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櫻

長夜飛逝或一扇看得見陽光的窗戶

陸櫻

一

夜半。曉娟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向衛(wèi)生間走去。燈光亮起來了，心也隨之一亮。深夜的燈光有種撲朔迷離的夢幻感覺，她簡直有些不敢相信，鏡子里素面朝天的女人，看上去特別干凈舒服，像是別致耐看的藝術(shù)品，她不禁鬼魅般地莞爾一笑，隨即用手掩住嘴巴，仿佛擔(dān)心暗夜里的笑聲驚動了玻璃器皿般的，必須小心輕放的藝術(shù)品。之后，她的目光又挪移到香水上。香水放在衛(wèi)生間，這不是味覺上的調(diào)和，而是無奈。擁擠狹窄的空間容不下一張女性必備的梳妝臺。在她的面前，在衛(wèi)生間里，擺了若干香水的小樣，那是商場給員工試用的。邂逅、毒藥、白色香肩、長夜飛逝，她詫異于這些香水的名字。仿佛每一款的背后都有一個故事。它們的氣味或清新，或濃烈，像是一個個精靈，讓人欲罷不能。這其中，有她最愛的一款 “長夜飛逝”。

長夜飛逝。比較妥帖吻合了她午夜的心情。漫漫長夜，如果能轉(zhuǎn)瞬即逝該有多好？不過此刻，因為這些香水，她倒感覺到暗夜里不同尋常的微妙了。比如說，小心翼翼的秘密，不著邊際的曖昧。她想起第一次接觸這款香水的時候，似乎便喜歡上了。模模糊糊的，說不清這種喜歡是因為它的名字，還是香水背后的故事。她只記得，它的名字來自 《小王子》的作者圣修伯利的小說，它講述一個飛行員從事夜間飛行，而他的妻子總是在長夜中懷著思念等待，因此又被叫做 “長夜飛逝”。最后圣修伯利也在一次夜空飛行中消失，永遠(yuǎn)沒有回來?；蛟S是為故事的結(jié)局產(chǎn)生了淡淡的憂傷，她開始對香水產(chǎn)生了興趣。這款香水的味道有些濃郁，她拿起瓶子，朝周圍的空氣中噴了兩下，檸檬、茉莉、白檀香……她仿佛從現(xiàn)實里來到了幻境中。

天依然黑著，暗夜里的她，顯出了茫然的無措。這些日子里，她每晚都用這種方式木然地打發(fā)時光。丈夫并沒有覺察到什么，繼續(xù)酣然睡著。昨晚，他們又有了爭執(zhí)，結(jié)果一樣是不了了之。丈夫大偉是那種老實得近乎木訥的男人，沒有脾氣，也沒有主見。曉娟無論說什么，他幾乎都是默不作聲，既不說同意，又不表示明顯的反對。對于他而言，生活就該按部就班，那些花頭勁十足的想法，純屬多此一舉?；钪讶粍诶?，再多的想法，也是徒然。況且想多了，人更累，就會睡不踏實。相比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寧愿選擇蒙頭大睡。

曉娟卻不這么認(rèn)為。十八歲那年，剛到這座城市，兩條辮子長長地垂到腰間，大紅色的格子襯衫，搭配一條軍綠色的直筒褲，是典型的鄉(xiāng)村女孩的模樣，似乎與城市格格不入。不過即便這樣的裝束，她的秀氣仍然由內(nèi)而外地彌散，漸漸地，水靈靈的本真就夾雜了些許城市的靈動和嫵媚，使她顯出格外的與眾不同。城里人打量她，就會說，這個小姑娘蠻有味道。

現(xiàn)在，在這樣的夜深時分，這個曾經(jīng)蠻有味道的小姑娘，突然想念丹妮了。丹妮是她少女時代的閨蜜。她們的相識類似于電影橋段：在火車擁擠不堪的硬座車廂，兩個年輕的女孩，從各自不同的鄉(xiāng)村去往相同的城市。兩個人，或者說兩顆帶著孤獨和憧憬的心靈，就這樣產(chǎn)生了共鳴。丹妮和她年齡相仿，舉手投足間卻帶著雷厲風(fēng)行的味道，說話語速很快，儼然一副大姐的模樣。她留齊耳短發(fā)，穿著打扮干練大方。她說到了城市先要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再尋個懂自己的人，然后把自己嫁了。曉娟聽丹妮這般干凈利索地規(guī)劃自己人生的時候，常常沉默半晌不知道說什么好。很多事都沒頭緒，她覺得人生不是設(shè)計規(guī)劃出來的，必須一步一步走下去才知道會遇見什么，又如何處理。她說話時總是習(xí)慣將目光投向窗外，眼神中仿佛有一道光，堅決而迷茫地射向遠(yuǎn)方。對她來說，未來充滿了不可預(yù)見性。

