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俊科
老家傳來一個消息,80多歲的德爺死了。
我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平時很少想到過德爺。猛然得知他死了,心里說不上悲傷,卻有些沉重抑郁。墻上報時鐘里的鸚鵡,鉆出來叫了十聲。已經(jīng)晚上十點(diǎn)了,我依然沒有睡意。走到窗前,透過夜幕中漫天星辰,遙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思念著死去的德爺。
突然,隔壁傳來了一陣打鬧聲。
那是一對老夫少妻,年初結(jié)婚時搬來,三天兩頭總是打架,尤其是在周末夜深人靜的時候。男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隱約聽見好像是巴掌擊打肌肉沉悶的啪啪聲,女人時而嗚嗚啼哭,時而喊“你打你打……”
這對夫妻我在樓道里碰到過幾次,相互之間沒說過話,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飄過一絲僵硬的微笑就走過去了。那個男的約40多歲,中等身材,體態(tài)略瘦,穿著米黃色夾克,黑發(fā)閃亮,面皮白皙,戴著金絲邊眼鏡,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女的20多歲,嬌小玲瓏,滿頭紅黃相間的彩發(fā),高胸脯,瓜子臉,細(xì)眉大眼,臉龐白嫩,敞露的脖子上項(xiàng)鏈閃動著金光,短上衣前露肚臍后露細(xì)腰,紅色的皮短褲緊緊包裹著圓鼓鼓的屁股,兩條修長的細(xì)腿套在過膝蓋的皮靴里。絕對的現(xiàn)代美人。
我無法入睡,想起了半個多世紀(jì)前的德爺。
1
德爺那時候30多歲,在湨梁村的名聲不好,不少人說他是個大流氓。后來知道,農(nóng)村人說的流氓主要指在男女方面言談話語不正經(jīng),城里人把這叫做下流話。三老奶是德爺?shù)挠H嬸子,60歲出頭,她說:小德解放前逃荒要飯到西安,十四五歲,在青樓妓院提壺沏茶站班喊號當(dāng)伙計,就在那時候,裝了一肚子的壞水。
德爺長相也不好,外號三不照。照,湨梁村土話,是正或直。不照,就是不正或不直的意思。德爺五尺多高的身材,一條腿瘸,一張大嘴歪咧著,一只眼睛瞎了。碰見人,他另一只眼睛斜翻著往天上看,露出大片眼白,才能對準(zhǔn)要看的對象。湨梁村人說話講究,不直接說他的腿嘴眼殘疾,只說他三不照。德爺?shù)念^臉也不好看,一毛不長,沒有一根頭發(fā)眉毛睫毛和胡須。像村北湨河洼的鹽堿地,白光光的,寸草不生。
村里的年輕人和孩子們喜歡德爺,尤其是十八九歲二十郎當(dāng)歲的小伙子。那時候,農(nóng)村沒有電視機(jī)收音機(jī)報紙,孩子們除了捉迷藏玩騎馬打仗彈琉璃蛋打橛偷生產(chǎn)隊(duì)的甜瓜黃瓜西紅柿,就是愛聽故事。德爺半殘疾,孤身一人,沒啥負(fù)擔(dān),干活不多,愛講故事。
月光下的打麥場、馬坊院、柴禾垛、大土坑里,年輕小伙子們都圍著德爺,說:“爺,講個故事?”
德爺嘿嘿一笑:“想聽故事?”
“想聽。”
“去,弄朵葵花來?!?/p>
德爺愛吃葵花,聽故事的人輪流去給德爺弄葵花吃。弄,就是偷。湨梁村人家的房前屋后樹園里地邊上種著不少葵花。第二天,村里會有女人扯著嗓子嚼:“哪個狗比掰把俺的葵花偷走了?吃了讓他的嘴里長疔瘡。”那十有八九是聽故事的人弄走的,德爺吃的。德爺吃偷來的葵花,嘴里也沒有長疔瘡,常常一邊磕著葵花籽一邊講故事。
德爺知道嫖客妓女的事情很多,敢講嫖客和妓女之間的風(fēng)流韻事。不過德爺講這些故事極其小心,講前先要審查聽眾。他用那只斜眼翻著白眼珠子像做賊一樣四處張望一番,問:有沒有小貓狗在?噢,你們不知道,湨梁村的大人對十二三歲以下的孩子不尊重,都以小貓狗統(tǒng)稱。德爺審查清理完聽眾,然后再講。他這么小心,也沒有擋住壞名聲。
一個晚上,剛剛收完玉米。村北地大土坑的玉米桿垛旁,一群毛頭小伙圍著德爺,眾星捧月一般,叫他講故事。我藏在鄭鱉背后黑暗處偷聽。
德爺靠著玉米桿垛,拍拍自己那條瘸腿,問:知道我這條腿咋摔瘸的?
