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
老東西
張羊羊
崇禎五年十二月,也就是381年前冬天,大雪三日。36歲的張岱在西湖寫 《湖心亭小記》,他斗笠蓑衣,起筆:“……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那年的我如我今年,35歲,撐一把油紙傘欣然而往,酒酣,隨口曰: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張岱驚訝地看我一眼,問兄臺何人?我答,陽湖張羊羊。他繼續(xù)問,為何與余所思之句一樣?我答,好句子怎能陶庵兄一人得之。我們相視一笑,把酒言歡,說的都是相見恨晚的話。
又說醉話了。我所認識的油紙傘,笨笨的,重重的,躺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門角落,古舊的淡黃色,像體弱多病的長者,和門楣上被雨水沖刷淡舊的橫批,沒有一絲江南明快的元素。稍有時日不用,猛一打開里面已有蛛絲纏繞。然而傘和潮濕多雨的江南是分不開的,一季淅淅瀝瀝的梅雨更像女性的生理周期,屋里屋外整個濕汲汲的,一個人的心都差點發(fā)霉。
無論傘的寓意有多少,它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大致與兩個功能有關(guān):遮雨、擋陽。前者是人類集體的生理需要,后者大部分源于女性愛美的心理,如果大晴天的一個大老爺們也撐把傘,怕是要被路人笑煞了。雨傘,我的家鄉(xiāng)卻習(xí)慣叫陽傘,興許水一般的江南女子更加愛惜自己白皙的皮膚,小媳婦回娘家大晴天的也要打把傘,而太陽分明不是強烈到值得手里多那么一個累贅。
有時候,我覺得陽傘可能要叫洋傘。那個時代集體登場的生活用品還有洋油、洋燈、洋機……我小的時候很早就撐到洋傘,看到同齡的孩子撐著與個子比例很不協(xié)調(diào)的油紙傘,心里會頓生優(yōu)越感。我很神氣我有輕巧的洋傘 (鐵做傘骨,蒙上綢布)。然而遮風(fēng)避雨的話,還是那油紙傘實在,風(fēng)大一點,我那把小洋傘的傘骨會整個翻了身,打傘很費力就像用鼻子頂起一個倒置的酒瓶。但我的內(nèi)心還是不允許 “洋傘”這樣的叫法,中國制作傘的悠久歷史,怎能和 “洋”扯上關(guān)系?
選竹,做骨架,上傘面,上油。油是桐油,取自桐樹的果實,清澈透明。傘在用紙做傘面前長得很丑,“劈竹為條,蒙以獸皮,收攏如棍,張開如蓋”,頭上頂著個尸體,怕是別扭得很。別扭歸別扭,倒是實用,因為實用,才會衍生改進它的智慧。舊日江南的吆喝聲,印證著平常百姓很懂過日子的品德?!澳ゼ舻?,鏟白刀,修鐵鍋,補陽傘”,傘破了還會好好補,補了還補,修修補補,于是繁榮了那么多的傳統(tǒng)行業(yè)。而今,不要說補傘了,用得稍舊了就會扔掉。若我是舊時進京趕考的書生,不一定要碰上 《聊齋》里的狐女纏綿一夜,一把油紙傘大概是必不可少的實用工具。
古鎮(zhèn),老巷,加把油紙傘,仿佛更接近美人和愛情,難以想象戴望舒穿過巷子的傻樣,“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1927年的夏天,政治動蕩,大革命失敗后,青年戴望舒心情不是太好。好好一把油紙傘的情趣,碰上 “革命”這個詞語,頓覺沒了什么趣味。不如那年的西湖邊,白素貞借了把油紙傘,就搞定了許仙,這有情人難成眷屬的傳說有了無數(shù)雨點般的眼淚。