走一步，算一步。說得好聽點，她是那種沒有心機的性情中人，傻傻地期待屬于自己的幸福。換一種角度講，是缺乏生存智慧。丹妮這樣評價曉娟。一直不以為然的曉娟，似乎也默認(rèn)了?；貞浧鸷痛髠南嘧R到相戀、結(jié)婚的整個過程，漫長而艱辛。此刻卻像電影的蒙太奇畫面一般，只幾分鐘的時間，就將幾年的時光回放了一遍。

偶爾，她也會覺得自己缺乏思想?！靶卮鬅o腦”，她突然想起民間這樣粗俗的說法，禁不住苦笑了起來。是呀，太過草率地做了嫁人的決定，在還沒有準(zhǔn)備好的時候，倉促地戀愛，懷孕，結(jié)婚了。那時她住在集體宿舍，沒有房子。丹妮看到曉娟的樣子，一個勁地潑冷水，說諸如 “貧賤夫妻百事哀”之類的話。曉娟倒是曉得其中的意思，但是她內(nèi)心里常常又有另一種幻覺。她想，只要大偉是個勤奮踏實的男人，便一切都不是問題。

可惜，她還是過于理想化了，不是問題的問題終于出現(xiàn)了?，F(xiàn)在住的五十平米不到的房子，原先就是個地下車庫，屋子里滲透著一股冷冰冰的水泥氣味，因為長久無人使用，角落里掛滿了蜘蛛網(wǎng)。但最終他們還是決定把這個房子租了下來。因為她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于是一番忙碌的準(zhǔn)備后，打掃，改造，形成了現(xiàn)在的格局：一個封閉臥室外加一個沒有窗戶的衛(wèi)生間。剛結(jié)婚那陣，大偉也像個有志青年，信誓旦旦地承諾讓曉娟過上真正的幸福生活。究竟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生活？在曉娟看來，起碼要有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可以小些，甚至更小些，沒有買房的首付款，即便租房也行，但至少必須是個帶有窗戶看得見陽光的家。

而真實的情形呢？此刻，在陰暗狹窄的車庫里，在曉娟的抱怨聲中，大偉沉沉地睡去，并且愜意地響起一陣陣節(jié)奏整齊的呼嚕聲。這對于大偉來說，或許就是幸福 （他已經(jīng)忘記了曾經(jīng)的諾言）。

大偉放肆而又甜蜜的呼嚕聲，讓曉娟平添了幾分惱怒。她用手去捏他的胳膊，或者伸腿輕輕踹他一下，可大偉對于這樣的驚動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抵抗能力。通常他只翻個身，一秒鐘的工夫，又陷入了另一輪昏睡。

現(xiàn)在，曉娟從衛(wèi)生間出來，在窗前 （這是整個地下車庫——他們的家里唯——高高在上的狹小的透氣窗）良久佇立。黑夜像樂曲中的延長音，越是睡不著，越是覺得長。而唯有天馬行空般的思維，能讓時光逝去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曉娟盼著天色盡快亮起來。輕輕打開大門，外面的世界陷入漆黑與沉寂。毫無睡意的她，無奈地又回到床上，天快亮了，她想。

二

或許是暗夜里過于漆黑的緣故，曉娟的睡眠很淺。早晨醒來，打開床頭燈，在光亮的陰影下，她記起了若有若無的夢：在一棟寬敞的有旋轉(zhuǎn)樓梯的房間里，她翩翩起舞 （舞蹈是她童年的夢想，她渴望擁有一個廣闊的舞臺）。但夢里沒有觀眾，房間空空蕩蕩，她有些懈怠。爾后，沿著木質(zhì)樓梯往上走，經(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房間，駐足，沉迷，再次離開。最后，她來到一扇落地玻璃門前，門外寧靜的湖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她推門，門卻緊閉著，她顯然著急了，發(fā)瘋般踹門，門依然紋絲不動。無可奈何之下，她準(zhǔn)備砸開玻璃門，這時她醒了。