大伙說:不知道。
德爺說:偷聽一個嫖客給妓女講故事,一激動從二樓掉下來摔的。
大伙喊:啥故事?
德爺:想聽?
大伙:想聽,快講。
德爺翻翻白眼珠開始講。德爺聲情并茂,講得很精彩,我只是記了個大概:有一個傻小伙子,結(jié)婚很多天不會做夫妻之事,急壞了新媳婦。新媳婦找到婆婆說:恁那兒子是個憨囟球(湨梁村土話:傻子的意思)?婆婆問:咋了?俺兒子精精明明的,和你一結(jié)婚咋就變成憨囟球了?新媳婦把事情告訴了婆婆。婆婆笑了,說:哦,過兩天他就學(xué)精了。婆婆叫來了自己娘家弟弟,就是小伙子的舅舅。舅舅帶著外甥去了一趟妓院,回來后給姐姐交差后走了。晚上,新媳婦坐在床上,小伙子坐在椅子上依然遲遲不動。新媳婦問:你咋不過來?小伙子喊:俺舅呢?叫俺舅來。
德爺講完,摳個葵花籽還沒磕到嘴里,立刻有人吹口哨跺腳,有的流口水。有人喊:俺舅呢?叫俺舅來。鄭鱉說想尿,掏出家伙在玉米桿上啦啦啦撒起尿來。
你想,德爺講這樣的故事傳揚(yáng)出去,村里人能不罵他是老流氓?
三老奶說:麻子俏,禿子能,一只眼了不成,這老話一點(diǎn)沒說錯。
德爺對這些話并不在乎,一臉坦然,說:食色是本性,誰不吃不喝,誰不嫁娶婚配?小伙子們將來長大結(jié)婚,男女之事不懂咋中?
2
德爺身體殘缺,卻渾身技藝。每逢村里婚喪嫁娶過年過節(jié),德爺那條瘸腿的小腿上綁一付小竹板,腳尖在地上點(diǎn)動,竹板打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歪嘴里含著個小物件,腮幫子一鼓一吸,吹出人笑馬叫雞鳴火車響汽車?yán)冉械雀魃曇魜怼5聽敳欢畼纷V,對音符高低音節(jié)長短的把握極其準(zhǔn)確,板胡拉得極好。農(nóng)閑時,德爺常坐在老槐樹下那半截石磙上,提一把油乎乎黑黢黢的板胡,翻著那一只白眼看著天,左手虎口卡住琴桿,右手抽動弓弦,左手的四個指頭在琴弦上掐掐松松上下滑動,那板胡發(fā)出的聲音悠揚(yáng)動聽,讓人如癡如醉。德爺常拉《小寡婦上墳》《王老九偷親》等豫劇曲調(diào),有時也自拉自唱,吼上幾聲。
德奶名叫劉小翠,模樣俊俏,是長溝村人,從小跟她爺爺放羊,放羊不用鞭子,攏羊時往頭羊身上扔坷垃瓦片碎磚頭。長大了愛唱戲,嗓音好,會唱河南豫劇曲劇河南墜子二加弦等。扮相也好,舉眉飛眼,伸臂掐指,招招式式都惹人愛。時值“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的開展之際,村村要組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為了培養(yǎng)文藝骨干,縣革命群眾藝術(shù)館舉辦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培訓(xùn)班,德爺和劉小翠被招到了培訓(xùn)班培訓(xùn)。德爺比劉小翠大十多歲,一個月的培訓(xùn)班還沒有結(jié)束,把如花似玉的劉小翠粘連上了,劉小翠哭著喊著要和德爺結(jié)婚。
德爺?shù)谝淮螏У履踢M(jìn)湨梁村認(rèn)門時,村里幾乎炸開了鍋。尤其是黃狗鄭鱉之流那些肢體健全的單身壯漢們,一個個像發(fā)情的公狗,紅著眼珠子滿街亂竄,口流涎水,逢人就嚼:
老流氓用啥手段,把這天仙弄到了手?
我日死他娘,真是好漢無賢妻,癩漢娶仙女。
媽那X,老天爺咋賊不公平?
德爺和德奶結(jié)婚時,村里的紅衛(wèi)兵“破四舊、立四新”造反運(yùn)動正如火如荼。井岡山戰(zhàn)斗兵團(tuán)團(tuán)長馬大噴主持婚禮。德爺和劉小翠左手拿本紅寶書,緊緊貼在胸前,面對著毛主席像恭恭敬敬的站著。
馬大噴說: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要破四舊立四新,移風(fēng)易俗干革命。馬德和劉小翠為了宣傳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走到了一起,今天辦一個革命化的婚禮,比賽背誦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語錄,中不中?
