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譚勇輝
(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 中文系,馬來西亞)
楊圻《江山萬里樓詩鈔》“南洋拓境”的特色
[馬來西亞]譚勇輝
(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 中文系,馬來西亞)
楊圻《江山萬里樓詩鈔》的南洋紀游詩在南洋華人詩歌史上具有重要的開拓意義。楊圻運用中國傳說故事與文學母題,營造出南洋“桃源仙境”,顛覆了“蠻夷瘴癘之邦”的既定印象。此外,楊圻從熱帶的晝夜溫差中,發(fā)掘出契合中國傳統(tǒng)詩歌審美意趣的境界,在閑散幽靜的基本詩風上發(fā)展出清曠超逸的特色,印證了詩境之開拓得力于“江山之助”的觀點。
楊圻;《江山萬里樓詩鈔》;南洋華人詩歌;星洲
中國古代文士因種種不同的機遇而有幸游歷異域,他們在開拓眼界之余也將景物寫入詩文之中。在詩人眼里,異域風光是不可多得的創(chuàng)作題材,因此歷來都備受關注。與中土接壤的西域、蒙古、朝鮮半島以及一水之隔的日本,至少在唐代之前已成為中國古典詩詞的創(chuàng)作題材。而遠在千里之外的南洋,其進入中國古典詩詞領域的時間要晚至明代以后。在明代航海家費信《星差勝覽》、清代斌椿《海國勝游草》、《天外歸帆草》、王芝《??腿兆T》這幾本南洋游記中,開始夾雜著一些吟詠南洋風物的詩歌,但還不是真正詩人的作品。直到鴉片戰(zhàn)爭之后,海禁開放,華民大量奔赴南洋謀生,旅寓詩人隨之增加,如黃遵憲、康有為、丘逢甲、楊圻等中國著名詩人,都在南洋寫下許多精彩的詩篇,共同掀開了南洋華人詩歌史的扉頁。
本文主要的研究對象楊圻(1875-1941),“字云史,初名朝慶,易名鑒瑩,復改今名,江蘇常熟人” (陳灨一:《楊云史先生家傳》),以詩名著稱于晚清民國時期。自光緒三十四年(1908)秋至清朝滅亡期間,楊圻經(jīng)外務部奏充南洋領事,駐新加坡,寫下了許多相關作品,而這些作品都收錄在《江山萬里樓詩鈔》和《江山萬里樓詞鈔》。根據(jù)李慶年的統(tǒng)計,詩集中卷二《壯年集》(丁未迄庚戌)與卷三《壯年集》(庚戌迄辛亥)分別有62首與109首作于新加坡;另外,詞集中卷三《海山詞》66闕全作于新加坡,卷四《望帝詞》亦有2闕作于新加坡,可說數(shù)量相當之可觀。 上世紀末,學者開始對這些作品給予關注,如專著方面有李慶年《馬來亞華人舊體詩演進史》,其將楊圻的相關詩詞納入第四章“辛亥革命前十年的馬華舊體詩”中進行概述。在單篇論文方面,則有鄭園《亂世飄蓬一詩人——楊圻詩歌論》,僅將楊圻的南洋詩歌作為其中一個論述要點。
楊圻與黃遵憲、康有為、邱逢甲涉足南洋的時間范圍,大抵集中在清亡前二十年間。詩人們在開拓“南洋詩境”之時,雖然滿懷著雀躍一試的喜悅;但是,在缺少前人“南洋”抒寫傳統(tǒng)可供遵循與參照的窘境下,他們必定也曾飽嘗慘淡經(jīng)營的滋味,畢竟中國古典詩詞發(fā)展到晚清,其題材與風格等方面已經(jīng)十分完備成熟,詩人若想要開拓詩境,其中一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借著身處異域的機會,使新奇之事物經(jīng)由感官引起心靈深處的激蕩。