醒了，房間里依舊漆黑一片。她無法憑借光影判斷時間。偶爾，她聽到樓上人家關(guān)門的撞擊聲，或是狗的吠叫。至于那清晨的鳥鳴，仿佛與她隔著一個世界。冬日，呼嘯的西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無孔不入，無論是空曠的原野，還是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此刻，她的雙手緊握，手心里往外沁著汗。她不要這么早醒來。她更愿意在夢境里發(fā)呆。甚至，她覺得夢反而更加真實。淺睡眠讓她記起夢的散亂的片段，也讓她偶爾混淆了夢與現(xiàn)實的差異。

房間里只有一條逼仄的過道，側(cè)著身子才能通過。一邊是床，一邊是碼放整齊的塑料整理箱——那是他們移動的儲物間。節(jié)能燈在白天永遠(yuǎn)是開著的，用以保證她在房間里自如行走。開燈的時候，大偉嘀咕了幾句，他一邊說，一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臉。“該死的！”他罵出了聲?！斑@大清早，簡直不讓人休息！”頭頂上方，小區(qū)的割草機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那聲音悶悶的，持續(xù)不斷地響著，仿佛一個強大的屁股正一股腦兒坐在了捂著被子的大偉臉上。

曉娟沒有在意割草機的聲音，她滿腹心事。兒子書杰七歲了，她想把他接到城里上學(xué)。她用委婉的商量的口氣再次向大偉訴說自己的想法。

“大偉，我們把兒子接到身邊來吧?！?/p>

“進(jìn)城上學(xué)？那么貴的學(xué)費！再說，我爸媽可能舍不得……”

“我想過了，要來，讓老兩口一起來。他們可以幫忙帶兒子，我們也更方便照顧他們?！?/p>

曉娟的細(xì)心為大偉解開了一個心結(jié)。長久以來，他也想念書杰。他想過要接兒子進(jìn)城讀書，但是一想到父母，隨之又放棄了這個想法?，F(xiàn)在由曉娟提出來，自然再好不過。

但是，住房問題，現(xiàn)在又凸現(xiàn)出來了。本來擁擠的地下室，突然多出三個人，而且是三代五口擠在一起共同生活，顯然不那么現(xiàn)實。曉娟希望能借機按揭買一處小戶型的房子，大偉當(dāng)即否定。原因很簡單，他們還沒有這個經(jīng)濟實力。既然不買新房，曉娟又建議，或者租一處更大的房子。她強調(diào)，不能是地下室。

“地下室怎么了？地下室不是家嗎，一樣可以住人?！睍跃昕谥械?“地下室”，仿佛成了敏感詞。

頭頂上的割草機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工作，四下一片安靜。大偉的話帶來了片刻的沉默。白晝的燈依然亮著，多少顯出了炫目的刺激。

“地下室是可以住人呀。下雨不用愁，窗簾也可以省去，燈一關(guān)，便是天黑。”曉娟忍不住用嘲諷的口氣反駁，“但是它畢竟是個沒有窗戶的房間”。

“還有什么？你倒說說?！贝髠ビX得這至少是可以勉強安家的地方，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曉娟平靜地將地下室的缺點羅列了一番。平心而論，對這個房子，她是有感情的，像是對待自己的戀人，那些缺點她倒著都能數(shù)過來。她說起那盞常亮的節(jié)能燈，還有永遠(yuǎn)透著霉味的衣服，要狠狠地噴上香水才能讓人不去想陽光的味道。找一件衣服，就像做一回搬運工，將箱子搬上搬下。地下室的濕氣透過劣質(zhì)的墻紙產(chǎn)生了霉斑，漸漸腐爛。還有，最不能忍受的，是它終究不是曉娟心目中真正的房子。

“這個房子，連一扇窗都沒有。”曉娟再次強調(diào)地說出了她的不滿，心中立時便有了窒息般的郁悶。曉娟想起夢境里的那扇玻璃門，落地，通透，門外是一面湛藍(lán)的湖泊。她又想起家居雜志上的窗戶。透過那些窗戶可以看見草坪，遠(yuǎn)處的山巒，遼闊的天空。還有臥室的飄窗，可以在上面放上矮桌，小瓷杯，沏一杯紅茶。她多想在窗前擁有一個閑暇的午后，一個明亮的清晨，或是，擁有一份夕陽西下的浪漫。

