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掖平 郭 帥
溫情·思辨·倫理·技巧——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獲獎小說解析
李掖平 郭 帥
舉凡古今中外的評獎,大都有披沙揀金的用意和結果。然而說到文學評獎則還不盡然,我認為那該是一場靈魂冒險的壯烈之旅,是心與心的對話與碰撞,是毫厘之間迸發(fā)的電光火石。即便有遺珠之憾或者眾矢之的,也不應當遭受過分的青白眼,因為是好是壞,作品正在時空里等待著前來后往的人。一切正如博爾赫斯所說,經(jīng)典,并不是一部必須具有某種優(yōu)點的書籍,而是一部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熱情和神秘的忠誠閱讀的書?!比缃?,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引起的熱議早已落潮,面對獲獎的十部中短篇小說作品,我們不敢說它們全面代表了過去四年間中國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準,但它們至少能夠代表近年來中國小說的不同路向?,F(xiàn)在,就讓我們從具體的文本出發(fā),圍繞著幾個關鍵語詞來考辯論析其獲獎的“共同的”或“不同的理由”,剩下的,就且交予永恒的時間。
閱讀品鑒第六屆魯獎獲獎小說,給我?guī)淼牡谝粋€深切感受就是“溫情”?!皽厍椤边@一語詞在這里,既表征著獲獎小說的字里行間汩汩流出的那種熱熱乎乎真真切切的感情溫度,又能指著讀者被感動被感染被喚起的溫暖柔軟的心緒律動。當下正在流行一個語詞叫做“正能量”,而本屆獲獎的很多小說,恰恰就傳達了這種溫情脈脈的正能量。雖然知道一篇兩篇小說還遠遠不能達到梁啟超所說的新民救國之功用,但我更相信魯迅所說“文藝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其著力點在于針砭和療救世道人心,哪怕是瞬間微茫的一點撫慰或者刺痛,有時候真就有效地啟迪了性靈,也就定格了這一次當窗握卷的價值。
滕肖瀾的小說《美麗的日子》是一篇高難度的溫情小說,其一層層蕩開又擰起的敘事截面,其敘述語言的平淡與節(jié)制,以及這種節(jié)制所形成的敘事節(jié)奏感和速度感,淋漓盡致地彰顯出作者的敘事才華和經(jīng)營苦心,只有具備深厚內功的作者,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該小說的張力結構非常明晰,即鄉(xiāng)下女姚虹能否最終成為上海老太婆衛(wèi)老太的兒媳婦。而事實上,小說的篇名和那溫吞吞的敘述語言,從一開篇就悄然拆破了這一張力結構。每一個讀者只要讀到篇名和開頭,心里都會明了故事的必然結果,即姚虹與衛(wèi)老太肯定最后結成了婆媳,于是才會擁有所謂“美麗的日子”。然而讀者卻依然有繼續(xù)讀下去的強烈欲望,因為小說中有關“婆媳”之情的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種蜿蜒曲折的動態(tài)性和層次感,一個個敘事單元大大延宕了張力結構的拆解時間。一開始,小說標示出的是橫面的外部敘事向度,姚虹被衛(wèi)老太雇傭來作為一個類似保姆的兒媳考察對象,通過一件件平行并列的生活瑣事來描寫兩人之間那略顯生分的主仆之情;繼而,小說敘事轉向了對縱深感的開掘,當姚虹的表現(xiàn)逐漸取得衛(wèi)老太和衛(wèi)興國的信任時,婆媳關系平穩(wěn)升級,姚虹懷孕后,更是一躍成為準兒媳,事態(tài)在向著婆媳二人的共同期待方向發(fā)展;但作者突然又將故事推向另一個節(jié)點,即姚虹假懷孕之事東窗事發(fā),事件發(fā)展急轉直下,姚虹的詭計被揭穿,婆媳關系瞬間破裂,這是小說敘事最大最迅速的一個轉折;緊接著,姚虹通過持之以恒的靜坐方式來爭取衛(wèi)老太回心轉意,這種空間停滯和時間流動的方式,有效緩解了上一個環(huán)節(jié)的折沖;然后小說向內轉,最終,衛(wèi)老太經(jīng)過復雜的心理斗爭后原諒了姚虹,姚虹終于如愿以償;小說的結尾再次轉向外部,姚虹在衛(wèi)老太的大力支持下,以釘子戶的身份為這個家爭取拆遷福利,同時暗自計劃著如何將女兒(與前夫所生)接來上海。由此看來,這篇小說的外部結構和敘事節(jié)奏雖似樸素溫馨,實際機理卻非常復雜,就像一把樸實無華的鎖,看似可以輕易打開,但開啟時卻發(fā)現(xiàn)鎖簧里面埋伏著機關重重。與許多小說喜歡順著讀者的路線走,為了貼合讀者的快感而以犧牲小說的節(jié)奏來換取閱讀的速度感不同,《美麗的日子》的敘述語言頗具韌勁和耐心,顯示出很強的敘事獨立性,小說的魔力也正是憑借著綿軟的語言吸附力,牽引著讀者走進小說深處的閱讀感受而形成的。也就是說,只有深入而完整的閱讀,這部小說的美感才能夠被捕捉。
值得注意的是,《美麗的日子》沒有崇高感的強調,也沒有意義的張揚,小說要突出的就是“平?!倍?。小說的故事行進幾乎沒有外力助推(除了結尾的拆遷),情節(jié)的生成和鋪開始終都是貼著人物性格走,基本上沒有突兀和跳脫的現(xiàn)象,行文邏輯清明嚴謹經(jīng)得起推敲。小說選取的姚虹和衛(wèi)老太都是太平常不過的人,二人既沒有復雜的前史,也沒有特殊身份與技能,就連情感都是非常粗線條的,性格中也幾乎沒有什么飛揚靈俏的浪漫因子,作者為了凸顯二人的“平?!保踔敛幌б源笃鑼懣坍嬌罴毠?jié)與常識來作為陪襯。按理說這樣的人物是很難美麗起來的,但正是在這樣的人物身上,作者卻營造出了“美麗的日子”。
那么,小說中“美麗的日子”究竟是什么?就是衛(wèi)老太為大齡殘疾的兒子找到了會過日子會生孩子的婆娘,就是姚虹成功地變成了孩子生下來就有上海戶口的上海人,就是衛(wèi)老太、衛(wèi)興國、姚虹乃至周圍所有的普通人各自懷有希望的生活目標——這都是顯而易見的結果,也是小說張力結構所孕育的結果,俗而又俗,但對世俗之中的平常人來說,恰恰這就是能牢牢握在手中的實實在在的“美麗的日子”。為此,作者有意放低了寫作姿態(tài),既無意于窺探批判當代人的精神殘缺,也無意于去播撒崇高偉大人性的火星,而僅僅將平視性觀照和描摹的眼光,投向了當下社會中最普通的世態(tài)人倫,投向了平民百姓最具體的生活夢想,投向了人們精神與靈魂所為之附麗的身體力行——退一步講,假如衛(wèi)老太不是上海人,假如他們沒有被拆遷的“幸運”,日子的美麗程度怕是要大打折扣。從這個角度上說,這實在是一部向后看、形而下、講實際的小說,也是一部求安穩(wěn)、重真實、接地氣的小說。也許讀者不會去附和小說中的任何一個人,但是,在泥濘擁擠的世俗生活中,踉蹌著前行,最終得償所愿,即便是一份渺小的愿望,也是生活的饋贈和秘密吧,至少,要比厄運和痛苦幸福很多。而對最廣大最普通的民眾來說,日常生活其實不就是這樣的嗎?較之那些高高在上的指點和凌空蹈虛的批判,這部小說以平實具體的悲憫情懷給了我們以溫暖和感動。
