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遠去的民師
詹文格
一
甲午清明,伯父走了,他走的那天細雨紛紛。
伯父是個孤寂落寞的人,下葬那天送行者寥寥,他的寂寞從始至終。一個不愿打擾別人的人,同樣也不希望別人打擾自己,他以默默無聞的方式走完了平淡無奇的一生。透過如煙的雨絲,我作為侄兒,以一個學生的目光來審視伯父時,漫漶的思緒中,不由得生出世道滄桑的感覺來。
二十歲那年,高中畢業(yè)的伯父以農民的身份,走進簡陋的校園,做起了山鄉(xiāng)孩子王。清晨他挑糞下地,墾荒耕田,做完一個早工,汗流浹背的伯父小跑著趕往學校,七點四十五準時敲響預備鈴,八點鐘拿起課本,走進教室。多少年如一日,他白天教書,早晚種地,腳沾泥土,一年到頭沒有過清閑。
青年時期的伯父是一個有著浪漫情懷的鄉(xiāng)土詩人,他的詩作上過省文聯(lián)的 《星火》雜志。可是時代動蕩,精神的重負和生活的磨礪,使撲騰在泥土上的伯父漸漸消解了身上的詩意,顯現(xiàn)出來的更多的是農民的憨厚與質樸。作為草根階層的知識分子,民辦教師對廣大農村影響之大,任何行業(yè)都無法相比。當時大隊的人事結構分成三塊,一是大隊干部,二是赤腳醫(yī)生,三是民辦教師,他們都是農村戶口,都拿生產隊工分。從表面看這三者并無多少關系,可實際上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大隊干部是管理者,維護生產和生活秩序,屬于意識形態(tài)的貫徹者。赤腳醫(yī)生和民辦教師,兩個都是關懷者,一個從肉體上關懷,一個從精神上關懷。
那個時候山村連初中生也不多,高中生更是鳳毛麟角。十七年的 “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使這個優(yōu)秀的農家子弟肚里頗有些墨水。他能文,能藝,能言,為人和藹,極受孩子們尊敬和喜愛。如果不是那場運動,伯父一準成了大學生。
第一次走上講臺,伯父望著一片清水般的眸子,感覺自己的身心一下變得圣潔起來。上語文課,他字正腔圓,有板有眼;算術課他算盤打得溜溜轉。當時找不到正規(guī)的語文課本,到處都在大喊打倒 “封資修”,雖然他心里有想法,但行動上沒辦法,他不敢自編教材,那樣風險太大,連唐詩宋詞也不能隨便吟詠。伯父感到無所適從,為讓學生掌握一點常識,他只能選取一些領袖語錄,《紅旗》雜志社論,或《人民日報》刊登的通訊作為教材。
山村通文脈的人少,伯父除了教書之外,還義務擔任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輔導員,負有“教育群眾,引導群眾,宣傳群眾”的重任。擅長吹拉彈唱的伯父,很快成為文藝骨干,學生中模樣周正,有些音樂細胞的都被吸納進去。由他自編、自導、自演的文藝節(jié)目通俗易懂,一個接一個搬上舞臺。當時山河一片紅,傳統(tǒng)戲劇和現(xiàn)代文藝,甚至民間藝術一概禁演,學校的革命宣傳隊雖然沒有專業(yè)劇團的實力,但也給沉悶的鄉(xiāng)村帶來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歡樂。唱腔沒有門派,伴奏少笙簫管弦,但每一首曲目都生動活潑,充滿鄉(xiāng)土氣息,飄著田野清新?!哆x良種》、《人勤春來早》、《老勞模》,從形式到內容都不乏新意,淡化了當時假大空的教條主義。隨著宣傳隊規(guī)模的擴大,《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白毛女》等紅極一時的革命樣板戲,作為政治任務被輪番演繹。雖然不是原創(chuàng),只是依葫蘆畫瓢,摹仿演唱,但一招一式還是有模有樣。在大隊部、生產隊打谷場上擺開陣式,把戲送到田邊地頭,讓社員們放下犁耙,盤起泥腿,席地而坐。物質與精神雙重貧乏的年代,男女老少眉開眼笑,圍著臨時搭起的戲臺,品頭評足,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
二
1980年以后,民辦教師的競爭日趨激烈,通過公開考試,各個鄉(xiāng)村都充實了一批新老師,有不少高中生因高考落榜,又不愿成為泥一腳,水一腳的莊稼漢,于是民辦老師成為他們的首選,成為心中最體面的職業(yè)。