不過,油紙傘,不妨可以給納蘭容若一把,讓他去后院看看溫婉的盧氏是否還在為剛開的荷花撐傘?讓他想想 “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的時光。雖說婚姻有時只是政治產(chǎn)物,我挺喜歡他的真、他對愛情的理解,不求轟轟烈烈,卻是一針一線的別致。
逢小雨,我是不愛帶傘的人,但屋里不放把傘總覺得生活少了一個內(nèi)容??催^一個關(guān)于瀘州油紙傘的記錄片,70多道工序眼花繚亂,雖然勞動力有點奢侈,做工卻那么精美,老想著買一把放家里,不用,也是一個好的擺設(shè)。秋天去瀘州,瀘州老窖倒是拎回幾瓶,傘卻忘得干干凈凈??磥?,同樣是生活,于我,酒遠遠比傘重要。
漢語的四字結(jié)構(gòu),比較平穩(wěn),且大多有幾分精妙之處。比如日薄西山,一個薄字就有驚人之美,暮氣也像被袖子一揮抹掉了些。可也有刻薄的,比如眢井瞽人,一個瞎子原比常人要過得不容易,還要把他安置在一個枯井中,這比坐井觀天還要痛苦,后者至少能看看一塊云、幾只鳥飄過。
寫以上這樣一段,似乎和題目一點也沒關(guān)系,《夏書》有 “瞽奏鼓”,其實我也就先為一個 “瞽”字多穿了點 “衣裳”。
孩子出生時,我替他領(lǐng)受了許多關(guān)愛他的人送給他的禮物:來不及穿的漂亮小衣服,印有外文字母的奶粉,還有好幾個大小不一的撥浪鼓。他躺在搖籃里,我就用撥浪鼓逗他玩,他的眼睛隨著撥浪鼓時左時右地交替,茭白似的小胳膊也舞了起來……我看見了世間最美麗的一種東西——牙床里光滑的笑容,心中的暖意像正在熬的米粥從鍋蓋處潽了出來。
清脆的 “咚咚”聲,又在耳旁響起。你的嘴邊是否漾起了麥芽糖的甜味?換糖佬來村里啦!“咚咚”聲像學(xué)校的下課鈴一樣,全村的孩子激動地各自跑回家,找來平時積攢的牙膏殼、破膠鞋、舊電池、銹鐵絲……,從筷籠里抽根筷子,飛快圍到了換糖佬身旁。根據(jù)孩子所持之物多少,換糖佬拿著鏟刀從麥芽糖餅上切下大小不等的糖塊 (換到糖少的孩子會央求再饒一點,換糖佬也會多切那么一小條)。我們把糖繞在筷子上,邊舔邊散開。一把撥浪鼓的清潔作用,使得那時的鄉(xiāng)村幾乎找不到任何垃圾,那時的鄉(xiāng)村真干凈?。?/p>
我的孩子離開搖籃開始學(xué)步后好像沒怎么玩過撥浪鼓,他對這種玩具沒什么興趣。然后學(xué)會了奔跑,他的手中握住的是各類刀、槍、汽車、飛機,安靜下來時,也只是手指劃來劃去,咬著蘋果在 “蘋果”上切西瓜。他大概沒有記住撥浪鼓的聲音,他更不知道,這種聲音里有父親揮之不去的永遠的記憶,那一絲絲清貧的甜。
在南宋李嵩的 《貨郎圖》上,我辯識著一千年前孩子的中國神情,和我小時候沒有什么不同。三十年后,那種珍貴的表情慢慢消失了,我不能說出我的難過。人類都有童年,有童年就會有玩具。撥浪鼓,我隱約覺得應(yīng)該是某種樂器,然后再轉(zhuǎn)換成了一種玩具。人類童年的很多玩具,好像都與音樂有關(guān)。比如一枚樹葉、一根青麥桿。我的孩子已無緣田野邊的美好事物,反反復(fù)復(fù)地看那部 《熊出沒》,一遍又一遍,一點也沒有厭倦的可能,然后成了無數(shù)孩子中的一員:左手提了把光頭強的電鋸,右肩扛了把光頭強的獵槍。我理所當(dāng)然地變成他的目標(biāo):站住,臭狗熊!
