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鎣瑩
《秧歌》的非政治化解讀——中英兩版中的月香之死與人性救贖
楊鎣瑩
《秧歌》和《赤地之戀》是張愛玲離開大陸之后創(chuàng)作的以“土改”為背景的兩部小說,一些評論者認為這兩部小說在美國新聞處的授意下創(chuàng)作,政治上立于反共立場,文學性也差強人意,是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敗筆。張愛玲在給胡適的信中曾說:“(《秧歌》)有過兩篇批評,都是由反共方面著眼,對于故事本身并不怎樣注意?!睍r至今日,重新翻開那段歷史,小說政治之外的魅力更值得我們留意,正如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曾說:“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睆垚哿嵩f自己沒有寫歷史的志愿,縱觀她一生的創(chuàng)作,著重點永遠在于人性的挖掘和人與人的關系上細致入微、洞若觀火的描述。在《秧歌》這部頗具政治刺激力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見張愛玲對于人性細微的體察,冷峻之中亦不乏慈悲。本文擬從非政治的角度重新探討這個故事,藉由中英兩個版本中對月香之死和金花救贖的不同敘述,解讀月香這個張愛玲筆下神化最徹底的女性人物以及宗教與救贖的主題,闡釋張愛玲“平淡而近自然”的后期敘述風格。
《秧歌》于一九五四年九月由《今日世界》出版單行本,同年秋,張愛玲將《秧歌》郵寄給胡適。一九五五年一月,《秧歌》的英文版由美國Charles Scribner’s Press出版社出版。一月二十五日胡適回信,二月二十日張愛玲給胡適回信,并按照胡適信里的要求郵寄了五本《秧歌》,一并《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流言》和《赤地之戀》。這一年秋天張愛玲乘坐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前往美國,從此再沒有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根據(jù)這個時間軸,結合在一九六八年張愛玲寫的散文《憶胡適之》,可以得知《秧歌》的英文版雖然晚于中文版的出版時間,但卻是率先完成的,因為最初擔心“《秧歌》這故事太平淡,不合我國讀者的口味”,所以先用英文寫就。她在信中曾提及“寄去給代理人,嫌太短,認為這么短的長篇小說沒有人肯出版。所以我又添出第一二兩章(原文是從第三章月香回鄉(xiāng)開始的),敘王同志過去歷史的一章,殺豬的一章。最后一章后來也補寫過,譯成中文的時候沒來得及加進去”??梢娫诿鎸χ形淖x者的時候,張愛玲筆鋒有所轉,中英文版本不是簡單的互譯,而是傾向于改寫,中文版《秧歌》更確切地說是對同一個故事本體的另一種講述。在英文版中有些特有的文化社會背景和詞匯需要多做一些解釋,中文版中則省去不用。尤其是英文版的結尾最后一章中關于金花辨認金根尸體、月香倉庫縱火情節(jié)以及月香死狀、譚大娘雪天拜祭等一系列心理描繪的鋪陳,中文版中盡數(shù)略去。胡適只讀了《秧歌》的中文版,信件互通中對于小說的指點都是基于中文版本,書前扉頁胡適曾親筆推薦寫道:“寫的真細致,忠厚,可以說是寫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改寫過的中文版也許更貼近張愛玲信中對胡適所說“平淡而近自然”的訴求,顯然胡適很認可這一點。不過不得不說的是,英文版中最后一章的介入,強化了月香這個角色的分量,增強了戲劇性,將讀者引向對人性和救贖的思考,稀釋了中文版結局中的平淡,但卻稍顯直白和刻意。中文版留出金根和月香最終命運的不確定性,恰似國畫的留白,即張愛玲所說的“中國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這種約束的美”。作者在中文版里恰當歇手,終究沒有剖開鮮血淋漓給人看,維持了一種“平淡而近自然”的情緒。
月香很漂亮。在正式出場之前,她最先出現(xiàn)在丈夫金根的回憶里,正是因為她太漂亮,所以金根回憶起在鬧洞房的時候格外兇。月香在上海給富人家里做幫傭,村子上的人也對金根說放著漂亮老婆在外面不安全,此為月香漂亮的旁證。文中第三章,月香從上?;氐酱遄永?,透過金根的眼睛,作者為我們正面描繪了月香的容貌:
“燈光照著,她的臉色近于銀白色,方圓臉盤,額角略有點低蹙,紅紅的嘴唇,濃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筆畫出來的。她使他想起一個破敗的小廟里供著的一個不知名的娘娘。他記得看見過這樣一個塑像,粉白脂紅,低著頭坐在那灰暗的破成一條條的杏黃神幔里。她這樣美麗,他簡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時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賭輸了錢,還打過她的。”
