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勤
(湘潭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杜牧《遣懷》詞語析疑
吳道勤
(湘潭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杜牧《遣懷》一詩流傳甚廣,但卻時常被人誤讀。其原因除了是受文藝思潮(如重“思想性”、輕“藝術(shù)性”的文學(xué)批評標(biāo)準(zhǔn)之類)的影響之外,亦與對詞語的訓(xùn)釋欠妥密切相關(guān)。本文根據(jù)漢語詞義的構(gòu)成和演變規(guī)律、古代相關(guān)作品的用語習(xí)慣以及該詩文本的具體語境,對詩中的“落拓”和“一覺”兩個詞語的語義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考辨,以期對《遣懷》這篇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作出為較客觀和準(zhǔn)確的詮釋。
杜牧;遣懷詩;詞語訓(xùn)釋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xì)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這8唐代詩人杜牧的一首著名七言絕句《遣懷》。該詩雖僅短短四句,卻因其造語精巧別致而受到讀者的青睞。特別是其中的一句“十年一覺揚州夢”,曾被歷代詩人反復(fù)化用或仿擬。而到了清代,該詩又因其被選入《唐詩三百首》而得以廣泛流傳,乃至婦孺皆知。但就是這樣一首著名唐詩,在眼下流傳過程中卻經(jīng)常被人誤讀,以致不少人對其詩意產(chǎn)生曲解。下面就是一本流傳甚廣的唐詩鑒賞讀物對該詩的詮釋:
詩的前兩句是昔日揚州生活的回憶:潦倒江湖,以酒為伴;秦樓楚館,美女嬌娃,過著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屑?xì)玩味“落魄”兩字,可以看出,詩人很不滿于自己沉淪下僚、寄人籬下的境遇?!笆暌挥X揚州夢”,這是發(fā)自詩人內(nèi)心的慨嘆,好像很突兀,實則和上面二句詩意是連貫的?!笆辍焙汀耙挥X”在一句中相對,給人以“很久”與“極快”的鮮明對比感,愈加顯示出詩人感慨情緒之深。而這感慨又完全歸結(jié)在“揚州夢”的“夢”字上:往日的放浪形骸,沉湎酒色;表面上的繁華熱鬧,骨子里的煩悶抑郁,是痛苦的回憶,又有醒悟后的感傷。這就是詩人所“遣”之“懷”。
這首七絕用追憶的方法入手,前兩句敘事,后兩句抒情。三、四兩句固然是“遣懷”的本意,但首句“落魄江湖載酒行”卻是所遣之懷的原因,不可輕輕放過。前人評論此詩完全著眼于作者“繁華夢醒,懺悔艷游”,是不全面的。詩人的“揚州夢”生活,是與他政治上不得志有關(guān)。因此這首詩除懺悔之意外,大有前塵恍惚如夢,不堪回首之意。
該書對此詩的詮釋影響甚廣,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對杜牧《遣懷》的解說基本上都是沿襲此說。如《百度百科:遣懷(杜牧詩作)》:
此追憶揚州歲月之作。杜牧于公元833-835年(文宗太和七年至九年)在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幕府任推官,轉(zhuǎn)掌書記,居揚州。當(dāng)時他三十一、二歲,頗好宴游。從此詩看,他與揚州青樓女子多有來往,詩酒風(fēng)流,放浪形骸。故日后追憶,乃有如夢如幻、一事無成之嘆。這是詩人感慨人生自傷懷才不遇之作,非如某些文學(xué)史所論游戲人生,輕佻頹廢,庸俗放蕩之什?!短迫私^句精華》云:“才人不得見重于時之意,發(fā)為此詩,讀來但見其兀傲不平之態(tài)。世稱杜牧詩情豪邁,又謂其不為齪齪小謹(jǐn),即此等詩可見其概?!?/p>
那么,杜牧《遣懷》的立意究竟是“繁華夢醒,懺悔艷游”,還是“詩人感慨人生,自傷懷才不遇”?唐詩鑒賞讀物中該文的作者顯然力主后者。他持論的依據(jù)似乎主要有兩個:其一是“潦倒江湖,以酒為伴;……仔細(xì)玩味“落魄”兩字,可以看出,詩人很不滿于自己沉淪下僚、寄人籬下的境遇”;其二則是“‘十年一覺揚州夢’,這是發(fā)自詩人內(nèi)心的慨嘆,……‘十年’和‘一覺’在一句中相對,給人以‘很久’與‘極快’的鮮明對比感,愈加顯示出詩人感慨情緒之深”。在上述兩段引文中,可以明顯看出,作者的點睛之筆是對詩中兩個關(guān)鍵詞語所作的詮釋:其一為“落魄”,他把它理解為“潦倒”、“不滿”;其二則為“一覺”,他把它理解為與“十年”一樣同屬于“時程”因而可以進行“鮮明對比”的一個數(shù)名短語,即“‘十年’如同‘一覺’”。故可以推知,其作者理解的“一覺”當(dāng)即“一次睡眠”。筆者認(rèn)為,該文作者對這兩個詞語的詮釋均值得商榷。
這里先說“落魄”?!奥淦恰币簟發(fā)uo4tuo4”,是一個疊韻聯(lián)綿詞,它與“失魂落魄”之“落魄”(音“l(fā)uo4po4”)完全無關(guān),因為該詞還可以寫作“落拓、落泊、洛度、落度、樂托”等不同的文字形式,甚至還可將其順序顛倒,寫作“拓落、托落”等,因此決不能從字面上去對其進行拆分理解。清代吳玉搢《別雅》卷五:“落泊、洛度、落度、樂托、拓落、托落,落魄也?!庇衷疲骸啊芈洹?、‘托落’雖與諸書‘落魄’字似上下互異,而意實相同,皆可通用也?!标P(guān)于“落魄”的詞義,從古籍的使用情況看,主要有兩個:1.貧窮失業(yè),漂泊無依?!肚皾h書》卷四十三《酈食其傳》:“酈食其,陳留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無衣食業(yè)?!鳖亷煿抛ⅲ骸奥淦?,失業(yè)無次也?!?.不拘禮法,放浪不羈。如:《魏書》卷七十五《爾朱彥伯傳》:“(彥伯)弟仲遠(yuǎn)頗知書計。肅宗末年,爾朱榮兵威稍盛,諸有啟謁,率多見從。而仲遠(yuǎn)摹寫榮書,又刻榮印,與尚書令史通為奸詐,造榮啟表,請人為官,大得財貨,以資酒色,落魄無行?!贝颂帉ⅰ奥淦恰迸c“無行”連用,即可見此詞義。那么,具體到杜牧《遣懷》這首詩,其“落魄”一詞究竟用的是哪一義項呢?誠然,“落魄”的“貧窮失業(yè),漂泊無依”義可以引申為表示“潦倒失意”,但認(rèn)為杜牧此詩中的“落魄”即表示“詩人很不滿于自己沉淪下僚、寄人籬下的境遇”,卻似乎與杜牧在揚州的經(jīng)歷并不十分吻合。杜牧出生于名門望族,其祖父杜佑曾任德宗、順宗、憲宗三朝宰相,權(quán)傾朝野。其父杜從郁亦官至駕部員外郎(后早逝)。文宗太和二年(公元828年),杜牧26歲即進士及第,同年并考中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太和二年十月,杜牧進士及第后僅八個月,即應(yīng)杜家世交江西觀察使沈傳師之邀,入其幕府任江西團練巡官。