那幾把祝福他來到世間的撥浪鼓,像他沒來得及穿的小衣服一樣,安靜地躺在某個角落。而我,卻在尋找它的聲響。這名字的來由讓人無從想象。撥浪,撥浪,怎么會撥浪呢?在禮樂并重的古老年代,它的身影大概已經(jīng)在 “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設(shè)業(yè)設(shè)虡,崇牙樹羽。應(yīng)田縣鼓,鞉磬柷圉”里出現(xiàn)。鞉通 “鼗”,一種宮廷樂器,不知何故流入民間。那時候,盲人們擔(dān)任周王室的樂官,視力正常的人反而做他們的助手?!邦烧撇ヘ?、柷、敔、塤、簫、管、弦、歌”,鼗即兩旁綴靈活小耳的小鼓,有柄,執(zhí)柄搖動時,兩耳雙面擊鼓作響。是不是看到了撥浪鼓的容貌?
我突然有點黯然傷神,拿起被孩子拋在一邊的撥浪鼓,像小時候習(xí)慣的那樣,雙手搓起鼓柄,看它雙耳甩動,“咚咚咚”。孩子,將你鐘愛的玩具放一放,陪我回我的童年走一趟,好嗎?答案是:我睜著眼睛,也像是 “瞽奏鼓”。
“整個的老城像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爬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別的大……”,雖已立秋,我走在鄉(xiāng)間依然有《駱駝祥子》里老舍筆下北京城盛夏的感覺。在窯港村,看見那些搭條濕毛巾、赤膊的燒磚師傅,我身上的汗似乎也涌得更多了,不由得想起一位兄長的另一段文字 “兒時酷夏,窯場上的父親,瘦小身軀被窯火烤得黑紅油亮,暴綻的汗珠,像無數(shù)條細河,在胸脯和背脊上不間斷流淌”(黑陶 《古龍窯》)。
窯,再沒有用作家黑陶的 《泥與焰》做標(biāo)題更貼切的了,他用漢語的扁擔(dān),挑著兩個與父輩命運休戚相關(guān)的元素,溫實地在大地上行走。說起窯,我也多少有點感情,我會想起皮膚黝黑的爺爺,以及他襯衣上的汗水被毒日蒸干后的白白鹽漬。我的爺爺也有個小型磚窯場:單個燒磚的窯洞,一根巨大的煙囪。窯內(nèi)碼放土磚坯,燒窯材料基本是煤,兩個燒窯的師傅在白天和晚上輪流值班。運行之時窯內(nèi)溫度之高,大約上千度。八十年代,爺爺有個外甥在這里值夜班,不小心燙傷,窯上一年的生意全部用來給他治病了。窯,有點苦難的色彩,數(shù)年前山西的 “黑磚窯”事件可以說是慘無人道,人怎么可以那樣的黑心黑肺呢?