月香像是小廟里供著的娘娘,金根傾慕于月香的美麗,但對這位“娘娘”的“信仰”卻并不虔誠,他曾對月香動過暴力。單以神像作比,給予女性人物以某種“神性”,在張愛玲不論是早期還是晚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都有顯露,還不能說明月香這一人物的特別。比如在《怨女》中,銀娣的形象描述里就有:“她向空中望著,金色的臉漠然,眉心一點紅,像個神像?!睂戙y娣新娘子回門,同新郎坐在一處,“里面另擺桌子,一對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邊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別長。”
顧崗住在金根家里,晚上月香來送取暖的炭火,顧崗看見月香在燈光里,更顯得艷麗:“他覺得她像是在夢中出現(xiàn),像那些故事里說的,一個荒山野廟里的美麗的神像,使一個士子看見了非常顛倒,當天晚上就夢見了她?!边€會幻想“她在夏天不穿棉襖褲的時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子”。
“荒山野廟的神像”,這是從顧崗的角度再次印證金根感受的客觀性。在中英文兩個版本的對比中,可以發(fā)現(xiàn)月香與《聊齋志異》小說中常常夜半在書生面前現(xiàn)形的花妖狐仙等異曲同工,而在英文版中張愛玲明確地指出月香像蒲松齡故事里,為書生從書里走出來的艷麗女子。以聊齋式的女子描繪女性人物,相似的寫法在小說《郁金香》中也有出現(xiàn)過,“寶馀那里顧得到那些,只看見她手臂上勒著根發(fā)絲一般細的暗紫賽璐珞鐲子,雪白滾圓的胳膊仿佛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有一種魅麗的感覺,仿佛《聊齋》里的?!?/p>
其實神像也好,娘娘也好,仙妖也好,在中國民間傳說中的界限并不那么明晰?!读凝S》里的花妖狐仙不乏良善者,樂于幫助弱小,也有一些妖精借由男子采陽補陰,目的是為了可以修煉成人。對于“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天庭統(tǒng)治階級的神仙,民間歷來亦有很多傳聞軼事的編排。在民間看來,不管是花妖狐仙還是天上的神,仍舊是按照人間的人情社會生活著。在《中國人的宗教》中,張愛玲提到宗教在中國沒有那么嚴肅,因此不應該因為是類似聊齋里的女子,就認為花妖狐仙是低人一等的生物,反倒將月香這個角色貶低了一層。
月香雖然被作者神化,但并不意味著她是一個道德上完美無缺的人。除了在分析金花的部分提到月香有些錢卻并未周濟給金花一家,導致其與丈夫金根的矛盾外,還可以將時間軸向后推進。顧崗對于月香有模糊的好感,月香對自己的吸引力是有把握的,文中有月香心理的描述:“也許打算在(顧崗)那里略微逗留一會,談談天。事實是,她并不討厭這個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調調情,也并非絕對不可能的事——雖然她絕不會向自己承認她有這樣的心?!痹孪愫徒鸶g的愛情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這個時候,月香和顧崗的心里都產(chǎn)生這種似有若無的兩性之間可以說是正常的吸引,這種筆觸的拿捏恰好很自然。在英文版中譚大娘提及月香打罵女兒阿招像一個繼母一樣:“你怎么不死呀,癟三?你怎么不死呀?”之后她和譚大娘起沖突打架的時候,嘴里罵著:“你怎么不死呀,死老太婆!”這些描述看得出金香性格的潑辣和缺乏耐心。
雖然中文版中幾次以廟里神像作比,英文版《秧歌》中的月香卻不只是尊泥塑像,結尾對月香尸體的描述來看,她完全是一位神祗。英文版最后一章中多出的關于“月香之死”的情節(jié)部分摘錄如下,并附上筆者的翻譯:
The day after the fire,when the villagers had been set to work clearing up the rubble,a body had been discovered in a cave made between two walls propped up by each other when they had caved in.It was in a sitting position and was a smooth,bright pinkish red all over.The color had stood out glaringly against the charred ruins.It had occurred to Big Aunt—to all of them,in fact,who had been there—that the seated figure suggested one of the bald,slim images of Arhans lined up on both sides of a temple.She had been deeply shocked and awed.She also remembered that monks when they die are always cremated in a big jar,sitting up.It was very odd and would seem to speak of divine origins in Gold Root’s wife—for the body was that of a woman and she knew that it was she.This Moon Scent must have been at least a gifted monk in her last life.
