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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

2015-11-17 11:53高淳
太湖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桔子勞工

高淳

光亮

高淳

地板上很涼,涼得呂霏心里空蕩蕩的。

柜子底下仍然沒有,呂霏已經(jīng)是第四次在書房里進行地毯式搜索了,但依舊還是沒有找到那關(guān)鍵的一小片拼圖。

“小貝到底把它弄到哪里去了呢?”呂霏盲目地猜想著。

呂霏心里沉甸甸的。地板光可鑒人,但呂霏的眼前卻沒有一絲光亮。

呂霏的膝蓋有些痛了,她已經(jīng)在地上趴得太久了。

她聽到了從身后傳來的腳步聲,輕得像云一樣的腳步聲。

那是賀明,呂霏的老公。

他恐怕是這個世界上走路最輕的一個男人了吧,呂霏有時會不禁想。但她還是總能遠遠地就聽出來。她是賀明的一只小貓,有時她會這么幸福地想。

呂霏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不知為什么,此刻,她為自己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的這個姿勢感到有些難為情。賀明越來越近了的腳步聲,讓呂霏有些胡思亂想。

賀明站住了。呂霏胡亂地玩弄著自己腰間的一根絲帶。她今天穿了一條漂亮的新裙子,她希望賀明能喜歡。

但是賀明并沒有再走近。他并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對她做出什么親密的舉動。他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輕輕地問了一句:“怎么,還在找?”

“是啊,”呂霏說著,轉(zhuǎn)回了身來,嫵媚地笑了笑,“還沒找到呢?!?/p>

“實在找不到就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辟R明寬慰地說。

呂霏就簡單地笑了笑,沒再說什么。雪白的絲帶纏繞著她的手指,她的心里忽然掠過了一陣脆弱。

“剛才公司里打來電話,說是又給我安排了出差,后天就要走?!辟R明聲音很低地說。他一只手撐在墻上,低著頭,臉灰黑灰黑的,身體一動不動,無奈正淌在靜止的沉默里。

呂霏慢慢地放開了手里的絲帶。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可是你昨天才剛回來?!?/p>

“沒辦法,公司里人不夠?!辟R明說。

呂霏失望地坐了下來。她的一只腳不小心從拖鞋里退了出來,光著的大半只腳就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但她沒感覺到。

臨走前的那一夜,賀明跟呂霏做了三次。賀明愈戰(zhàn)愈勇,但呂霏卻再沒有半點兒的興致。她只是由著他擺弄自己而已?!胺凑矐巡簧虾⒆拥??!彼踔梁芫趩实叵?。但她還是很小心地掩飾著自己的冷淡,努力裝出一副靜靜陶醉的樣子。賀明是很敏感的,她怕掃了他的興。賀明要是不想碰她了,那才是她的禍患。或許,這就是沒有孩子的悲哀吧,呂霏在黑暗中想。除了孩子,還有什么東西,能讓一個男人永遠留在一個女人身邊?呂霏不知道。賀明最后一次叫出聲來的時候,呂霏溫柔地摟緊了他。她是真的太愛他了。

賀明跟呂霏已經(jīng)結(jié)婚六年了。兩人五年前就想要一個孩子,結(jié)果直到現(xiàn)在還沒要成。呂霏很羨慕那些有孩子的小夫妻,他們是幸福的。隨著孩子的成長,他們的婚姻會越來越牢固;就算不牢固,有一天兩個人分道揚鑣了,但誰又能將孩子從自己的生命里徹底抹去呢。孩子就是一種宣言,一種無聲的鐵證。某人曾經(jīng)涉足過某人的人生,在鐵證面前是無法狡辯的。沒有證據(jù)的愛情,有時甚至?xí)钊藢ψ约旱幕貞浧鹨伞>秃孟褚粋€夢,再美再痛,在醒來后,就不過就是一個夢。呂霏害怕這種感覺。她想永遠留住自己的夢,她想將自己和賀明的愛情刻在不朽的石頭上。她想要一個孩子。一年比一年想。她想讓自己和賀明的愛情走出變幻莫測的夢境,跨入代代相傳的恒久,但她就是懷不上孩子。有時候,呂霏自己都會對自己現(xiàn)在的變化感到驚訝。要知道,在遇見賀明以前,她是準(zhǔn)備好了一輩子不要孩子的。但愛情就是這樣奇妙,它讓一個愛的叛徒變成了一個愛的信徒。愛上了賀明,呂霏就像是信了一個宗教。

賀明是個非常溫柔的人。他做什么事情都很小心,說話的聲音也不高,笑起來像陽光一樣燦爛,坐下來像水一樣平靜。呂霏喜歡這種恬淡的男人,恬淡能讓她忘記自己童年的痛楚。她很珍惜她和賀明之間的一切,她相信愛情是需要珍惜的,就像石油是需要珍惜的一樣。她從來不敢損傷她的愛情的一絲一毫,因為她相信任何幸福都是脆弱的。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東西是堅不可摧的,更何況連什么東西都不是的愛情。呂霏愛得小心翼翼,就像手里每天都捧著一個易碎的水晶球。這樣有些累,但她心甘情愿。

賀明一直對呂霏很好。結(jié)婚這么些年,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正如她也從未對他說過一句重話一樣。溫柔是賀明生在骨子里的美妙天性,而他又偏偏只愛她一個人,這就是呂霏覺得幸福的原因。賀明是個好男人,呂霏知道。只可惜,賀明的工作并不好。他的工作就是出差,基本上,每個星期他都只能在家待兩天。有時候,他在家時,她又剛好是要上班。兩個人總是聚少離多。兩個人也曾一起懷疑過,或許這就是他們一直要不成孩子的原因。但沒有辦法,由于欠缺種種的條件,賀明始終找不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兩個人只能一直就這樣子地生活著。呂霏很害怕,她怕總有一天,她和他,會被這該死的生活給拆散。一個女人,究竟能拿什么來拴住她愛的男人,呂霏不知道。她只清楚,自己愿意為賀明做任何事。

去年春天的時候,呂霏悄悄地去了一次醫(yī)院。她想查查看,是不是自己的身體有問題。太久的等待,已經(jīng)令呂霏失去了對自己最起碼的信心。她很害怕,自己少女時有過的那個一輩子都不要孩子的想法,會不會是一個惡毒的咒語。她不想讓自己的前半生毀了自己的后半生。賀明是她人生的新起點,她不要自己少女時的那個黑色愿望成真。人真的是永遠無法預(yù)料未來的,呂霏常想。檢查的結(jié)果出來了。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是正常的。

那么,不正常的就是賀明了,呂霏想。她希望賀明也能來醫(yī)院里查一查。不正常沒關(guān)系,大家可以一起來找辦法解決,她覺得。但是,她又實在不知該怎樣向賀明開口。賀明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要是她對他說,你的生育能力有問題,他會怎么想?他有病,是絲毫也不會影響她對他的愛的,也不會影響他在她心中的男人形象,更不會導(dǎo)致其他的什么,但是,她就怕他不這么想。這么一想,她忽然就發(fā)覺自己偷偷地先來醫(yī)院做檢查是很不妥的。老天可以作證,她可是希望自己不正常的呀。

從醫(yī)院回家后,過去了半個月,賀明回來了兩次,但是呂霏都沒能開口跟他說。她想,現(xiàn)在的生活,不也是很好嗎。她是真怕兩人之間生出一點點的隔膜來。不是有些夫妻,就因為不孕不育的問題離的婚嗎?那樣太不值了,呂霏覺得。萬一治不好,那么賀明的心里就會永遠有一團刺了,而這團刺,也是早晚會扎傷她的,呂霏想。可是,如果能治好的話,又為什么不早一些跟他說呢,那樣多好,呂霏又想。

又過去了半個月,呂霏還是什么也沒說。這一天,賀明又要走了。臨走前,他卻突然有話要對呂霏說。

“小霏,上個月,我在上海,去一家醫(yī)院里做了檢查——就是查了一下自己的生育能力——結(jié)果,我是正常的。”賀明輕輕地說。

呂霏愣住了。

賀明的目光很溫柔。他說:“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了,可是……我怕……這樣,等我這次回來了,我陪你去一次醫(yī)院,好不好?我們都查一下。沒關(guān)系的,這種病聽說吃點中藥就會好的,沒問題的。你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去……”

“不用了,”呂霏給了賀明一臉陽光的微笑,“我明天就去醫(yī)院,早治早好嘛。”

賀明看著呂霏,呂霏就又明媚地笑了一笑。

賀明就也笑了。他的笑,是放心的、燦爛的笑。他的笑里,永遠有著一片干凈而安寧的湖水。呂霏喜歡看他笑。

于是,呂霏開始了吃藥。

深秋了,天氣很好。

桔子約了呂霏,這個禮拜天一起出去聚一聚。

桔子是呂霏的一個網(wǎng)友,比呂霏大幾歲,已經(jīng)是一個十歲孩子的母親。呂霏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喜歡上本市的一個論壇,在上面跟人聊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也就是以匿名的方式在網(wǎng)上發(fā)發(fā)各種牢騷而已。有人回應(yīng),她就跟他們多說幾句。有時候,一個月下來,呂霏看看自己的發(fā)帖記錄,自己都會感到很驚訝:她居然有那么多的牢騷。她從不相信,自己對自己的生活、工作有如此多的不滿意。她才三十歲,她還不想當(dāng)個怨婦。