伯父在村小教了十五年之后,調到了湘鄂贛邊界最偏遠的一個山寨小學。當時祖父勸他放棄教書,農村包干到戶后激發(fā)了農民前所未有的種田活力,可是伯父不愿放下教鞭,教師這一職業(yè)讓他感到了自豪。盡管那時候物質還很貧乏,但他在一天勞累之后,認真?zhèn)湔n,細心批改學生作業(yè),義務輔導學生功課。
伯母雖然不識字,但她敬畏知識,尊敬文化,從不低看伯父。她的性格屬于潑辣女人,吃苦耐勞遠近聞名。1982年,我們村里實行大包干,在伯母的要求下,伯父家里承包了二十多畝水田,十幾畝旱地。伯母像其他村民一樣,實在太渴望發(fā)家致富了,通過辛勤勞動,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同時伯母肩上的擔子也變得更加沉重起來。根據需要,伯父調往偏遠的山鄉(xiāng),距家很遠,只能周末趕回來干些農活,大部分擔子都落到伯母肩上。每年夏秋農忙時節(jié),天未亮眼伯母就下地干活,干一陣才回家生火做飯,晚上收工回來,人家已經吃過晚飯在門口乘涼歇伏,伯母卻有一堆的家務事等著她忙碌。好不容易等到暑假,伯父終于可以一展身手了。他與伯母一起下地,一起收工,直至周一早上才踩著露水,匆匆趕往學校,他做出最大的努力,想盡量給伯母多分擔一點。
伯父知道一心不能二用,他把更多的時間花在教學上,家里大部分農活都靠伯母一人去干。伯母不說自己辛苦,卻總是念叨伯父,說他這半輩子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事實上,伯父一直處于矛盾之中,他既顧家戀家,又愛校愛學生,他深愛著那三尺講臺,又遵循著孝道親情。為平衡這二者的關系,他倍受煎熬。
包產到戶之后,無論日常生活,還是堂哥堂妹上學,都靠那二十幾畝土地來維持。對一于四口之家來說,伯父那微薄的工資只是杯水車薪,但伯母卻沒有看輕那份工資。1980年之后,伯父的工資每月才6元錢,后來漲到9元、12元、38元、45元、70元……一直到1994年,他的工資終于過百,有了125元。
伯父的工資雖少,但他每次裝進兜里都感覺沉甸甸。進入90年代,一批一批民辦教師先后轉正或者卸職。隨著民辦教師的逐步減少,他們渴望認同的愿望變得越來越強烈??墒菬o論城鄉(xiāng),隨著改革開放不斷深入,在商品經濟大潮的沖擊下,人們的價值觀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民辦教師報酬微薄,身份尷尬,讓一些從教人員產生了動搖與懷疑。但伯父卻安貧樂道,心無旁騖,癡心不改,一如繼往地深愛著教師這個職業(yè)。他愿意拿最低的工資,付出幾倍的努力,用最好的成績來證明內心對教育事業(yè)的摯愛和激情??墒乾F(xiàn)實留存不了太多的理想和浪漫,平民家庭離不開油鹽柴米、生養(yǎng)死葬、衣食住行,所以在一些腰包鼓起來的村民面前,他們的自豪有時顯得異常脆弱。
1993年,伯父升任南溪村小校長。在任期間,他的肩和背成了一塊流動的橋板,背起了數(shù)以百計的學生。南溪因溪流眾多而得名,四個方向,三條大河,十幾條小溪,每遇山洪暴發(fā),木橋被沖毀,過河成了上學的關卡。伯父身穿雨衣,高挽褲腿,蹚進河中,每天往來上百次,把孩子們背過河去。幾年下來,寒涼的山溪水讓伯父患上了嚴重的關節(jié)炎。
1996年,南溪小學因生源減少被合并到鄰村,一夜之間伯父失去了一切。在他擔任校長期間,先后有5名教師轉正,有2名教師考入縣師范民師班,只剩他一名年齡最長的老兵成為“編外游擊隊”。當時一位縣報記者獲知新聞線索,他帶著懷疑,專門進山采訪核實。校長是近水樓臺,有轉正指標他怎么可能不要?后來通過調查走訪,事實果真如此,記者被感動了,伯父為了留住人才,穩(wěn)定教師,他一次又一次把機會讓給年輕教師。
三
我一直不明白伯母為何能那般忍辱負重,一如繼往地支持伯父去做一位貧窮的民辦教師。其實伯母也曾痛哭流涕地懇求過伯父,說咱不當老師了行不行?你回家來咱好好侍弄這幾十畝地,日子也比現(xiàn)在好過得多。伯母的話扎得他心痛,他臉色凝重,深知伯母為這個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作為一家之主,本該獨擋一面,但他為了家事,真的能放得下嗎?其實,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伯母都毫無怨言,她都能咬牙挺住,只是不忍看見伯父天天身心勞累,不忍心讓他在家庭與學校的兩難選擇中糾結煎熬。