鄉(xiāng)土中國,每一個村莊的名字顯得簡單而又有趣。它往往因住的人姓什么而得名,其次也有因風(fēng)物、傳說、形狀、種植、從業(yè)等而來,再加上點方位略作區(qū)別。在嘉澤,與田野有關(guān)的村莊就有田野村、西野田、南野田、北野田、前野田、中野田、后野田、朱野田等。甚至以墳的意象取名也不忌諱:大墳頭、黃塘墳、松墳頭。而以燒窯為業(yè)的村落命名的自然村名就有五個:窯港村的窯上自然村、觀莊的窯上自然村、豐莊的窯上自然村、塘門村的東窯自然村、窯上村的窯上自然村,加上大圩窯、窯墩頭、東窯村等,可見這方土地上土窯燒制磚瓦是有悠久歷史的。
忍不住閑話幾句。中國的村莊分兩種:自然村與行政村。自然村是自然形態(tài)的居民聚落,往往是一個或多個家族聚居的居民點,就如費孝通先生所言 “村子里幾百年來老是這幾個姓,我從墓碑上去重構(gòu)每家的家譜,清清楚楚的……”。行政村是中國行政區(qū)劃體系中最基層的一級,它什么時候開始設(shè)置,看一看黨支部、黨委的掛牌,基本端倪可察。自然村比行政村有人情味,前者的村長往往調(diào)解民里糾紛,后者的 “村長”多了個書記的權(quán)力后綴,我所見到的大多因土地而富甲一方。
窯:盛滿泥與焰的巨大容器。因為泥的化學(xué)成分、焰的溫度高低不同,窯里燒出來的東西有磚、瓦、陶、瓷。一根大煙囪冒煙了,條磚、八五磚、九五磚、線磚、望磚、多孔磚、羅磚、城磚、青瓦、平瓦、花瓦紛紛登場,才有江南煙雨秀色的民居。一根小煙囪冒煙了,才看得見粗茶淡飯的尋常生活。一磚一瓦堆起來的祖屋,是老父親老母親們最不舍的地方,拆人祖屋傷人父母的心啊。至于鈞窯、汝窯、官窯、定窯、哥窯的富貴氣息,只有和珅們才有閑嗅得,釉光中映出貪婪的肥頭大耳。
磚窯的興起大約在大躍進后,由公社集體經(jīng)營,磚瓦實行計劃供應(yīng)。八十年代初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的推行,農(nóng)村小土窯在太湖平原上慢慢隆起,這一歷史時期,對國家建設(shè)和城鄉(xiāng)人民砌房造屋的貢獻不可磨滅。我爺爺也是真實參與的一份子。
一個人的一生是離不開土的,吃土里長出來的植物,住用土蓋成的房子,終了還要入土為安。本末倒置的環(huán)境論、能源論,讓傳統(tǒng)的手工小窯業(yè)生產(chǎn)基本消失。我還能站在這溫暖的古老作業(yè)面前,感嘆祖先們追求適度文明的美麗智慧,再過多久呢?這些與窯有關(guān)的自然村名,將不留一絲淵源、來歷的痕跡。
聽到一首好聽的歌,仿佛穿越一個曼妙的夢境——“以前人們在四月開始收獲,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我穿過金黃的麥田,去給稻草人唱歌,等著落山風(fēng)吹過”。我開始從頑皮的童年的外套里掙脫,沿著誓言的方向愜意地奔跑——“我們?nèi)ゴ蟛菰暮叄群蝤B飛回來,等我們都長大了就生一個娃娃”。我喜歡這種亮晶晶的心愿,好像我們的那個娃娃慢慢地從一個粉紅色的殼里探出了毛茸茸的腦袋。
可和我構(gòu)成復(fù)數(shù)的那個單數(shù)呢?她是否也會在此刻聽到這樣一首歌,溫軟的淚水滑落下來,轉(zhuǎn)身也能看到稻草人那可愛的微笑里炊煙正裊繞地游入天空?聽著聽著,感覺青梅枯了,竹馬散架了,又一張臉模糊遠去了,我們時常只能用生命之繩短短的一部分,繞一個句號大小的交集。但我相信稻草人是會記下這些故事的。