火災過后的那天,當村民們被派去清理廢墟時,在兩面坍塌的墻壁形成的洞穴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尸體呈坐姿,周身是均勻明亮的粉紅色。那色彩在焦黑的廢墟里猶為顯得閃耀炫目。譚大娘——事實上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那坐著的身形像是廟里供著的兩排光頭瘦削的羅漢。譚大娘被深深的震驚了,由此亦生出敬畏心來。她還記得僧人臨死之際在大缸里坐化。這實在太怪異了,像是為了說明金根媳婦前世該是神祗——因為這是一具女尸,而譚大娘認定這該是月香。這個月香前世一定至少是位得道高僧。
神佛在男女性別問題上并無大礙,在此處譚大娘認為月香前世至少是一位天賦異稟的僧人,并不能認定是女性對于宗法制度的男權模擬,而應看做是對于月香這一女性角色徹底神化的標志。
月香焚身以火,尸體呈現(xiàn)坐姿,涅槃而升華為神祗。在這里,我們需要先探討一下火與涅槃的關系。涅槃為古印度語音譯,是佛教術語,被看作是佛教修習所要達到的最高境界,意思是為滅、滅度、寂滅、安樂、無為、不生、解脫、圓寂。佛教教義認為涅槃是將世間所有一切法都滅盡,而僅有一本住法圓滿而寂靜的狀態(tài),所以涅槃中永遠沒有生命中的種種煩惱,達到不生不滅、永久平和、快樂寧靜的境界,從此不必再走入下一世六道輪回。
譚大娘曾交待出月香打罵女兒、在城里可能做了不正當?shù)墓串斨惖目卦V之后(其實也可以看作是譚大娘違心為求自保,擺脫因為親屬關系而產(chǎn)生的麻煩),回家發(fā)現(xiàn)孫子發(fā)燒不退,在心里向月香求情“活著的時候你是人,死去之后你為神”希望月香的亡靈不要來折磨孩子,因此才引出譚大娘雪天冒險給月香上香求寬恕這一幕,這一幕可與金花許諾為哥哥金根做法事一幕相對照。月香死后沒有被棺槨收斂,而是用席子卷著埋葬,這就引出“野狗撕咬月香尸體”這段情節(jié):
The sound of dogs snarling floated across the distance,faint but with a distilled clearness.She wiped her eyes and saw that the heaving yellow patch was a pack of wild dogs fighting over the grave.They must have bur-rowed into the ground and pawed it open.She thought she could see a corner of the straw mat showing under the heaped canine bodies.
“It’s a sin. It’s a sin,”Big Aunt muttered as she moved away,flooded with relief.“She certainly can’t do anybody any harm,”she thought,“if she can’t even protect her own bones.”
野狗咆哮的聲音微弱卻有被蒸餾過的清晰從遠處傳來。她揉揉眼睛,看見一群野狗從墳塋上扒下來的隆起的黃土堆。它們一定是扒開了蓋在卷席上的土,席子被爪子抓開了。她覺得自己看見了草席的一角在這群犬齒動物中露了出來。
“罪過。罪過?!弊T大娘走時喃喃自語,滿心寬慰。“她絕不可能害任何人了,”她想,“她連自己的骨頭都保護不了了?!?/p>
張愛玲在《中國人的宗教》中提到因為中國人一向認為靈魂和肉體是分開的,因此中國人不像埃及人那么在意死后肉身的狀況,我們也就可以據(jù)此理解在英文版中出現(xiàn)的“野狗撕咬月香尸體”這一幕。野狗的撕咬亦可以看做是為了達到重生的一種苦難和考驗,藉由肉身最終的毀滅而達到“無我”。這讓我們聯(lián)想起佛祖“割肉喂鷹”和“以身飼虎”的故事,肉身的毀滅是人脫去肉體凡胎而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這個情節(jié)的插入并非是對于月香“反神格化”的描述,譚大娘的自我救贖感其實是在想象中看見野狗對于月香尸體的撕咬而帶來的,她認為月香的魂魄不能再危害到自己,否定了之前對于月香前世為高僧的揣測,目的在于給內心找到某種安慰的依據(jù),讓自己的罪惡感抵消。中國人對一切都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適時的信教卻又適時的成為無神論者,目的都是為了追求內心的平和。在中文版中,這些情節(jié)都沒有加進去,作者為了達到“平淡而近自然”的效果,避免讓這個故事落于一般的鄉(xiāng)野奇聞。
宗教與救贖:金根之死與金花救贖
金根的結局在中文版中并未明說,字里行間給讀者的感覺是他為了不連累月香,留下棉衣之后投水自盡了,但終究因為沒有落到文字上,所以留給讀者的仍舊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但是英文版第十七章的開篇就是金根的妹妹金花去派出所辨認金根的尸體,通過提到的河水沖洗過的傷口等句,坐實了金根投水而亡的最終結局。
