝雷帽的話,就會突然冒出老人肥皂般扁塌的臉。她壓抑著拿起貝雷帽的沖動,走到書桌前。

書桌上老人正在抄寫中的《圣經》和小學生用的大方格筆記本敞開著。那二十多本傳記,什么時候都抄寫完了嗎?老人抄寫《圣經》并不是因為宗教信仰。因為老人不是信徒。不僅不是信徒,對于老人而言沒有什么宗教。又不是信徒還抄寫《圣經》,她覺得這是一件既可笑又白費心思的事。更何況用那只舀鴨骨湯時也哆哆嗦嗦的手,還抄寫什么……不過,抄寫對于一個無所事事的老人,是一種愛好也是打發(fā)時間的消遣。老人照著《圣經》上的字,一個字一個字抄在筆記本上,以此捱過自己所剩不多的時間吧。這本《圣經》肯定也是從哪個胡同的某個角落撿來的吧。

她拽出了塞在書桌下的凳子,搭上半邊屁股跨坐下來,把老人記在筆記本上的字,一個字一個字,像要抹掉似地讀下來:

也要清潔一切衣服、皮物、山羊毛織的物和各樣的木器。

不知道寫得多用力,字就像老人用手指捻死的螞蟻一樣。就像在雜亂漩渦般的指紋碾壓下,死于非命的螞蟻們在筆記本上排成一列似的,一筆一筆堅守著行和間距。但是仔細一看,每個字都有些輕微發(fā)抖。

她隔了幾行繼續(xù)念了下去:

金、銀、銅、鐵、錫、鉛,凡能見火的,你們要叫它經火則見潔凈,然而還要用除污穢的水潔凈它。凡不能見火的,你們要叫它過水。

一字一字放聲朗讀的工夫,她對于老人的感情原本如細絲般細小而紛亂,千絲萬縷的情感雜亂地糾纏在一起逐漸擰成了一股,形成一縷又粗又分明的感情。

出乎意料,那不是厭惡或憐憫,而是一種恐懼。

真是一個可怕的老頭兒……她下意識地喃喃自語,朝右轉回了頭,視線死死盯在貝雷帽上,直到眼角抽搐了。她產生了一股強烈的錯覺,似乎老人的臉隱藏在墻上的貝雷帽里。她從凳子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近貝雷帽,把手伸了過去。

用力推掉貝雷帽的瞬間,她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尖叫。貝雷帽像被扔掉似地滾落在地板上。

藏在貝雷帽里的只是一個釘子頭,但是她一直無法擺脫這種感覺,似乎老人的臉就藏在屋子的某一處盯著她。顧不上撿起貝雷帽掛回原位,她慌忙走出了老人的屋子。

關緊老人的房門后,她去了一趟202號。為了要回老人借出的三十萬元錢。也不一定非要今天晚上就索回三十萬元錢。可她總是覺得牽腸掛肚,為了今天晚上能舒舒服服地入睡,她覺得應該把錢要回來。而且接近產月,失眠一直折磨著她,昨天晚上過了凌晨三點也無法入睡。

202號的女人還沒回來,她的丈夫和女兒也沒回家。每天都這么晚嗎?對于202號的女人一直沒回家,她的感受不僅僅是心煩,甚至有些憤怒。說好了今晚還錢就應該還的嘛。更何況是跟自己老爸一樣的老人借的錢……可是202號的女人沒回來,也許她有什么事吧。

因為無人歸來,她想知道別人家都回來了沒有。大伙兒都跟平常一樣平安地歸家了嗎……

她貼在樓梯的窗戶上,觀察對面的房子。對面的公寓離她住的公寓只有十多步的距離。四層的公寓,沒有一扇窗戶亮著燈。大伙兒都回來入睡了嗎?還是大伙兒還沒回來呢?就像老人和丈夫,還有202號的女人沒回來一樣。

她懷疑大家是不是都沒回來。也就是說大伙兒……

4

她一邊擔心著將近十一點還沒回來的老人,一邊又覺得老人不歸是一種欣慰。說實話,每當老人為了散步走出玄關的時候,她總是希望老人不再回來。她知道老人沒地方可去,可還是希望就這樣遠遠地走掉……如果能每個月只見一次面相安無事地過日子該多好啊。每當老人散步回來自己打開玄關進來的時候,她總是墮入一種失落感。如果老人的手里提著舊貨,她甚至會心生一股悶氣。他不是一輩子連女兒家都不去的老人嘛,即使那地方只要坐上地鐵就能到。如果丈夫不給四千萬的話,老人能去的地方只有養(yǎng)老院了。

她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老人會立即跑回家索要四千萬似的。不是跟丈夫而是朝她要。

她比誰都清楚老人有多么固執(zhí)。表面看來好像沒有自己的意志或主意,可是老人按照自己定下的規(guī)則活得一絲不茍。表面上似乎在日常生活里依賴并且順從兒媳婦,其實卻像漂在水面上的油似的,徹底地我行我素。明知道我那么討厭熬鴨骨,可老人不還是一整天熬鴨骨嗎?光看老人把那張令人聯想到死亡的遺像照掛在顯眼的客廳墻上也是……老人的用意也許是想時刻提醒兒子和兒媳,他離死期不太遠了吧。四個多月前老人沒和她商量一句,就在客廳墻上大張旗鼓地掛出了自己的遺像照。