“它根本不適合居住?！边@是曉娟總結(jié)性的批判。

大偉不明白，曉娟可以忍受生活中的一切不便，卻特別在意一扇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普通窗戶。他抬頭，看著這地下室僅有的一扇透氣窗。那扇窗戶形同虛設(shè)。

這么多年了，大偉與曉娟偶爾也有爭吵。每次爭執(zhí)過后，大偉都覺得內(nèi)疚。他覺得若不是經(jīng)濟的因素，他跟曉娟是不會有任何矛盾的。他是一個容易妥協(xié)的人。既然無力改變生活的現(xiàn)狀，那就順理成章地按部就班。曉娟向往美好的生活他也理解。房子買不起，總可以租個更大的。他開始考慮曉娟的決定，何況曉娟的要求并不高。說到底，她只要一個帶窗戶的房子，他覺得無論如何可以嘗試著去滿足妻子的這個要求。

三

書杰來了，大偉用屏風(fēng)把房間一分為二。至此，誰也沒有再提房子的事情。原本那些用來放置衣物的整理箱，由于空間的變小，又騰出了一部分?？樟说南渥?，現(xiàn)在被書杰當(dāng)作了玩具。他發(fā)現(xiàn)箱子的用處可多了，可以放在床上當(dāng)一個小桌子，在上面吃飯、寫字、畫畫。也可以拖到衛(wèi)生間，洗腳的時候當(dāng)作凳子。有時候，他索性把衣服往外一扔，坐到了箱子里，讓爺爺奶奶抬著走。爺爺奶奶對書杰的百依百順，曉娟心里是有想法的，但她一時還不知道該怎么去改變。她只希望親力親為陪書杰，讓他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

像城市的年輕母親一樣，曉娟列了一張“親子游”清單，上面悉數(shù)記錄了計劃帶書杰去的地方：兒童樂園、電影院、音樂廳、西式面包房、百貨商場、新華書店、圖書館。對于城市里的一切，書杰充滿了新鮮的好奇。媽媽感慨地告訴書杰，他就出生在這座城市，因為爸媽工作忙，只能把他送回鄉(xiāng)下爺爺奶奶那兒。她反復(fù)強調(diào)，現(xiàn)在好了，書杰可以跟著媽媽了。曉娟說這話的時候，書杰正沉浸在游戲的快樂中。他想起兒童樂園里的 “空中漫步”，他說那就是“飛機”，回家后要告訴爺爺奶奶。這游玩的一路上，書杰被無數(shù)事物吸引著：賣糖葫蘆的小販、發(fā)傳單的志愿者、文化廣場上溜冰的孩子……不過，書杰也能說出城市里一些沒有農(nóng)村好的地方，他說，城市里的馬路不能隨便走，吃飯要排隊。盡管如此，他還是對媽媽說，他喜歡城市。

書杰嘴里說的 “喜歡”，并不代表他也喜歡爸爸媽媽給他的那個家。在逛遍親子游的清單后，他開始對那間地下室失去了興趣。書杰已經(jīng)不滿足于在床上畫畫或是寫字了，除了那個空箱子，房間里沒別的可玩的東西。

與此同時，曉娟開始再次考慮 “房子”事宜。全家五口擠在這間地下室里，簡易屏風(fēng)將它果斷地劃分成兩個部分，也帶來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公公婆婆所在的西半間，混雜著汗臭味、打呼聲與婆婆不斷地上床下床的動靜聲；曉娟與大偉所在的東半間，看似平靜，實則涌動著各種躁動的情緒。

曉娟的失眠更嚴(yán)重了。漆黑的夜，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盼著時間能急速飛逝。本來，她還可以去衛(wèi)生間發(fā)上一會兒呆，現(xiàn)在呢，公公婆婆的到來，讓這種行為也顯得奢侈和尷尬。她似乎得和衣而臥，以應(yīng)付那搖搖欲倒的屏風(fēng)。唯有大偉與書杰，可以無動于衷旁若無人地酣然大睡。