正是因為如此,楊圻等人在南洋華人詩歌發(fā)展史上的開拓意義也就顯得更加重要。然而在這個課題上,楊圻所獲得的重視與關注明顯要少于黃、康、邱三人。其實,若要全面了解早期南洋華人詩歌在承接中華傳統(tǒng)之余如何進一步拓展,楊圻這一環(huán)可說不容忽視;再加上楊圻的“宗唐”審美取向,使得他筆下的南洋詩篇渲染出異于其他三人的色彩,故理應受到相等的關注與研究。筆者擬以《江山萬里樓詩鈔》的南洋紀游詩作為研究范圍,從中歸納出最能代表楊圻抒寫特色的兩點進行論述,借此揭示他在“南洋拓境”上的努力嘗試。
在古代,“蠻荒瘴癘之邦”本來是中原人士對嶺南地區(qū)的詮釋,而遠在國境千里之外、地理位置更加偏南的南洋地區(qū),自然更加難逃“黑名單”之列。雖然中國與南洋的交流史早在漢代便已掀開帷幕,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那些涉足那里的基本上是外交使臣、僧人、商人這幾類人群;而一心想報效家國的士大夫與安土重遷的農(nóng)民,也許大部分都未曾想過要離開相對富足舒適的神州大地。 然而,這情況維持到清朝下半葉便開始動搖。清廷腐敗,內(nèi)憂外患頻仍、民不聊生之際,剛好又碰上英殖民政府在南洋廣招大量華工;于是,來自中國各地尤其是閩粵地區(qū)的窮苦農(nóng)民,紛紛離鄉(xiāng)背井,踏上“下南洋”的辛酸歷程。
在這股遷徙的大潮流中,其實并不乏文人墨客的參與,他們奔赴南洋不單是為了覓職謀生,有時還包含處理差事、游覽風光、探訪親友等不同的目的;而且,其各自所抱持的心態(tài)也不盡相同。像楊圻,表面上是為了出任清廷駐新領事館翻譯官員,實際上內(nèi)心還隱藏著一段苦衷。在《江山萬里樓詩鈔卷二卷三跋》中,楊圻清楚交代了他奔赴星洲的緣由與心情:
吾懼夫習俗移人,既無以用,轉(zhuǎn)失所抱。聞南夷島國有海山之勝,中國人數(shù)十萬居之,有子孫焉。心壯而慕之,乃于外部求為譯吏于南溟之星洲。……昔東坡居儋耳,子厚居柳州,其言多憤懣憂怨,仆非遷謫,宜無所哀,且得其樂矣?!?/p>
在經(jīng)世致用之才無法施展的窘境下,楊圻毅然從晚清腐敗的政治氛圍中自我抽離出來,希望在海闊天空的南夷島國之中尋找喘息的機會。這雖與陶淵明掙脫樊籠、歸隱田園的情況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楊圻選擇了比較折中的“吏隱”方式,一方面讓自己與朝廷保持在若即若離的關系,另一方面又能獨善其身,滿足崇尚淡泊寧靜生活的性情。為了突顯這決定的積極性,楊圻還跟蘇軾、柳宗元作了比較,表示自己并非逐臣,即使到了比嶺南遠上幾倍的星洲,心情依然是充滿喜悅與期待之情的。
這份喜悅與期待之情,充分反映在楊圻的南洋抒寫之中。就整裝待發(fā)、揚帆起航到旅居星洲這一過程而言,楊圻擅長從古老的寓言、傳說與文學母題中吸取元素,為南洋的背景環(huán)境營造了很好的氛圍。
自題種樹圖照
男兒富貴須及少年時,年過三十不得志。便當抱真守天姿,清廟明堂有大器。自我之生矣非所宜,翱翔南溟兮,云水蒼茫之湄。深山大澤兮,種白榆以療饑,荷鋤長嘯兮,人皆醉矣莫我隨,我知其免兮,不為世疑。君不見瀟灑任公子,三年投竿東海水,安問悠悠天下事?