其實,像呂霏一樣,沒事就喜歡去網(wǎng)上發(fā)發(fā)牢騷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桔子。一年到頭,最讓桔子操心的就是她兒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笨小子次次考試都是不及格,桔子年年往他班主任手里塞錢也沒用。做父母的最愁什么?就是愁孩子笨嘛。桔子在論壇上發(fā)的牢騷,多半都是此類內(nèi)容。不知為什么,呂霏特別喜歡看桔子寫的關(guān)于她兒子的事情。呂霏是真羨慕桔子。有了孩子,再怎么恨鐵不成鋼,那恨里也是藏著幸福的,呂霏想。

呂霏和桔子很快就在網(wǎng)上成為了好朋友。兩個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自己的老公都是十分滿意的,就算有一些小小的抱怨,那也都是帶了十足的愛來抱怨的。呂霏有時候就會想:其實女人對男人的要求是多么簡單哪。有時候,跟桔子聊著老公,呂霏突然就會有一種幸福的小女人的感覺,就好像她跟桔子說的那些關(guān)于賀明的話,賀明都能感應(yīng)到似的。

當(dāng)然,實際上賀明是根本不會感覺到什么的。許多個晚上,關(guān)閉電腦以后,呂霏會感到一陣兇猛的空虛。這種空虛從心底來,往遠方去,在延伸的過程中能把她的靈魂撕個粉碎。她想:“我有什么可覺得幸福的呢?”她的身邊是空無一人,她的明天是孤獨仍然,她的愛只是一連串無影無形的大腦活動。賀明感覺不到它們,它們只能讓她黯然銷魂。冰冷的大床,暗淡的星光,有時甚至?xí)顓析耄阂苍S,她一直就未曾得到過她夢里的家。這個想法是可怕的。她是多么希望賀明能在她害怕的時候抱著她呀。

第一次見到桔子,還是在兩個月以前。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論壇上的一個叫 “勞工”的男孩和一個叫 “羽毛”的女孩,經(jīng)過兩年的真實戀愛,即將一起邁入婚姻的殿堂,由于大家在論壇上都是相識的,且都是本地人,于是,桔子就熱情地提出了網(wǎng)友聚會的建議。這建議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連呂霏在內(nèi),一共有十七個人報了名。最后,桔子將聚會地點選在了夏湖風(fēng)景區(qū)。要求參加者每人帶八十塊錢,晚上一起聚餐。

桔子比呂霏想象的要漂亮得多,人也像她自己說的那樣,開朗得一塌糊涂。勞工和羽毛是兩個很單純的年輕人,稚氣未脫而朝氣蓬勃。呂霏想:網(wǎng)戀也只有發(fā)生在他們的身上,才可能成真。當(dāng)然,大家也都認識了長發(fā)及腰的“星空”。那是呂霏的網(wǎng)名。

大家都真誠地祝福了勞工和羽毛。那一天,大家盡歡而散?;丶业穆飞?,呂霏感慨良多。跟勞工和羽毛坐在一起,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桔子說過,人老了,就輸不起了。

很快,就到了禮拜天。

大家還是把聚會地點選在了夏湖風(fēng)景區(qū)。只是來的人比上一次少了五個。這讓桔子有些憂傷。她是一個對友情有幻想的人,她一直都認為友誼要比愛情更容易到達永恒的彼岸。而現(xiàn)在有人缺席,對她來說是個打擊。不過,桔子還是很快就又開朗了起來。畢竟,來的人還是不少。

勞工和羽毛依然是大家歡樂的中心。他們已經(jīng)正式向所有這次來參加聚會的人發(fā)出了邀請,請大家到時候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并且,他們不收禮金。桔子高興壞了,中午聚餐的時候,她硬是要請客,要由她一個人來埋單。下午,又有三個人離開了。

人一下子就顯得少了。桔子忽然興起,打電話叫來了她的老公。半小時后,桔子的老公,一個叫范山的中年男人,就也加入了聚會。范山給大家?guī)砹艘恢淮蟮案?,大家吃得不亦樂乎。范山是個服裝老板,聽桔子說,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大家吃他的,不心疼。

范山跟呂霏聊了一會兒。他問:“蛋糕好吃嗎?”她說:“好吃?!彼麊枺骸奥牻圩诱f,你老公經(jīng)常要出差的,是不是?”她說:“是啊?!彼f:“你老公不在的時候,多出來玩玩,那樣就不會覺得寂寞了?!眳析α诵?。他說:“這蛋糕你要是覺得好吃,以后我每次都給大家買?!?/p>

桔子叫范山去買飲料了。呂霏一個人走到了湖邊。湖面很平靜,這平靜無邊無際。水色映著天光,天光澄澈千里。人人走不出塵囂,塵囂宛如一場游戲。呂霏忽然想念起了賀明,這想念,像湖一樣深,像天一樣空,像秋一樣涼。

勞工跟羽毛嬉笑著也來到了湖邊。他們高興地跟呂霏聊了一會兒天。羽毛告訴呂霏,他們本來是不想辦婚禮的,兩人是想領(lǐng)了證,然后一起去吃頓豐盛的燭光晚餐就行了,不麻煩自己也不麻煩別人,但雙方的父母都不同意,說是不辦婚禮就等于沒結(jié)婚。呂霏說,婚禮是個儀式,人生若沒有儀式,是容易掉進游戲里去的。羽毛點點頭,說 “也對”。勞工笑著說:“星空,跟我們一起去劃船吧。”呂霏笑笑說:“你們?nèi)グ?,我老了,怕掉水里得關(guān)節(jié)炎?!?/p>

傍晚,大家分手前,桔子邀請大家半個月后去她家聚會。她家住的是別墅,那里地方大,環(huán)境好,又什么都不用花錢。范山豪爽地說:“大家千萬要賞臉,一定都要來,我給大家準(zhǔn)備一只大蛋糕?!苯圩拥哪樕希茄笠缰腋5摹7渡绞菑膩聿粫屗齺G臉的。大家紛紛允諾。

回到了家,呂霏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她坐了很久,還是一動也不想動。有種東西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頭,她揮之不去。這比空虛混亂,又比憂傷淺薄。呂霏想,或許可以稱它為無聊吧。但是,好端端的朋友聚會,她怎么會感到無聊呢?既然覺得無聊,又為什么還要參加呢?她想,自己居然會想這些問題,也真是夠無聊的。

賀明的身影突然又從她的腦海里跳了出來。她忽然很希望,自己從來就沒有遇見過賀明。突然就像是有個聲音,在對她說:“愛是多么無聊哇!”

呂霏嚇得站了起來。那,是她少女時的聲音。

呂霏又在書房里搜尋那一小片拼圖了。找了半天,還是什么也沒有找到。她沮喪地在寫字臺前坐了下來。寫字臺空蕩蕩的,除了一個相框之外,什么都沒有。這個相框就像是一座矗立在黑色荒原上的白色紀(jì)念碑,既孤單得可怕,又莊嚴(yán)得耀眼。相框里是一張呂霏和賀明的結(jié)婚照。照片里的呂霏白而嬌艷,賀明黑而瀟灑,兩人都笑得很甜蜜。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刻呀,一切都剛開始,呂霏想。她的心里,莫名泛起了一層憂傷。

呂霏拉開了寫字臺的大抽屜,里面是一幅拼好了的拼圖。精致的拼圖片被整齊地拼嵌在一只美麗的木盒子里,光滑的波浪形拼縫,就像一條條河流,在沖擊著呂霏塵封的記憶。呂霏終于還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呂秋。

呂秋是個高挑而美麗的女人。如果晚出生二三十年,她是可以去當(dāng)模特的。但這個世上是沒有如果的,所以呂秋終究只是染色廠里的一名普通工人。像大多數(shù)俗套故事里講的一樣,當(dāng)年追求呂秋的男人有很多,從干部子弟到街頭流氓,品類繁多。但呂秋最后看中的,卻只是一個其貌不揚的泥瓦匠。他就是呂霏的父親——余宇。余宇大呂秋六歲,穿上皮鞋還比呂秋矮一個頭。沒有人能理解呂秋的選擇,就連余宇本人,都是受寵若驚而不太相信。有下流的男人在余宇的背后取笑他們,說余宇太矮,要吻呂秋很不方便,要吃她的奶卻非常容易。余宇找到了那個男人,要揍他,結(jié)果卻反被人家給揍了個鼻青臉腫。沒有人能阻止呂秋嫁給余宇。呂秋曾對呂霏說:“我是那么的愛你父親,這種愛連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蹦菚r候的呂霏,自然更不理解。呂秋跟余宇結(jié)婚一年后,便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孩,余宇為她起名余霏。那時候的余宇跟呂秋,都覺得生活是幸福的。

轉(zhuǎn)變,發(fā)生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染色廠倒閉了呂秋成了一個朝不保夕的小販,而余宇的活兒也越來越少。當(dāng)泥瓦匠們紛紛開始靠關(guān)系而不是靠手藝吃飯的時候,余宇就成了一個窮光蛋。夫妻倆開始經(jīng)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而吵得不可開交。呂秋會責(zé)怪余宇:“為什么又多買了一袋鹽!”余宇會責(zé)怪呂秋:“為什么要把昨晚的剩飯倒掉!”類似的爭吵,在呂霏童年的記憶里數(shù)不勝數(shù)。呂霏簡直恨透了廚房里所有的東西。呂霏第一次看見呂秋和余宇打架,是在一個已模糊掉了時間的黃昏。呂霏依稀還記得,事情的起因,是母親在賣衣服的時候,被一個男人摸了屁股。那時的呂霏還不明白,為什么父親和母親不去找那個男人算賬,卻反而要在家里自相殘殺。呂霏已忘記了他們都爭吵了些什么,她只記得,那一天的夕陽分外鮮艷,分外血紅。她只記得,那一天的傍晚,父親和母親都像是變成了發(fā)了瘋的野獸,他們彼此毆打,彼此撕咬,然后各自哭泣,各自囈語。呂霏恨,她恨透了那個男人,她恨透了那個黃昏。她甚至,恨透了那個年代。她在十二歲的年紀(jì),就已經(jīng)懂得了恨。她恨自己的恨。