大家喊:中,背毛主席語錄。
劉小翠清清嗓子開始背誦: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在《湖南農(nóng)民運(yùn)動考察報告》教導(dǎo)我們:至近年,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益發(fā)破產(chǎn),男子控制女子的基本條件,業(yè)已破壞了。最近農(nóng)民運(yùn)動一起,許多地方,婦女抬頭的機(jī)會已到,夫權(quán)便一天一天地動搖起來。
德爺接著背: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白求恩同志為了中國的革命事業(yè),不遠(yuǎn)萬里來到中國,這是什么精神?是國際主義精神。
劉小翠背:男女平等。婦女要頂半邊天。
德爺背:我們的原則是黨指揮槍,而決不容許槍指揮黨。
正比賽,三老奶揪著鄭鱉和我的袖子到堂屋,說:借你兩個小貓狗點(diǎn)東西。
借啥?
頭發(fā)。
三老奶拿起剪刀,不由分說的在我倆頭上剪頭發(fā)。在三老奶咔嚓咔嚓剪刀聲中,我和鄭鱉的頭變得黑一塊白一塊的,像得了斑禿病。
2.1 加強(qiáng)人員培訓(xùn),提高社會保險檔案管理人員的專業(yè)技能水平。由于社會保險檔案管理工作具有較強(qiáng)的業(yè)務(wù)性和政策性,檔案管理人員在從事相關(guān)工作時需要對相關(guān)法律法規(guī)進(jìn)行充分了解和全面掌握,還要具備一定的計算機(jī)操作技能。因此社會保險部門需要加強(qiáng)社會保險檔案管理部門建設(shè),組織相關(guān)管理人員定期開展業(yè)務(wù)培訓(xùn),加強(qiáng)檔案管理人員的作風(fēng)建設(shè)和思想建設(shè),建立穩(wěn)定的社會保險檔案管理隊(duì)伍,確保社會保險檔案管理工作的連續(xù)性,打造業(yè)務(wù)精湛、作風(fēng)優(yōu)良的檔案管理隊(duì)伍,為社會保險工作奠定堅實(shí)的基礎(chǔ)。
三老奶說:“恁兩是孫子輩,兄弟姊妹多,用恁兩頭發(fā),恁德爺?shù)履虒頃訉O滿堂?!?/p>
三老奶又把那些頭發(fā)剪得粉碎,和木屑蒺藜等混在一起用紙包好,帶我們來到新房,抖開床上嶄新的被褥,把碎頭發(fā)像往地里撒化肥一樣撒在上面,接著用手揉搓一陣,把被褥又疊整齊放好,囑咐說:夜里,恁兩兒再找一個小貓狗來,聽房。
晚上,德爺?shù)履趟屯赅l(xiāng)親,手拉手進(jìn)了新房。新房里的煤油燈立刻熄滅了。鄭鱉、我和孫坷垃,吃過三老奶給的一個玉米面窩窩頭,像夜里抓老鼠的貓偷雞的狐貍,悄無聲息的蹲在了新房的窗戶下,洗耳靜聽。夜黑人靜,天高星稀,不遠(yuǎn)處草垛里傳來嗚啊—嗚啊的嚎叫聲,凄厲瘆人。兩只野貓正在走窩。
新房里,德奶在叫:我的娘,被窩里扎。
德爺嘿嘿嘿笑了:咦,我日恁娘,你太著急了??炫榔饋恚驯蝗於冀伊?,扔地上。
德奶:那,鋪蓋啥?
德爺:箱里我藏有被褥哩。
屋里一陣悉悉索索聲。一對新人大概是摸著黑在調(diào)換整理被褥吧。
鄭鱉低聲罵:這個雞巴德爺,比狐貍還狡猾。
屋里回復(fù)了沉寂。不一會兒,屋里一對新人又在說話。
德奶:不會有人聽房吧?
德爺:四舊都破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語錄也背了,誰還聽個球?
德奶:噢。
德爺:嫁給我虧不虧你?
德奶:虧大了。
屋里一陣沉寂,沒人說話。接著是一陣響動,像是兩個人在打架。
德奶哭了,聲音不高卻很慘烈,喊:娘啊,我的娘??!
我們驚嚇得不知所措,憋住呼吸,豎起耳朵細(xì)聽。德奶的哭喊聲又變得不敞亮起來,嗚嗚的,像是被什么東西捂著。
我心里緊張起來,直納悶:咋打起架來了?
鄭鱉和坷垃比我大三四歲,他兩個低聲商量:咋辦?