在中文版中,金花最后一次在文中出現(xiàn)是月香在樹林里向金花求救,但是金花想起之前去金根那里借錢無果,想起小時候兄妹相依為命的艱難,便將怒怨轉嫁到月香身上,她認為自己的哥哥不至于那么狠心,錯都在月香的自私。事實上,在《秧歌》前部分的文本中,對于月香返鄉(xiāng),鄉(xiāng)親們認定她在上海賺了錢,紛紛來借錢。月香一來并沒有大收入,二來也是擔心一旦借出去一次,下面的就不好拒絕,所以即便是金花前來借錢,月香還是沒有同意,甚至于金根想讓月香做一頓硬飯給妹妹臨走前吃,月香卻依然只是煮了清得見底的粥來,這也引發(fā)了金根同月香之間的沖突。胡適曾在給張愛玲的信件中提及《秧歌》的主題是“饑餓”,臺灣版紀念張愛玲去世十五周年的扉頁上也節(jié)錄了胡適關于此主題的敘述——“此書從頭到尾,寫的是‘饑餓’,書名大可以作‘餓’字”。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金花前來借錢買米,月香手頭多少也有所結余,但是看著金花那一大家子人而并未幫忙,在當時艱難的處境下,可以理解其動機,對于她的做法也可以仁者見仁。
但相對于在金根月香夫婦生死之際,金花的游移不定比照月香未借錢的事情,從感性上更不易讓讀者接受和原諒。這里面不難看出人性在特定情境之下的自私、懦弱、不可探底性和不明確性。金花返回家中的情況文本中沒有透露,不管金花未能如約前來是否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卻可以從金花的婆婆帶一點口糧上山并同月香帶有威脅性的對話中不難窺見張愛玲字里行間對于人性描述的把控。
中國人認為最理想的死亡形式是“壽終正寢”,也就是無疾而終,因衰老而自然死亡。與此相對應的則是不被看好的“橫死”,即因為一些外因造成的死亡或者自殺,民間傳聞橫死的人死后不能入輪回,靈魂要在地獄受苦。對于地獄的構想,其實是人的世界的一種交疊和映照。在很多中國古典作品中,地獄里面的閻羅和獄卒仍是按照陽間的等級制度為官行事,民間故事里有很多人可以在夢里去陰間游歷,見到往生的人,或者看見陽間里仍活著的人的魂魄在受苦,而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那個人正被某種病痛纏身。陰司的官員也會犯錯,明清筆記小說里面就有很多傳奇小故事,說的就是閻羅抓錯了人,之后對了簿冊就要放魂魄重回陽間,類似《牡丹亭》中杜麗娘被判還魂、再續(xù)前緣這樣的故事。中國人心中的天堂和地獄實際上是現(xiàn)實生活中等級概念的擴大輔以想象力而構建的,張愛玲說中國人的宗教缺少嚴肅性也在于此。
在第十六章中,張愛玲描寫顧崗在關帝廟聽見審訊聲音時的心理活動,就提到了陽間的人通過做夢去了陰司里的情景,作為與現(xiàn)實情景的參差對照:
“這就像從前那些鬼故事里,一個旅行的人在古廟里投睡,睡在廊下,半夜里忽然被刑訊的聲音驚醒了,這廟里的神道正在坐堂,審問亡人。那故事里的主角偷偷的向里面窺視著,殿上燈燭輝煌,他忽然在犯人里認出一個故世已久的親戚,正在受最慘酷的刑罰。他不禁失聲狂叫起來。立即眼前一黑,一切形象與聲音都消滅了。”
適時的戛然而止正是張愛玲的智慧所在,阻斷了讀者將“因果報應”的想法繼續(xù)延伸,因為人性才是她一直追求的主題,而非簡單的推崇和批判。
金花和丈夫大有在從派出所返回的路上,遇見有人為在河里溺斃的亡人超度做法事,目的則是為了讓這個橫死的人可以盡快轉世投胎,最好投生再做男人。橫死的人不能走入輪回,靈魂漂泊無法超生,非要等到另有人遭遇同樣的不幸,有了同樣的死法,才能給自己找到替身,從而獲得輪回轉世的機會。得福報的人會托生成男人,福報少的則只能托成為女人。金根也是溺死在河里,成了孤苦飄蕩的游魂野鬼,這刺痛了金花,金花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因此想為死去的哥嫂做一些事贖罪:
“I’ll have the same rites performed for Brother,”Gold Flower suddenly said to herself.“Not right now, but later when this talk of fankérnin has blown over.”She felt it would free him from the painfully extraordinary circum-stances of his death and make him the same as everybody else.The prayer seemed to have this effect. While the voices droned on by the flickering candlelight on the darkening shore,the dead man was being gently lowered into the sea of humanity.