“讓爸把遺像照摘下來吧。我每次見到都打寒戰(zhàn),像看死人一樣。”

她很厭惡地跟丈夫說了五六次,可是像框仍然掛在客廳墻上。她討厭的不止這些,連照片里老人的衣著也不滿意。照片里老人穿著干凈利落的改良韓服,偏偏是她給買的。她在百貨的地下商場三折買來的。她故意不撕價格標簽就送給了老人。雖然買得很便宜,卻想告訴老人這件衣服有多貴。她最終還是懷疑,老人可能連這件改良韓服是打折買來的事實也早已知曉了。

我一定要說以后不要再熬鴨骨了,只要老人一回來的話……

不過,對她來說,就像她不知道202號女人什么時候回來,她也不清楚老人什么時候回來。更何況自從住進她家以后,老人就從來沒這么晚回來過,就算有什么紅事或白事出門,九點以前準會回來,悄悄走進他的小屋,直到她入睡前盡量不出來。等她入睡之后的凌晨時分,老人才從屋里出來,像夢游患者一樣在客廳和廚房里游蕩。

如果不是公公而是婆婆倒更好了。那樣的話,說不定還能把家務和孩子托給她,自己重新出去工作。雖然結婚的同時痛快地辭掉了早已厭倦的工作,她有時還會留戀職場生活。用丈夫那點兒工資什么時候能買樓房,像別人一樣養(yǎng)孩子啊。她覺得只要下決心找份工作并不太難。她在中小工廠里做過財務工作,結婚后從別的中小工廠也來過信兒讓她去干財務。

今天晚上肯定會回來吧,老人哪有地方可去啊……

丈夫正在借四千萬嗎?湊那筆巨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借到了也是個問題。因為從借到的那一瞬間開始,這四千萬的債要原封不動地讓丈夫背了。作為欠下的債,四千萬不能不是一筆巨款。跟四千萬比起來雖然只是一筆微不足道的數目,她有一種緊迫感,無論如何今晚一定要從202號女人那里要回三十萬元。甚至感覺到如果今晚要不回來的話,也許永遠都要不回來似的惴惴不安。

可惡的老爺子,既然要給的話,直接要回來再給我呀……

不過,老爺子真的借給202號女人三十萬元錢了嗎?她總覺得老人借給202號女人三十萬的事兒有些蹊蹺??衫先瞬皇菒廴鲋e的人啊。老人就不提了,再怎么急著用錢,怎么能朝一個住樓上的老頭兒借錢啊。她覺得如果換成自己的話,即便是住在一個公寓的老人,也不好意思開口說借三十萬元錢。只要202號的女人回來就清楚了,只要202號女人回來……

她想收拾餐桌,轉念作罷,徑直走到床上躺下了。

睡夢中,她聽到玄關門打開又關上的沉重聲音。那分明是玄關門開關的動靜。她睜大兩眼一動不動地躺了三四秒鐘,然后起了身。是不是202號的女人回來了?她從床上起來,用手捋了捋零亂的頭發(fā)走到客廳。時間轉眼就快到子夜時分了。就算202號的女人回來了,這個時間去要錢也太晚了。別說她不好意思,可能反過來覺得自己是個怪女人。我這么焦急地等她回來,那女人知道嗎?她還沒回來的工夫,我都造訪她家兩次了。

她要去202號,打開房門來到走廊。玄關開了,202號女人的丈夫伸出了腦袋。她有些慌亂和難為情,可這已經是潑出去的水了。男子弄清楚她是住在樓上的女人后,露出驚訝的表情:“什么事兒?”

“大嫂在嗎?”

“我家她嗎?”男子的眼睛瞪大了一些。

“是……”

“為什么找她……?”

“我怕她是不是忘了呀?!?/p>

男子一副不解的表情。

“大嫂說一定會還她借走的錢,一定……”她只覺得臉漲紅了,肚子抽了一下。

“借走的錢?”

她突然想,就算從202號女人的丈夫手里,也要追回老人的錢。就是說今晚一定得要回這筆錢。

“我家老公公好像借給大嫂三十萬元錢了,說好這筆錢還給我,可怎么等也……”

“怎么會呢……她這人不會輕易跟別人借錢的。”男子很快打斷了她的話。

“看來大嫂還沒回來吧?”