終于,在某個清晨醒來,呂霏聽到了父親在客廳里向母親提出了離婚。呂霏永遠都記得,母親在那一刻是像死了一樣永恒的沉默。那一片森嚴(yán)而恐怖的寂靜,是呂霏靈魂里永遠的黑洞。長久的沉寂之后,呂霏聽到,母親發(fā)出了尖利得像刀子劃過玻璃一樣的冷笑聲。母親嘶啞而惡毒地對父親說:“矮子,你這輩子要是還能找到一個比我呂秋更漂亮的女人,我可以吃屎給你看!”父親默然了一會兒,問:“你說我是什么?”母親聲嘶力竭地說:“我說你是矮子!連幫人舔腳都不配的矮子!”父親一言不發(fā),像是跌進了悲慟的沉默里。沒有人真的哭泣。呂霏聽到,母親又尖利地笑了起來。這是一種得意的笑,一種得勝了的笑。而父親還依舊深陷在冰一樣的沉默里。那一刻,呂霏忽然恨透了母親。這種恨,像砒霜一樣陰狠。

余宇最終還是義無反顧地跟呂秋離了婚。呂秋要了呂霏。呂霏從此不再叫作余霏,也不再是余霏。呂秋不許余宇再見女兒,余宇也就真的沒有在呂秋活著的時候見到過呂秋和呂霏。呂秋也不許呂霏見余宇,她要呂霏恨余宇。但是,呂霏卻只恨呂秋。

呂霏第一次看見男女之事,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那一天,無比悶熱,沈老板又給呂秋送來了一箱要賣的皮鞋。沈老板每一次來,呂秋都會要求呂霏回自己房里去做作業(yè)。呂霏從不違抗呂秋的命令。那一天,是呂秋房里過分的響動驚擾到了呂霏。呂霏躡手躡腳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間,來到了呂秋的房門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這扇門沒有關(guān)嚴(yán)。透過那條不大的門縫,呂霏看見了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還有一些令她惡心得終生難忘的東西。沈老板像條將死的魚一樣虛弱地不停抽搐著。他呼救似地大張著嘴,眼里卻噴射著兇狠而貪婪的火焰。他的眼角上結(jié)滿了深黃色的眼屎,他的牙縫里,還嵌著一條小青蟲似的菜葉。他把呂秋的腦袋,按到了他的胯下。呂霏聽到了自己拳頭里的骨頭發(fā)出的“咯咯”聲。沈老板舒服極了地說:“呂秋,你知道嗎,其實我當(dāng)年打完了余宇后,最想做的,就是能痛痛快快地搞你一回?!眳吻镎f:“是嗎。”她的聲音里,居然帶著一種勝利了的笑。呂霏發(fā)誓,在那一刻,她只想殺了呂秋。她不恨沈老板,不恨余宇,那時候,她只恨自己的母親。那時候,她還并不真正懂得恨,就像她還一點兒都不懂得愛。直到呂秋死去的那一天,她都仍然沒能從心底里原諒呂秋。

其實,在呂霏十五歲的那年,呂霏在街上看見過余宇。當(dāng)時,呂霏和余宇分別在街道的兩邊,一個在往南走,一個在往北走。呂霏的手里,正拎著一瓶醬油;而余宇的手臂,正摟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腰。那個女人非常美艷,而且相當(dāng)年輕,看上去,最多也就比呂霏大十歲。女人跟余宇正在竊竊私語,兩人都是一臉的甜蜜。呂霏在街的這邊呆站著,她的腦子里只有“嗡嗡”一片。她是那么地想念自己的父親,她是日日夜夜都在企盼著,能見到自己的父親。她恨了母親這么些年,就是因為她覺得,是母親硬生生地割掉了她本應(yīng)一直擁有的父愛。她甚至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有朝一日,父親會回來接她,到那時,她就可以假裝要離母親而去,逼母親低下她那高傲的頭顱,與父親重新結(jié)婚。但是,她是多么幼稚啊!她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父親,已經(jīng)不是她以前的那個父親了。他的穿著已經(jīng)變得很高級,遠遠勝過了那個沈老板;他的笑容已經(jīng)變得自負而風(fēng)流,臉上寫滿了無盡的快活。呂霏是多想大喊一聲 “爸爸”呀,但她就是喊不出口。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越走越遠。從始至終,余宇都沒有發(fā)現(xiàn)呂霏,他的眼里,只有那個小女人。天地茫茫,人來人往,呂霏忽然感到了一種徹心徹骨的孤獨。母親正在家里跟沈老板亂搞,而父親也已有了美妙的新歡,只有她呂霏,還在像個傻子一樣愛著原來的那個家,那個只屬于他們?nèi)齻€人的家。在呂霏哭泣的時候,陪伴著她的,只有她手上的那瓶醬油。呂霏把手里的那瓶醬油摔了個粉碎。她奔跑了起來。她在心里面發(fā)誓,這輩子她都不會要小孩,她永遠都不要,用自己的悲劇去懲罰下一代。

呂霏一直都沒告訴過母親,她曾在街上見到過父親。她一直還記得,母親對父親說過的那句關(guān)于吃屎的話。她一直都認為,正是母親的那句話,摧毀了所有的一切。就算讓母親年輕十幾歲,恐怕也是比不過那個小女人的,呂霏常不禁暗想。女人的美,其實正是給女人自己吃的毒藥,呂霏想。

呂霏十六歲的時候,呂秋突然被查出得了癌癥,并且已到了晚期。沈老板像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再未露面。呂霏像是被人推進了一個缺氧的冰窖,母親的瀕臨死亡令她也站到了崩潰的邊緣。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她原本還一直在想著,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用終身不嫁的方式來向母親表達控訴,可是誰能想到,死神卻早已趕在她長大之前,來到了她母親面前的太陽底下。呂霏站在冰窖里,心里只剩下了無盡的恐懼。呂秋的積蓄不多,她選擇了放棄治療。她要把錢留給呂霏的未來。她根本就不知道余宇已經(jīng)發(fā)了財。至死,她都不允許任何人去通知余宇。她將呂霏托付給了呂霏身體尚健的外公。臨死前,她拉著呂霏的手,神志不清地胡言亂語:“我以為我們會白頭到老的……我以為你是懂我的……我永遠恨你……原諒媽媽,小霏,媽媽沒錢養(yǎng)你,媽媽沒錢……不要拿煙頭燙我!不要!你這頭豬……”

呂秋死在了一片寂靜中。呂秋的手落下去的那一刻,呂霏號啕大哭。她突然才意識到,她的母親,已經(jīng)永遠地不在了。

兩個月后,余宇得知了消息。他來到了呂霏的外公家,接走了呂霏。呂霏給余宇看呂秋的遺像,余宇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掉,僅僅只是有些尷尬。那一刻,深藏在呂霏心底的對父親的愛和對母親的恨,都同時徹底地瓦解了。它們消失得干干凈凈,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煙雨無痕。只是,呂霏的心里下了一場大雪,凍徹心扉,悲涼成冰。

呂霏住到了父親的家里,才知道,原來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家大裝潢公司的老板了。而她曾在街上見到過的那個小女人,現(xiàn)在也已是父親的正式的妻子了。不僅如此,小女人在三個月前,還剛剛為父親產(chǎn)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呂霏踏進新家的第一刻,聽見父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親愛的,我回來了。寶寶還好嗎?”

呂霏突然才想到,當(dāng)年,明明是父親向母親提出的離婚,而她,卻偏偏默默地恨了可憐的母親那么些年。

余宇跟那個小女人在一起的時候,臉上總是洋溢著歡快的笑。他們經(jīng)常會在一起品嘗紅酒,討論美食,偶爾還會使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進行交談。這一切都令呂霏覺得惡心。她已經(jīng)不認識她的父親了。她還沒有忘記以前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喝米酒的情景,眼前,卻已是只剩她孤身一人。隨著那個白胖男嬰一天天地長大,余宇和那個小女人的幸福也愈來愈深篤。男嬰的每一次啼哭,都會惹來余宇的心花怒放;男嬰每一次將尿撒在余宇的胸前,余宇都會熱烈地親吻男嬰的臉龐。余宇每次和那個小女人一起圍坐在搖籃旁看著那個熟睡的男嬰傻笑的時候,呂霏都會不禁想:不知當(dāng)年,他和母親是否也曾有過同樣的這一幕。

余宇要呂霏叫那個小女人 “媽媽”,呂霏不肯;余宇要將呂霏的名字改回去,重新叫“余霏”,呂霏也不肯。呂霏說:“我怕改了口,人和鬼都會覺得不安?!庇嘤钪缓米髁T。余宇要呂霏抱抱弟弟,呂霏說:“我沒有弟弟?!?/p>

呂霏十八歲生日那天,一個人偷偷地跑去了墓園。她在母親的墳前擺了一碗米酒。她說:“媽,今天我十八歲了。”說完,她淚流滿面。她在墳前跪了下來,給母親磕了十八個響頭。她說:“媽,你走的那天,我忘了跟你說,對不起。對不起,媽……”

那年的夏天,呂霏考上了大學(xué)。她毫無留戀地離開了這座城市。整整四年,她沒有回來過一次。她不是恨她的父親,他不配她恨。她是無法面對自己的滿目瘡痍。站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她的心會止不住地流血。

呂霏長得跟呂秋一樣漂亮。大學(xué)里,追求呂霏的男生有很多。從富二代到小尼采,品類繁多。但是,呂霏一個都不喜歡。呂霏還根本沒有喜歡過任何男生或男人?;蛘咭部梢哉f,她是非常地討厭他們?!皭?,是多么無聊哇!”那時的她,心里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聲音。看著同寢室的女生紛紛墜入愛河,有的還在學(xué)校外面跟男生上了床,呂霏覺得惡心無比。她甚至都能聞到,她們身上的男人的惡臭味。她們都是自愿被男人玩的賤貨,呂霏常常會有些惡毒地想。

大學(xué)畢業(yè)前,同寢室的女生排隊似地紛紛開始失戀,寢室里一片愁云慘霧。只有呂霏,四年如一日地像塊石頭似的無喜無悲。一女生癡癡痛哭,呂霏說:“男人都拿女人當(dāng)夜壺,尿完了,他們一根毛都不會少,只有女人會變臭生銹?!蓖遗积R罵她:“神經(jīng)病!”