“稻草捆秧父抱子,竹籃提筍母懷兒”,還有沒有這樣一個令我感動不已的詩句的空間呢?在植物的生態(tài)循環(huán)和人的繁衍生息中,每天都受益于骨肉情深的美好寓意。他們擁抱,互為一體,鄉(xiāng)間的美麗狀景猶如一卷黑白電影的老膠片。我想起了用陳年稻草扎成的人偶看護新苗的一幕,真想身邊有一把稻草,抓起來,使勁嗅嗅它養(yǎng)育過我的氣息。
這里是我面目光鮮實已破碎的蘇南平原,我艱難尋找著有水源的語言,就像我的孩子,從出生就遠離泥土,要去很遠的地方才能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只蝴蝶。已近仲夏。半碗水大的池塘里,還有青蛙在叫著,叫得很辛苦也令人心疼。從前鄉(xiāng)間平整而寬闊的田野浮現(xiàn)眼前,我就感覺自己像個棄嬰,在城市的一隅,如那只在半碗水般的池塘里叫著的青蛙。我不好的睡眠里有多少木質(zhì)的語詞從囈語里滑落?于是,醒來。小心翼翼地泡杯碧螺春,深怕燙傷那碧綠的葉芽,燙傷江南液體的春天。
那呆頭呆腦的稻草人,此刻機靈地穿越時空,他閃閃發(fā)光的眼睛,仿佛領(lǐng)會了我內(nèi)心的渴望,給我講起了那些迷人的故事。他比我小時候勇敢,也比現(xiàn)在的我勇敢,因為他從未怕過閃電。他說,“他知道露水怎么樣凝在草葉上,露水的味道怎么樣香甜;他知道星星怎么樣眨眼,月亮怎么樣笑;他知道夜間的田野怎么樣沉靜,花草樹木怎么樣酣睡;他知道小蟲們怎么樣你找我、我找你,蝴蝶們怎么樣戀愛,總之,夜間的一切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葉圣陶 《稻草人》)。
鄉(xiāng)村是裝滿了童話的地方,童話多了,好像就沒有什么童話可言。在我眼里,稻草人就與童話無關(guān),他只是爺爺粗糙的手藝。一根竹竿,三兩把稻草,一頂破草帽,在泥土與稻花撲鼻的清香里,看護著水稻田。當(dāng)我奔跑于鄉(xiāng)間小路,發(fā)現(xiàn)稻草人手中飄晃的布帶也曾驚嚇過鳥兒,可鳥雀們其實也很聰明,時間久了,它們也知道稻草人不是能追趕它們的爺爺,它們又開始起伏于田間,有的甚至站在稻草人身上,嘰嘰喳喳,好像和稻草人成了交心的朋友。
有時候,我依靠記憶來收集那些曾經(jīng)熱愛過的事物。記得常和友人的一句玩笑話,喝一杯少一杯了。多少南方鄉(xiāng)間的符號,仿佛那些迷失了方向的候鳥,我們等不回來了。我身體里那本溫情的線裝書,也正被一頁一頁地撕去、一天一天地掏空。偶爾看看窗外,樹葉在動,就想象那是遠方田野吹來的風(fēng),帶來了稻草人俏皮的笑和夏夜螢火蟲的心跳。
一把發(fā)黃的陳年稻草、一把煮飯熬粥的柴禾而已,在農(nóng)耕文明里,也可變成大地上的一種藝術(shù)。他被幻化成農(nóng)人中的一員,書寫著農(nóng)人樸素的愿望。在我眼里,他不是童話,卻漸漸成了童話,一個可以講給孩子們聽的童話。稻—草—人,三個簡樸的漢字,組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名字。
“還有誰把田野里夜間的風(fēng)景和情形告訴人們呢?有,還有,就是稻草人”,1922年6月7日,葉圣陶講了一個善良的稻草人的故事,其實講了一場運動里那些憂心又糾結(jié)的人。而今,不再是稻草人的柔軟年代,我只能穿著有 “稻草人”商標(biāo)的衣服寫下 “我快被悲傷淹沒了/那駝背的老楊樹/仿佛與我互悼/那懷想稻草人的/三兩只麻雀/在平原靜靜發(fā)呆”。