月底領(lǐng)工資，曉娟照例又得到了經(jīng)理的表揚，促銷獎金也比別人多出了250元，為此，她特意在小區(qū)餐館預(yù)訂了晚上的包廂。吃館子就是不一樣，不用親自下廚，對味道咸淡可以品頭論足，杯盞狼藉自有服務(wù)生伺候，全然是高高在上的上帝氣派，因此，難得喝酒的大偉也決定陪父親喝兩杯。一家人在聊天、碰杯中享受著幸福的味道，共同享受城市生活的樂趣。

當(dāng)這種幸福的感覺逐漸被放大時，曉娟的內(nèi)心又有種被堵塞的感覺。她盡管附和他們的談話，卻無法像大偉一樣輕松愜意地舉杯暢飲。為了這一晚，她準(zhǔn)備了好久。像一個等待考試的學(xué)生，緊張感隨著考試日子的來臨越來越強烈。昨夜，她又失眠了。夜深時，她沒有去想說什么話，該怎么說，仿佛那些話語早已被她一遍遍溫習(xí)過。她擔(dān)心的是家人的反對。他們贊成，那是她最期盼的；反之，她該怎么辦？她的內(nèi)心就這樣被各種思緒攪動著。都是自家人，她選擇開誠布公。最后她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換房子。這句話，說出來不需一秒鐘，可當(dāng)最后一個字在空氣中消失的時候，一家人歡樂的聚餐氛圍瞬間改變：婆婆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身體卻像筷子一樣凜凜地豎了起來；公公和大偉剛互相碰杯敬了酒，酒杯還未落下，兩人齊刷刷地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曉娟；只有書杰，仍舊拿著兩個玻璃杯，將橙汁來回地倒?？諝怏E然凝固，變得緊張起來。于是，曉娟把之前和大偉關(guān)于換房的討論結(jié)果向老兩口描述了一番，大偉沒有明顯反應(yīng)，只是低下了頭，仍舊一言不發(fā)。

率先表態(tài)的是婆婆，之后老兩口便默契地唱起了雙簧。大致意見是不贊成換房?！叭绻驗槲覀兊牡絹碛绊懥诵〖彝サ纳睿覀冞x擇回老家?！狈駝t，他們愿意居住在這間地下室里?！巴使部唷保牌啪尤辉诹x憤之中昂然地說出了這么一句令曉娟啼笑皆非的成語。她甚至提議兒子長痛不如短痛，將房間徹底地隔斷，公公則贊同地附議。至于買房這個話題，老兩口同樣自以為是地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婆婆說，在城里買房少說也得要個五六十萬，在鄉(xiāng)下，十萬就能蓋個像樣的樓房了。而且，城里的房子上不接天，下不著地。公公聽了，不住地點頭稱是，振振有詞地批判：城里買房，如同犯罪，錢多了沒處花，燒得慌。曉娟自然無語。買房是沒有希望了。但她仍然堅持唱完這出獨角戲。她說，住暗無天日的地下室，會傷害孩子的自尊；再者，為老人和孩子的身體考慮，地下室濕氣重，也不適合居住。老兩口一聽，又急了，繼續(xù)找了若干的理由，比如孫子還小什么都不懂之類。并且明確表態(tài)，為了這個家，為了可愛的孫子，他們愿意一起吃苦。把錢省下來，以后攢了錢，衣錦還鄉(xiāng)，再蓋個令人羨慕的樓房。老兩口你一言我一語，仿佛構(gòu)思著一幅宏偉的藍(lán)圖。

曉娟知道一切都于事無補，自然只有沉默。當(dāng)然，沉默并不表示她沒有意見，而是她選擇默不作聲表明她內(nèi)心的無力的抵抗。這時，一直沒吭聲的大偉開口說話了。借著酒勁，他清了下嗓子，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書杰還小，暫時聽從父母的建議，房子的事，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也就是暫時擱置，束之高閣，不在考慮范圍。

終于，曉娟氣短。

四

沒幾日，大偉便把屏風(fēng)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墻。這堵墻橫亙在房間的中央，仿佛一個沉默不語的見證者，目睹著三代五人的喜怒哀樂。