鄭鱉嚼德爺:“這個老雞巴貨,肯定是用被子捂著人家頭打,手把兒也太狠劣了?!?/p>
孫坷垃說:“人家仙女一樣的,嫁給了你這個半殘廢,咋還敢打人?”
鄭鱉說:“敲窗戶吧,驚嚇一下那個歪龜孫?”
我建議:“喊吧?遲了會出人命?!?/p>
突然,屋里不哭了,很安靜。不一會兒,又傳出低低的笑聲。
鄭鱉站起身,把耳朵貼著窗戶聽。聽了一會兒,蹲下來低聲說:真日怪,德奶咋在笑?
我們也聽清楚了。
孫坷垃說:德奶是不是個精神???
我說:肯定是,德奶長得恁好,要是精神上沒啥毛病,能嫁給德爺這個三不照?
忽聽德爺問:嫁給我虧不虧?
德奶說:不虧。
德爺:實(shí)話?
德奶:實(shí)話。
德爺:為啥?
德奶沒吭聲。
德爺?shù)募樾β暋?/p>
鄭鱉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樣,哇的叫了聲,跳起身來喊:打,媽那X,使勁打。
我們風(fēng)一樣的跑了。
3
春天,德爺家后院的樹園里,老榆樹上榆錢串串,柳樹吐出了嫩綠的絮芽,桃花杏花梨花盛開,油綠的青草冒出地面,一派生機(jī)勃勃的景象。
下午放了學(xué),我去打豬草??嬷@子剛出門,就聽見德奶喊:救人啦!救人啦!
那聲音從德爺家的樹園里傳出,如同春節(jié)時我們家那頭豬被殺時的叫喚聲一樣慘烈。
我跑過去時,已經(jīng)有一幫孩子們圍著看,孫坷垃也在。德爺用兩條腿把德奶盤窩在地上,張果老倒騎驢一樣的騎在德奶身上,瘦猴一樣的尖屁股坐在德奶的兩個肥大的奶上,屁股溝正對著德奶的臉。德爺一手往天上面舉著德奶的一只腳,一手提著鞋,用鞋底子往德奶的屁股上啪啪啪的打。春天旱,好多天沒有下雨,地上一層厚厚的浮土,飛揚(yáng)起來的浮土把德奶裹得灰身土臉的,像一頭在地上打滾的土驢,看不見她俊美的模樣。
德爺是個悶堅決,手啪啪啪打,嘴不吭聲,啞巴了一般。
德奶披頭散發(fā),在德爺?shù)目柘乱贿厭暝贿吅拷校壕热死玻热死病?/p>
圍看的小貓狗們沒人去勸說德爺,也沒有人去救德奶。我很奇怪:德奶那呼天喚地的求救聲撕心裂肺的,傳得很遠(yuǎn),大椿樹上幾只灰斑鳩和榆樹柳樹上的麻雀撲撲愣愣都嚇得飛走了,街坊鄰居能聽不見?咋沒有一個大人前來勸解?
霄老爺來了。
霄老爺和我曾祖父同輩,在家族里輩分最長,年紀(jì)最大,和德爺他爹是親兄弟倆。德爺他爹是哥哥,遭荒年死在逃亡西安的路上,只留下了德爺這根獨(dú)苗。霄老爺把德爺從小養(yǎng)大,像親生兒子一樣對待德爺。
霄老爺穿著米黃色短褂,黑粗布褲,嘴里銜著尺把長的竹煙袋,一口一口的吐著青煙,邁著四方步,慢條斯理的走來。到德爺打德奶的地方站住了,他停止了抽煙,穩(wěn)穩(wěn)的站在旁邊看,像是欣賞著一對打架的公雞母雞,觀看著新野縣老曾來表演的那一對嬉笑打鬧的公猴母猴。
德奶發(fā)現(xiàn)了霄老爺,像遇見了救星,央求說:叔,快把恁侄兒拉走,這龜孫子下手太狠。
我們都看著霄老爺。
霄老爺面無表情,臉色莊嚴(yán)如水。他瞟了德奶一眼,從嘴里拿下竹煙袋桿,啪啪啪往自己的鞋底上磕煙灰。磕完煙灰,霄老爺聲音洪亮的說:德,打,給我狠狠的打。
霄老爺說完,轉(zhuǎn)身徑直走了。
德爺住手了,不再打德奶。他站起來,把手里打德奶屁股的鞋丟在地上,光腳丫子伸進(jìn)去,看著遠(yuǎn)去的霄老爺,說:有恁這樣當(dāng)長輩的嗎?我還就不打了。
德奶也站起來了,仰頭挺胸的和德爺并排站在一起,像一對并肩戰(zhàn)斗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友,嘴里說:呸,就恁家的這種長輩?天上少有地下稀。
德爺回過頭,剜了德奶一眼,德奶立刻不再言語,像只被打服帖的狗,依附著德爺,蔫蔫的站著。
三老奶來了,嚼:德,你尿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個啥狗比掰熊樣,還打老婆?