收好谷粒,堆好柴火。稻子上流淌的七千年時光充盈了祖先的記憶。三十年前一個孩子上城的喜悅遠沒有三十年后回鄉(xiāng)時濃厚了。三十年的時光,將我一分為二,完全成了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再次打量自身,我又何嘗不是葉圣陶筆下的稻草人?對這片土地滿腔熱血卻捧著破碎的理想,做不了一個自由的人;又不能不聞不問、干脆做田野里一株快樂生長的水稻。
很久很久以前,祖先們由于血緣的嗅覺,一小簇一小簇地生活著。獨木舟的出現(xiàn),或許是共同從水里尋找答案的結(jié)果,或許是一部分人因為爭端,另謀出路。獨木舟也好,兄弟筏也好,在這個蔚藍色水系的星球上,讓人們慢慢過上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生活。
如果讓我活過五千年,我的敘述會清晰點,我可以記錄下更多的細節(jié),我會描述人類的嬰兒是如何像風(fēng)吹樹葉般發(fā)出第一聲 “媽媽”的原初聲音。而我活不了這么久,像所有普通的蕓蕓眾生一樣,在歷史長河的下游,揣測著上游的一些故事。
大水逐漸漫過膝蓋、脖頸、鼻孔……老祖先有了第一次見到閃電時的一撇恐慌。他退身,迷惘,一個黑黝黝圓點從遠處漂移而來,老祖先翹首以待,直到那棵被風(fēng)折斷的楠樹擱淺在他腳邊,他撓了撓耳朵,回頭望望身后大片的林子,雖不明白浮力的道理,卻恍然大悟于木頭與水之間組成的一個獨特現(xiàn)象。他從腰間取下一把石鑿,一把石斧,蹲身下來,那個曲線里文明又多了一個淺淺的腳印。
舟與筏,誰先誰后,這個問題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簡單。雞與蛋,關(guān)乎生命孕育的倫理邏輯;筏與舟,即便有幾千年的時差,也不過是一胞孿生兄弟間短短相隔的出世?!赌印酚?“重五斤以上諸林木,渥水中,無過一筏”,《易》有 “刳木為舟,剡木為楫”,不能囿于漢語書籍 《易》早于 《墨子》,就說舟先于筏。我也是人類的孩子,由天性到智慧,先用一支鉛筆抄寫字母,再用橡皮膏綁住三支鉛筆抄寫老師布置的繁重作業(yè)。舟與筏,一而三,我從祖先的心事里,讀到了道的容貌。
挑選一棵好木頭是需要眼光的。我很喜歡那個 “舟”字,能看見木頭上的一雙眼睛,向未知處尋覓。于是無生命者與有生命者之間,互為轉(zhuǎn)換、依存,冒著熱氣。舟,這船舶的祖先上依稀還有我祖先的背影,單漿的劃水聲中,他皮膚上毛茸茸的鏗鏘。世間的美好譬喻實在太多,這關(guān)乎人類的足跡、想象和語言。駱駝、牦牛、勒勒車,沙漠、雪山、草原,它們之間是一些舟的比喻,與江南水文化密切相關(guān)的舟成了它們美好的比喻。
原始的獨木舟,幾乎在全世界都有發(fā)現(xiàn)。中國獨木舟的出土地,多為渡、蕩的地方,我的故土上有淹城遺址,分別于1958年和1965年在淹城內(nèi)城河中發(fā)現(xiàn)四條獨木舟,有梭形和敞尾形兩種,皆用整段楠木或柏木經(jīng)火烤之后斧鑿而成。1958年出土的那條獨木舟,舟形如梭,兩端小而尖,尖角上翹,舟艙中間寬,全長11米、艙上口寬0.9米、深0.45米,系用整段楠木挖空制成。碳14猶如一把時光的標(biāo)尺,這條獨木舟距今已有2800年歷史,西周時期遺物,是我國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完整的獨木舟,被譽為“天下第一舟”。另外兩條敞尾形獨木舟,1965年出土,舟尖頭敞尾,尖頭微上翹,舟尾敞開寬而平,舟艙兩邊上端各有一排孔眼,孔口十分光滑,是人加工所為。還有一條是殘件。