同樣是表現(xiàn)平常生活之中的溫情,王躍文的小說《漫水》就來得更加磅礴深厚。這兩部小說都非常耐讀,若說《美麗的日子》主要是依憑內在的節(jié)奏感取勝,那么,《漫水》則以語言的獨特和內涵的博遠而獨標特色。
一直以來,王躍文留給讀者和批評界的印象都是一位官場小說的優(yōu)秀代表(盡管他本人曾屢次表示對這個稱號的不滿)。而事實上,王躍文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鄉(xiāng)土小說也是很有分量很有特色的,其深刻和獨特的藝術個性,就是持之以恒地打撈和匯聚著鄉(xiāng)野民間人性的光亮與溫暖,以禮敬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美之善。他甚至說在寫鄉(xiāng)土小說時“從不寫一個壞人”。在《漫水》這部小說中,我們幾乎找不到善惡對峙充滿矛盾的“故事”情節(jié),小說的張力結構也幾乎無跡可尋。然而,從其略顯綿密細碎的敘述語言中,我們卻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這可能是一部近于人物傳奇或地方志式的小說,它寫的是一個地方、一群人和一段往事,健康、干凈、浪漫、典雅而唯美,頗具沈從文湘西小說的審美風范。
《漫水》的最大看點是余公公和弟媳慧娘娘之間的情愛糾結。小說一開篇,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蛛絲馬跡,隨之出現(xiàn)在腦海的畫面可能是武松與潘金蓮的現(xiàn)代版故事新編。不可否認,在很多人的潛意識中,武松是應該和潘金蓮相愛一番的,也的確有一些文學作品實現(xiàn)了這樣的顛覆。而《漫水》在這一點上與之非常相像,余公公孔武有力多才多藝,慧娘娘美麗優(yōu)雅風流多情,他們之間到底會不會發(fā)生什么?然而越往下看,我們越佩服作家敘述工力的巧妙與精湛。假如說小說的敘事張力就是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間愛意情事的纏繞交織,那么,小說的成功就在于這種情愛關系走鋼絲似的保持了從始至終的干凈優(yōu)美,不偏不狎,不多不少,含蓄節(jié)制。
那么,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間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是發(fā)乎情止于禮的兩情相悅?還是純粹精神層面的心心相印?或是僅隔了一層窗紙尚未揭破、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彼此牽記?小說始終沒有明示,但微妙和巧妙就在這里。作者仿佛無意之中埋設了這個懸念,或者說埋設了這個懸念之后就忘記了,又或者這根本不是一個懸念,而僅僅是讀者的誤讀和意會而已。
在漫水村的秩序中,余公公和慧娘娘的原型特征非常突出,他們所扮演的幾乎是千百年來中國農村傳統(tǒng)最為重要的角色。余公公是漫水村最獲公認的鄉(xiāng)村能人,“漫水只有余公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樣樣在行的匠人,農活也是無所不精”。他的居所是漫水最豪華的木房子,象征著榮譽與宗族傳統(tǒng)的龍頭杠就保存在他手中,而且他主持著漫水的公平正義,不媚上不欺下,就連下派來蹲點的干部,他也一樣的笑罵,絲毫不畏懼?;勰锬镆彩锹宓囊粋€重要人物,掌管的事體主要有四大功能:接生、照顧老人、治病、入殮,即負責料理全村人的生老病死??偠灾?,余公公是漫水村權力和地位的象征,是傳統(tǒng)意識濃厚的漫水村父權宗法的話語實踐者,這樣的人物我們絕不陌生,《白鹿原》中的白嘉軒和余公公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而慧娘娘更為我們熟悉,與莫言的《豐乳肥臀》、孫惠芬的《秉德女人》等作品共同詮釋著“地母”形象。所以說,余公公承擔的是漫水的鄉(xiāng)村秩序中的“父親”角色,而慧娘娘則是“母親”形象。同時,這一組形象因為其具體內涵而又被納入了傳統(tǒng)的儒家譜系,“父親”是嚴父,而“母親”更多的是“慈母”。
這樣一來,我們也就更能體會余公公和慧娘娘的曖昧關系了。從本質上說他們是同類,都是鄉(xiāng)村之神,只是承擔的角色和功能不同。他們之間的親密和趨同,是正常的,也是合乎天理道法自然的。然而《漫水》的獨特之處,卻在于間隔了兩者,放逐了他們的情欲,使其身上所承載的“父權”與“母愛”更加純粹。余公公和慧娘娘誰都沒有越雷池一步,各自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感收放從容不逾矩,但內心里卻總能同氣相求,這是一種高境界的默契,是靈魂的相通與交融,也是一種自在無為的自然。從而使小說的內在又涵蘊了一種道家的氣度。
可以說是儒道互補支撐起了《漫水》巨大的思想空間,其外部卻蒙著一層淡淡的悲哀之色。小說結尾,強坨——大家揣度中余公公與慧娘娘的私生子——伙同外人將余公公家藏的龍頭杠偷走,慧娘娘因此而死,余公公只好雕刻新的龍頭杠。這個結尾是非常有意味的,圍繞著“龍頭杠”(傳統(tǒng)與權力)的行蹤,似乎預示了漫水和漫水人正在走向一種別樣命運。
作者為了實現(xiàn)抽象的主題意圖,在《漫水》中設置了大量具象的物象和喻體,包括地理、人物、故事、傳說、語言、習俗、橋段、意象等等,堪稱典型的以具象寫抽象的小說。這種小說的寫作難度很大,敘述語言往往如野馬一般難以馴服,而一旦成功,便具有極強的可闡釋性:“漫水是個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遠遠近近圍著山。村前有棟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間的平房,兩頭拖著偏廈,壁板刷過桐油,遠看黑黑的,走近黑里透紅。桐油隔幾年刷一次,結著薄薄的殼,炸開細紋,有些像琥珀。俗話說,木匠看凳腳,瓦匠看瓦角。說的是木匠從凳腳上看手藝,瓦匠從瓦角上看手藝。外鄉(xiāng)人從漫水過路,必經(jīng)這棟大木屋,望見屋上的瓦角,里手的必要贊嘆:好瓦角,定是一戶好人家!”這種敘述語言細碎而簡明,疏朗而黏糊——近乎于說書人的語氣。從這個方面來說,《漫水》其實就是一部“說”出來的小說,其敘述語言的言說特征非常明顯,就好像小說中的事情是真實發(fā)生過而且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過的,現(xiàn)在只不過是作者在轉述而已。同時,作者還加入了大量的方言俗語進行必要的潤滑,更使得敘述準確生動饒有興味。讀罷《漫水》,恍惚之間那傷逝惜舊哀而不傷的美感,仿佛有《邊城》一樣的村落在莫名的時空中存在著并鮮活著,既令人神往又令人悵惘。