畢業(yè)了,回到家鄉(xiāng),呂霏已心如鋼鐵,無痛無血。她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住,過了不久,也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余宇來看她,她說:“來給錢的話就把錢放下,不是的話走。”余宇痛心地說:“小霏,我是你的父親,四年了,你都沒有回過一次家……”她說:“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余宇說:“我沒有欠你什么?!彼f:“你愿意繼續(xù)給錢就給錢,不給拉倒,滾!”余宇怒道:“你是在跟誰說話!”她大聲地說:“我是在跟一個矮子說話!”

余宇走了。西裝筆挺的余宇走了。呂霏在窗戶里看見,父親一邊走,一邊在用手抹他的眼睛。但是呂霏一點都不難過。她已經(jīng)是一塊石頭。一塊失去了鐵一樣的外殼就會流血而死的石頭。

二十三歲那一年,呂霏遇見了賀明。那時候,賀明還只是一個靦腆的推銷員。因為靦腆,他的業(yè)績相當(dāng)差。如果不是因為老板認識賀明的表舅,賀明早就被炒了十次八次了。賀明第一次敲呂霏的門的時候,呂霏正在抓自己臉上的癢。呂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在辦公室里待的日子太長了,所以皮膚變脆弱了。前天去外面跑了一天的業(yè)務(wù),站在太陽底下被風(fēng)吹了大半天,結(jié)果從昨天早上開始臉上就又紅又癢又痛。呂霏從不護理自己的皮膚,她也不怕自己的臉會變難看,因為她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女人若是天天都要為了自己的一張皮而操心,那干脆就不要做人,去做皮好了,呂霏總是這樣想。呂霏打開門,就看見了一個又黑又瘦的男青年。男青年看見呂霏,起初愣了一下。呂霏想,一定是因為這張紅得很難看的臉。這么想著的時候,她的臉又癢了起來,于是她就又開始了抓臉。就在賀明的面前。

“你找誰?”呂霏問。

“哦,小姐您好,我不找人,我是想向您推銷一款有按摩功能的牙刷……”賀明緊張而不安地說著,手忙腳亂地從背包里掏出了兩把牙刷來。他伸出手,想將牙刷遞給呂霏看看,但呂霏一眼都沒瞧。

“我不要?!眳析f。

賀明干愣著,居然沒有繼續(xù)再向她說些什么。最后,他只是抱歉地向她說了一句 “打擾了”。

呂霏關(guān)上了門,就聽見賀明又在敲對面人家的門。她聽見,他依然是那么的笨嘴拙舌,那么的愣頭愣腦。她心里覺得有些好笑。對面人家 “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以后,她聽到了沉沉的一聲嘆息。

呂霏出去丟掉了垃圾袋上樓的時候,又遇到了正從樓上下來的賀明。賀明見到她,就很有禮貌地向她點了點頭,說了聲 “你好”。呂霏怕他又要向她推銷牙刷,就沒有應(yīng)聲,只管自己走自己的。但是賀明并沒有再向她推銷牙刷。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賀明不禁轉(zhuǎn)頭,又看了一眼她的臉。呂霏心里頓時一陣尷尬。該死的臉,她不禁想。正想著,她的臉又癢了起來,她只好又伸手去抓。進門的那一刻,她忽然莫名很好奇地想:不知那個傻小子,在樓上賣掉了牙刷沒有?

過了兩天,呂霏的門又被敲響了。她一開門,看見居然又是那個又黑又瘦的推銷員。他還沒開口,她就先說:“我不要牙刷。”說完,莫名其妙地,她差點想笑出來。

“哦,不是的,小姐,今天我不賣牙刷。那天我看見你的臉曬傷了,我們這里剛好有一種防曬霜,不知……”

“我的臉是曬傷嗎?”呂霏自己也不清楚。

賀明也不敢確定,他語塞了。

“我不要?!眳析f。

“那……打擾了,不好意思。”賀明沮喪地低頭說。

呂霏關(guān)上了門,卻并沒有聽見他再去敲對面人家的門,他直接就下了樓。呂霏去了窗口,看見他垂頭喪氣地走著,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父親邊走邊抹眼睛的樣子。“喂,推銷員,等一等?!眳析^探出窗外,向他喊。

呂霏跑到了他的面前,他一臉的茫然。

“多少錢,那什么防曬霜,我買了。”呂霏說。

賀明愣著,問:“為什么?”

呂霏無語。兩人對站了一會兒,賀明說:“我不賣了?!?/p>

呂霏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臉又癢了起來。她伸手去抓,賀明突然對她說:“你不要抓?!眳析吨?,看著他。“好好的一張臉,要抓壞的?!辟R明說。他突然低下了頭。

兩人莫名其妙地對站著。

賀明從包里掏出了一瓶東西來,塞在了呂霏的手里?!霸僖??!彼f完,轉(zhuǎn)身就逃也似地走了。

呂霏回過了神來,大喊 “你的錢,你的錢”時,賀明早已沒了人影。

她突然才想到,還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兩個月后,呂霏在一棟大樓里意外地又碰到了賀明。那時,她臉上被曬傷的那層皮早已掉清,重新成為了漂亮的呂霏。她問他,為什么一直沒再去她住的那棟樓推銷東西。他說,他怕東西又賣不掉。她說,你上次忘了收我的錢。他的臉就紅了。他說,那是送給你的。她說,我還想再買一瓶。他說,他今天包里沒帶。她就給了他一張她的名片,說:“什么時候有了,可以打電話給我?!庇谑?,又一個俗套的愛情故事,開始了。

依偎在賀明的懷里,呂霏才開始明白母親曾說過的那句 “我是那么的愛你父親,這種愛連我自己都不能理解”。她是愛上了賀明以后才開始喜歡他的溫柔他的笑的,但是她到底是因為什么才愛上了賀明,卻是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蛟S,愛情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吧,呂霏有時想。她是那么討厭男人,討厭愛情,可是她卻就是愛上了賀明,而且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愛,愛得如饑似渴。她無法給自己一個解釋,而事實仍在繼續(xù)。她相信賀明是無法明白她心里的那種矛盾的,而她實際上也不需要他明白。她怕他會以為她以前是同性戀。她只要他愛她就好。跟他在一起,她覺得,自己像是獲得了新生。有了賀明,她突然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間的每一絲光,都是那么溫馨而絢麗。

第一次跟賀明上床,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那一天,云淡風(fēng)輕,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是呂霏突然有了一種欲望,一種說不清的欲望。賀明受寵若驚,激情澎湃而手忙腳亂。過程并沒有呂霏原來想象的那么痛苦,相反,她感到了一種愉悅,一種由心而生的愉悅。她用舌尖輕輕地蘸了蘸賀明脖子上的汗。是咸的,她快樂地想。她一點也沒有想起什么惡心的東西。她從一個女孩變成了一個女人。她愿意永遠做賀明的小貓,那一天她幸福地想。

那一年的秋天,呂霏的外公去世了。小女人沒有讓余宇參加他的葬禮。賀明陪著呂霏,和她一起度過了一個分外凄婉的秋天。呂霏失去了和母親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不會再有人跟呂霏說起她的母親了。呂秋不會再以一個可憐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人們的談話中了。那一年的秋天,呂霏分外地想念和外公有關(guān)的一切。賀明為呂霏擦淚。呂霏忽然說:“答應(yīng)我,你要一輩子不離開我?!辟R明說:“我怎么會離開你呢,你永遠是我的心頭肉。”

二十四歲那年的春天,呂霏在店里看到了一盒拼圖。拼圖的名字叫作 “光亮”??窗b盒上印著的照片,拼圖上畫的是一個正在夜里做作業(yè)的小女孩。小女孩很漂亮,寫字臺上放著一盞美麗的臺燈,臺燈發(fā)出的光柔和地照亮著整個房間,就連黑漆漆的窗玻璃上,都暈染上了一層金黃。小女孩的腳旁,還點著一盤老式的蚊香。呂霏買下了這盒拼圖。

回到住處,呂霏從包裝盒里抽出了一只黑色的精致大木盒,木盒的中間是一包亮晶晶的拼圖片。呂霏看了一下說明,有四百片。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居然買了一盒兒童玩具。賀明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笑她的,她快樂地想。

賀明跟她一起,用兩天的時間,共同拼好了這幅拼圖。拼嵌好最后一塊后,兩個人都高興得跳了起來。賀明說:“這幅拼圖真漂亮,像油畫一樣。”

呂霏說:“可惜不能掛起來?!?/p>

賀明說:“那就放在桌上,反正拼圖是在木盒子里,不會散掉?!?/p>

呂霏說:“好主意。”