孫坷垃和我一起去打豬草,路上說:我知道霄老爺這一招叫激將法,真靈。
我說:你知道個球。
4
我這樣說孫坷垃,是因?yàn)槲医?jīng)歷過一件事情。
去年秋天,收完玉米芝麻綠豆秋莊稼,父親揺著耬我們像一群牲口在前面拉著耬種麥。霄老爺從地邊過,喊著我父親的乳名說:那事可別忘了。父親說:爺放心吧,忘不了。霄老爺笑著走了。父親給我媽說:霄爺年紀(jì)大了,嫌住在老院人多,亂,想躲清凈,種完麥叫我們在后院的樹園里,給他蓋間茅草房。
霄老爺那時大概八十多歲了吧?具體歲數(shù)我也弄不清
種完麥子,一場霜凍下來,綠茵茵的紅薯葉一夜間變成了黑色。西北風(fēng)呼呼呼刮了起來。霄老爺?shù)哪且婚g茅草房在本家一幫年輕人的幫助下蓋好了,黃土參著麥秸垛的墻,房架只有檁條沒有椽,高粱桿搭在檁條上,上面苫著麥秸抹層泥。茅草房不大,非常簡陋。我進(jìn)屋里看過,僅能放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一把柳圈椅。那樹園很大,長著很多大樹小樹,沒膝深的荒草。那間茅草房在樹園里,像在大樹上壘的一個鳥窩,一點(diǎn)也不起眼。
一天中午,我放學(xué)路過樹園,見樹園里清靜,想拉屎,就撿了一磚頭塊兒拿在手里,等拉完屎后好擦屁股。我正在找地方,褲子還沒有脫下,忽然聽見啪的一聲,接著又是啪的一聲,那聲音有些沉悶,卻也很響,是磚塊兒瓦片土坷垃砸在窗戶上的聲音。這種聲音我熟悉,因?yàn)閷O坷垃和我在冬天的夜晚,用磚頭瓦片坷垃砸過教我們四年級算術(shù)課田老師的窗戶,田老師每次考試都不讓我倆及格,最多那次給過我49分。
霄老爺出來了。他看了看砸破的窗戶紙,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了我,我手里正拿著一磚頭塊兒。
霄老爺朝我走來。我趕緊臉上堆笑,喊:老爺。
霄老爺沒有答話,拽著我的手,像老鷹抓小兔子一樣把我拉到我們家院里,大聲喊我父親的乳名。
父親從屋里出來,聽霄老爺說完,滿臉堆笑,嘴里“霄爺、霄爺”孫子般的叫著。父親送走了霄老爺,從土墻窟窿里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三屜桌小鐵鎖鎖著的抽屜,拿出一個顏色陳舊的鋁肥皂盒,從肥皂盒里拿出一個灰乎乎的小手絹,解開包裹著的小手絹,從里面數(shù)了半天,取出三個一分一個二分的鋼镚兒,給我哥說:去供銷社買張牛皮紙,給霄老爺糊窗戶。
我媽搬起面甕,底朝天拍打著倒出了僅有的一把白面,打成漿糊舀進(jìn)一個碗里。
父親的臉無表情,端著裝漿糊的碗走了。我知道闖禍了,雖然這真的是冤枉我。
下午放學(xué)后,我遲遲沒敢回家。天已經(jīng)黑了,電線桿上的電燈亮了,我還在校園操場上教室間的空地上游蕩??创箝T的老趙頭發(fā)現(xiàn)了我,問:放學(xué)了咋不回家?
我沒有理他。
老趙頭說:前幾天學(xué)校圖書室的窗戶夜里被人撬了,丟了不少圖書。你知道是誰干的嗎?