這首詩寫楊圻懷著不得志的心情遠赴云水蒼茫的南洋,過著荷鋤種樹的躬耕生活。“自我之生矣非所宜,翱翔南溟兮,云水蒼茫之湄”之句,顯然引用了《莊子·逍遙游》中大鵬鳥飛徒南海的典故。寓言中的“南冥”本來是一個虛擬的環(huán)境,后來的詩人喜歡用它來指稱南?;蛘邘X南地區(qū),如宋之問《登粵王臺》:“南溟天外合,北戶日邊開”、李群玉《送蕭綰之桂林》:“一朝南溟飛,彩翮不可親”即是。由于南洋的島國大多瀕臨南海,所以也習慣被稱作“南溟”。楊圻以大鵬鳥展翅高飛比喻自己的南洋之行,主要是為了抒發(fā)一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逍遙感覺。此外,“任公子”的典故也同樣出自《莊子·外物》篇。任公子投竿東海,經(jīng)年不舍之下終于釣到大魚,這個典故表示楊圻自己雖然不得志,但依然是心懷遠大志向的。
至于那些使用了傳說故事與文學母題的作品,則將新、馬敷上一層神秘而迷人的色彩。試以下列兩首詩為例:
庚戌路經(jīng)交廣南渡島國居山澤間雜詩
山高月小海冥冥,一鶴歸來宇宙青。
有客乘槎七千里,袖攜風雨下南溟。(其三)
行盡花源煙靄生,翠微蒼茫水縱橫。
桑田萬頃山深處,日落仙人叱石聲。(其八)
如果緊扣題目的“南渡島國居山澤間”來看,第一首詩中的“歸鶴”意象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這詩句含有賢者雖然隱居卻聲名遠播的意思,看來楊圻對自己的抉擇是頗為自許的。第三句的“乘差”典故,來源自張華《博物志》:“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諸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于查上,多赍糧,乘槎而去?!边@個典故深受古代詩人的青睞,凡是使用了這個典故的詩作,都會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楊圻巧妙地將“乘槎”與“南溟”兩者結合一起,這樣一來,南洋便成了與天河交界之處,進而染上了一層迷人的“仙氣”。而“乘差客”的“奇志”,似乎也能夠用來形容楊圻奔赴南洋的的情況。第二首詩,直接將南夷島國描繪成云水繚繞的桃花源,而“仙人叱石”用的就是牧羊童皇初平入金華山修道成仙后“叱石成羊”的典故。正如李白《古風》第十七首說的:“金華牧羊兒,乃是紫煙客”,楊圻運用這個典故來描繪夕陽下牧童驅(qū)趕羊群的情景,傳達出一種神仙般的恬靜與悠閑趣味。
值得一提的是,“桃花源”不僅是楊圻南洋紀游詩中一個鮮明的意象,它有時還成為作品的主題內(nèi)容。試以下列一首詩為例:
西溪行
余居南溟,往往獨游深山大澤。柔佛西南山中,菹如十里,草木蓬勃,貫以清流,阡陌井井。村中中國人數(shù)百,農(nóng)業(yè),長林美草間,鳥鳴花落,屋舍相依,雞犬聲相聞,蒼然世外。問之,皆閩廣人,仙人避亂入海,今不知其幾世矣。余亦自喜暫游桃源,作《西溪行》。
西溪盡日泛孤舟,十里青山綠水流。
兩岸飛花人不見,黃鸝千里滿峰頭。
忽聞人語清溪曲,溪盡平原山開屋。
洲上雞鳴春晝長,云中犬吠人煙綠。
老翁肅客入山家,西舍東鄰盡隔花。
爭問中原今何世,乍聞戰(zhàn)伐共長嗟。
此間歲月前朝歷,不知治亂幾更易。
自言避世隔人環(huán),海上田園無消息。
相逢世外兩無心,何如從此宿云林。
洞天人散花陰晚,柴門月上春山深。
仙人世世為農(nóng)父,山中子孫今無數(shù)。
外邊呼作武陵溪,居人不識桃源路。
送客含情問后期,重來莫自迷津渡。
平明日出照山村,開門滿地榕花雨。
這首詩的抒寫模式、語言詞匯完全仿效王維《桃源行》,但不同的是,楊圻并非只依據(jù)陶淵明《桃花源記》去追摹懷想,他還多了身歷其境的經(jīng)驗。桃花源是中國文人一個永恒的夢想,尤其在動蕩不安的時代里,人們對它的想望就更加地強烈,像楊圻這首詩可能傳達了一部分晚清文人的避世心理。這首詩的景物描寫雖然受了母題的約束,但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有些是詩人親眼目睹的,比如說貫穿全文的“榕花”就散發(fā)出濃郁的南國色彩。
