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向 迅
冬天的事業(yè)
⊙ 文/向 迅
向迅:一九八四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散文集《誰還能衣錦還鄉(xiāng)》《寄居者筆記》《鄂西筆記》等。曾獲林語堂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全國魯藜詩歌獎等文學獎項。
一
這個冬天,父親一刻都沒有閑著。他和母親在菜園子里挖了一個冬天的石頭。他們用鋤頭、用鎬頭,像挖金元寶、挖土豆紅薯一樣,把深埋于地下的石頭一個一個地挖出來,然后把它們整整齊齊地碼在馬路邊。足足碼了三堆呢。好像這些石頭是他們前些年種到地里似的,如今一個個都長得虎頭虎腦的,收成不錯。
他們從來不曾像這個冬天這樣,希望能在種菜和栽了許多果樹的菜園子里挖出更多的石頭。而在以前,他們總是抱怨,地里的石頭實在是太多了,像砧板一樣結實,喊天都挖不動。而現(xiàn)在他們卻執(zhí)著于這樣一件看起來萬分無聊而又異常艱辛的事,把目標對準了石頭,沒有比這更難以理解的事情了。
厚厚的粗布手套不知用壞了多少雙,手上不知道又添了多少新繭、打了多少血泡。大冬天的呢,他們居然只穿一件單衣,卻仍干得汗流浹背。他們干活時的形象,很自然地讓我聯(lián)想起王家新筆下的“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
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
比一陣虛弱的陽光
更能給冬天帶來生氣
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
雙手有力,準確
他進入事物,令我震動、驚悚
而嚴冬將至
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比他肩胛上的冬天
更沉著,也更專注
斧頭下來的一瞬
比一場革命
更能終止我的寫作
弓著身子的父親,高舉鎬頭扎向泥土的那一瞬,也“比一場革命,更能終止我的寫作”?;蛘哒f,那個劈木柴過冬的人,就是我們的父親。
抬眼一望,空曠的原野里落木蕭蕭,一派寂靜,山水瘦得不成人形;沒有收割的玉米秸稈孤獨地站在田野中。頭頂?shù)娜f里晴空,像剛剛被誰搭著云梯,用藍顏色的油漆刷過,還不小心潑了一桶,一個勁兒地藍著呢;也像經(jīng)常在電視里看見過的蔚藍色的大海,隱隱約約地起伏著。
他們一直在眼巴巴地等待一個日子。等了大半輩子了。老皇歷上說,臘月二十交大寒。大寒一來,就可以動土修建,這些石頭也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那天下午,也就是大年前夕,當我和哥哥、嫂子、妹妹、侄子,一行五人浩浩蕩蕩回到家里的時候,把一件藍色褂子扎在腰間的父親,正抱著一個石頭往墻上放。他的旁邊,還有兩個幫忙的師傅。
老皇歷上標注的那個神秘日子已如期而至。這是他和母親一早就計劃好的——將院子前的那道堡坎打起來,這是新辟一個屋場的配套工程,也是收尾工程。只有把這道堡坎打起來了,一個院子才像個院子。
對一個山里人而言,一樁必須要完成的事,哪怕擱置再多的年頭,也不會讓它在腦海里生銹發(fā)霉。這件事就像一粒韜光養(yǎng)晦的種子,一直在等待破土而出的契機。在一個時期內,他們盡管沒有能力完成這件事,但不知道已經(jīng)念叨了多少回,設計了多少套方案,打了多少遍腹稿,并最終在反復權衡之下,敲定了最穩(wěn)妥可行的一套,既美觀大氣,又節(jié)約成本。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
他們一早就把一輩子的事情打算好了。以前咬著牙關供我和哥哥、妹妹讀書,根本不敢考慮;前兩年下大力氣給我們和哥哥修廂房,也無暇顧及;現(xiàn)在,他們終于有了一點自由發(fā)揮的空間,于是將這道扔了許多年的堡坎的修建工作提上了議事日程,決心一鼓作氣乘勢將其一舉砌起來了。這或許是除了給我娶媳婦、給妹妹準備嫁妝之外,他們還要干能干得動的大事業(yè)、大工程。