子城、子城河、內(nèi)城、內(nèi)城河、外城、外城河,三城三河相套的格局,讓淹城這座古老的城池充滿想象,它的由來,一直有兩說。一說,商亡周立時奄國君主與商紂王之子武庚勾結(jié)叛亂,被周成王所滅后,帶領(lǐng)殘部從山東輾轉(zhuǎn)逃到江南,在這里鑿河為塹、堆土為城;另一說,春秋晚期吳國公子季札不滿闔閭刺殺王僚奪取王位,決心與闔閭的強暴政治決裂,終身不入?yún)菄?便在封地延陵筑城挖河,以示淹留之決心,邦名 “淹城”。
奄君和季札,究竟誰是淹城的主人?淹城出土的梭形獨木舟,無疑為渡水之用;敞尾形的那種,大概另有用途。那些光滑的孔眼,是不是繩索長期磨成?趙翼的鴻篇巨制 《岣嶁碑歌》有 “遂乘山樏跨泥橇,分釃洚洞辟壅隔”,岣嶁碑,亦稱 “禹碑”?!渡袝じ尢罩儭分校兴吹鄞蟪几尢张c大禹的對話,大禹說 “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此四載應(yīng)該就是 《史記·夏本紀(jì)》里的 “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撬,山行乘檋”。我的直覺,這種敞形的 “獨木舟”就是獨木泥撬。
試想一個情景:我遇到了做第一只獨木舟的先輩,他還是一副裝滿憧憬的樣子,我和他談起 《天工開物·舟車》,“凡舟古名百千,今名亦百千,或以形名 (如海鰍、江鳊、山梭之類),或以量名 (載物之?dāng)?shù)),或以質(zhì)名 (各色木料),不可殫述。游海濱者得見洋船,居江湄者得見漕舫。若局趣山國之中,老死平原之地,所見者一葉扁舟、截流亂筏而已”。他訝異地望著我,我遞給他一桿煙袋,他搗鼓了一下,不知何物,好奇地望著我。他的眼睛里閃耀的是做第一只獨木舟的智慧啊。我有點心酸,慢慢也裝了一桿煙袋,抽了一口,他也抽了一口。他厭惡地咳嗽起來,是的,一個以飽暖為要務(wù)的先輩還不知道要關(guān)心身體,
我說,還有戰(zhàn)艦、潛艇、航空母艦……你那只獨木舟的子孫們讓我們的血都往外面流了。他聽不明白,我摟住他的肩膀,像摟著一個老小孩,在水邊,我們一起眺望人類的前程,想起一片汪洋,什么也沒有了。
江南越來越像一枚用來賞玩的古銅錢,握在手心里尚覺到一點分量,銅錢上的花紋和年號早有些模糊,但它的金屬質(zhì)地?zé)o須置疑。幸好還有個方孔,幸好這個方孔不是太大,你瞇上一只眼舉著這枚銅錢慢慢移動,恰好還有那么一尺鄉(xiāng)野填滿這個方孔,給你一點江南還未遠去的錯覺。竹籬笆就是這一指間的吉光片羽。
讀到一篇文章,說江南籬笆是一個忘卻的故人。不免心生惆悵。只見一葉秋來,線裝的《菜根譚》掀到 “雁渡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風(fēng)吹疏竹,風(fēng)過而竹不留聲”那頁,世事真如過眼云煙。于是一個感傷的詞語 “八十年代”撲面而來,舌尖有股淡淡的無可奈何的味道,江南籬笆就是曾經(jīng)出落得可愛的鄰家妹妹,那妹妹的眼睛里還流淌著一個小小的院子,而眼角的魚尾紋卻有了一絲江南籬笆的滄桑和韻味。