其實,如果從客觀情況來看,楊圻眼中的“南洋桃花源”存在著一定的片面性。相關史料告訴我們,許多華僑在南洋都過著艱苦耐勞的生活,幾乎沒有悠游自在可言。然而,畢竟楊圻的身份和目的有別于一般到南洋謀生的民眾,他傳達的是一個屬于“士”階層的心理感受??偟膩碚f,楊圻將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的“桃源情結”在南洋繼續(xù)延伸開來,而南洋也在他的妙筆下,徹底顛覆了以往人們心中所謂“蠻夷瘴癘之邦”的不佳印象。
四季恐怕是上天饋贈給中國傳統(tǒng)詩人的最佳禮物。古人很早便發(fā)現(xiàn),自然時序的更迭對景物帶來的變化,容易影響人們的心情,從而激發(fā)寫詩的興致。大量的古典詩詞告訴我們,詩人的悲、喜、哀、樂,往往與自然界的枯榮寒暑分不了關系。時序的變化觸動了詩人的心緒,而詩人又將一切人生感受寄寓到大自然之中。數(shù)千年來,生長在神州的詩人們都樂意系身于這種循環(huán)的規(guī)律之中,并且享受其中的趣味。
鐘嶸《詩品序》云:“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實際上,中國傳統(tǒng)詩人對春秋的喜愛程度要遠遠高于冬夏。春秋季節(jié)的適中溫度,容易讓詩人身心感到舒坦,神思活躍,不論積極抑或消極的情感和想法,都能在這基礎條件上獲得良好的抒發(fā);相反的,暑熱與嚴寒天氣不是讓人煩躁昏沉,就是神思壅塞凝結,不太有助于生發(fā)詩興。因此,若與春秋題材相比,那些描寫冬夏的詩詞往往相形見絀。然而,中國傳統(tǒng)詩人似乎并不介意這種偏愛,循環(huán)往復的時序,反而讓他們甘愿置身在期待與失落的交替之中,固守著這樣一種寫作的抉擇。
當楊圻遠渡重洋來到南洋時,首先面臨的是與中國迥然不同的氣候環(huán)境。南洋地近赤道,終年平均氣溫為攝氏二十五、六度,因為時間詞匯的不完善,而習慣被人稱作“四季如夏”。也許和其他旅居南洋的詩人一樣,楊圻很少會描寫灼熱陽光底下的景觀,一些含有“避暑”的詩題,已經(jīng)說明他不太喜歡在艷陽之下外出游賞。然而,楊圻并沒有讓陌生的環(huán)境澆熄寫詩的興致,他還是憑著詩人與生俱來的敏銳觀察力,將南洋的地理環(huán)境特征勾勒了出來。比如“百卉無代謝,星象失躔陸”;“山是四時綠,花為終歲春”;“云霞連夜赤,島嶼入冬青”;“白日風清暢,青云氣色高”等。從南洋居民的眼光來看,這些凝練工整的描述還是挺貼切生動的。
楊圻畢竟受過傳統(tǒng)詩學的嚴格訓練,即使身處異域仍然寫下了不少風味雋永的詩篇,而他心中那股詩興的涌現(xiàn),可說得力于南洋晝夜氣溫變化所帶來的刺激,以及島國江山形勝的感染。南洋的熱帶雨林氣候,其日溫差明顯大于年溫差,每當夜幕低垂時,暑熱便開始消散,在習習海風的吹拂下,整個環(huán)境將變得涼爽宜人,這在中國江南的夏天里恐怕是罕見的。楊圻對大自然的巧妙安排感到十分之愜意,并且盡情享受著瀕海島國的滋滋涼意。從楊圻的南洋紀游詩里,可知他體會到的清涼程度似乎要超出一般人,甚至還等同于他所熟悉的“秋涼”。
如此秋光眠不得,高燒銀燭照溪山。
(《秋夕》)
遠水夕無浪,天河秋更明。
(《山池夜起》)
海天深處仙人屋,清簟疏簾六月寒。
(《海上曲》)
蘆葦兼天盡,江城五月秋。
(《西友約避暑海嶼》)
骨冷神寒秋非秋,月落日出魚龍愁。
(《海上曲》)
這些詩句幾乎都是以星洲的江海做背景,再加上有“秋涼”之氣貫穿其中以及日月的襯托,從而形成一種清朗無垠的境界。有趣的是,楊圻會在詩作中透露星洲的“秋天”正值農(nóng)歷的什么時序,如“六月寒”、“五月秋”,否則我們將無從知曉這“清涼世界”的具體描繪時間。能從星洲的夜涼體會出“寒意”,看起來似乎有點夸張,但正好反映詩人內(nèi)心深處其實對晚清政局感到心灰意冷。