在他們看來,我們那幾間始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高大亮堂的房子,只要整修好了,只要有了這道像樣的堡坎作為映襯,即使是放在整個村子里來看,也未必顯得落后。母親也多次表示,這輩子光搞修建去了,先是三間正房,然后是灶屋、廂房,確實是搞怕了,把腦殼皮都搞悶了。把這個歷史遺留問題解決后,他們以后在回憶往事的時候,在給孫兒們擺經(jīng)的時候,又多了一條“豐功偉績”。
我們的到來,顯然擾亂了他們的工作。我們一路上都在給他們報告行蹤——到武漢了,到宜昌了,到縣城了……就快到村里的時候,妹妹還給父親打電話:你們快把飯煮好,我們都餓了一天了。
父親那時肯定正在工地上忙活,于吵鬧聲中聽到一首流行歌曲自腰間傳來,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直起身來,拍了拍手,拿出了那部別在皮帶上的智能手機,清了一下嗓子眼,摁下了接聽鍵。
見到我們,父親并沒有顯示出多么大的高興,只是在小侄兒叫他爺爺?shù)臅r候,笑容一下子綻開了。他將手頭的工具扔了,很笨拙地從那一面新墻上跨到公路上,鉆進車廂幫忙拎行李。
他一頭稀疏的頭發(fā)無章無法,大概是有一段日子沒有認真修剪了,臉又黑又瘦,下巴上的胡須也是黑黑的一片;神色有些倦怠,拎著行李從那一道坡坎上往院子里爬,背影蹣跚,比去年又蒼老了許多。
我們父子在屋檐下的走廊上迎頭碰上,我對他說:一年不見,您又老了不少?。∷H為平靜地答道:那肯定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呢!
他不曾因為我們的悉數(shù)歸來而歇息半晌,在幫我們把行李安頓好后,又和他的伙計們投入了寂靜而又熱鬧的工作當中。
這一天,是農(nóng)歷甲申年的臘月二十五。
二
我們家位于向家院子這個大屋場的最西邊,院子前面是一坡旱田。一級一級的梯田,被世世代代的鋤頭像繡繡花鞋一樣繡到了小堰塘底下的山林。西邊是一條被一九八四年那場百年不遇的大水沖得面目全非的深溝。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修建的一條鄉(xiāng)村公路繞過向家院子,再環(huán)著我們家的院壩鉆過一片日漸繁茂的樹林拐向了海拔稍低一些的苦橋坡村。
我們家的地勢要高出大屋場許多,視野也因此顯得相對開闊,可見他們在建這幾間房子時,并不是隨意選擇的一塊土地。但是,若站在小堰塘的旱田里,杵著一把鋤頭歇稍的間隙,遠遠地仰望那一莊院子,竟覺得它的地勢頗為險要。從東往西看,它高高在上;從西往東看,它下臨溝谷,像父親寫毛筆字時的一個收筆,收得有些峻急,它所在的那塊地就懸在了那里,令人心慌,不踏實。所以,給院壩打一道結實的堡坎是非常必要的。
再說,現(xiàn)在不光是村子里,就是向家院子里,一戶戶本姓人家都將房子修整得亮亮堂堂的,將院壩前的堡坎打得漂漂亮亮的,我們沒有理由對此無動于衷。按照父親的規(guī)劃,這道堡坎打起來后,我們家的院子將一躍成為向家院子里最有氣勢的一個院子。完工后,一丈多高的堡坎上將呈現(xiàn)出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院壩來。若再往院壩沿子上立兩排漢白玉欄桿,再往花壇里添置一些花花草草,再往院壩的西北角立一座涼亭,那儼然就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鄉(xiāng)間莊園了。
然而,那一磚一石,都得靠父親親手將它們一錘子一錘子地砌起來。那些被父親從地心里挖出來的石頭,那些被他細細打磨過的石頭,那些被他一個個抱著放在墻壁的石頭,一定都帶著他的體溫,吐納著他身上帶著一股香煙味兒的氣息吧。
我們回家的第二晚,也就是臘月二十六的晚上,母親給父親的那兩位伙計結了工錢,客客氣氣地解雇了人家:兩個小工回來了,做飯的也回來了,人手夠了,我們自己再干兩天,就準備放假過年了。母親的底氣,來源于經(jīng)過一宿歇息的兩個兒子在這一天已經(jīng)上陣了,搬運石頭的搬運石頭,攪拌水泥的攪拌水泥,干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施工進度比前幾日快了許多,一天下來,那道堡坎差不多已經(jīng)完成了總工程的四分之一了。