平原上青灰色的村莊,枯黃色的籬笆親切地點染其間,它們疏密得當(dāng),色彩熨帖,彌漫幾分“青燈黃卷”的古意之美。我也曾少小離家鄉(xiāng)音未改,猛一回首,白發(fā)蒼蒼的祖母已老得快有點留不住了。我的故鄉(xiāng)沒有古道西風(fēng)瘦馬的景象,于是忍不住略改馬致遠的小曲 《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浣婦黃狗籬笆。夕陽西下,少年人在天涯?!币差H覺有幾分味道。
我向來不喜歡囚、圂、囝、囡、囫、圇、圍、困之類的全包圍結(jié)構(gòu)的漢字,密不透風(fēng),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胺恢喽L(fēng)化之美,巷之多而知民居之密”,似乎說的是雕琢精美的江南牌坊是城市和街巷的濫觴,卻意在教化,尚未徹底民間,民間就地取材筑起輕盈疏透的籬笆……腦后忽聽見劈刀游走竹身 “咝咝”的聲音,清脆落地,一滴一滴的。漢子的臂力與腕力相互作用的行刀技法宛然在目。江南的竹籬笆是大方的,江南的竹籬笆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話語。江南的竹籬笆那么溫和,它與柵欄性格不同,它沒有柵欄冷硬的光芒。我讀江南的竹籬笆像讀 《幽夢影》,讀柵欄則是一部 《孫子兵法》。
《齊民要術(shù)》的園籬可以又栽榆樹又栽柳,等斜的柳和直的榆都長到和人一樣高的時候,再混起來編。長過幾年,大家擠在一處,彼此逼著,枝條和葉子相互交錯,很像房屋的窗欞。我看這似乎復(fù)雜了點,它不符合江南清秀的性格。竹,江南獨特的瘦。籬和笆是姓 “竹”的,是外公和祖父的手藝,透過竹子左右交叉出的菱形,我美美地閱讀著田野上的蔬菜與莊稼。雖無南山悠然,卻也可觀得籬邊小王國的個中美妙。江南籬笆是會說話的,蜜蜂、蝴蝶、蛐蛐、野花……它們說的是輕柔婉轉(zhuǎn)的吳儂軟語,明快悅耳,像水鄉(xiāng)的魚鱗在波光中熠熠生輝,奔放卻不失含蓄。
我自小就是個無遠大抱負的人,如果說恩格斯所言 “就世界性的解放而言,摩擦生火還是超過了蒸汽機”,我大概是個享用人工取火的文明就已滿足而不需要蒸汽機時代的人,這樣的說法雖然不甚厚道但也不至于虛妄,蒸汽時代的速度把我液態(tài)的江南靈魂蒸發(fā)為氣態(tài)物質(zhì),無聲無息地消散了。我尚不是清心寡欲到可以梅妻鶴子、樵婢漁童的人,我想我可以是個一襲青衣長衫的文弱書生,略懂耕作之道,在黃昏時分給紡紗織布的妻子讀讀兩千五百年前的老子?!靶衙?。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我相信這樣的理想狀態(tài)是可以客觀存在的,院子的籬笆就像醒目的明世箴言,與世相處之道,不能過隔也不能過于親近,若即若離為美。
江南籬笆是一個忘卻的故人,這話真好,沒讀到這句話之前我是萬萬想不到的。當(dāng)我聽到卓依婷已唱起 《我的眼淚不為你說謊》時,耳邊分明還能聽見那位清純的鄰家小妹曾經(jīng)清脆歡快的 《農(nóng)家小女孩》:“竹籬笆呀牽牛花,淺淺的池塘有野鴨,彎彎的小河繞山下,山腰有座小農(nóng)家,戴斗笠呀光腳丫,小河旁盡情來玩耍,搓泥巴呀捉魚蝦,農(nóng)家的生活樂無涯?!鞭D(zhuǎn)念一想我們都是三十出頭的人了。
有誰不是一個被歲月催老的故人?一個人的童年就是他三十歲時的故人。竹籬笆呀牽?;?,那里有我折了根竹竿指天為劍畫地稱雄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