在葉彌的小說《香爐山》中,溫情是以治愈心靈疾病的內容指向表現(xiàn)出來的。葉彌近年來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以“白菊灣花碼頭鎮(zhèn)”為題材的小說,這些小說女性性別特征非常明顯,靈俏跳脫,妙筆天成,具有飄逸的抒情性和隱忍的內斂性,就像羽毛落地一樣,屬于“輕”寫作。而《香爐山》正是這種“輕”寫作的典型代表。
初看《香爐山》,讀者也許會認為這是一部艷遇小說。按照習慣而言,世間一切的艷遇仿佛都發(fā)生在路上,《香爐山》也不例外。小說寫大學中文系女老師“我”搬來白菊灣花碼頭鎮(zhèn)不久,這里便發(fā)生了一起命案,令“我”心悸不已。然而,受“美”的驅動,“我”決定去香爐山上看一看大月亮,不料卻迷了路,于是心中十分慌亂。這時,一個叫蘇的美男子出現(xiàn),說要給“我”帶路?!拔摇睙o可奈何,只能聽從于這個陌生人。一路走來,“我”對他由一開始的戒備,漸漸變成信任他,最后甚至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原來,這個蘇一直仰慕“我”,今晚他終于借帶路的機會實現(xiàn)了與“我”說說話、為“我”唱唱歌的心愿。蘇這樣告白說:“其實是我要謝謝你。我去年夏天第一次在藍湖邊上看到你,你穿了一件綠色的裙子,像仙女一樣。昨晚,我在這條路上看你埋蝴蝶翅膀,心里想,不愧是一個仙女。人家都說有學問的女人不漂亮,你是一個例外呢……所以就想著和你說說話。我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是我的幸運?!闭翘K的這種隱忍而積極的愛,使“我”重獲關于“愛”與“信任”的功能,有勇氣直面一些東西,“我尤其感謝蘇給我的一夜之愛。我知道,此夜之后,我會驅除怯懦,就像從前那樣無所畏懼。”
這“一夜之愛”雖也算是艷遇,但如詩如畫唯美潔雅,沒有絲毫狎邪之氣。蘇給“我”的是暗戀的表達,“我”對蘇的回應則是生命的頓悟。假如把《香爐山》放在白菊灣花碼頭鎮(zhèn)系列小說中來讀,則可以發(fā)現(xiàn)《香爐山》其實是有前史的,是一部依然指向“在路上”的小說,是一部更加復雜的關于“逃離”的小說。主人公因為某種原因逃離到一個地方,卻始終無法逃離那個原因的再度或者說再次逃離。這是心靈渴望自省和滌蕩的逃離,是一種未完成時態(tài)的身心狀態(tài)。而該小說的可貴就在于它寫出了“逃離”的一種臨界狀態(tài),以及這種臨界狀態(tài)的終止。這是一種克服心魔的經(jīng)歷,雖然和風細雨,但已經(jīng)在主人公的內心攪起了風浪,也使閱讀這篇小說的讀者心靈受到觸動,進而反思和檢點自己是否未受或已受心魔困擾。也許,我們平時對周圍環(huán)境和周圍人的戒備與懷疑,往往不過是對人性的善良真誠互幫互助缺少信心而已。在這個意義上,我更愿意將《香爐山》看做是一部相信溫情可以治愈心靈自我封閉恐懼癥的小說,這溫情源自作者內心對愛的堅信和堅守。
我一直認為,思想家不一定都會寫小說,但小說家尤其是一個好小說家一定都是有思想的人,因為小說的思辨性往往表征著一個小說家的胸襟與眼光,也表征著作品文本可以抵達的厚度和深度。在這一點上,《白楊木的春天》、《從正午開始的黃昏》、《我的帳篷里有平安》都有出色的表現(xiàn)。
呂新的小說,一直以來都維持著一種在兩個層面上的高度或曰深度,一是寫作追求和寫作技術,一是作品思想內涵與藝術感染力。其《白楊木的春天》使我們深刻感受到這兩個層面相互交疊所產生的美感和魅力。這部小說具有非常明顯的先鋒氣息,除了主觀視角的靈活轉變之外,最獨特的表現(xiàn)就是語言,小說開頭部分對于一群狗的描寫非常鮮明地凸顯了典型的先鋒性:
“用手電筒一照,看見至少有六七只附近一帶的狗在疏松的白楊木柵欄外面排成十分整齊的一排,黑夜的遼闊的鋒刃仿佛截去了它們的后半截的身體,只將剩下的六七個毛茸茸的正朝著院子里的半開的門窗出神的頭顱安安靜靜地擺放在白楊木柵欄的最上面的一道橫檔上。”
“白楊木柵欄外面的那幾只狗就是在聞到這種空氣后才從四面八方趕過來,聚攏在一起的。沒有誰指揮,都自覺地排列在柵欄外面,那些難以抗拒的用一道又一道的鎖子也鎖不住的香氣從那幾道亮著一些微弱燈火的黑洞洞的門窗里又像暗流又像薄霧似的漫瀉出來,又大步流星地朝著柵欄邊的它們奔涌過來,使它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變得無比的溫馴和乖順,身上的野性也不復存在了,似乎從出生到成長以來它們一直就是這樣?!?/p>
這兩段文字,交織纏繞著詩性、畫面感、想象力、節(jié)奏、長度、暗示、隱喻性、修辭、爆發(fā)力,還有豐沛的律動和美感。在中國當代文壇上,先鋒落潮已經(jīng)二十年,呂新竟然依舊倔強地保持著語言的崢嶸與閃光,再讀之下令人頗為感動。這是一種藝術的固執(zhí)和堅守,這恰恰說明,“先鋒”之于呂新或如呂新一般的作家而言,已經(jīng)從潮流與追求,演變?yōu)橐环N職業(yè)操守和習慣。
《白楊木的春天》的題材內容并不新鮮,寫的是一名叫曾懷林的落難知識分子在農場改造的故事。這類故事其實是我們所熟悉的,即使以先鋒手法來寫也并不陌生,而且已有較為成功的案例如余華的《一九八六年》。在我看來,《白楊木的春天》的成功不在于手法,而在于寫法;不在于內容,而在于內涵,在于小說所呈現(xiàn)出的一種嫻熟的反宏大敘事的反諷姿態(tài)。
從情節(jié)角度來看,這部小說其實沒有一以貫之的故事,即使有,也似乎已被那種天馬行空的語言所沖散。我更愿意將小說的內涵概括為“體驗”,因為這是一部重在寫體驗的小說。一般而言,傷痕反思小說多略過膚淺的身體創(chuàng)傷,重在發(fā)探痛苦的精神體驗與坎坷的命運遭際,理性經(jīng)驗往往大于身體體驗。而《白楊木的春天》則相反,它將已經(jīng)被拔高被抽空的精神體驗拉回來,拉回到樸素而切實的身體體驗之中。簡而言之,小說雖然時時刻刻都在追摹主人公的主觀視角,但是卻不輕易突入他的內心,筆觸常常浮漂于事物外部,諸多關乎視覺的、聽覺的、感覺的、知覺的、味覺的、無意識的具象的體驗描寫,要遠遠大于思想的乃至于動作的內容。也就是說說,作者將主要的筆力從慣常的精神經(jīng)驗層面移位到主人公的一些生理“體驗”層面。有評論家認為這部小說深刻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重返精神現(xiàn)場對歷史反思、沉思等等,但其實,這部小說恰恰是在刻意回避“反思”或“沉思”,在刻意逃離精神現(xiàn)場。它所表現(xiàn)出的實際就是一片生動凌亂的落難知識分子的“感官現(xiàn)場”。小說并沒有詳細交代曾懷林為何受難,因為他經(jīng)歷了妻子自殺、裸體搜查、勞動改造、衣食無著、兒女牽累等痛苦,身心都已疲憊至麻木,哪里還有時間再去“回溯”再去“思想”?呂新指使著曾懷林躲避崇高,因為崇高一不小心就會墮落為虛偽或虛空而遠離真實。曾懷林只有極度的倦怠和麻木,唯求生存而已,哪里還期盼什么大團圓!且看他的妻子給他寫的這封絕命書,就非常奇怪:
“老曾:對不起!兩個孩子只能留給你了。你要盡力將他們撫養(yǎng)成人。真沒想到,《小邏輯》竟是我在這個世上讀的最后一本書??上У氖?,被梁麗芳給弄丟了。她曾提出以一斤食用油作為補償,我哭笑不得。以后又說,其家中有一塊只用過一次的還完全嶄新的上面繡有‘桂林山水’的線毯……老曾,你日后若遇到梁,不要再提及此事。已經(jīng)過去的事了……我們是怎樣的一代人啊!明訓絕筆。
冬冬的生日是十二月四日,多多為八月十二日。如條件和環(huán)境允許,逢這兩個日子時,給他們過一個生日吧,他們還小。怎么過呢?無非是當日的午飯或晚飯比平日略好一些罷了。如條件或環(huán)境不允許,那就不要給他們過,在心里過也是一樣的。忽然想起一件事:在多多的那頂咖啡色的人造草帽子的夾層里,我大約放了二十三元錢以及一些糧票,入冬之前,你要提前把它們取出來,另放一個地方。以多多的性情,那帽子去冬在他的頭上戴了幾個月沒有丟掉,已經(jīng)屬于奇跡,今年萬不敢再寄奇跡于他。冬冬也已能使用針線了,不過,拆開后的夾層還是再由你縫上吧,不要讓她過早接觸這類事。明訓又及?!?/p>
這封遺書給人的感覺不像遺書,更像是隨手匆匆寫下放在桌上的一張便條。妻子明訓是一個搞哲學研究的,自殺前的遺書,卻寫的如此樸素,充滿了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不能不令人感慨和迷惑。
這正是作者在不斷地將精神體驗蛻化為身體體驗敘事的明證。呂新在小說敘述中取消了時間,只留下沉默的時代,卻能通過一次次的肉體凝視和思緒漫游,不斷地累加曾懷林的痛苦。在某種程度上,這部小說是對讀者的耐心和毅力的考驗。長句式和故事弱化以及較為顯著的靜態(tài)敘述,使小說空間彌漫著一種拖沓冗長沉悶的氛圍。在這樣的空間中,無年,無月,無日,一切仿佛無休無止,活著,既是惠澤又是負累,既是僥幸又是災難,既是追求又是無奈,所有的人仿佛都被打回了原形,甚至比原形還要退后,自己都不敢看自己,幸福遙遠得近乎可恥——正如北島在《結局或開始》一詩中所說“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我做人的全部代價”。較之那種宏大的英雄救世以死殉道,這種只想活下來的小人物的悲劇才是更真實更契合當時的歷史場景的,也是更讓人絕望和無奈的。它喚起我們普通平民感同身受的深切同情與悲憫。
當然,小說并不全是密不透風的壓抑,如林場中的樹木、菌子、小溪、動物就被描寫得生趣盎然,它們本來實屬平凡,是因為有人的卑劣所比照,它們才顯得如此可愛美麗,這是多么深藏不露的諷刺!又是多么決絕徹底的批判與否定!重要的是這諷刺與批判全然不見聲嘶力竭的哭喊和控訴,也沒有精辟犀利的剖析和質疑,甚至都沒有直接表達憤怒和哀怨,所有的諷刺、批判、否定之意全部都經(jīng)由淡然平實的描寫敘述彌漫而出。但越如此反而越攪得你心悸情亂,疼痛難安。從這個意義上說,呂新的《白楊木的春天》堪稱再次刷新了當代文學中“文革”敘事的深度。
在這些獲獎的小說中,胡學文的《從正午開始的黃昏》可謂故事最為精彩也最能給讀者帶來欲罷不能的閱讀快感,其跌宕起伏的戲劇性和出乎意外的情節(jié)陡轉足夠拍成一部電影,而且絲毫不會遜色于金基德的《空房間》。同時,這也是一部很耐讀的小說,因為其思辨的銳度已穿越瑣碎的現(xiàn)實,直接抵達人性與靈魂的幽邃與深厚之境。小說的故事形態(tài)呈啞鈴形,是由兩個平行故事組成,兩個故事共用一個主人公作為連接點或者說是交匯點。機智的作者處理這兩個故事并未采取并列式,而是讓兩個故事相互攪合纏繞,活生生地將一個人的生活劈成了兩半,以寄寓濃郁的隱喻性。故事本文由兩條線索展開兩段情節(jié)的推衍,帶領讀者有條不紊地交叉進入主人公喬丁的兩極世界:一個是常態(tài)的世俗生活世界,穿行在這一世界中的敘述語態(tài)是一種和光同塵般的安詳平靜——健康富裕的家庭、漂亮溫柔的妻子、懂事聽話的孩子、多才多藝的岳父和精明強干的岳母,這種融洽的家庭氛圍,像極了周末他們家宴上那三種餡料的餃子。躋身其中的喬丁,是一個事業(yè)有成、有愛心有擔當(他每周都去本市的孤兒院做義工,并經(jīng)常為其捐款捐物)、心疼妻子、孝順岳父母(岳父母待他如親兒子,尤其是岳母的疼愛給了他很多溫暖)、顧家懂生活的傳統(tǒng)好男人;另一個是非常態(tài)的隱秘世界:喬丁不定時地會從當前的生活中消失一段時間(饒有意味的是,他的岳母也會不定時地離開家庭到外地出差或公干),奔赴某一個外地城市,隨著一個心愛的女人“她”,溜門撬鎖,做一對藝高人膽大的雌雄大盜。對于這個世界的敘述,小說的語氣變得奔騰跳躍、生動活潑。兩相對比之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小說似乎以語言代替主人公喬丁對這兩個世界進行了選擇。喬丁原來是一個中途輟學的半拉子大學生,在走投無路之際,因緣巧合遇到了專事偷竊的“她”,于是兩人一起(且配合默契)干起了入室盜竊的勾當,兩人的感情也一直保持著柏拉圖式純精神戀。終于有一次,他的這個世界被恰好在外地偷情的岳母撞見,在與岳母一番糾結齟齬之后,竟然也能表面上相安無事。小說最后喬丁離開了“她”,回到了世俗生活之中。兩個故事也終于縫合在一起。
這是一部隱性的成長小說。在我看來,作者絕不僅僅是為了講述這樣一個并不新鮮的故事,因為這種故事我們在一些國內外電影和小說中常常能夠遭逢,作者的目的在于以此承載兩個向度的主題意向。在顯性層面,它以故事本文探索著中年男性的精神危機;而在隱性層面,則以思辨文本探究著一系列的哲學和社會學問題:我是誰?我和時間的關系是什么?人與人的關系是怎樣的?閱讀這篇作品,我們首先會疑惑的就是好端端的一個喬丁為什么要去當賊?其實,這樣的表述不確切,因為在真正的賊或者喬丁的視角看來,“賊”不是身份,而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與眾所周知的家庭幸福平等乃至更高的生活方式。它表征了當年他和“她”作為身處社會最底層的邊緣人,與外部世界進行決絕抗爭的酷烈青春與少年,是底層民間追求自我價值和尊嚴的一種強悍的精神力量的顯現(xiàn),是關于反叛、激情、冒險的記憶,是匆匆流逝一去不返的時間。所以當喬丁離開家庭去和“她”到外地入室盜竊,并不是逃離,而是一種隱蔽的祭奠青春的儀式。這種儀式是一種純粹的私人持有,充滿了隱秘的狂歡和快感。而他的秘密被他的岳母撞破時,他無意中也撞破了岳母偷情的秘密,兩人的秘密相互撞擊,結果又是怎樣?小說寫道:
“喬丁不想見她。岳母。妻子的母親。那個給他疼愛的女人。那個與他默契的女人。那個他敬重的女人。那個喂饞他胃口的女人。那個優(yōu)雅大度的女人。那個普通又非凡的女人。那個坦蕩的女人。那個嬌慣丈夫的女人。誰想那是她一層層的面紗。她遮掩了他的眼,遮掩了所有人的眼。是的,他恨她。原來她……原來她……她碎裂了,那無數(shù)的碎片,不是落在地上而是刺在他心上。偏偏讓他撞上,巧得讓人懷疑。他寧愿躲開那一晚,寧愿被她欺騙著,可誰能把時間扭轉?”