楊圻還喜歡將中國秋天常見的景色融入南洋的詩境中,比如“天風落紅葉,飛滿讀書樓” ;“紅葉無風落,清川帶月流” ,顯然都是晚秋的清美意境。雖然這些情景看起來不太真切,卻正好說明,秋天已在中國詩人的精神上留下烙印。而這種創(chuàng)作構思,也反映了楊圻的詩歌宗尚。此外,楊圻筆下的“南洋秋色”,永遠是那樣的綠意盎然,像“過秋山更綠,入夕海生明”;“蠻山秋更綠,海日夜先紅”;“北峰新雨綠,車馬入秋蕪”;“石上掃松月,秋山移綠琴”的景色,都給人一種欣欣向榮之感,絕無蕭瑟衰颯之意,這對中國傳統(tǒng)詩人而言無疑是個嶄新而奇妙的體驗??梢赃@么說:楊圻的胸襟是開闊的,創(chuàng)作理念卻是傳統(tǒng)的。他愿意讓南洋的江山風月來感染心中的性情,卻選擇在耳聞目見的客觀環(huán)境上,營造出契合營造出契合自己審美意趣的詩境,尤其是唐人的詩境。
在當時“同光體”與“革新派”抗衡的年代里,楊圻的詩歌是獨樹一幟的,他傳承著唐代王維、孟浩然、韋應物一派詩歌中“清”的風格,而這風格基本上在他奔赴星洲之前就已被人認可。如:《夜次白河縣熱甚舟中望月》被評為“清微淡遠”;《城固縣江上懷親時由漢中旋里 》被評為“與摩詰重陽詩同見天性”;《自襄陽游漢上望鹿門山》被評為“幽微深遠”。在郁郁蔥蔥的南洋島國中,楊圻詩“清”的風格繼續(xù)獲得延伸,而且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一個主題:涼風吹拂的夜晚,他倍覺精神抖擻,神思飛躍,靜靜欣賞著迷人夜景,體驗生活中的閑情逸趣。
夏夕山月如水呼婦夜起煎茶廊下吟眉山冰肌玉骨
清涼無汗之句幽趣橫生
開朗延皓月,移時月入室。
空江生夕明,夜綠參差滴。
喜呼妻不眠,相與賞佳夕。
湘簾半卷垂,瓊戶步響屐。
暗沼荷風來,幽檻蘭氣逸。
群山繞一樓,碧海當幾席。
披衣拭玉盎,煎茶屏侍役。
月照茶煙青,茶煙向月白。
竟日斯時清,百念斯時寂。
佳景厭人多,清宵勝白日。
世人都昏睡,未解賞幽密。
詩題中引用蘇軾《洞仙歌》的千古名句,使全篇一開始就籠罩在清涼的氛圍中。就好比他鄉(xiāng)遇故知一樣,楊圻從清涼之中體會到一份親切感,并且對自己能“解賞幽密”感到十分滿意,從而細心描繪出他所鐘愛的詩境。這首詩的布局相當巧妙,像一幅逐步展開的畫卷,景物參差錯落其中,一派皓月清風,群山碧海,荷香茶氣,頗具王、孟、韋的閑散風格。
中國傳統(tǒng)文士普遍認為,詩歌風格會隨著詩人所處環(huán)境的轉(zhuǎn)換而發(fā)生變化,如杜甫夔州詩、韓愈潮州詩、蘇軾黃惠儋三州詩,正好也印證了這個觀點。南洋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恰好使楊圻的詩在清美的基本風格上發(fā)生變化,尤其當他欣賞著島國層云舒卷、蒼茫無垠的海景時,便體現(xiàn)出清曠超逸的一面:
看潮歸去海西頭,枕簟清涼水國秋。
鐵笛一聲煙吐月,百花深處海山樓。
(《星洲清游詩》其一)
峽口潮涼云亂飛,風飄江雨點蓑衣。
貪看海上千山綠,吹笛騎牛緩緩歸。
(《庚戌路經(jīng)交廣南渡島國居山澤間雜詩》)
南洲小吏似游仙,海上輕狂正少年。
吹笛一聲明月出,水天無際兩三船。
(《海上曲》其二)
三首詩都散發(fā)著飄然自得之意,詩中風雅的“吹笛”舉止頗有意思,看來楊圻屢將自己想像成遠離世俗的高士。詩人這怡然自足的神態(tài),正與《江山萬里樓詩鈔卷二卷三自跋》中:“風月清夜,孤島絕壁,高詠獨嘯,不知其極”的情境相互呼應。
為了突顯南洋月色的清亮絕倫,楊圻還喜歡化用張九齡《望月遠懷》的詩境:
藍氏水園夫婦月夕觀荷
月滿紅衾香滿袖,不須畫燭照幽檐。
起來云水光中坐,無限清涼一卷簾。(其二)
椰林白露夜冷冷,流水清風一草亭。
相對移燈弄明月,一人吹笛一人聽。
(其四)
這些詩雖然沒有著重描繪島國環(huán)海的環(huán)境地勢,然而,通過化用“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意境,詩中的空間畫面仿彿在瞬間擴張,與深處的天涯海角非常契合。為了更好地欣賞荷塘月色,詩人與愛妻不惜滅燭移燈,體現(xiàn)對古人風雅之舉的追慕。而云水氤氳、風清露冷、月光溶溶的空靈景致,又與他所眷戀的“清涼世界”牽系在一起。