賀明說:“你小時候一定和這個小女孩一樣漂亮?!?/p>

呂霏說:“小時候家里買不起這樣的一盞臺燈?!?/p>

賀明說:“以后我給你買?!?/p>

呂霏說:“好哇?!?/p>

兩個人快樂地擁抱在了一起。賀明大聲地說:“我愛你,小霏?!眳析泊舐曊f:“我愛你,賀明?!眱扇诵Τ闪艘粓F。

那一年的夏天,賀明離開了原來的那家公司,換了一份工作,工資要比原來的高很多。那時候,賀明還不需要頻繁地出差。為了表示慶祝,賀明帶了呂霏去夏湖玩。

夏湖風(fēng)景如畫。那一天,天朗氣清,碧空無云,湖面波光瀲滟。賀明要帶呂霏去劃船,呂霏說:“我可不會游泳,萬一掉水里了怎么辦?”賀明笑著說:“不怕,有我在呢。你掉,我也掉。”

兩人一起慢慢地劃著船。小船行至湖中心的時候,賀明忽然問:“你說一個人要是在水里泡久了,老了會不會得關(guān)節(jié)炎?”呂霏不明白。賀明笑了笑,就站了起來。他脫掉了救生衣,忽然猛地往水里一跳,剎那間就沒了人影。

“賀明!賀明!你干什么呢?”呂霏喊。過了一會兒,還是不見賀明的蹤影。呂霏急了?!百R明!賀明……”呂霏開始拼命大喊。她的整張臉都白得沒有了血色。她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嘩啦”一聲,賀明忽然從水里鉆了出來。

“賀明你干什么呢,嚇?biāo)牢伊?!”呂霏死死地抓住了賀明的一只手。

賀明趴在船沿上,大半截身子依然泡在水里。他笑著問:“你看我們現(xiàn)在這樣,像不像《泰坦尼克號》的大結(jié)局?”

“你神經(jīng)病啊,快上來?!?/p>

“我不上來,除非你答應(yīng)我件事?!?/p>

“你干什么呀?什么事???你先上來了再說呀?!?/p>

賀明泡在水里,笑嘻嘻的,忽然兩手一拍,不知怎么手里就變出了一枚鉆戒來,亮晶晶的,璀璨得令人吃驚。“小霏,嫁給我吧?!?/p>

呂霏驚呆了。

“壞蛋,我讓你嚇我?!眳析眠^了鉆戒,歡笑著,將賀明從船沿上推開,讓他又回到了水里去。賀明笑得心花怒放。呂霏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的甜。

婚禮就安排在那一年的秋天。夏末的時候,呂霏去找了一次余宇。她告訴了父親她就要結(jié)婚的消息。余宇很高興,很激動。但是,她并沒有讓父親的激動延續(xù)太長的時間。她跟父親說,她來找他,只是想最后再向他索要兩樣?xùn)|西:一套寬敞的房子和一場盛大的婚禮。她說,從此以后,他和她就永遠兩清了,她不會再來向他索要什么,他也不用再去看她。呂霏說完這些話以后,看到了父親眼中的淚水。那一刻,她心里忽然一酸。其實她本來不是想來跟父親說這些的,她只是想來告訴父親,她要結(jié)婚了??墒钱?dāng)她看到了那個跟在父親身后的小男孩的時候,她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她冷若冰霜地面對著她的父親,最后說:“我婚禮那天,不想看見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否則我就死給你看!”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忽然,她聽見父親在她的背后哭了起來,他哽咽著說:“我是你的父親,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呂霏聽見父親的聲音像是被割開了一條口子,里面有血在滴。她還是頭也不回地跑了出來。她跑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她就像是變成了一粒風(fēng)中的黃沙,除了不停地往前飛,再無其他的選擇。她怕自己只要一停下來,就會被父親的哭聲給撕成血淋淋的碎片。

婚禮辦得盛大而隆重。跟賀明喝交杯酒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曾想過要用終身不嫁的方式去報復(fù)母親。她在心里默默地說了一句:“爸,媽,女兒今天嫁人了?!北械募t酒,呂霏一飲而盡。掌聲四起。呂霏笑靨如花。

跟賀明度完蜜月回來,呂霏最后又見到了一次父親。是余宇來找她的。余宇本來還擔(dān)心她不會開門,但她開了。兩個人都站了一會兒。終于,余宇說,他今天來,是特地來向她辭行的。他說,他要去北方了,以后不會再回來了。他說,他的老婆和兒子,也都會跟著他一起去,不會再回來了。他說,現(xiàn)在的交通方便,從南方到北方,只要幾個小時。呂霏一直都沒說話。

“小霏,你以后要跟賀明好好過日子,不要……不要隨便對丈夫發(fā)脾氣,兩個人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說。不然,就算是一只鐵碗,摔多了也要摔壞的。”

余宇要走了,呂霏還是沒說一句話。她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背,已經(jīng)有些駝了。她的耳邊,忽然就像是又聽到了自己小時候的哭喊聲:“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余宇走了,呂霏始終沒說一句話。她的喉嚨被一團滾燙得像開水一樣的東西塞著。痛,撕心裂肺。很久很久以后,她的眼里,淌出了渾濁的淚來。

新房布置得匆忙,書房里除了一張寫字臺和一只書架,還一直沒有增添什么東西。冬天的時候,賀明和呂霏又一起去了一趟家具市場,采購了一些東西。賀明買了幾張凳子,呂霏買了一些掛飾,最后,兩個人一起走到了賣燈具的地方。賀明買了一盞好看的落地?zé)?。他說,這盞燈放在書房里,又能當(dāng)壁燈又能當(dāng)臺燈。他問呂霏:“你看它漂亮嗎?”呂霏說:“漂亮?!辟R明高興地笑著,呂霏也笑了。只是,她覺得這個冬天的風(fēng)有些大,像是把一切都吹淡了。

布置好了書房,呂霏就將一張縮小了的她和他的結(jié)婚照裝進了一只精致的相框,放在了寫字臺上。而那幅美麗的拼圖,則被她放在了寫字臺中間的大抽屜里。它還一直保持著那天他和她剛拼好它時的模樣,一絲未變。時間沒能從畫里偷走什么。歲月如梭,每年,呂霏都會將它從抽屜里拿出來,用紙巾輕輕地擦一擦。許多年過去了,它依舊閃亮如新。呂霏喜歡它,卻說不出理由。有時候看著它,她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

意外發(fā)生在呂霏三十歲這一年的夏天。一個叫小貝的孩子,意外地打破了呂霏心里的安寧。

小貝是呂霏一個女同事的孩子,才六歲大,長得圓頭圓腦,非常惹人喜歡。一天,同事帶著孩子來呂霏家里玩。呂霏去榨水果汁的時候,那位同事就剛好是要去上一趟廁所。結(jié)果,等到呂霏榨完了水果汁走出來,小貝已經(jīng)在書房里丟拼圖片玩了。一把一把的拼圖片,不斷地被小貝丟到空中,再四散落下。書房里就像是下了一場繽紛的雪。花花綠綠的飛揚里,天真的孩子在歡快地笑;遍地狼藉的絢爛里,碎裂的時間在痛苦地呻吟。歡樂是那樣的強大,而痛楚是那樣的虛弱。

呂霏花一天的時間,重新拼好了那幅拼圖。但是,拼圖片少了一塊。是畫著臺燈燈泡的那一塊。是一屋的光亮里最重要的那一塊。深沉的夏夜里,沒有了那個燈泡,整屋的光亮都成為了一個謊言。一個殘忍而狡猾的謊言。缺失了拼圖的那個位置上,一塊光滑的黑色觸目驚心。那是盛放這幅拼圖的木盒子的底色,是這幅拼圖背后原本就一直存在著的顏色。它跟畫里的黑夜一樣黑。畫里那個女孩的小窗外,原本就是一片深得像海一樣的黑夜!那片金黃色的光亮,從未真正地在呂霏的人生里出現(xiàn)過。

賀明不止一次地安慰呂霏,說實在找不到就算了,這也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但呂霏依舊在找。她甚至還去問了小貝,問他有沒有拿走她的拼圖片,惹得那個女同事非常不高興。小貝說沒拿。是啊,小貝又怎么會拿呢,她這是在拿人家小孩當(dāng)小偷哇,她真是太不道德了,呂霏想。她給小貝買了一盒高級巧克力,算是向小貝的母親道歉。其實她想告訴那個女同事,她根本沒拿小貝當(dāng)小偷,她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她是非常非常喜愛小貝的,她只是想要找回那一片拼圖而已。但她沒有說。有些事,本來沒有,一說,就真的有了,她想。

她依然在找。

這個禮拜天,風(fēng)和日麗。

桔子早已約好了大家,今天要一起去她的別墅里聚會。呂霏本來不想去,但想了想,還是沒有拒絕。

上個星期,賀明在家里待了三天。他給呂霏買了一條牛仔褲,呂霏穿上一試,的確很漂亮。那天晚上,兩個人一起坐在床上,想要聊聊天,卻什么也聊不出來。賀明就給呂霏揉了一會兒腳。呂霏也給賀明揉了一會兒腳。賀明說:“小心臭。”才算是說了第一句話。呂霏說:“不要緊,我的也臭?!眱蓚€人就一起笑了起來。笑完了,賀明說:“其實我是個粗人。”呂霏說:“我也不是個細人哪?!辟R明就笑了笑,沒有再說話。兩人都鉆進了被窩里。一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賀明又走了。這一次,他要出差半個月。為什么不出去玩呢,呂霏在寂寞中想。