小說中有兩個女人在深刻地影響著喬丁的生活,一個是岳母,一個是“她”,她們分別代表著兩個世界的權力和誘惑。當他和岳母的秘密彼此袒露在對方面前,喬丁幾乎無法承受,他無法承受的不只是岳母偷情的事實,更無法忍受自己的秘密被勘破,無法忍受別人像自己一樣擁有秘密,因為如此一來,他的秘密就不再珍貴。尤其是當“她”離去時,更使喬丁的秘密岌岌可危,并最終使他重新審視自己和自己的秘密,小說的主題于此時浮出水面:“茫茫塵世,黑夜白晝,每一顆跳動的心掩藏了多少秘密啊。他想起遠去的‘她’,想起岳母,李護工,楊護工,包括吳歡——也許他不知道罷了。秘密是生命的一部分。從早晨到正午,從正午到黃昏,秘密隨生命生長,成為飽滿結實的果子,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煽傆幸惶?,果實會干癟堅硬,劃傷碰觸它的人?!痹诙眠@個道理之后,喬丁便開始了他的告別——告別“她”的世界,告別自己對“秘密”的定義和擁有,告別記憶和往昔,死心塌地走入他和岳母及家人的日常世俗生活,只有這種生活才能使此時此刻的他坦然接受。這是無聲無息的青春之死,一個中年男人終于遲遲地可悲地成熟了。這種成長,說不上悲喜甚至無法分辨對錯,雖是喬丁的自主選擇,可這自主中包含了太多的不由自主,說到底也只能算作一種虛無的認命。也許,這就是我們每個人都無法擺脫的宿命——命運的強悍原本就是微弱的個體所難以抗爭的。伴隨著故事走向結局,一種現(xiàn)代主義的哲理思辨意味濃濃地籠罩了作品。
葉舟的《我的帳篷里有平安》,飄蕩著濃濃的宗教和歷史氣息。與當下那些將倉央嘉措作為一個情圣式的時髦符號在詩文和歌曲中隨處傳唱不同,這篇小說雖然也在講述關于倉央嘉措的故事,但其描寫詮釋的卻是一個關乎信仰和價值的嚴肅話題。作者將時空背景設置在倉央嘉措時代的古拉薩,用一種空廓、純凈、靈性十足的語調講述了倉央嘉措和“我”兩個人的故事,兩條情節(jié)線開始時似乎是不搭界的,或者說是缺少緊密交集的。“我”是侍僧仁青,跟隨倉央嘉措在拉薩八廓街與江湖上的奇才異士談佛論道,以尋獲人間的善知識和大智慧?!拔摇钡纳矸莶荒苡H臨倉央嘉措談佛論道的現(xiàn)場,而只能在帳篷外守護。倉央嘉措不惜用世代相傳的金剛杵,去換取一個少年人講述的蓮花生大師的故事,因為佛爺相信善行與妙果是信仰和道的真諦,“我”雖不能理解佛爺?shù)男袨?,但心里卻充滿了敬佩。“我”突然被一群人綁架到一個遙遠陌生的帳篷中,一群盛裝打扮的善男信女祈求“我”滿足他們一個心愿:為他們誦讀佛爺倉央嘉措的詩?!拔摇狈磸妥穯枮槭裁捶且b讀佛爺?shù)脑姴豢??卻沒有得到他們的答復?!拔摇苯K于被涕淚滂沱跪地祈求的朝拜者們的虔誠所感動,用一把舊三弦為他們“如夢如幻地漫唱起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一首謠曲”。直至此時,兩條情節(jié)線才在信仰的節(jié)點上銬合在一起。
這個小說的故事異常簡單,情節(jié)的推衍甚至像倉央嘉措的行蹤一樣隨意,但這絲毫無妨小說溫暖動人的美感,也許這種關乎眾生平等、佛在內心的題材的小說,本來就不需要寫得多么深奧和復雜,因為這種主題與清凈簡明的生命本色更為貼切。小說中所有人,無論是貴為佛爺?shù)膫}央嘉措,還是不惜綁架侍僧而渴望聆聽佛詩誦讀的普通部落藏民,他們對于信仰、知識、道義、詩性、善行、此在和彼岸的堅持與守望是相通的。有了這種堅持和守望,不論是一個討飯的老者,還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侍僧,抑或是尊貴的法王,眾生都是平等的,也都是高貴圣潔的。小說由此揭示出一個真理:真正的佛不在廟堂之中,不在肉身之內,不在真經(jīng)背面,也不在雙手合十之間,它只在內心,安居于一種純潔之心、安寧之心。因為佛或曰宗教,其實就是隱沒于天地人世之間的大力,是一種無由的生命感覺,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思想操守。正如小說中那把舊三弦,從歌唱格薩爾王英雄傳奇的賣藝老人手中,傳到誦讀倉央嘉措詩謠的小侍僧手中,人在變,曲子在變,而三弦的旋律永遠不會變,仁愛的道德、悲憫的情懷和堅貞的信仰永遠不會變。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當宏大敘事的激情漸漸褪去,整個社會共同體驗著分享艱難和被分享艱難的陣痛,一批以家庭倫理為題材的小說突然集束式涌上文壇,迅速獲取了大量讀者,并引發(fā)了批評界對這種現(xiàn)象的重視。新世紀以來倫理小說依然廣為流行,其流變主要結合著充滿現(xiàn)代性或后現(xiàn)代性的“城市化”進程,內容與形式也越來越注重現(xiàn)代性生命體驗。這一次獲獎的《良宵》、《俄羅斯陸軍腰帶》、《漫水》、《美麗的日子》等小說,主題與人物都敞開了豐盈飽滿的倫理內涵,其中《良宵》和《俄羅斯陸軍腰帶》尤為凸顯。
簡括而論,張楚的《良宵》是一篇探討什么是“愛”的小說。它的主人公與《從正午開始的黃昏》的主人公在精神氣質上有一些相似,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省思、叩問、探索自我的生活方式。實事求是地說,僅從技術層面來看,這種小說的寫作難度并不是很大,因為人物的性格和命運帶有隨時反轉的可能,本身就自備了一種矛盾糾結的張力結構。然而這種敘事張力的精神指向,是引領讀者攀爬人性善與美的高度還是沉湎于戲劇性矛盾沖突的漩渦之中,卻實在可以劃開作者情懷胸襟或曰思想境界的高遠闊大與低下狹隘之界限,而《良宵》無疑是一部標示出大愛無疆之高格高境的小說。圍繞著主人公老太太的幾次逃離性選擇,作者鋪設了兩明一暗三條情節(jié)線,支撐起一個既辛酸苦澀又暖意蕩漾的豐盈飽滿的敘事空間。