大概是1995年秋天,伯母仿佛鐵了心不再讓伯父當教師了,那年他家的臍橙大豐收,果子熟了,伯父卻沒時間到集上去賣,只能與伯母趁著學校下午放學后的空閑,用車子拉著去鄰村以物換物。一周時間,他們走了五六個村,換回了將近五千斤稻谷。這七天時間里,伯父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在果園的草屋里隨便吃點飯就躺下睡了。伯母說,到后來伯父連挪動一袋稻谷的力氣都沒有了。每次說起這事,伯母就眼淚直流。
伯父不僅是一名好老師,他還是一位好農民,他能把握市場走勢,知道什么地該種什么。八十年代初期,大伙對荒灘坡還沒有開發(fā)利用的意識,他第一個提出栽種果樹和油茶。有一年暑假,江西農業(yè)大學來了幾名學生,到山村搞社會實踐。他們與伯父進行了深入的接觸,學生們思維活躍,略微思考就已意識到,民辦教師在鄉(xiāng)村是真正的脊梁,除了教書育人的貢獻之外,一定程度上成為農村科學種地的帶頭人。民辦教師生活在泥土上,通過課堂內外的接觸,信息的傳播,無形中就培養(yǎng)了農民對科技知識的認同感。
伯父平時不愿輕易求人,那天他卻把電話打到我辦公室來。我拿起聽筒,感覺那頭伯父的聲音有點局促,語氣里充滿客氣。他說我很長時間沒回家哩……他每次打電話過來仿佛都只為了說這一句話,然后沉吟一會兒說,他心里挺記掛我的,說完把電話掛了。但那天他遲遲沒掛電話,語調還有些吞吞吐吐。我知道他心里有話,讓他有事直說。他最后才說,這個學期就要結束了,本來說這批轉正名單中有他的名字,可是……
放下伯父的電話,我感到一陣心酸,我們都是在伯父的教導中走出山村,考上大學,參加工作的。我知道伯父的意思是要我?guī)退蚵犚幌?,我大學的同班同學是現(xiàn)任教育局局長。我能猜到,伯父最初知道這個消息時一定非常興奮,他似乎在黑暗中見到了一絲光明,感覺自己轉正的希望大增。
可是令伯父遺憾的是這星光亮很快就熄滅了,希望成為泡影。伯父的言下之意是想通過我去找局長,幫他通融通融。我當時沒有完全拒絕,但也沒有積極回應,只是說試試看。當我了解完一些基本情況后,知道伯父轉正無望了,但我又不忍心把消息直接告訴他,就這樣拖著,以致讓伯父造成誤解,在心里罵我六親不認。
事實上不是我不愿幫助大伯,而是上面文件有硬性規(guī)定。伯父平時雖無傲氣,但有一身傲骨,他非常推崇鄉(xiāng)賢陳寅恪的人生信條,求學不圖虛名,不為一紙文憑。他幾次參加學歷培訓都半途而廢。他在職稱培訓班混過幾天,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同事們并非來充電求知,而是為了混文憑。為人師表,如此態(tài)度,不說誤人子弟,至少也是浪費光陰。培訓時剛好是暑期農忙,家人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個個忙得團團轉,而自己卻貌似求學,坐在涼爽的空調下,喝茶抽煙,他想著就是罪過。于是他沒打招呼,提著行李,揚長而去。當時的舉動雖不是貪圖一時痛快,但決沒有想到會產生如此嚴重的后果。由于學歷一直停留在高中水平,論資排輩,在看重學歷的教育部門看來,他只能位居底層。盡管他的教學成績在全鎮(zhèn)小學名列前茅,他教出去的學生不少考進大學、中專,他的教學方法也一直被人稱道和效仿,但是他的低學歷成為全鎮(zhèn)倒數(shù)第一,他中斷學歷進修的行為,成為領導眼里不識時務的抵觸者。他在學生眼里是好老師,走在鄉(xiāng)間地頭,總有一些肩扛鋤頭,背挑籮筐的農民停下來恭恭敬敬地喊他 “老師”。此時此刻,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褒獎,那種被尊敬被認同的感覺十分受用。