范山的別墅里居然還有假山和花園,大家都感到很驚訝。這次連呂霏在內(nèi),只來了六個人,但桔子一點兒也不覺得掃興。她興高采烈地帶大家參觀她的別墅,這里指一下,那里點一下,忙得不亦樂乎。大家都夸她嫁了個好老公,她開心地說,他算什么呀,當(dāng)年還有個軍長的兒子追求過我呢,我是一時糊涂,才嫁作了商人婦。

桔子的兒子到補習(xí)班上課去了。桔子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家里條件再好,也伺候不出一個聰明的兒子來。她說,笨小子跟他爸一樣,老實得過了分,從頭到腳笨。她說,本來想送他去貴族學(xué)校念書的,可是聽人說,從那里面出來的全是敗家子,就沒敢送過去。她說,她是相信艱苦奮斗出人才的。

桔子興奮地說,晚上大家一起去院子里吃燒烤,東西她昨天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但是勞工和羽毛卻推辭了起來,他們說,他們兩個下午四點前得回去。桔子問為什么。勞工不說。桔子說,你們再一走,人就真的少啦。勞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羽毛就說,其實他是想要回去看那場球賽,他嗜球如命,不看不行的。桔子拍手大笑,對勞工說,我還以為有什么事呢,下面客廳里就有大電視,是高清機頂盒的,什么臺都能收到,還能回放,你一會兒盡情看,只是晚上一定得和羽毛留下來吃燒烤,不然,到時候我可不去喝你們的喜酒。大家大笑。

別墅底樓客廳里的長桌上,放著一只四層的大蛋糕。范山正在笑呵呵地切蛋糕,桔子去吩咐傭人做事了。范山切了一塊帶花帶桃的蛋糕給呂霏。她說:“謝謝?!彼f:“大家喜歡就好。”

呂霏一個人在角落里吃蛋糕。塑料叉子軟軟的,每次只能叉起一丁點兒蛋糕。呂霏吃得有心無力。她放下了盤子,走到了落地玻璃窗前,看著遠處淡淡的山色,心里忽然覺得很蒼白。一種空洞的脆弱,再次攥住了她的整個靈魂。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的心就像是破了一個洞。她的一切,都在從那個洞里流走,令她一蹶不振,百病纏身。她堵不上那個洞口,就算是往洞口里塞進一個賀明,再塞進一個她跟賀明的孩子,也還是堵不上那個洞口。它黑得像一片沒有一絲光亮的夜,深得像死亡一樣永遠。她忽然想起,她曾經(jīng)以為,賀明會給她買一盞美麗的臺燈。她覺得自己好愚蠢。她覺得自己真的好愛賀明。

“一個人在想什么呢?”有人拍了拍呂霏的肩膀問。

呂霏回頭一看,原來是范山?!芭叮瑳]什么?!彼f。

“蛋糕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嗎?”范山問。

“不,很好吃,我已經(jīng)吃飽了?!眳析πφf。

“女孩子都怕胖,不敢多吃,”范山說著,自己笑了起來,“但你不胖。可能還有些偏瘦。你該再長胖一些,那樣就更好看了?!狈渡叫χf。

呂霏笑笑。

“你們在說什么呢,說得這么高興?!苯圩有χ?,走了過來。

“哦,沒什么,星空她怕胖,蛋糕不敢再多吃了?!狈渡叫χ圩诱f。

“怕什么,星空。只許他們男人胖,就不許我們女人胖了?”桔子說。

呂霏搖搖手,笑著說:“我真的飽了?!?/p>

范山去忙別的事了。桔子和呂霏在靠窗的一角一起坐了下來,聊了一會兒。

“我可不信。你和你老公結(jié)婚這么多年,就沒吵過一次架?”桔子說。

“真的,從沒吵過。不騙你。”呂霏說。

“這哪像夫妻呀?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一直不吵架豈不是要難受死的?”桔子說。

呂霏笑了,說:“怎么會呢?兩口子在一起過日子,有什么事是不能坐下來好好說的呢?兩個人再要好,吵多了總是要吵出問題來的。”

桔子嘆了口氣,說:“也是,吵多了總要出事情的,我結(jié)婚前也是這么想的??墒钦娴慕Y(jié)了婚,一切都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你知道我這脾氣的,人直得像根大蔥似的,有時候我就管不住我自己,非要跟范山吵。其實有時候事情過去了再想想,也都是一些無名火。有什么辦法呢,其實好多人都這樣的,心里有了事,在外面又不能對著外人吼,那就只能回家拿家里人出氣了。像你跟你老公那樣的,肯定是少數(shù)。范山他有時候在外面不順,回了家也要對我發(fā)火的。但好在我們也都相互理解。你說夫妻間最重要的不就是相互理解嗎?我跟范山都不拿吵架的話當(dāng)真的,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不會讓不好的情緒延續(xù)太多天。我覺得這樣子也挺好。我嫁范山算是沒有嫁錯,換了別人,也未必能和我有這個默契。不是都說相愛容易相處難嗎,我和范山在一起這么多年,也算是都經(jīng)受住了考驗。范山是個有良心的人,也不枉我當(dāng)年甩了那個軍長的兒子。這么些年了,范山他一直都對我特別好。我就喜歡他那副傻樣,跟個狗熊似的?!苯圩诱f完,“呵呵”笑了起來。

呂霏也是跟著笑。

笑完了,桔子又說:“星空,你是還沒想開,其實伺候孩子,到頭來全是一場空。孩子長大了,哪個不往外飛?結(jié)了婚,他們也不可能愿意跟父母住在一起。你為孩子辛辛苦苦了一輩子,就是為了讓他將來去和別人過日子。女兒還稍微好一些,兒子全是個屁。能?;丶铱纯矗秃懿蝗菀琢?。要不怎么會有空巢老人?兒女就是父母的債主,僅此而已。少年夫妻老來伴,人老了,唯一還能真正陪著你的,其實只有老伴。”

呂霏沒有說話。

“那你現(xiàn)在還在喝中藥嗎?”桔子問。

呂霏點點頭,說:“以前每天都喝,現(xiàn)在每個禮拜就喝三天,一天隔一天喝?!?/p>

桔子說:“不要迷信中藥,中藥喝多了要對腎臟不好的。”

呂霏笑笑說:“沒辦法,誰讓我有病呢?!?/p>

傭人在廚房里忙不過來,桔子去幫忙了。呂霏跟勞工和羽毛聊了一會兒天。羽毛說,勞工一直在找一本隱喻學(xué)的書,可惜上哪兒都買不到,就連網(wǎng)上也沒有。呂霏就問了勞工那本書具體的作者和書名,然后笑了,說,巧了,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有一本,只是不知現(xiàn)在還在不在家里,我回去得找找看,估計是還在。勞工高興得從沙發(fā)上蹦了起來,他激動地連聲向呂霏道謝,說:“謝謝了,謝謝了,真是太謝謝了!”呂霏笑著說,這哪兒說得上謝,剛好我有,而且也沒用。勞工就說,到時候給我打個電話,你去你那兒取。呂霏說,不用,你只要告訴你地址,等我找到了就給你送過去。他說,這怎么好意思。她說,客氣什么,難得你也喜歡這本書,算我送你的。他說,星空,你人真是太好了。于是,勞工就給了呂霏他家的地址和他的手機號碼。呂霏到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勞工的真名叫龔嶗。呂霏不禁笑了起來,說,你的名字真有意思。

勞工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個知音,興高采烈地跟呂霏聊了很長時間。兩人談?wù)摿艘粫赫J知語言學(xué),又談?wù)摿艘粫何鞣今R克思主義,最后還一起說到了女權(quán)運動。勞工興奮地說,星空,我們真是太談得來了!羽毛平時最煩我說這些了。呂霏笑了笑,剛想說 “羽毛要覺得悶了”,羽毛突然很大聲地打了一個呵欠。羽毛懶洋洋地趴在了勞工的肩膀上,微笑地看著呂霏,說:“下個月我就要二十三歲了,星空,你呢?”

“明年我就三十一了?!眳析f。

“真希望自己可以不要變老,女人的青春好短的,女人的青春只要一走,男人就不會再把女人當(dāng)女人了?!庇鹈f。

“這是女人的悲哀,但也是女人的幸運?!眳析f。

羽毛一臉的困惑。

呂霏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她正準(zhǔn)備起身離開,范山走了過來。范山笑吟吟地問大家:“你們渴不渴?冰箱里有南瓜汁和蘋果汁,你們要喝什么,我去拿?!?/p>

羽毛說她要蘋果汁,勞工說他要南瓜汁,另外兩個人也要蘋果汁。范山問呂霏:“你要喝什么?”呂霏說:“隨便?!狈渡叫χf:“那你跟我來吧,幫我拿一下杯子,我一個人可拿不了那么多東西?!眳析f:“好?!?/p>

于是,呂霏就跟著范山,一起往廚房和客廳中間的一間小廳走了去。

到了小廳里,范山找出了六只精致的玻璃杯,放到了潔白的水池里去洗。呂霏捋起了衣袖,去幫范山洗,范山笑了笑,沒有拒絕。他說:“謝謝?!眳析χf:“你們請我們來白吃白喝,我們總該做些什么?!狈渡叫χf:“我可不需要你做這個?!眳析f:“桔子是個非??蓯鄣娜耍蠹叶际且驗樗啪墼谝黄鸬?,人生能多個朋友不容易?!狈渡秸f:“是不容易的?!?/p>

范山輕輕地擦干了杯子。他問呂霏:“聽說你一直在喝中藥,想要治好那個懷不上孩子的病,是嗎?”