一條明線寫老太太為逃離不斷算計自己錢財?shù)膬鹤?,從大都市偷偷跑到鄉(xiāng)下投奔遠房外甥。她喜歡這個叫麻灣的村子,想要在此安度晚年祥和終老。然而在她逃到鄉(xiāng)下日子還未鋪展開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陷落在被強大的中國農村鄉(xiāng)土倫理所包圍的尷尬中:“村子里的婦女,如果不是農忙季節(jié),屁股底下是安了陀螺的。尤其是此處的女人,舌頭都要比別村的長兩寸。就有那好事的,借串門的名義來,吃幾枚老太太的堅果,喝幾盞老太太泡的茉莉花茶,再打聽些該問不該問的話,想傳與旁人聽?!贝謇锱藗儗咸^去生活經(jīng)歷的好奇和訪聽,使老太太感覺自己已成為被眾人高度關注的焦點,平靜的生活和心態(tài)被攪亂。不止如此,她決心要安老于此的麻灣村也很快就要消失了,因為村子下面蘊藏的鐵礦被勘探出來,這里將建成一個巨大的地下采礦場,鎮(zhèn)上天天逼著村里人簽署拆遷合同,村里人則憧憬錢到手之后成為城里人的幸福生活。
麻灣村的即將消失使老太太感到緊張和失望,然而還有更壞的消息重擊于她。大兒子突然來電話說要把她接回去慶壽,原因是香港的一位富商曾是老太太的戲迷,愿意投資五十萬為老太太祝壽。而大兒子卻告訴老太太富商出資二十萬(私底下準備侵吞其中的三十萬),當他威逼利誘無效,老太太斷然拒絕回去后,他暴跳如雷甚至口出惡言:“‘那你就死那兒吧!永遠別回來!’兒子在電話里咆哮起來,‘反正這輩子你的命比草還賤!有福也不會享!’”既然這個“命比草賤”的老太太執(zhí)意不回城市的家,麻灣村又即將消失,那么,她要去哪兒呢?她還能找到一方可以安然終老之地嗎?顯然,這條明線為老太太鋪設了一條絕路。
另一條明線是老太太與艾滋病小孩的關系。老太太在麻灣村一個人生活,伴隨著一只白鵝,雖孤獨倒也閑適清凈。但她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家里半夜會闖進一個偷食的不速之客——一個臟兮兮的瘦弱男孩(作者以懸疑手法來處理這個敘事段落,使其成為小說最大的看點)。老太太與男孩之間產生了一種超越了普通倫理之情的特殊感情,老太太故意放縱男孩偷食,每天想方設法為男孩準備富有營養(yǎng)的可口飯菜,男孩也明白老太太的好意,每夜都來“赴宴”,一老一少配合十分默契。同時,小男孩非常喜歡老太太的戲,也知道感恩,老太太生病時他來探望,還給老太太做疙瘩湯。對小男孩來說,老太太帶給他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滿足,對老太太來講,小男孩不僅是她一個同病相憐的知音,更讓她感覺自己被需要,是一個讓她好好活下去的生命支撐。老太太病好之后開始邀約男孩每晚來家里和她一起吃飯。但隨著孩子的身份一步步揭開后,老太太和小男孩的交往受到了全村人的抵制。一個平時對老太太還算友善的鄰居驚呼:“‘他可是個瘟神哪!你不知道,他爹媽出去打工,被人騙去賣血,得了艾滋病,去年全死了!艾滋病啊!你老人家可知道這是啥病?你還敢跟他一塊吃飯!不想活了你!’”在這個談“艾”色變的時代,村人們有這種想法是不奇怪的。老太太又面臨著一次選擇:她還要不要和這個艾滋病小男孩繼續(xù)交往呢?若交往,老太太必被全村人拋棄,但若斷絕交往,老太太還能找到可以互相需要彼此取暖的生活支撐嗎?無疑,這條明線為老太太所鋪設的路也是一條絕路。
第三條情節(jié)線是暗線,是通過老太太對過往的追憶與兒子及香港富商的轉述呈現(xiàn)的。老太太曾是紅極一時的戲劇名旦,其人生際遇與她較為擅長的三個曲目互為隱喻:《木蘭從軍》隱喻青春年少爭當鐵姑娘的革命年代;《春閨夢》隱喻步入家庭后飽受酗酒殘暴丈夫折磨的不幸歲月;《紅拂夜奔》隱喻逃離兒子一味盤剝的此時此刻。這三個生活時段,演繹的都是荒寒歲月,構成了老太太辛酸艱難的人生履歷。如今兒子正租了車來鄉(xiāng)下,想方設法要將老太太接回城,要強行阻斷老太太的生活選擇,老太太又如何逃離呢?她又陷進了一條絕路。
小說的主人公就這樣被作者放置在三條絕路中進行選擇。當然,她可以選擇和兒子一起回省城,也可以選擇跟隨麻灣村的村民們一起搬遷到縣城,這可能都是符合人倫世情常規(guī)之路,也許會從此步入安逸,但這兩種選擇都非老太太心之所愿。老太太最后決定到荒涼的黃土崗上,和艾滋病小男孩一起生活,因為在老太太看來,黃土崗正是溫暖的人間,艾滋病小男孩正是親人,至少,他們同命相連又彼此需要和被需要。
這個世界的溫暖和幸福,就藏在人情與人性之中,關鍵要看人能不能正視自己和他人?!读枷返莫毺匦跃驮谟谒鼭庥舻谋瘧懼?,以及這種感情所觸及的人群的特定屬性。老太太和小男孩的身份在當今社會是很具代表性的,他們不僅僅是底層,而且還是被底層所拋棄和傷害的一類人,屬于底層的底層。小說的批判力度也隨著悲憫之情的深度得以彰顯。
相比之下,馬曉麗的短篇小說《俄羅斯陸軍腰帶》的色調明亮了許多。這個小說表面上是一個講述民族國家倫理的故事,而在更深層次上探索的實際是人與人交集相處的基本倫理原則——即如何求同存異互相包容。小說以一根腰帶為橋梁,截取中俄兩國軍隊在執(zhí)行邊防防務和聯(lián)合演習期間發(fā)生的幾件小事,描寫了中俄兩國軍人從文化、情感、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異、碰撞到交流、理解、認同的轉變。
