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寒
暴風(fēng)雨
嚴(yán)寒
月光先是落在一片蕎麥地的上方
然后緩慢地漫延開來
山谷變成了乳白色的河流
樹在夜晚的陰影越發(fā)沉重
但它的聲音——它的葉子在風(fēng)中
嘩嘩的聲音
是透明的
叔叔指著大王嶺的山凹
對我說:你五爺爺三月里死了
就埋在那
我們抽著煙,好久沒有說話
螢火蟲像星空撒下的種子
在這乳白色的河流里游
一只夜鳥
突然 “喳”地驚叫一聲
撲楞楞從林間飛起
越過山脊,飛到對面的陸家洼
如果是在白天
我就能看到
它張開的一對黑色翅膀下
幾根白色的羽毛
家鄉(xiāng)人給我?guī)硪淮霞业陌謇?/p>
像一袋堅硬的褐色石頭
栗樹種在老屋對面的山坡
巨大的樹冠在山頂上堆出另一座山
寬大的葉片
在夏天中午的一陣微風(fēng)里
嘩嘩喧響
家鄉(xiāng)人,我想問問你
我家老屋前的兩棵棗樹是否還在
它們還會在每年春天
開出淡黃的
小米粒一樣密密的花朵嗎
你見過我的愛人嗎
她是不是赤腳走在山路上?
周圍花草香氣包裹著她
油松、山毛櫸、樺樹聳入云天
而她,赤腳走在山路上?
退潮了,在六月耀眼的陽光下
潮水退向江心
一大片黑色的石頭
閃著濕淋淋的光
像一群因受傷而被遺棄的小獸
幾個女人帶著孩子,提著小桶
來抓螃蟹
他們掀起一塊塊石頭
那些躲藏的小螃蟹
在石頭被掀起的瞬間
驚慌地逃竄
有的被抓住了,有的逃到另一塊石頭下面
而另一塊石頭,又被很快掀開
一個男孩抓起一塊石頭
砸向逃跑的螃蟹
白色的漿汁
從被砸碎的殼里溢出來
女人們 “咯咯”地笑著
孩子們興奮得一陣陣尖叫
我的心里突然一陣恐懼
我害怕有一只手
從空中伸過來
掀起她們身上的那塊石頭
我害怕那只手
掀起我身上的那塊石頭
走過一座有點搖晃的木橋
你遇見河灘在午后廣闊的寂靜
吻木鳥在樺樹林中漫不經(jīng)心敲擊樹木
在麥田的香氣升起的邊緣
一座小學(xué)校的廢墟
像一個赤裸的瘦骨嶙峋的乞丐
倒在那里
楊滿水在廢墟旁的山坡上放牛
學(xué)校倒了楊滿水就回家放牛了
倒下的屋頂砸死了楊老師和七個學(xué)生
他們都被埋在這山坡上
墳地上的草在夏天雨后瘋長
大葉蒿、萱草都開滿了花
楊滿水采了許多花兒
用野草捆成大大的一束
掛在低頭吃草的牛角上
起伏的山巒像一群牛
在低頭吃草
老屋在半山腰
平常,能聽到窗外竹子的呼吸
但今晚,暴風(fēng)雨在房前屋后沖撞
竹子抖得像打擺子的孩子
屋后的小溪,在暴雨中簇?fù)碇鴽_出山谷
這一切都在幾十年的時光中消失
而今晚,它們又隨著一場暴風(fēng)雨返回來
今晚有暴風(fēng)雨,今晚我九歲
在掛鐘巨大的滴答聲里
我在安睡
外婆對著油燈,在補(bǔ)
一雙磨破底的舊襪子
山洪比狂風(fēng)還快
掃蕩果馬山谷
我和媽媽走在河灘上
轟隆隆沖過來的大水
我呆立著
水要把我沖倒時
我才想起尋找媽媽一一
媽媽正抓住樹根
往岸上爬
舊墻是姚為義家的后墻
正對著村道
姚為義死了,他的老婆也死了
兩個兒子搬到了山外
老屋倒了,后墻還在
但墻皮被風(fēng)雨一層層地剝蝕著
讓舊墻像幻燈片
變換著不同的年代
過年回老家
看見這舊墻白色石灰底子上
露出血紅的一行字:
基肥三千擔(dān)畝產(chǎn)六萬斤
這破敗饑餓的舊墻
怎么能把這血一樣鮮艷的紅字
保留幾十年
二十九年前的初夏
陰雨天,我們撐著一把傘
走在果馬河邊的竹林里
那時的河水清澈安靜
白色的鷺鷥飛向河邊的稻田里
二十九年來山洪一次次沖刷著河灘
如今我站在一堆卵石上
竹林已經(jīng)沒有了
我感覺山洪要又一次沖刷過來
關(guān)于二十九年前的一切我都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你赤裸的雙腿
包裹在棉質(zhì)的裙子里
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晴了,陽光和雪光
在山谷里混亂地閃爍
整個山谷在冰冷的光里燃燒
我走在果馬河寬廣的河灘上
河水在冰雪下無聲地流淌
這山谷的寂靜,剛撕開一個小小的縫隙
又迅速地合上
幾只斑鳩在雪地上盤旋
它們的食物藏在冰雪下面
藏得比罪孽還深
我看著太陽在果馬山谷一點點地升起
在空曠的河灘上,我的孤獨是那么的虛無
太陽像剛從胸腔掏出的心臟
霧氣像水
光芒——血——慢慢地在水里暈染,
這心臟還在一下一下地跳動:
看這水的波紋!
看這一圈圈的小小的漣漪!
看這血在水上游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