“是啊。”呂霏說。

“我和上海的一個老中醫(yī)是朋友,他很有名,是專治不孕不育的,人稱‘送子觀音’。”范山說著,掏出了一張名片,遞給了呂霏,“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各種聯(lián)系方式,你要是有什么需要,隨時都可以找我。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可以幫你?!?/p>

呂霏接過了名片,說了聲 “謝謝”,然后就將名片塞進了褲兜里。

范山淺淺一笑。他說:“你這條褲子真漂亮?!?/p>

“還行吧,我老公買的?!?/p>

“女人到底還是沒生過孩子的好,腰細。不像桔子,腰里有一圈厚厚的贅肉。”

“不會呀,桔子的腰可一點兒也不粗?!?/p>

“一半是少女,一半是少婦的女人,才最迷人。”

“哪里會有這樣的人,那不成妖怪魔鬼了嗎?!?/p>

“迷人的女人,本來不就是魔鬼嗎?”

“魔鬼是要下地獄的,上帝只喜歡天使?!?/p>

“女人不懂男人?!?/p>

“男人也不懂女人?!?/p>

“可惜,我不是上帝?!?/p>

“還好,我不是魔鬼?!?/p>

“自己覺得不是,未必就真的不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嘛,你說是不是?”

“詩詞我可是真不懂,我只知道,坐在外面等著喝果汁的才是上帝,我們要是再不出去,恐怕就真的要被他們當(dāng)成魔鬼了?!?/p>

“哈哈,是,是?!?/p>

兩人分別拿著飲料和杯子,又一起走出了小廳。

呂霏去找桔子,她跟桔子說,她家里還有一些衣服要洗,她得先回去了。桔子說,都快吃晚飯了,怎么還要回去?呂霏說,那些衣服她一時忘了洗,現(xiàn)在才突然想起來。桔子說,你晚上回去再洗嘛,要不明天洗不也一樣。呂霏感到自己這個理由的脆弱。桔子不開心地說,為什么你們一會兒這個說要走,一會兒又那個說要走,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呂霏看著桔子手里提著的那袋雞翅膀,心里忽然莫名一陣內(nèi)疚。呂霏說:“好吧,我不走。桔子,我來幫你洗。”

勞工和羽毛在看球賽了。另外兩個人,也一起坐了下來看。

呂霏又回到了角落里。她又吃起了那盤她放下的蛋糕。一點一點,她吃得很壓抑。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在意桔子的感受。是賀明的缺席,令友情成了她心里的慰藉?還是她在桔子的身上,隱約讀到了自己的悲哀?她的腦海里,一片灰暗的混亂。突然,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身處一個多么可笑的境地:完全是她自己給自己找來了這么多的灰暗和壓抑。對丈夫的愛,對女伴的情,對生育的憧憬,對生活的珍惜,這些本來都應(yīng)該是十分美好的東西,卻都像毒藥一樣腐蝕她的身心,令她舉手彷徨,投足凄愴?;叵氘?dāng)年那個像鋼條一樣冷酷無情的她,反而是活得瀟瀟灑灑,無牽無掛。呂霏覺得深深迷惘?;蛟S愛與不愛,在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空幻與悲哀?或許人生,原本就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大游戲?呂霏甚至還覺得,愛桔子跟愛賀明,也沒什么兩樣。但她又不是同性戀??捎钟姓l知道呢?如范山說的,自己覺得不是,未必就真的不是。說不定將來有一天,她還會喜歡上范山呢。到那時,她恐怕會十分討厭桔子吧。一切皆有可能。呂霏覺得自己真是無聊透了,虛弱透了。她突然有些恨賀明。是賀明,讓她掉進了一個黑色的漩渦,令她求不得,愛不著。是賀明讓她重新變成了一個女人,卻沒有給她永恒??床坏接篮愕慕^望,是一種恒久的恐怖。是賀明讓呂霏活在了一種恐怖里。但是,這世上除了死亡,又哪來的什么永恒呢?呂霏不禁想。她突然驚醒:她怎么會又想到了恨?

“快,快,快!射門!射呀!笨蛋!”勞工在大喊。他興奮地盯著電視屏幕,一邊喊,一邊用力地拍著自己的大腿。

茶幾上的那瓶蘋果汁被喝完了,呂霏就將自己面前的那瓶還沒開封的蘋果汁拿了過去。她給羽毛倒了滿滿的一杯。羽毛微笑著說了聲“謝謝”,呂霏笑著說 “不客氣”。放下了蘋果汁,呂霏看見勞工的杯子也是空的,就走到了勞工那邊,拿起了一瓶南瓜汁,想給勞工也倒上。

此刻的勞工,緊閉著嘴唇,雙眼死死地盯著屏幕,仿佛周圍的世界都不存在了一樣。他的兩只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膝蓋,抓得膝蓋處的褲子都皺成了一團。呂霏看著勞工全神貫注的樣子,忽然有些想笑。她覺得勞工真是可愛。她擰開了那瓶南瓜汁的瓶蓋,又伸出手,去拿起了勞工面前的那只空杯子。

這時,勞工聲音繃得像箭一樣直地說了一句:“要射了,要射了?!眳析粫r好奇,就轉(zhuǎn)頭看向了電視機屏幕。

只見,一排人正站在一個人的前面。那排人的背后是一個球門,那個人的面前是一個球。裁判站在離那排球員不遠的地方又喊又叫。那排人死死地盯著那個人,那個人死死地盯著那排人,雙方都緊張得要死。只有那個球,依然寂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無知無覺。它在等待他們給它帶來的命運,他們在等待它給他們帶來的命運。一場多么嚴(yán)肅的游戲,呂霏不禁想。她不懂足球。賀明也不看球。她只是在報紙上看到過,這好像是叫什么點球,或者叫罰球,她不清楚。

她轉(zhuǎn)回了頭來,要給勞工倒南瓜汁了。這時,突然,勞工 “哦”的一聲歡呼,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他撞翻了呂霏手里的南瓜汁。呂霏手里的杯子也掉在了地上。他忙跟呂霏說:“對不起,對不起?!眳析裁Ωf:“對不起,對不起?!?/p>

杯子是鋼化玻璃做的,一點損傷也沒有。糟糕的是,勞工的褲子被弄濕了一大片。南瓜汁是橙色的,而勞工的褲子是白色的,組合在一起就非常地醒目而不雅。勞工也不好繼續(xù)看球賽了。他也沒顧得上擦褲子,趕緊去找了一個拖把過來,把地上的南瓜汁給拖干凈了。而呂霏則是去拿了一塊抹布過來,把茶幾上的南瓜汁給擦掉了。桔子過來看發(fā)生了什么事,勞工和呂霏都有些不好意思。桔子手一揮,說,這有什么呀,我家本來就臟得像豬圈似的,只是大了一些不容易看出來罷了,你們擦什么呀,只管玩,大家高興最重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我了。

勞工坐了下來,羽毛拿紙巾擦了一下他的褲子,突然低低地叫了一聲:“哎呀,黏糊糊的!”桔子就過去摸了一下,果然是糖分很濃的那種感覺。桔子去拿了一塊濕毛巾來給勞工擦。勞工擦了一會兒,桔子說,要不你脫下來,我給你拿去洗一洗。勞工忙說,不用了,不用了,這條褲子我今天回去本來就要洗了。羽毛也說,沒事,沒事。羽毛剜了呂霏一眼。

呂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呂霏一看,是賀明的電話。她趕緊跑到了客廳外面的過道里,接通了電話。

過道里,很安靜。

“喂,小霏?!?/p>

“賀明,什么事?”

“嗯……你在做什么?”

“沒做什么呀,不是在接你電話嗎?”

“哦,我……你現(xiàn)在說話方便嗎?”

“方便哪。賀明,你怎么了?”

“沒什么,我……只是想你了,小霏?!?/p>

“……”

“你也想我嗎,小霏?”

“想的?!?/p>

“我……今天認真想過了,這次出差回來,我想……我想辭職不干了?!?/p>

“???”

“其他的工作,總還是能找到的。我不想再一年一年不停地在外面跑了,我累了。而且,這么些年來……我也挺對不住你的。我……一直沒能好好陪你,一切都是我不好……”

呂霏啞然了?!百R明……”

“沒了工作,家里的生活可能會暫時困難一陣子,但是,我相信我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的。畢竟一直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晚結(jié)束不如早結(jié)束,早結(jié)束就等于早開始,趁著現(xiàn)在還年輕,從頭再來也不晚,你說是不是?”

“嗯!”

“我就知道,你是一定會支持我的?!?/p>

“你辭職的那天,我們一起出去慶祝!”

“嗯,好!”

電話的兩頭,兩人都一起大笑。

呂霏看著天邊紅得像血一樣的落日,心里忽然一陣莫名的感動。天空是那樣的遼闊,夕陽的光,是那樣鮮艷絕倫。呂霏忽然發(fā)現(xiàn),她是這樣愛這個世界,這樣愛她周圍的一切。她的心里暖洋洋的,像是生著一堆幸福的火。一陣陣的冷風(fēng)吹在她的臉上,弄亂了她的頭發(fā),她都沒有覺得。

“天冷了,還是進去說電話吧?!?/p>

一個雄渾的男人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了呂霏的背后,呂霏猛然一驚。

是范山。

呂霏轉(zhuǎn)回了身來,愕然地看著范山。范山友好地向她笑了一笑。他輕輕跺了跺腳,做了個雙手拉緊自己衣服的動作,向呂霏示意這里很冷。然后,他又將手放到了自己的臉旁,做了個打電話的動作,緊接著再轉(zhuǎn)身指指客廳,向呂霏示意,她可以去客廳里打電話。呂霏傻站著,面無表情。他又友好地向她笑了一笑。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客廳,說:“這里風(fēng)大,你小心著涼?!?/p>

范山走了。呂霏依舊呆若木雞。

這么長的一段時間里,賀明也一直沒有說話。

終于,賀明問:“你在什么地方?”