小說成功地塑造了兩位既互相較勁又惺惺相惜的鐵血硬漢型軍人形象,即中國軍人中校秦沖和俄羅斯軍人上校鮑里斯。他倆在這次中俄聯(lián)合軍事演習之前就是老相識(或者說是老對手),曾在同一時段內擔任過兩國的邊防連連長,無論是邊防防務還是日常生活都多有交集,既建立了互相欣賞互相敬重的友情,又發(fā)生過一些摩擦與沖突。尤其是兩人曾將正在交換軍品的各自部下強行驅散,鮑里斯對那位俄羅斯士兵拳打腳踢,日后又不斷給予體罰,導致那個士兵偷偷跑到秦沖這里尋求庇護,被秦沖送回又被鮑里斯暴打一頓,還聽說后來被鮑里斯下令處死。這件事成了秦沖每每感到內疚自責的心結,對鮑里斯產生了誤會。如今兩人受命投入聯(lián)合軍事演習,從軍事操練到衣食住行都相伴相隨,更使他們彼此卯足了勁兒比試較量。然而隨著軍演的多次互相配合行動,二人的互相了解和欣賞更加深入,彼此都發(fā)現(xiàn)對方有很多值得自己學習的優(yōu)點。演習結束時,秦沖和鮑里斯飲酒歡慶,敞開心窩子暢談所感所受,兩人坦蕩、真率、雄強勇武的品性和氣質盡顯軍人本色。秦沖問及那個士兵的情況,鮑里斯告訴他那個士兵后來已成為一名英勇善戰(zhàn)的軍人,在一次衛(wèi)國戰(zhàn)斗中犧牲并榮獲了國家軍功獎章。秦沖的心結終于打開。兩人各自訴說了要向對方學習的心愿,并動議互相交換軍品。一根俄羅斯陸軍腰帶,不僅成為友誼的見證和象征,更聯(lián)通了雙方對人與人交集相處的基本倫理原則。少見的軍事題材的時效性和當代性使這篇小說脫穎而出,筆力自由灑脫嫻熟老道,以簡筆刻畫人物卻有效凸顯出其性格特征,心理描寫細膩而真切,人物感情的轉折與變化跌宕起伏張弛有度,語言融軍人的遒勁硬朗與女性的細密柔媚于一體,概括力、表現(xiàn)力和可讀性都非常強,明證了作者的深厚藝術工力。
另外,王躍文的《漫水》中,余公公、慧娘娘、余有慧、強坨一家人所構成的那種傳統(tǒng)純樸的鄉(xiāng)土倫理情感,是小說令人倍感溫情的重要原因,它緩緩地擊中了人們關于“世外桃源”和烏托邦的溫柔想象;滕肖瀾的《美麗的日子》則更是一部關于“倫理”的大戲,“婆媳”關系正是當今影視劇的大熱門,如果說當今的影視劇表現(xiàn)的是婆媳倫理關系的獨特結構和時代內涵,那么滕肖瀾的處理顯然更加優(yōu)雅,她探索的是婆媳倫理的本質內涵,這種本質內涵,要突入當事人的心靈與精神深處才能挖掘得到。
上世紀八十年代先鋒小說的潮起在文體學上一個極其重要的貢獻,就是將小說的“技巧”突出到一個合理的地位。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新時期才產生了足以立于世界文學之林的作家和作品。小說家們對于“技巧”的重視,也旋高了批評家們的水平和讀者的眼光,只要不過分炫技,技巧型小說還是廣受歡迎的,比如格非的《隱身衣》、徐則臣的《如果大雪封門》。
對于格非《隱身衣》的解讀,是一個較為艱難的審美過程,因為毋庸諱言,其瓷實密致的晦澀度使這部小說表征出一種特立獨行的風格特點。但假若我們先從一個意象“膽機”入手,也許就會簡易許多。做膽機是主人公“我”的職業(yè),也是小說的重要敘事元素。膽機就是電子管,人們常說的膽機指的是電子管的放大器等。電子管有的用于放大音效,有的用于潤色音效。膽機是音響業(yè)界最古老而又經(jīng)久不衰的長青樹,其顯著的優(yōu)點是聲音甜美柔和、自然關切,尤其動態(tài)范圍之大,線性之好,絕非其他器件所能輕易替代。一般人沒有見過膽機,是因為膽機會“隱身”,它的隱身衣是音響機身,要把音響的外殼機身拿掉,膽機才會露出來。一直隱藏的膽機,其實就是所有美妙音樂的來源,是音響的內核。而且,根據(jù)小說中交代,膽機與一般晶體管相比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聲音有“人情味”、“發(fā)暖”。我們平時都喜歡聽音樂,以為音樂是流淌在空氣中的,但在“我”看來,音樂的所有美感和魅力都是通過看不見的膽機流出來的。“我”作為一個制作膽機的人,是北京城中一個最普通最平凡的草民,“在北京,靠干這個勾當為生的,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二十個人。在目前的中國,這大概要算是最微不足道的行業(yè)了。奇怪的是,我的那些同行們,雖說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卻老死不相來往。既不互相挖墻腳,也不彼此吹捧,對于同行的技藝從不妄加評論,各自守著有限的一點兒客戶,聊以為生。這個社會上的絕大部分人,幾乎意識不到我們這伙人的存在。這倒也挺好。我們也有足夠的理由來蔑視這個社會,躲在陰暗的角落里,過著一種自得其樂的隱身人生活?!弊髡吒嬖V我們,“我”是一個制作膽機的“隱身人”,那么“我”的“隱身衣”是什么呢?是上述語句中那個“陰暗的角落”嗎?然而“陰暗的角落”又是什么呢?小說如是布下了重重玄機和懸念。
《隱身衣》無疑是一部充滿敘述空間感的小說,然而從表面看來,其空間是零碎的、變化的、流動的,這似乎與主人公的生活處境和生活感受密切相關。小說的主人公“我”雖然有著非常特殊的職業(yè),但生活卻相當落魄,以至于流離失所,寫照了生命的卑微困窘?;蛟S是熱愛古典音樂的原因,“我”有意無意地對空間非常敏感。從“我”姐姐的裂縫漏風的公寓房子,到蔣頌平的地下室,到小時候的四合院,再到美珠的小家、想要購買的農家小院,再到丁采臣的別墅,這些空間的變換事實上成為小說不斷推進的情節(jié)線索。有人評價《隱身衣》為哥特式的敘事,就是因為看到了小說敘事極大的隨意性以及由此形成的突兀感。但我認為,這些空間的零散性標示,實際構成了小說內在的一種整體性空間感。這種“整體感”不難理解,即其一致的封閉感和具象感。我們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雖時常發(fā)現(xiàn)敘事的突然斜逸和跳脫,但依然感到整個敘事構體非常飽滿和緊實。因為小說中無論是公寓、是地下室或是別墅,都呈現(xiàn)為一種封閉的狀態(tài),其間無論是音樂還是人,都被具體的空間所俘獲所牽制。對“我”來說,則是不斷地流連于各種具體的空間,無論是哪種空間,都襯托出“我”的渺小和平庸——盡管,“我”能做出最好的膽機。