這個雞巴老頭,這不是明明想趕我走嗎?我只得走了。
出了校門,沒有了電燈,一片黑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見遮掩在黑幕中的房子樹木和熟悉的土路。
我一聲沒吭回到了家?;椟S的煤油燈光下,父親坐在那塊老榆樹疙瘩上,端著他那個頭號大碗呼嚕、呼嚕的喝玉米面糊涂,見到我像沒有看到一樣,表情如同平常。
我端著我媽遞給我的二號碗,碗里的玉米面糊涂已經(jīng)涼了,上面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干皮。我沒敢先喝糊涂,像投案自首的罪犯一樣對父親實(shí)話實(shí)說:霄老爺?shù)拇皯粽娴牟皇俏以业摹?/p>
父親依然喝他的糊涂,呼嚕、呼嚕的,沒有說話。
晚上,我脫光了衣服躺在被窩里,父親來了。他掀開被子,掄起巴掌狠狠打我的屁股。那啪啪啪的聲音,就像德爺打德奶的屁股一樣。第二天上學(xué),我一瘸一瘸的。
幾天后,霄老爺又來了。一進(jìn)我們家院子,又是大聲喊著我父親的乳名,聲音很嚴(yán)厲。我父親趕緊從屋里跑了出來,嘴里又是“霄爺、霄爺”孫子般的叫著。
霄老爺黑封著臉,指著我對我父親說:你不能再打他了,你打他他心里有氣,轉(zhuǎn)臉又去把我那窗戶砸了三四個窟窿。
我嚇得渾身哆嗦,說:老爺,那窗戶真的不是我砸的。
霄老爺沒有理我,轉(zhuǎn)過身氣傲傲的走了。
我父親跟在他身后說:“霄爺恁別生氣,我立馬給您糊去?!?/p>
父親送走了霄老爺回來,對我媽說:去打漿吧,賊冷的天,霄爺那草房咋?。?/p>
我媽說:家里一把白面也沒有了,拿啥打?
我媽轉(zhuǎn)身照屁股上給我一巴掌,質(zhì)問我:你是吃飽了撐的難受?咋老去砸恁老爺?shù)拇皯簦?/p>
我說:媽,那窗戶真的不是我砸的。
父親對我媽說:再去誰家借點(diǎn)吧。
我媽一把拉著我,避開父親走出了院子。
那天晚上,我像一只有家難歸的狗,一直躲在黑暗里在村中四處流浪。后半夜了,冷風(fēng)嗖嗖像刀子刮。冰冷的月光下,我看見德爺家院子里的那座墳堆一樣高的麥秸垛,快跑幾步,雙手按著半人高的土墻頭,一個鯉魚跳龍門翻進(jìn)了德爺家院子。地上是一層干草,我落地?zé)o聲,跑到麥秸垛前,三下兩下掏出一個小窩窩,躬身縮頭鉆了進(jìn)去,摟一把麥秸放在胸前,身子感覺暖和多了。那年月農(nóng)村人家窮孩子多,一窩一窩的像遍地野養(yǎng)的豬,大人們每天忙著在地里刨食,很少關(guān)心哪個孩子夜里回不回家。
我鉆在麥秸垛窩窩里,毫無睡意,思想著我滿腹的冤枉。好像聽見屋里的德爺?shù)履淘谡f話。我好奇,不再怕冷,鉆出去靠近窗戶上聽。
德爺嘴里好像在吃東西。德奶說:“一年四季給老鼠一樣,喀吧喀吧天天吃葵花籽,煩人?!?/p>
德爺說:你懂個球??ㄗ咽菈殃栕?,吃多了對你好。
噢,我這時才明白,村里很多十八九歲的小伙子和剛結(jié)婚的男人,為啥手里常抱著一朵葵花,喀吧喀吧磕葵花籽吃。
德奶沒再吭聲。
我正想離開,回麥秸垛里暖和,忽聽屋里有響聲。我耳朵貼著窗戶,好像德爺又在打德奶,德奶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天太冷,我凍得像只寒號鳥,渾身直打哆嗦,心里罵:一個是暴君,一個是精神病。
過了一陣,屋里消停下來。德爺說:你以后別再去砸咱叔的窗戶了。
德奶說:那樹園地是咱爹和他兄弟倆的,他也沒有給咱分家,自己跑到樹園里蓋房占地,他不拆我還砸。
德爺說:咱叔老了,還能再活幾年?
德奶說:我就怕他死在那屋里,他一死,那房子占的院地就是他們家的了。
德爺說:不會吧?
德奶說:不會?他有四個兒子九個孫子,將來都住哪兒?咱爹就你一個兒子,咱也沒有兒子,那陣勢還不是明擺著?
德爺沒有吭聲。
德奶說:把新根接來吧,你又不干。
德爺還是沒吭聲。
我聽了納悶:新根是誰?誰叫新根?
片刻,德爺說:你老去砸窗戶,咱叔就搬了?
德奶說:他想清靜,我就不讓他清靜。再說了,冬天不像夏天,窗戶紙破了他就得糊,不糊還不凍死他?我就不信他能經(jīng)常糊。他就是想經(jīng)常糊,糊窗戶的紙哩,打漿糊的面哩,那些兒孫們連飯都沒吃的,誰拿白面給他打漿,拿錢給他買紙?