到底人多力量大。
若干年前,父親問母親,當年你怎么生了一個兒子還要生一個兒子?母親想也沒想:兒子多了好打架。說完,自己先撲哧一聲笑出來。
看來,兒子多了好處多,確實是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難怪有些人家生了一胎又一胎,就是想生個兒子呢。這樣想時,我正提著兩桶砂漿,踩著已經(jīng)砌起來的一截堡坎向父親走去。
父親在施工中自然擔任總指揮長兼大工的角色。這不是父親威權的顯現(xiàn),而是心照不宣的安排,是幾十年來形成的一條不容置疑的定理。不用說一直在外從事與此毫無關系的工作的我們兄弟倆,就是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九點幾的男人,都沒有這個實力去挑戰(zhàn)他的權威和地位。
記得甲午年正月初六那天,他帶著我去給表哥家回年。表哥的一位親戚見父親歲數(shù)確實不小了,便很不確定地問他:您現(xiàn)在還在外面做事嗎?快言快語的表嫂子馬上搭腔:姨爹現(xiàn)在就是腳上的活路撿不起,手上的活路還沒有丟呢!
父親確實有一身好功夫,有幾手令人信服的絕活。用不著懷疑,那些看起來怪不成器的石頭,只認父親,或者說,只認他的錘子。
多年以前,在我少不更事的年齡,看見父親和來我們家里幫忙砌屋的師傅表揚大哥,夸他天賦過人,將來也是一位好石匠。我對此頗為嫉妒,便偷偷地學著父親那樣,幻想把一個沒有口子的石頭敲打得方方正正的,可無論怎么努力,均以失敗告終??筛赣H只需敲那么兩下子,再水貨的石頭,再面目可憎的石頭,脾氣再倔再不聽話的石頭,都乖乖地臣服于父親的錘子,一個個出落得有鼻子有眼,大大方方地挺著胸脯上墻了。
那些石頭,仿佛聽得懂父親的話。而父親,就像一位因材施教的教書先生,能看見每一塊石頭的優(yōu)點:質地好的,就做正墻,差一些的做輔墻,再不濟的,就做填倉石。總之,在他眼里,沒有一塊石頭是多余的。
三
那些天,我一直給父親當小工,用兩只小桶給他提砂漿,他往墻上砌幾塊石頭,我便倒一桶砂漿。
父親干活的態(tài)度是一絲不茍的,容不得半點馬虎。為了把堡坎打起來,他買了好幾噸水泥囤放在屋檐下。很多鄰人以及公路上的過路客都對他說,不就是打個堡坎嘛,用得著這么奢侈嗎?用泥巴糊一下就行了。父親不為所動,堅持用水泥,而且用量特別多。用他的話說,這個堡坎是按照國家標準修建的!
當我在揮汗如雨地攪拌砂漿時,當我將一袋袋水泥摻和其中,再將攪拌好的砂漿一桶一桶地灌在那道一米寬的墻壁之中時,當我都覺得那是極大的浪費時……我忽然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
他之所以花如此血本修建這道堡坎,一定是想為以他為開山祖的這一支向姓人家打造一方百年基業(yè),以造福千秋萬代。
現(xiàn)在,不僅是我們兄妹三個已經(jīng)在父親一手栽起來的大樹底下乘涼了,連我那六歲多的小侄子,也時不時地扔下他恨不得整天抱在懷里的動畫片,從那道坡坎上一路小跑下來,對他的祖父說:爺爺,爺爺,什么時候建好呀?然而,高瞻遠矚的父親,當了爺爺?shù)母赣H,到底是老了,稍微大一點的石頭他已經(jīng)奈何不了,不得不用大錘將那些大家伙一分為二,或者是讓大哥幫忙,合力將石頭抬到墻上。
不知他是否還記得,他曾跟母親吹噓年輕時是多么孔武有力的往事。父親確實給我們擺過諸如“老子天下第一”這樣一類的古經(jīng):老子年輕時,一個人將三百多斤的石豬槽從幾里之外的屋場背回來,中途連氣都不用換一口,更不用說歇一回腳了。母親不信,挖苦他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光知道吹牛。我卻對此深信不疑,對并他充滿了敬意。
上工的第三天,習慣了在鍵盤上耕耘春秋的我,手心里居然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大大的血疤。那雙不事稼穡的手,似乎嬌慣得很呢!