小說中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感到恐怖的人物形象,就是丁采臣別墅中的女人。這是一個謎一樣的女人,她的恐怖可怕不僅僅來自那張被鋼刀毀壞的臉,而是她撲朔迷離的身世以及她和丁采臣的莫名關系。她無意中的一句話“我們都是丁采臣的人質”令人毛骨悚然。在人煙稀少黑黢黢的盤龍谷,在這個房間眾多的別墅中,到底隱藏著多少鮮為人知的秘密?而丁采臣死去一年之后,欠“我”的余款竟然全部到賬,又是誰之所為?對于《隱身衣》的幾個謎團,已有很多讀者在提出各種追問和猜測,但我認為這種追問和猜測其實已經(jīng)超出了小說的敘事范疇,我們不需要像猜謎語一樣去上下跳躥尋找到底為什么的答案。小說通篇沒有出現(xiàn)“隱身衣”這個意象,不過聯(lián)想到“陰暗的角落”等詞語,我們可以猜想這個陰暗的角落可能就是現(xiàn)實生活。隱沒于充滿秘密的生活之中,從容不惑地過活,不就是像穿著一件隱身衣一樣嗎?生活常常是攜帶著秘密和神秘來到我們身邊的,有時候我們想超越,恰恰又被它籠罩。最神秘的,往往是最平安的。
這個臉被鋼刀毀壞的女子具有一種奇特的靈性,是這一團迷局的看透之人。看透不一定就是看破。有的謎,不一定非要解開才使人暢快,不經(jīng)過它或者不把它當做謎,也許它就不再那么神秘。由此,使我聯(lián)想到電視劇《西游記》里關于真假美猴王那個橋段,佛祖勸真悟空說沒有必要去揭穿和證明對方是假的,你只要做好真實的自己就可以了,何必“二心競斗”呢?小說結尾時“我”在那個女人的勸阻下改變了原有的“事事求全”的毛病,開始學會隱忍、理解、同情和包容,而且還藉此奉勸一名教授說:“如果你不是特別愛吹毛求疵,凡事都要去刨根問底的話,如果你能學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改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生活還是他媽的挺美好的。不是嗎?”這種說法實際接通的是孔子關于“不惑”和“知天命”的論述,先要不惑,然后,才能知天命。這是否為我們解讀這篇小說提供了另一條的路徑?即原來,我們對待生活應以寬容、包容為懷,若以平常心和寬容心對待生活,生活向你敞開的就可能是美好的安穩(wěn)的,反之,必是煩惱無窮的。
《隱身衣》的精湛技巧還凸顯在語言方面。小說的人物和故事雖介乎雅俗之間,但語言像高級內膽一樣優(yōu)雅高貴。行文落墨自由灑脫疏密合度,塑造人物個性鮮活飽滿,描寫或遠兜遠轉或簡明了當皆跳脫自如生動傳神,敘述旁征博引縝密精準,彰顯出漢語小說高超的藝術境界和語言魅力。而那些關于音樂發(fā)燒器材常識的有機融入,更賦予小說一種獨特的知性質地和韻味。
與格非的《隱身衣》的晦澀風格恰恰相反,徐則臣的《如果大雪封門》可以說是本屆獲獎小說中最為純潔清簡的一部作品,然而其藝術技巧的精湛圓融著實讓人羨嘆。純潔首先就源自作品里那兩個充滿抒情意味的中心意象,一個是大雪,一個是鴿子,兩個意象的本色都是純潔的白,生命質地都有飛飏的特征(雪花是在天空中飄灑,鴿子是在天空中翱翔),其表意性都指向關于夢想、自由、超越和美。環(huán)繞著這兩個意象的天空、空蕩蕩可供奔跑的街道、青年京漂一族的貧窮、寶來的傻、行健和米籮的癡情與欲望,連同那個妓女索要的嫖資,也都顯得干凈、純潔、通透。而清簡則主要指其不重故事的敘述方式和第一人稱的敘述視點。小說既沒有橫面蕩開的復雜人事糾結,也沒有尖銳的矛盾沖突,只有清簡的三明一暗四條縱向情節(jié)線——“我”和行健、米籮,漂在京城沒有正式工作,只能晝伏夜出走街串巷打小廣告,日子過得貧困潦倒(明線);林慧聰高考失敗,從最南方漂到京城在廣場放鴿子,亦屬生活饑寒交迫一族,最大的心愿是看到天降大雪天地清白(明線);行健和米籮為取悅相好的妓女,偷了聰慧的鴿子做嫖資(明線);寶來和妓女或重病或重傷生死未卜的悲慘命運(暗線)。這幾條線索經(jīng)由第一人稱“我”的視點交織為一體。
我們說這篇小說最為純潔清簡,決非意指其簡單膚淺。恰恰相反,小說敞開的是一個豐富而深刻的內在情思空間。一是寥寥幾個人物可分為三個序列:“我”和放鴿人慧聰,雖生活艱辛但心中仍燃燒著理想的火花,“我”選擇追著鴿子奔跑,由驅逐漸漸變成追隨,表征著渴望飛翔的心愿,慧聰祈盼大雪紛飛滌蕩塵埃,讓世界變得干凈溫暖;行健和米籮已被生活飛輪甩出了軌道,以麻木和玩世不恭與窘困生活抗衡,內心深處依然殘存善良和愛;沒有正式出場的寶來和妓女則是被侮辱被損害一類人的代表。而三類北漂人的生活斷片,經(jīng)由或復面描寫或單面勾勒或局部點擊的不同呈現(xiàn)方式,交集成一個雖然充滿了靈魂疼痛和創(chuàng)傷但心底深處任然擁有永恒的良善與追求的關于大都市底層貧民的故事構體,敘事格局立體飽滿。二是第一人稱“我”的視角雖自始至終未變,但“我”觀察世界的角度卻在不斷變換,時而平視(“我”看行健、米籮和慧聰),時而仰視(從地面看天空,放飛視線追蹤鴿群),時而俯視(從樓頂看塵世),時而客觀(“我”被流離困窘的生活和頑固性的頭疼所磨難),時而主觀(“我”感覺被世界禁閉在籠中,渴望從生活內部出逃),全方位敞開了小人物灰色人生生活和精神的全部痛與愛,敘事內涵豐富飽滿。三是以鴿子的消失之謎為敘事動力的懸置性布局,小說中鴿子的不斷失蹤推動著情節(jié)一路前行,開始是捕殺鴿子為改善生活,后來是行健和米籮以鴿子為嫖資去嫖娼,最后的結局是那個妓女突然回了老家,作為嫖資的鴿子沒送出去,原本他們可以將鴿子吃掉,但米籮卻說“我找個地方把鴿子埋了”。這最末一筆堪稱整個小說的點睛之筆,他們?yōu)槭裁床话阉廊サ陌坐澇缘??因為這群掙扎在首都底層貧民區(qū)的北漂身上,雖物質匱乏謀生艱難,心中卻始終留存著人性的良善。在這大雪封門的嚴寒時刻,在這人生的冬天,這種夾雜著無奈和悲涼的溫暖,閃爍出美好而純潔的光亮,給予我們在這多有缺憾的世界上頑強活下去的動力和繼續(xù)追逐夢想的勇氣。這種像“鹽溶于水,體匿而性存”的技巧融化在字里行間,看不到,卻無處不在,既提升了小說的境界,又潔凈了讀者的心靈,的確值得點贊。
且讓我們懷著充足的信心期待第七屆魯獎。
(責任編輯 韓春燕)
李掖平,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郭帥,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