從以上的詩例中可發(fā)現(xiàn),楊圻所使用的意象基本上都散發(fā)出濃郁的中華色彩。這固然說明中國古典詩詞的語匯具有高度的穩(wěn)定性與涵容性,能將異域景物和人事迅速“漢化”;但也正好揭示了開拓詩境所面對的難處。在對南洋草木風物多不知名的情況之下,楊圻所選擇的拓境方式,還是盡可能的將南洋元素融入在他那帶有唐人意境的“清涼世界”之中,如《藍氏水園夫婦月夕觀荷》的“椰林白露夜冷冷”,仿佛將海島之畔的椰樹移植到清冷的江南秋景之中,使奇特的美感在空間的交錯中迸現(xiàn)而出。
清朝滅亡后,三十七歲的楊圻離開新加坡返回中國,旅居南洋的歲月雖然只有短短數(shù)年,卻給他留下十分美好而雋永的回憶。在他一首約寫于五十歲的作品中,就深深流露出對當時游賞經(jīng)歷的緬懷:
立秋夕與霞客檢舊篋得南溟圖照因憶舊游
披圖今夕暗驚秋,十六年前萬里游。
綠鬢朱顏風月夜,疏簾清簟海山樓。
看來,最令詩人難以忘懷的,既不是“云霞連夜赤,島嶼入冬青” 的絢麗奇美,也不是“看盡千山雨,歸來滿屋云” 的氤氳空蒙,而始終是那似秋非秋、亦真亦幻的夜暮涼意。正是在這股涼意的感染下,詩人的詩思才如泉涌般地迸現(xiàn)出來。相關作品中洋溢著的喜悅氛圍足以證明,楊圻對于大自然的這份恩賜,應是深懷感激之情的。而當時尚未涉足南洋的中國詩人們,相信也能從楊圻的親自試筆中獲得啟發(fā)。
在楊圻的南洋抒寫中,“桃花源”與“清涼海國”最為突出,可說是中國古典域外詩的一次嘗試性的開拓。由于楊圻是自求外放而并非遭貶謫,所以心情基本上是舒暢與愉悅的,他以“世外桃源”顛覆“瘴癘之邦”的形象,開拓了“海上田園”的意境。楊圻在長年如夏的星洲著意描寫“秋涼”,可說是在客觀環(huán)境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揮自己的聯(lián)想,一方面其突顯了楊圻所追求的審美意趣,另一方面也反映在時代背景中詩人的心境與人格。得力于南洋島國江山之助,楊圻在王、孟風格的基礎上拓展出清曠超逸的一面,然而卻仍然回歸到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意境之中??梢赃@么說,楊圻筆下的南洋,其地域色彩是比較淡薄的,他似乎更鐘情于以民族特色凌駕其上。雖然南洋詩歌風格之塑造,尚需要等待之后一群長期寓居當?shù)氐脑娙巳ヅΓ珬钲邔δ涎缶吧木试忈?,已?jīng)給讀者帶來絕美的享受,并且對南洋產(chǎn)生無限遐想。
[1]楊圻撰.馬衛(wèi)中,潘虹校點.江山萬里樓詩詞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鄭園.亂世飄蓬一詩人——楊圻詩歌論[A].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J].2010年第4期.
[3](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4](宋)朱熹集注.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5](晉)張華著.范寧校證.博物志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0.
[6](唐)李白著.瞿蛻園,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梁)鍾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
責任編輯
雷 磊譚勇輝(1982- ),男,馬來西亞華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I207.22
A <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編號:1006-2491(2015)02-0063-06
1006-2491(2015)02-006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