這一天,我們是要挖一段地基,好將從公路上到院壩里的幾步臺階砌起來。父親讓我戴一雙手套再干活。我不以為然,不就是挖一段地基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句古話很快就被證實了。等我把那一小段地基挖完,抬手一看,左手心里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布滿了殺機,而我竟然對此一無所知。當他們都瞄向我的手心時,始才覺得隱隱的疼。
但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在鄉(xiāng)下,打個血疤,是太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吃一塹,長一智。然而,一雙手還是不可避免地一天一天地變得粗糙起來,即使是戴著手套。就連那十個手指肚上,都磨出了一層細細的繭,刮在臉上,像極了一把硬毛刷子,異常的粗糲。
可即便這樣,在收工時我還敢用剛剛從水缸里舀出來的冷水洗手。父親就不敢了。他必須用熱水洗,甚至還要用開水燙,否則手心手背在第二天就會裂開一道一道血紅的口子。
父親那與堅硬的石頭打了幾十年交道的雙手,布滿了硬而厚的老繭,捏起來像鉗子一樣堅硬,摸起來比松樹皮還要粗糙,如木頭一般,終年彎曲,難以伸直,指縫間漏得下幾把大米。
我們的父親,臉瘦皮黃,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刮不下來一指頭肉,尤其是這雙手更顯瘦削,沒有一根手指的骨節(jié)是正常的,都被堅硬的事物和時間磨得異常粗大;沒有一個指甲是完整亮澤的,每一片都凹凸不平,扭曲變形。
他絳紫色的手背上,永遠布滿著像被荊棘剛剛劃過的白白的粗粗的線條。所以很多時候,我都不敢正視他的一雙手,不敢將我們的手放在一起,甚至羞于將我的手拿出來,我怕觸及了閃電,以及錐心的疼痛。
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雙手有著怎樣的溫度,收藏過怎樣的溫暖,更忘記了那雙手在抱著襁褓中的我時有過怎樣的柔軟。四五歲時就跟著大伯到數(shù)里之遙的山崖下挖觀音土的父親,是否有過一雙細嫩柔軟的手,我表示深深的懷疑。
母親抓起他的手看了一下,仿佛這是她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注意到父親的手,很憐憫地問:你的一雙手怎么像雞爪子一樣難看喲?