德爺說:你砸窗戶,小同挨他爹打,多冤枉。
德奶說:冤枉?廟里面的冤死鬼多著哩。再說小同也不是個好東西,聽說他和坷垃常用磚頭瓦片砸學(xué)校老師的窗戶。
我牙齒咬得嘎嘣嘎嘣響,披星戴月頂著凜冽寒風(fēng)跑到后院樹園,敲開了霄老爺茅草房的門。
那天,霄老爺沒有讓我走,我和他擠著睡在一張床上。
幾天過后,霄老爺讓人把那座茅草屋拆了,又住回了原先的老屋。
孫坷垃說霄老爺那天用的是激將法,個中原因他知道個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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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爺那天倒騎驢一樣打過德奶后沒有幾天,我端著一碗稀湯面條蹲在三老奶家的豬圈旁吃。三老奶拿著一根木頭棍,給他家的那只半大豬攪拌著豬槽里的豬食,旁邊站著孫坷垃他媽,兩個人在說話。德爺笑著,騎一輛三成新的白山牌自行車,后座上帶著德奶,從三老奶家的豬圈旁邊飛一樣的攛過去了。德奶的臉上好像也在笑。
三老奶說:看把那兩個小兔崽子高興的?見了人連屁都不放一個。
坷垃媽說:高興?高興老德那天在樹園里咋還把她打得像灰土驢一樣?
三老奶說:哼,這個翠,結(jié)婚前生過一個孩兒。這么大的事瞞著小德,小德知道了會不打她?
劉坷垃媽說:沒結(jié)婚就生過一個孩兒,不會吧?
三老奶說:不會?第一次見到她我就疑惑,沒有生過孩子她的奶咋恁大?看她那屁股,咧開的像兩扇磨盤。
我停止吃湯面條,瞪眼看著三老奶和坷垃媽。三老奶從豬槽里抽出拌豬食的木頭棍,那木頭棍上滴滴答答的滴著豬食,那豬食拌的是大粗糠。三老奶用木頭棍指著我:小貓狗,咋偷聽大人說話?不吃把碗里的面條倒給我家豬吃?
我吃著面條走了。
后來,我偷偷觀察德奶,人真長得很漂亮。中等身材,兩個奶頭肥大,屁股像兩扇磨盤一樣向后面撅著,和人說話像唱戲,愛踮起一只腳尖踩在地上打著節(jié)拍,帶動那兩瓣肥碩的屁股一上一下地抖動著。尤其是那雙眼,是一雙杏眼,放射出勾魂的光。
霄老爺那天說:德,打,給我狠狠的打。現(xiàn)在想來,也不單單是因?yàn)榈履淘疫^他的窗戶。
一天中午,我和孫坷垃放學(xué)回家,見德奶拉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供銷社門口出來,那個小男孩手里拿著兩塊糖,小男孩兒脆脆的叫德奶:媽。
我和孫坷垃很驚異:聽錯了?
回到家,聽我媽給父親說:德嬸把她那個孩子接來了,叫新根。
新根來到湨梁村,給全村人茶余飯后增添了一個新的話題。聽說新根他爹和翠是一個村,在焦作火車站當(dāng)工人,是火車上燒鍋爐的,吃商品糧。那工人有一年回家過年,被劉小翠勾魂的眼睛吸引,幾天功夫就把劉小翠肚子搞大了。孩子生下來后,那男的說農(nóng)村戶口往城里不好遷,在城里又娶了一個,把劉小翠蹬了。德爺和德奶結(jié)婚幾年沒孩子,為了傳宗接代,和德爺商量把新根從娘家接來了。
新根上學(xué)時,德爺把他的名字改叫馬繼。
德爺待馬繼還算親。過春節(jié)新野縣來村里耍猴,德爺把馬繼架在脖子上,擠到人群前像老猴脖子上架著一只小猴一樣看猴們雜耍。西冷村一個叫小剛的常來村里賣琉璃嘎嘣,二分錢一個,我媽老說太貴,從來沒有給我買過。馬繼圍著賣的琉璃嘎嘣看,德爺問:想要?馬繼點(diǎn)點(diǎn)頭,德爺掏出二分錢買了一個。看著馬繼嘴里嘎嘣嘎嘣的吹,我心里癢癢,直想問我媽: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德爺對馬繼那么好,沒想到一天夜里,馬繼差點(diǎn)把他的命給要了。
那天夜深人靜,聽見德奶喊:“救命啦、救命啦?!蹦锹曇艉艽螅芸植?。我聽見了,想起床跑出去看,我媽不讓,說:他倆兒打架是家常便飯,有啥看的?