書杰上學(xué)了，大偉的父母在地下室、菜場、學(xué)校三點一線間來回穿梭。曉娟呢，除了陪同書杰做作業(yè)，空余時間她似乎總在計劃著做些什么。她在那張 “學(xué)年親子游”清單的反面詳細(xì)地記錄了近期的生活備忘：買花、安窗簾、添置鏡子。然后想象著未來家的樣子，這讓她暫時有了幾分滿足的虛榮和驕傲。

去花市買花，挑中了一大捧銅錢草。綠色的身體，圓圓的花瓣，無論在形態(tài)上，或是寓意上，都美得無懈可擊。那些花器，同樣令她流連。但此刻，她手里的銅錢草已經(jīng)離開了水，被裝在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里。曉娟輕輕地捧著，像呵護一個稚嫩的孩子。腦海里，她想著該把它們裝在一個像樣的瓶子里，然后讓水漫過植物的根部。最后將它們放在床頭的小木柜上、洗手池邊。那一個個圓圓的小身體仿佛是來拯救她的，那些小家伙釋放的空氣夠她好好地呼吸一陣子了。

她還買了一束玫瑰。玫瑰的價錢不便宜，但是她舍得?？粗㈤_的花朵，曉娟恍惚覺得自己生活在另一個曾經(jīng)遐想過的世界里。當(dāng)然，花朵不久就會枯萎，到那時候，她和它懷著共同的淡淡傷感。她將玫瑰放在一個窄口玻璃瓶里，有事沒事，就看著玫瑰發(fā)呆。玫瑰花語，她想，玫瑰渴望綻放。

除了買花，她又在房間靠南的墻上安裝一面鏡子。墻壁的頂端是這個家里唯一的一扇窗，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那并不是真正的窗，是地下室的透氣窗。它每天都關(guān)閉著，高高地懸在墻壁的上方。曉娟本來想過改造一下，將窗戶敲敲打打，變得更大一些。但是她仔細(xì)想過，窗戶變大了又怎樣？它還是一間地下室！這才讓她想到了鏡子。

鏡子，她需要一面真正的鏡子，能夠照見人影的鏡子。她現(xiàn)在的想法更奢侈一些，她要做一整面墻的鏡子，不僅可以讓她在鏡中欣賞自己，還可以將房間的空間擴大一倍。這么一想，她好像從心理上擁有了一間更大的房子。

買花，墻上裝鏡子之外，最得意的便是煞有介事地在另一側(cè)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膲Ρ谏习惭b了恰到好處的窗簾。大家知道，曉娟的家沒有一扇窗，但她卻華而不實地裝上了徒有其表的窗簾。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么，也沒有人想去了解她。

她顯然有了與以往不同的改變與修正。不切實際的幻想少了，更多的是學(xué)會改善現(xiàn)有的一切。這樣的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她仿佛一個飽經(jīng)世事的人，突然悟出了一點生活的哲理，諸如 “知足常樂”之類的道理。

現(xiàn)在她看起來更從容些了。生活回到原點，曉娟繼續(xù)在商場做香水促銷員，香水給了她自信，像那朵玫瑰一樣，它們懂得她的內(nèi)心。她并不奢求過度物質(zhì)化的生活，只是渴望擁有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她寧愿相信前方是有風(fēng)景在等待她的，她還只是在路上。與此同時，丹妮正用另一種生活方式超越。親歷丹妮的婚禮，令她再度產(chǎn)生傷感的情緒。她無意于對比，事實上自己的生活和別人的生活沒有可比性。然而丹妮不同，她們一起來到這座城市，擁有相同的起點，無論哪方面她自認(rèn)為不比丹妮差，但現(xiàn)在的生活卻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落差，她還是不由自主地進(jìn)行了比較。丹妮的新居是精裝的二層復(fù)式，有大大的落地窗，寬敞的衣帽間，獨立的書房、影視房?？傊?，那是理想中的樣子，那樣的房子只在曉娟的夢境中出現(xiàn)過。原本，她的內(nèi)心世界已然平靜，此刻卻被再度擊碎。她的家，丹妮的家，在腦海里不斷切換。在一片喧鬧中，她思緒混亂，有些暈眩。婚禮一結(jié)束，她便用最快的速度逃離了現(xiàn)場。