父親擺弄著一雙雞爪子似的手,很靦腆地笑。
四
每個清晨,父親都起得特別早,我總是會在半睡半醒中聽見他開門掃地、下樓梯的聲音,然后是鐵锨鏟砂石時發(fā)出的尖銳的叫聲,繼而是一陣噗噗噗的聲響,那準是他已將一袋沉重的水泥從階檐上拖到了院壩里。晚上我們都睡了,他還和母親掌著燈,一邊去給剛剛造起來的臺階淋水,一邊低低地交談著,像是計劃著什么。
我給他們計算了一下,他們一天僅僅休息五六個小時,其他時間,全部花費在了堡坎的修建和瑣碎的日常事務中。我們雖然抓得很緊,夜以繼日,僅僅在春節(jié)前后休息了三四天,但在我們的假期結束前,那項浩大的工程終究沒有完成。一是缺少必要的石料,二是晴朗的好天氣突然變卦,下了一場始料未及的小雪。
下雪的那幾天,天氣出奇的冷,可父親還是閑不下來。他擔心我們冷,冒著刺骨的北風,把在工地上挖出來的樹根一一拾掇回來,然后把它們鋸成木柴,以供我們在爐子里燒火取暖之用。
父親總是盼著天氣快點晴起來。雖然只要干一天活兒,他那只受過重傷的右腳就腫痛得厲害,晚上還會一陣緊隨一陣地抽筋,非得披著衣服起來在院壩里轉上幾個來回才有所緩和。
我偶爾會學著父親那樣,站在院壩里望著那還沒有完工的堡坎,浮想聯(lián)翩。因為有了這道堡坎,我們家的院壩往前至少拓寬了一半,于是,站在堡坎的邊沿上,望見的風景,是一方氣象萬千的原野,是一個更加深邃而幽藍的天空。
但遺憾的是,我不曾知道父親站在這里時,都在想些什么。他就那樣站在那里,抽一支煙,什么也不說。
我們父子曾站在院壩里,就怎樣將院壩和房子休整得更加美觀交換過意見。畢竟是父子,很多事情都被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然而,我們還是在幾棵樹是留是移的問題上發(fā)生了分歧。
院壩的左前方長著一棵漂亮至極的桂樹,是父親在一九八四年栽下的,三十年了,與那幾間正房同齡,也與我同庚,現(xiàn)在圓圓的樹冠美如華蓋,好幾個生意人要出大價錢將之收購,都被他們拒絕;桂樹的西邊還有一叢杉樹,雖然生長極其緩慢,卻也生得標標致致的。我的意見,是將它們都保留下來,不要砍掉或者是移栽了,夏天可以乘涼。父親和母親都持反對意見,他們堅持要將桂樹移到院子西邊的空地上去。他們擔心桂樹今后長成參天大樹了,會影響院壩的根基。
我還告訴他們,桂樹沒有必要留那么多枝葉,留一兩枝就好。
父親立即反駁:養(yǎng)樹跟養(yǎng)人一樣,要養(yǎng)就要把它養(yǎng)好!
雖然我們意見相左,但我以為他們多少會考慮一下我這個成年兒子的意見的,沒想到正月十二那天,等我和妹妹到堂弟家陪客去了,父親就在母親的指揮下,花了一個上午的工夫,將桂樹連根帶蔸地挖了起來。他們怕桂樹倒地的那一刻會損壞剛砌起來的堡坎,還大張旗鼓地將我這個反對者叫回來幫忙。
我感覺我在家里就像個政協(xié)委員。
一二三……沒想到桂樹倒地的那一刻,那一方尚且狹窄的院壩頓時開闊起來!
五
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干活時,我們父子也曾對于我前途未卜的人生有過簡短的交談。那一天,究竟是新年的哪一天,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父親忽然詢問起我去年收入多少、在新年有什么計劃,我一一如實回答。偶然提及今年五月份,我就滿三十歲了,可到了這個歲數(shù),我既沒有買房,也沒有成婚。父親顯然比較焦急,但他并沒有把這種情緒表現(xiàn)出來。
他一邊吃力地往墻上抱砸好的石頭,一邊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看我們修建這幾間房子的時候,我多少歲,你媽多少歲?一九八三年,我二十九歲,你媽才二十一歲!你媽剛剛嫁過來的時候,你知道才多大嗎?十八歲!我在你這個年齡時,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我自然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終身大事與事業(yè),一直困擾著我,也困擾著他們。父親一早就對我說過:人的青春就那么幾年,一晃就過去了,自己不抓緊成個家,以后五六十歲了,孩子還只有十幾歲,看你怎么辦。
母親多次給我們上課,用很深沉的調子講述她和父親艱辛的創(chuàng)業(yè)史。
我們這幾間房子是從一塊貧瘠的荒地上建起來的。一九八三年,剛剛成家四年的他們,就開始著手修建屬于自己的新房了。可他們那時多么貧窮呀,沒有一點根基,六親無助,除了一雙勤勞的雙手外,什么也沒有。
最讓人感到悲涼的是,思想陳舊的祖父祖母,不僅在物質上不曾給過我們半分錢的支援,還時常神經(jīng)質似的跑到場院上阻工鬧事,想把我們一家子趕到小堰塘那個荒山野嶺的地方安營扎寨去。
那幾間房子能夠從一塊種不了莊稼的荒袤之地上一磚一瓦地建起來,實屬不易,全是他們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成果。分家過日子時,祖父母僅僅給他們分了點能夠維持月余的糧食,要不是外婆接濟他們一點高粱,連一口飯都難得吃上了,況且母親那時正身懷六甲——懷著我呢。然而,就是靠著那一點點種子,兩個年輕人把日子過到了現(xiàn)在,大有越過越好的氣象了。
母親不是讓我們記住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不是讓我們記住祖父祖母的態(tài)度,而是讓我們懂得眼下的生活,固然稱不上富足,但確實來之不易!
