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我對庫車老城的興趣緣于許多年前的一次南疆之行。那時我剛從新疆北部一個偏僻小村莊走出,天山以南的南疆對我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域,我對迎面而來的更廣闊無邊的戈壁荒漠驚嘆不已。那是一次漫長而緊促的行旅,幾千公里的路途,幾乎沒有在哪兒停頓過,沿途一陣風一樣穿過的那些維吾爾人居住的村落城鎮(zhèn),就像曾經(jīng)的夢境般熟悉親切。低矮破舊的土房子,深陷沙漠的小塊田地,環(huán)屋繞樹的裊裊炊煙,以及趕驢車下地的農(nóng)人——仿佛我是生活其中的一個人,又永遠地置身其外。一切都像一場夢一樣飄忽,一陣風一樣沒有著落。也許為彌補那次行旅的緊促,夢中我又沿那條長路走過無數(shù)次。
我記得我們在一個周五黃昏到達庫車老城,滿街的毛驢車正在散去。那是老城每周一次的巴扎(集市)日。我們停車在庫車河邊,在寫有“龜茲古渡”橋頭旁的一家維吾爾飯館吃晚飯。街上一片零亂,沒賣掉的農(nóng)具、手工制品和農(nóng)產(chǎn)品正被收拾起來,裝上毛驢車。趕集的人漸漸走散,消失在夕陽塵土里,臨街的門窗悄然關閉,仿佛庫車的熱鬧到此為止。只有街對面,一個蒙面的維吾爾族婦女,依舊端坐在那里。她的褐色面紗一直垂到膝蓋,賣剩的半筐馕擺在面前,街上離散的人群似乎跟她沒有一點兒關系。
那時我對庫車的歷史知之甚少,現(xiàn)在仍不會知道更多。除了史書上有關庫車——古龜茲國的一些片段文字,以及殘存在這塊土地上讓人吃驚的千佛洞窟和古城遺址,庫車的歷史從來就沒有被誰清晰地看見過。
而比歷史更近的,坐在街邊賣馕的那個維吾爾婦女的生活,也已經(jīng)離我十分遙遠了。在我看來,她的蒙面褐紗并不比兩千年的歷史帷幕單薄。她從哪里來,她叫什么名字,在這座老城的低矮土巷里,她過著怎樣一種生活。她的紅柳條筐是千年前的模樣,她賣剩的馕仿佛放了幾個世紀。還有,她的面紗后面,我永遠看不見的容顏,一雙怎樣的眼睛透過褐色面紗在看著我們,看著這個黃昏人世。
我禁不住走過去,向她買一塊馕。多少錢一個?我想聽聽面紗背后的聲音,卻沒有,她只微微抬臂,伸出一個指頭。我遞給她一塊錢。
那塊馕上肯定落了一天的塵土,我看不見。馕是麥黃色的。她遞給我時用手拍打了兩下,我接過來,也學她的樣子拍打兩下,又對著嘴吹了幾口,也不見有土吹打下來,只有昏黃的暮色落在上面。
我轉過身,街上已經(jīng)空蕩蕩了,臨街的幾家飯館亮起了燈。我們原打算在庫車住一夜,吃了一大盤抓飯后,都有了精神,便又決定繼續(xù)趕路了,庫車城就這樣埋在身后的長夜里。
那時我想,我或許是一個運氣不好的人,緊趕慢趕,趕在了一個黃昏暮世。我喜歡的那些延續(xù)久遠的東西正在消失,而那些新東西,過多少年才會被我熟悉和認識。我不一定會喜歡未來,我渴望在一種人們過舊的歲月里安置心靈和身體。如果可能,我寧愿把未來送給別人,只留下過去,給自己。
庫車老城是一處難得的昔年舊址。我想象中的古老生活,似乎就在那些土街土巷里完整地保存著。有時我會想起那個賣馕的維吾爾族婦女,她面紗后面的一雙眼睛,她永遠賣不完的、剩下一個等著誰的麥黃圓馕。想起擺在老城街邊的手工農(nóng)具、銅器,那一切,會不會在我偶然途經(jīng)的那個黃昏,永遠消失?
直到這次,我再來到庫車,看到多年前我一晃而過的老城還在那里。穿城而過的庫車河、龜茲古渡、清真寺、滿街的毛驢車,仿佛時光在這里停住,一切都沒有過去,只有我的年華在流失。
隨著中年來臨,我正一點點地接近那些古老事物。我和它們就像曾經(jīng)滄海的一對老人一樣一見如故。我走了那么多地方,讀了那么多書,思考了那么多事情,到頭來我的想法和那個坐在街邊打盹兒的老人一模一樣。你看他一動不動,就到達了我一輩子要到達的地方。
而我,還在半路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