She promised her brother's spirit then and there that she would arrange for the recitation of prayers and also the adoption of a boy child for his heir, that he might be mourned properly. She would bring up the child and later see to his marriage so that her brother's branch of the family would not die out. She would do her duty toward the T'ans as she had toward the Chous. Her eyes brimmed with tears at the thought of all that she would do for her brother. And she truly grieved for him for the first time since disaster befell him.
“我會為哥哥安排同樣的法事,”金花突然對自己說?!安皇乾F(xiàn)在,而是等到反革命謠言過去之后?!彼X得法事可以幫助他從死于非命的痛苦中解脫出來,讓他和別人一樣。祈禱似乎是有這樣的效果。誦經(jīng)聲伴隨蠟燭的光閃爍,河岸漸漸陷入暮色,死去的人被小心地沉放進慈悲的大海里。
她對著哥哥的靈魂許諾,她會請人祝禱誦經(jīng),也會為他領養(yǎng)個男孩續(xù)香火,這會使他感受最得當?shù)牡磕?。她會撫養(yǎng)這個孩子,看著他娶妻,這樣哥哥這一脈就不會后繼無人。她會對譚家和周家盡職盡責。想到這些她能為哥哥做的事,她的眼睛里噙滿淚水。這是災難降臨到哥哥身上之后,她第一次實實在在地為他悲傷。
人在痛苦或者愧疚之中時往往救助于宗教,倒未必是真的信仰,更多是為了給自己尋求某種精神上的寄托。金花沒有幫助哥哥金根,間接導致了金根的死亡,她心里有罪惡感是自然而然的。借助做法事與另一個世界的人溝通,幫助不能夠順利超度的亡靈走入輪回,金花認為體面的法事可以幫助到哥哥的靈魂,之后再給哥哥這一脈領養(yǎng)一個男孩,使之不至于斷后,這些都是為了還清自己虧欠哥哥的。
在人性的弱點與救贖之間,死者、生者乃至讀者都會獲得某種寬慰,比如金花認為補償金根夫婦的做法一是為哥哥辦法事超度,二是為哥哥續(xù)嗣。她已經(jīng)計劃在譚大娘的孫子里過繼一個到哥哥金根這一脈。而在譚大娘的這一邊,她在愧疚中也曾許愿要這個生病的孩子日后以金根夫婦親生兒子的禮數(shù)來拜祭。這讓讀者感覺這種救贖在雙方之間都是可行的,那種在中文版中的感傷情緒得以某種慰藉?!耙驗槎茫源缺?,明白前前后后的情由,張愛玲的敘述讓人覺得在人性的蒼涼與悲哀之外還有一點點欣慰。
張愛玲曾在《談看書》中談到文藝創(chuàng)作與人性把控的關系:“反映在文藝上,往往道德觀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順理成章,沿著現(xiàn)成的溝渠流去,不觸及人性深處不可測的地方?,F(xiàn)實生活里其實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鹽式。好的文藝里,是非黑白不是沒有,而是包含在整個的效果內,不可分的。讀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斷。題材也有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著:‘是這樣的?!俨蝗皇呛苌僖姷氖?,而使人看過之后會悄然說:‘是有這樣的。’我覺得文藝溝通心靈的作用不外這兩種。二者都是在人類經(jīng)驗的邊疆上開發(fā)探索,邊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敝袊ㄐ泻饬咳说臉藴什⒎莵碜孕叛龆切袨?,對于生命來龍去脈并不感興趣的中國人,注重的總是現(xiàn)實的、近在手邊的、熱鬧明白的生活,這讓我們想到在《小團圓》中,比比和九莉都說“身邊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緊,因為畫圖遠近大小的比例,窗臺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面大”。因此,從政治視角看《秧歌》,固然是很多研究者選擇的角度,但是縱觀張愛玲一生的創(chuàng)作脈絡來看,人情總比社會背景重要得多,因為這是更近的。關注了人情,人性探索的活絡度加大,最終回歸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效果,這使得她筆下的人和故事跳出了時間和空間的樊籬,她能夠讓讀者覺得這樣的人和事完全可能就在自己的周圍存在,也可以發(fā)生在任何一個地點和任何一個時間。
(責任編輯 王曉寧)
楊鎣瑩,法國巴黎新索邦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吉林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