我一直對二十年前我們家修建堂屋西邊那間正房的舊事記憶猶新。
祖父那時還不算太老,但不知是出于何種目的,私下里阻止我的兩位會石匠手藝的叔父前來幫忙。兩位叔父倒是聽話,第二天就借故不來了。父親一下子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既愁一大筆工錢,又缺少了人手。還好,他作為一個手藝高明的石匠,在村子里有一些同道。父親與他們一道,經(jīng)過幾個月的艱苦奮戰(zhàn),終于讓那間房子堂堂正正地立了起來。
父親為此背上了一大筆債務。向家院子里一些不懷好意的人,私底下嘲笑他這輩子再也翻不了身了,說他要被這一大筆債壓倒。
年輕氣盛的他,哪里會信這個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如果是放到別人頭上,不是給愁死,就是給急死了。結果,僅僅花了半個月的時間,他就將這筆債如數(shù)還清了。誰知道他在這半個月里吃了多少苦頭呢?他在這段時間里,給他一位遠房表叔家里做木工活,幾乎是夜夜通宵,每每回到家中都已是雞叫頭遍的光景了。他硬是用半個月的時間,將一般木工要花上兩三個月才能干完的事情漂漂亮亮地解決了。
后來偶爾談及此事,父親也忍不住豪氣沖天地大發(fā)感慨:那些年是有些本事!
曾經(jīng)豪氣干云的父親,某一天在飯桌上對我們說:我以后不出門打工了,就在家里喂幾只羊。每天熬羊湯喝!
再過三個月,父親就六十歲了。
六
大哥一家在正月初六就出發(fā)回南方去了,我和妹妹正月十三才走。
記得初六那天,司機明明說好是八九點鐘才來接他們的,結果六點多就來了,搞得他們措手不及。他們匆匆忙忙上車,來不及與我們告別。
父親站在堡坎上焦急地望著他們,他一只手揣在褲子口袋里,另外一只手提到半空又放了下去,嘴巴張開了又慢慢合上。如此反復,也不曾溜出一句話來。
車子發(fā)動的那一刻,突然聽到母親在院子里大喊一聲:等一下!
只見她從臺階上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下來,左手端著一個塑料杯子,杯子里裝著兩個已經(jīng)剝好皮的雞蛋,杯沿上露著一把塑料勺子的把柄,右手小心翼翼地護著,生怕杯子里的東西跑了出來。
她很慌忙地將之遞到車廂里,沖里面急促地說:拿著,在路上給向澤翔吃……你們今年發(fā)財呵……
還沒等母親說完,車子一溜煙兒就不見了。父母親朝著公路拐彎的方向若有所失地望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們的睫毛上流動著一團霧氣。
我們出發(fā)的那天更早,才五點多,天還黑得要命,樹梢里連星子都沒有鑲一顆,屋檐下飄著玉米面一樣細碎的雪花。當我背著行李走下臺階時,一個小紅點正從階檐上向我蹣跚而來。那是吸著香煙的父親。天太黑了,我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他口中叼著的那支香煙在黎明前的黑夜里閃爍其詞,欲言又止,像一團小小的祝福的火光。
我們走啦!我搖下半邊車窗對他們喊道。
黑暗里,一言未發(fā)的兩個人,站在尚未完工的堡坎上,背對著階檐上的燈光,看起來就像兩尊揮著手的雕像,也像那兩棵在年前被摘完了果子,在前一天剛剛被父親從院壩里移栽到菜園那一塊空地上的空蕩蕩的柚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