虔誠敬業(yè)的伯父,最終被學歷的咒語排斥在門外。伯父潔身自好,但無法獨善其身,你不混文憑,別人混文憑;你講究真才實學,別人擺弄花花架子。當全鎮(zhèn)36位民辦教師擁有學歷的籌碼,全部轉正入編之后,只剩孤零零的伯父一人淘汰出局。我無法想象,一個深愛學生,傾情教育,將人生最寶貴的青春獻給教壇的民師,當告別講臺,離開校園的那一刻,他的內心會翻滾怎樣的波瀾?
四
對伯父獨立清高的處世態(tài)度,我一度覺得那是虛榮,甚至嗤之以鼻。但不論是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伯父就這樣一直堅守自己的原則和底線,決不放低既定的視點,從不高蹈,也不匍伏,平平淡淡地活著。他在生活中已經沒有了絲毫怨懟,他寬容、隱忍、平靜,充滿善意地看待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有人鼓動他去上訪、去吵鬧,可他一言不發(fā),以師者的尊嚴,付之一笑。
離開講臺的伯父雖然時常沉默,但從無抱怨。為讓自己心態(tài)盡量平和,他把趙樸初先生的 《寬心謠》抄在墻上:“日出東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鉆牛角尖,身也舒坦,心也舒坦……”他的心境提前進入了老年,他一定意識到了在生活當中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伯父在村子里生活和勞作,吃粗茶淡飯,穿舊衣土布,但他身上那種知書達理的優(yōu)越感從來沒有消失。他白發(fā)蒼蒼,但神情矍鑠,腿不彎,背不駝,給人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形象與品質,這點沉淀在骨子里的傲氣與貴氣,即使是腰纏萬貫,揮金如土的大款也裝扮不出來。
哲人說,每個人都各自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在世俗的眼光中,伯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但實際上伯父是一個有獻身精神的殉道者,他為了熱愛的事業(yè),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把自己祭奠出去,心甘情愿去追隨先賢。人的肉體早晚都要被時間索討著交付出去,或者以不同的方式被天地喚回。宗教有過這樣諄諄的教誨:當肉身消失的時候,靈魂已經走在回家的路上。
民辦教師的身影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遠去,最終將模糊在人們的記憶里。我們應該為燭光般的民師樹碑立傳。民辦教師作為一個業(yè)已消失的群體,在漢語體系中成為特定時期的特殊詞匯。很長一段時期,在許多辭典中都找不到民辦教師這個詞條的注釋?,F(xiàn)在從百度百科上搜索有這樣的定義:民辦教師,是中國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中小學教師隊伍重要組成部分,是農村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的一支重要力量。據 《教育大辭典》記載:民辦教師是指“中國中小學不列入國家教員編制的教學人員。為農村普及小學教育補充師資不足的主要形式。除極少數(shù)在農村初中任教外,絕大部分集中在農村小學。一般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由學校或當?shù)鼗鶎咏M織提名,行政主管部門選擇推薦,縣級教育行政部門審查 (包括文化考查批準,發(fā)給任用證書)。生活待遇上,除享受所在地同等勞動力工分報酬外,1980年后享受 ‘責任田’,另由國家按月發(fā)給現(xiàn)金補貼。
據統(tǒng)計,1977年,全國民辦教師人數(shù)達491萬。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他們?yōu)檗r村教育事業(yè)嘔心瀝血,他們身上折射出的非凡的意義具有普世價值,并已刻進了幾代人的心碑,這些清貧而有操守的普通教師,正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