德奶后來又喊:救命啦,老德叫斧劈了。
我父親我媽大聲說:不好,咋出人命了?立刻披衣下床,跑了出去。我也跟著跑了出去。街上的路燈亮著,街上全都是人,鄰居們像炸窩的麻雀紛紛跑了出來,嘴里議論紛紛。
馬大噴他們從德爺家架出個人來,頭上七七八八的纏繞著白色布單,看不見眉眼鼻嘴,像電影里戰(zhàn)場上被擊中了腦袋的傷兵。我知道那個人是德爺。一幫人七手八腳的搬出三老爺家的小竹床,抬著德爺急匆匆地往縣醫(yī)院去了。
街上的人群沒有散,人們議論紛紛:大半夜的,哪個階級敵人賊猖狂,敢鉆家里把老貧農(nóng)老德給劈了?
啥階級敵人?是馬繼干的。
不會吧,馬繼是工人階級的后代???
親不親階級分。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nóng)是一家人,馬繼咋會拿斧子劈他爹?
井岡山戰(zhàn)斗兵團(tuán)團(tuán)長馬大噴,已經(jīng)“三結(jié)合”進(jìn)了湨梁村革命委員會,當(dāng)了主任。馬主任一把揪著躲在墻根的馬繼耳朵,像揪著一只兔子一樣揪到眾人面前,喝問:你這個小兔崽子,是不是你干的?
馬繼也不害怕,挺胸仰臉說:是我干的,咋?他打俺媽。
馬大噴問:你睡外間,恁爹媽睡里間,黑燈瞎火的,你看見啥?
馬繼說:我聽見里屋啪啪響,我媽在嗚嗚哭。我拿手電筒進(jìn)去一照,他正騎在我媽身上打我媽哩。
馬大噴:恁爹打恁媽,你管的著?
馬繼:我媽當(dāng)時被他打憨了,嘴里直說胡話。
馬大噴:啥胡話?
馬繼:說活龜孫,恁打,恁打,恁使勁打。
馬大噴轉(zhuǎn)身問德奶:真的?
德奶不說話。不知道是誰用手電筒打出一道白光,照著德奶。德奶趕緊用手遮擋住眼睛,臉紅得像西天邊日落時的火燒云。
三德走過來,掄起巴掌朝著馬繼沒頭沒臉的打,邊打邊罵:小雞巴孩子,恁爹愿打,恁媽愿挨,你懂球個啥?
鄭鱉攔住了三德,說:這是工人階級的后代,打壞了要批斗你,專你無產(chǎn)階級的政。
三德這才住了手,面露怯色地看了一眼馬大噴。
德爺出院后少了一只耳朵。
德爺和德奶打架的事對我刺激很大,我發(fā)誓終生不娶。
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離開了湨梁村。畢業(yè)后一直在貴陽工作,很少回家。
我現(xiàn)在年近六十,仍然孤獨(dú)一身,對男女之事更是淡漠不思了,日子過得倒也安寧。尤其鄰居那對年輕夫妻經(jīng)常打鬧,更證明了我當(dāng)年發(fā)誓終生不娶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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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墻上時鐘里的鸚鵡鉆出來叫了七聲。我醒了,穿衣起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淡淡的晨曦把柳樹鍍上一層鵝黃色,一群麻雀在相互嘶咬跳躍飛撲著,嘰嘰喳喳的叫喚,被啄掉的雀毛飄然下落。
嗨,這世間,鳥人都不安生。
樓道里傳來開防盜門聲。大概是鄰居那對打架的年輕夫妻出門上班了。我心里泛起從來沒有過的好奇心,跑到門口打開門鏡窺探。隔壁走出了那一男一女。那男的撫摸著女的背后那長長的秀發(fā),摟著女的那柔軟細(xì)窄的腰際。女的小鳥依人般的挎著男的一條胳膊,緊緊捏著男的大手。他們偎依著向樓下走去。我又回到窗前。窗戶正對著不遠(yuǎn)處的公共汽車站。那對夫妻出了樓,手拉手到了公共汽車站,女人仰起小嘴在男人的臉上輕輕的貼上一個親吻,男人用大手拍兩下女人的臉,送那女的上了公共汽車,自己越過馬路,到對面的車站候車去了。
我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在開水里徐徐下落的茶葉發(fā)呆。我想起了十九世紀(jì)德國著名哲學(xué)家尼采。尼采在他的哲學(xué)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有一句風(fēng)靡世界的名言:“你要去女人那里么?別忘了帶著你的鞭子?!?這是尼采借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婦人之口說的,被譽(yù)為一個“小小的真理”。一百多年來,人們一直罵尼采是個瘋子,說他極端仇視女性,男權(quán)至上,用鞭子征服女人。
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念:尼采是不是被人們曲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