再次回到地下室的家中，再看看那面鏡子，無論鏡中人如何優(yōu)雅，背景始終不曾改變。玻璃瓶里的那朵玫瑰，剛剛綻放卻顯出了凋零的必然。她決定將它連瓶帶花扔進(jìn)垃圾桶。她無意再通過虛假的視覺效果來欺騙自己。

恢復(fù)如舊。大偉的父母自然得意。早在曉娟改造房間的時候，就遭到了公婆的冷嘲熱諷。在婆婆的眼里，那朵玫瑰不該擠占寶貴的空間。要養(yǎng)花，得到鄉(xiāng)下的土地上去，種上一株，花開無數(shù)。這地方，花是沒法存活的。提起鏡子，老兩口更是來氣，說這是破玩意兒。有一次一不小心往鏡子里走，額頭上都磕了個包。還說女人打扮又不是給自己看的，大偉說好看就行了。再說，孩子都有了，好看有什么用？這么說來，倒全是曉娟不好，她改造出的這些東西，給大家?guī)砹瞬槐?。她不該胡思亂想。什么是生活？吃好、喝好、睡好，就足夠了。

五

生活重歸于平靜，歸于原本。

曉娟試著不去想那些自己沒有的東西。她不得不在現(xiàn)實生活中學(xué)會了無奈地放棄。她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傾注在兒子身上，書杰才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所在。當(dāng)然，書杰是個聰明的孩子。從鄉(xiāng)間到城市，盡管經(jīng)歷了差異巨大的陌生生活，但他從不怯場，不懂就問，謙虛好學(xué)。而且，他還是個細(xì)心觀察善于發(fā)現(xiàn)的有心人。比如，他曾經(jīng)就這樣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地問過曉娟：媽媽，城里的房子怎么和鄉(xiāng)下不一樣？城里的房子高大，鄉(xiāng)下的房子低矮，鄉(xiāng)下的房子從地上往天上長，而城里的房子是從天上往地下長。

曉娟無語。她和兒子住的正是從天上往地下長的房子 （地下車庫），她無法給出孩子一個合適的解釋。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這樣的難堪并不常見，更多的是兒子帶給媽媽的炫耀，伶牙利齒又不恥下問，熱愛自然，熱愛勞動……

時間就在孩子的成長中緩緩流逝。書杰用無數(shù)個 “優(yōu)秀”、“三好學(xué)生”獎狀回報著母親的殷殷期盼。房子問題，經(jīng)濟問題，在此刻她都覺得沒有書杰的成績重要，知識改變命運，這仿佛成為了她的精神信仰。看到了試卷上的“100”分，就像往存折里存了一筆錢；錢多了，自然就能住上大房子。

暑假到了，一年一度的校級演講比賽開始了。作為優(yōu)等生書杰的母親，曉娟自然得到了校方的正式邀請，并作為家長代表上臺給獲獎選手頒獎。應(yīng)該說，這是個體面且莊嚴(yán)的時刻。曉娟自然也不敢怠慢，她穿上了正規(guī)場合的禮服，灑了淡淡的香水，化了妝。電視臺的記者也出現(xiàn)在頒獎典禮現(xiàn)場。家長們的目光集中在曉娟身上，再加上書杰的優(yōu)秀，為她贏得了更多的目光。

書杰壓軸，最后一個上臺演講。曉娟又興奮又緊張地繃直了身子，臉像盛開的花朵，始終微笑著。她的眼神，微微閃著光，這比擁有大房子更令她興奮。以往對理想生活的設(shè)想變成畫面浮現(xiàn)在腦海，她沉浸在幻想與現(xiàn)實交替變化的世界里。然而，這些畫面只持續(xù)了幾十秒，僅僅幾十秒的時間，她遭遇了花朵從含苞待放到迅速枯萎的整個過程。一點都不夸張，她突然想起了那間地下室。她只想迅速將身子埋進(jìn)其中，隱匿起來。她寧愿書杰沒有得獎。她整個人僵在了椅子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兒子的演講題目是 《我想有個家》。他真實、生動、沮喪地描繪了那間地下室的樣子，然后勇敢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他希望他的家能長在地面上，能有一扇看得見陽光的窗，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亮，激情澎湃。臺下掌聲四起。只有曉娟，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時緩不過神來。

作者簡介：

陸櫻，80后，曾在 《雨花》等刊發(fā)表小說，2014年出版散文集 《藍(lán)色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