賀明的聲音里,藏著銳利的冰。呂霏開始感到風(fēng)的冷了。深秋的傍晚的風(fēng),的確是冷得像刀一樣。滾燙的夕陽在不斷地往地平線下面墜落,天光暗淡,暮色深重。秋風(fēng)刺骨,呂霏的心里忽然一痛。

“我在朋友的家里,大家一會兒還要一起吃燒烤呢,不信你聽……”呂霏說著跑到了客廳窗戶的外面,將手機高高地舉起,朝向了窗內(nèi)的客廳。

高談聲,歡笑聲,電視機里的足球比賽實況轉(zhuǎn)播聲,熱氣騰騰地,都一起涌向了呂霏手里的手機,涌向了呂霏。風(fēng)將她的眼睛吹得又紅又濕。已經(jīng)消失了的那抹夕陽的艷麗,終于,也在她的心里漸漸地遁入了虛無里,就像它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不,它是為呂霏留下了一片比永夜更深沉的黑暗。

“那就這樣吧,我的事,我回來再跟你說。”

“好吧?!?/p>

“再見?!?/p>

“再見。”

掛上手機,呂霏心里空白一片。她回到了客廳里,找到了桔子,跟她告辭了一聲,然后就離開了那里。桔子勸呂霏留下來吃完了燒烤再走的時候,呂霏看見,范山在角落里笑吟吟地看她。他的目光里,像是長著許多條舌頭。他的目光,在她的全身游走。他癡迷地盯著她的中段,喉結(jié)劇烈地動了一下。

呂霏感到了一陣惡心。

呂霏又在喝藥了。

黑乎乎的中藥流過呂霏的口腔,給她留下了滿嘴的苦澀。其實她后來又去另外一家醫(yī)院做了一次詳細的檢查,結(jié)果依然表明,她是正常的。但她就是沒敢告訴賀明。究竟為什么不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如果兩個人都沒病,那么兩個人結(jié)婚這么多年卻一直要不成孩子,就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而生活是嚴(yán)肅的。嚴(yán)肅的生活里如果莫名出現(xiàn)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那么結(jié)局就會是十分可怕的。呂霏認為,就好像當(dāng)年,呂秋被一個男人摸了屁股,呂秋和余宇沒有去找那個男人算賬,卻反而在家里自相殘殺,這是多么的荒謬和可笑,但這就是生活的真理。真理是多么的可怖與可怕。呂霏更不敢讓賀明去重新檢查。她比賀明更怕,賀明是真的有病。男人是不能在女人面前矮太多的,否則你就算再愛他,終有一天,他也還是會離開你。人越矮,心越脆。一個人的心脆了,兩個人的世界也硬不到哪兒去。余宇后來用財富給自己增了高。而事實上,也只有財富、地位、權(quán)力,才是一個男人真正的身高。這是這個世界為男人定下的規(guī)矩。呂霏也不得不承認,余宇和那個小女人的婚姻生活是美滿的。但賀明他沒有錢,更談不上有什么地位和權(quán)力。賀明人不矮,但在老板面前,也就是個小孩。他又怎能再失去一個男人最后的尊嚴(yán)?而她呂霏,是這樣愛賀明。她只覺得,她的全部,都永遠只屬于賀明一個人。沒有任何一種方式能將她對他的愛表達得盡善盡美,她覺得。她又怎么敢讓賀明去重新做檢查?她只能是希望,自己是真的有病。她究竟該怎樣做,才能系住這一葉脆弱的孤舟?原來,讓一個你愛的人完完全全地懂得你的愛,是那么的難。又或者,這本來就只是一種幻想與奢望?呂霏悲哀地想,兩個人在一起,真的是太難太難了。

空了的藥碗冷冰冰的。刺鼻的中藥味仍然在呂霏的口鼻間縈繞,那氣味像枯枝,又像死尸,兩行清淚從她的眼中流下。她又看見了那個少女時的她。她帶著一臉的嘲笑,正在向她走來。

呂霏覺得,自己真的累了。

呂霏找到了那本隱喻學(xué)的書,書頁早已又黃又脆。她沒有親自去送給勞工,而是去了一趟郵局,辦了快遞。

桔子又給呂霏打了一個電話,問她那天為什么非要走。呂霏說,是身體突然有些不舒服,腎臟有些痛。桔子問,那要不要緊,有沒有去看醫(yī)生?呂霏說,沒有,這兩天又不痛了,可能就是些小結(jié)石,估計都尿出去了。桔子說,你一定要多小心,腎臟可是病不得的。呂霏說,沒事,我知道,謝謝你,桔子。桔子說,下次我再單獨請你。呂霏說,再說吧。

賀明一直沒有再給呂霏打電話,呂霏也一直沒有打給賀明。她是想過要給他打一個電話說說清楚的,但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沒有打。本來就沒什么事嘛,她想。有些事,本來沒有,一說,就真的有了。這也是生活的真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想。

這天,呂霏剛走到家門口,手機卻突然響了。她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賀明來電話了。她掏出手機一看,卻是勞工的電話。

勞工說,書他收到了,真是太謝謝了,他都不知該怎樣謝她才好。她說,不要客氣,反正放在家里也沒用,正好你需要,一樣?xùn)|西,只有到了真正用得著它的人的手里,才會有價值,你說是不是?勞工笑了起來,說,反正還是要謝謝你,星空,你跟這本書封面上的顏色一樣,一片潔白,善良的人都是潔白的。呂霏笑笑說,我要不好意思了,我可沒那么白。

“對了,你的那條白褲子洗干凈了嗎?”呂霏問。

“哦,沒事,洗干凈了?!?/p>

“那天真是對不住,你說要射了要射了,我一時覺得有趣,就看了一下,后來你 ‘哦’地一叫,嚇了我一跳,我一時手里就沒拿住,結(jié)果把你的褲子給弄濕了一大片。我這兩天還在想呢,那攤黏糊糊的東西你要是真洗不掉,我得賠你一條?!?/p>

“沒事,沒事,我那褲子就是在地攤上買的,才三十塊錢,質(zhì)量本身就差,你看你的這本書,定價是五十塊錢,我是丟了那褲子都值啊。”

呂霏被他逗樂了,不禁笑了起來,勞工在電話的那頭也笑。

兩個人都笑停了,勞工突然輕輕地說:“星空,我要是能早點認識你就好了?!?/p>

呂霏 “呵呵”一笑。

勞工笑著說:“再見,星空!”

呂霏也笑著說:“再見,勞工。”

掛了手機,呂霏正要拿鑰匙,轉(zhuǎn)頭一看,忽然發(fā)現(xiàn),賀明就站在下面的樓梯轉(zhuǎn)角處。

“賀明!”

呂霏歡呼了一聲,就趕緊跑下了樓梯去。

“賀明,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呀?”

呂霏跑下了樓梯,嘴里高興地問。突然,她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賀明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他憤怒地盯著她,眼里有血紅的火蛇在舞。

“啪”的一聲,他狠狠地打了她一個耳光。

“不要臉!”他怒罵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簡直是莫明其妙!呂霏想。

冬天來了。

寒風(fēng)凜冽,天空干凈而灰暗。樹木掉光了樹葉,在蒼茫的大地上哀悼歲月。偶爾有幾只鳥在天上飛過,無聲無跡,一片蕭瑟。

呂霏沒想到,賀明會提出離婚。她更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同意。

協(xié)議離婚,很干脆。

賀明把房子留給了呂霏,因為它本來就是余宇買的。

賀明帶走了書房里的那盞落地?zé)?,因為它本來就是賀明買的。

塵歸塵,土歸土。呂霏一點兒也沒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緣起緣滅,一切原本就自然而然,她想。

只是,寫字臺上的那個相框,讓呂霏覺得有些滄桑。相框里的結(jié)婚照上,呂霏和賀明,依舊還是笑得那么開心。

賀明最后一次離開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再看它一眼。

呂霏拉開了相框后面的蓋子,想把照片取出來。這時,突然,一塊亮晶晶的小片,從照片的后面掉了出來。呂霏一看,竟然正是那塊她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的拼圖!

原來,小貝是將它塞到了相框里。原來,那只明亮的燈泡,一直就藏在她和他的結(jié)婚照的背后。原來,天真的孩子,是跟大人們開了一個天真的玩笑。

呂霏輕輕地,撿起了這片拼圖。

當(dāng)呂霏將這片拼圖重新拼嵌回 “光亮”的時候,她就像又回到了當(dāng)年,他和她剛一起拼好它的那一刻。

“我愛你,小霏?!?/p>

“我愛你,賀明。”

她笑得燦若煙花。

她哭得碎盡年華。

忽然,一聲短信提示音。

呂霏掏出手機一看,是勞工發(fā)來的短信。

短信的全文是:星空,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不愛羽毛了,你說我該怎么辦?

呂霏想:誰說我不是魔鬼呢?

一陣惡心襲來,呂霏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作者簡介:

高淳,男,漢族,1984年生,江蘇常熟人。魯迅文學(xué)院培訓(xùn)中心高級函授班優(yōu)秀學(xué)員。2002年正式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有詩歌、散文、小說,散見于各類報刊與選集。著有長篇小說《風(fēng)逝》、中短篇小說集 《夜雨十年燈》。蘇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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