“我家她不會跟人家借錢的……”男子歪斜著腦袋說。

“我家老公公說了,202號的大嫂借了三十萬元……大嫂還沒有……”

“我家她……”男子有些慌亂,臉像水泥一樣僵硬。男子的身后傳來女孩子輕輕叫爸爸的聲音。

“我家她……”男子嘆了口氣一言不發(fā)地盯了她兩秒鐘,然后關上了玄關。

“那……”

她站在緊閉的房門前心里很不痛快,呆立了一會兒。什么呀!還沒回來的意思嗎?是因為時間這么晚了,像討債鬼似地找上門兒不高興了?她這人不會輕易借錢,那么是老人在說謊嗎?到底大家要到什么時間才回來呀?到現在還不回來。

她的腳踩上臺階,又退了回來,站在公寓的入口探頭朝胡同里張望。因為振興超市的招牌燈和電線桿上的路燈,胡同里不太暗。有人從胡同里走上來。原以為是老人,走近了一看是穿校服的男生。男生經過公寓走了。傳來拉下卷簾門的動靜,振興超市的招牌燈滅了。她猶豫了一會兒,朝胡同里走下來。

因為腳腫了,她拖著拖鞋徘徊在胡同里的工夫,放在一戶人家門口的柜子映入眼簾。一只螺鈿柜。像拼圖一樣排列的螺鈿們在黑暗中發(fā)出奇妙的光彩。她像被光彩迷住了似地走近柜子。

老人會不會在這只螺鈿柜里睡著了呢?怕自己撿到的螺鈿柜被別人拿走,蜷縮在里面睡著了呢?

她又走近螺鈿柜一步,緊緊握住螺鈿柜的把手。這一瞬間她屏住呼吸,一下了拉開螺鈿柜門。

螺鈿柜里空空如也。這種空曠,令她產生也想鉆進去蜷縮著睡一覺的沖動……

她凝視著空蕩蕩的空間,撫摸一陣陣抽搐的肚子。

5

她又回到老人的屋里,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便走到書桌前坐下來。她把身子緊貼在書桌前,拎起圓珠筆,把筆尖擱在“利”字上面,好像上面鋪著一層描字紙一樣,一模一樣照著描了“利”字。跟描繪一樣,“利”字比別的字更粗更黑更顯突出了。她把“利”后面的字也陸續(xù)描了下去。

利非訂起行,安營在西奈的曠野。從西奈的曠野起行,安營在基博羅哈他瓦。從基博羅哈他瓦起行,安營在哈洗錄。從哈洗錄起行,安營在利提瑪,從利提瑪起行,安營在臨門帕烈。臨門帕

不會在立柜里吧……

她突然覺得老人也許藏在那只立柜里,躲在撿來的舊貨堆里昏然沉入睡夢里……她小心翼翼地走近立柜。

不會吧……

她一邊這么想,一邊固執(zhí)地把手伸向立柜門把手。輕輕握緊把手,哐當一聲打開立柜,倉促而猶豫地掃了一眼立柜內部,她猛然吃了一驚。應該被舊貨塞滿的立柜里竟然空蕩蕩的,跟扔在胡同里的螺鈿柜一樣。一瞬間,立柜里空蕩蕩的空間和螺鈿柜里空蕩蕩的空間重疊在一起,她似乎要被空曠的空間吸進去似地有些發(fā)暈。

老人的舊貨都放哪兒了呢?昨晚老人不是也撿來一只飯鍋了嗎?不是一邊瞥著我的臉色一邊趕緊溜進屋里了嘛。她緊緊關上立柜門,重新走到書桌前坐下。

她翻筆記本的手遲疑了一下停住了。她的眸子仔細地瀏覽這些文字。

閃的族譜如下:閃一百歲生了亞法撒……亞法撒三十五歲時,生了沙拉……沙拉三十歲時,生了希伯。生下希伯之后,

不知不覺中她拎起圓珠筆,開始在上面用力描字,直到手背上的血管都鼓脹起來。

生了

生之后,

過了一會兒,似乎緊握圓珠筆的手麻木了,忽然停止了移動。也許是因為按得太用力了,從圓珠筆尖淌出的墨水形成了一個黑坑??幼兊糜謱捰稚?,字像沉沒般地吸入坑里。

生了又生,靠粗繩一般結實的家譜世代相連的人們,水葬在這如深夜般漆黑的坑里。

她像要擴大圓坑似地畫了一個圓,等待著本子上的字一個不落地吸進坑里。忽然間她起身了。

老人沒有回來,丈夫也沒有回來。

還有202號的女人。

6

提桶里的鴨骨湯快熬干了。只剩下不到一湯匙的湯里,骨頭們翻滾著咒罵著。她把煤氣灶的火擰到最大?;鹧嫦耩囸I的野獸的舌頭一般哧哧舔著鍋底。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直到湯熬干了只剩下骨頭。在熱氣的熏蒸下,她的臉和脖子汗涔涔?jié)裢噶恕呀洶靖?,連骨頭都發(fā)白了。

今晚,老人的喉嚨里連一勺鴨骨湯也流不進去了。

她蓋緊了蓋兒,關掉了煤氣灶。她知道吹一宿也沒法根除熬鴨骨湯的味道,但還是打開了排風扇。

她望了一眼老人的像框,然后走向了玄關門。她走下臺階走進了胡同,為了尋找說不定在胡同里迷了路的老人。她希望找到老人回家時,丈夫和202號的女人已經歸家了。真的像什么事都沒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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