太和七年(公元833年),杜牧又轉(zhuǎn)入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幕任推官,后轉(zhuǎn)掌書記?;茨蠚v為朝廷重鎮(zhèn),杜牧作為該重鎮(zhèn)幕僚,頗受牛帥器重,任職僅僅三年,即被朝廷擢升為監(jiān)察御史,分司東都,以致于多年以后,還被宰相李德裕視為牛黨。因此說杜牧“不滿于自己沉淪下僚、寄人籬下”,似缺乏根據(jù)。但如果將杜詩中的“落魄”解釋為“放浪不羈”,則顯得順理成章、合乎情理。由于杜牧出身顯貴,自己又才華橫溢,因此年輕時一度縱情聲色,不拘禮法。對于杜牧在揚州的此類表現(xiàn),宋代胡仔《漁隱叢話后集》卷十五所引唐代丁用晦《芝田錄》曾有過細(xì)致描述:“牛奇章(牛僧孺)帥維揚,牧之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聞之,以街子數(shù)輩潛隨牧之,以防不虞。后牧之以拾遺召,臨別,公以縱逸為戒。牧之始猶諱之。公命取一篋,皆是街子輩報帖,云:‘杜書記平善?!舜蟾蟹!倍拍恋拇祟惞适?,在其本人的作品中亦有所反映。如《樊川文集》中之《贈沈?qū)W士張歌人》、《張好好詩并序》、《舊游》、《贈別二首》等詩作就均記錄了詩人在這一時期與歌人舞伎之間纏綿悱惻的交往經(jīng)歷。再從詞語的語境即搭配環(huán)境上看,“落魄”表示“不拘禮法、放浪形骸”時,常常以“嗜酒”作為其行為表征。如:《新唐書》卷八十一《三宗諸子傳》:“(惠文太子范)子瑾嗣,落魄不飭名檢,沉酒色?!庇秩纾骸缎绿茣肪硪话偈俄n琬傳》:“琬字茂貞。喜交酒徒,落魄少崖檢?!绷砣纾骸栋资祥L慶集》卷二十《夜招周協(xié)律兼答所贈》:“滿眼雖多客,開眉復(fù)向誰?少年非我伴,秋夜與君期。落魄俱耽酒,殷勤共愛詩。相憐別有意,彼此老無兒。”可見“嗜酒”已成為行為“落魄”的重要標(biāo)志?!肚矐选芬浴奥淦墙d酒行”一句開篇,正好活畫出了詩人當(dāng)年“不飭名檢,沉湎酒色”的蕩子形象。因此,杜牧《遣懷》中的“落魄”一詞,指的應(yīng)該是詩人“放浪形骸”,而決非“潦倒失意”。
下面再討論“一覺”的詞性和語義。如前所述,前引唐詩鑒賞讀物是將“十年一覺揚州夢”中的“一覺”看作是同“十年”性質(zhì)完全相同的一種“時程”的,亦即將它看作是一個和“十年”一樣可以丈量時間長短的所謂數(shù)名短語,諸如“‘十年’(“很久”)如同‘一覺’(“極快”)”之類。這也就是作者所謂“(十年)前塵恍惚如夢,不堪回首之意”??梢姡谧髡哐壑?,“一覺”的語義顯為“一場睡夢”或者是“一次睡眠”。對于“一覺”的這種理解,筆者亦不敢茍同。眾所周知,在我國古代,“覺”的最早含義為“寤”,即“睡醒”。這種用法在古籍中俯拾即是,如:白居易《宿府池西亭》:“池上平橋橋下亭,夜深睡覺上橋行”(《白氏長慶集》卷三十七);楊萬里《夜雨不寐》:“更長酒力短,睡覺詩思苦”(《誠齋集》卷三);陸游《五鼔起坐待旦》:“睡覺初聞雞一鳴,披衣危坐待窗明”(《劍南詩稿》卷四十)等等。此類用法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在“睡覺”之后必有一些后續(xù)行為,表示睡醒后的所作所為。這是作為表示行為名稱的“睡眠”義之“覺”(即名詞“覺”)不可能具有的。除了單用的“覺”字多表“寤”義之外,此類“寤”義之“覺”前也可以加一個多義副詞“一”字,其義不變。這種用法最早見于韓愈的《祭柳子厚文》,其文為:“人之生世,如夢一覺。其間利害,竟亦何校?當(dāng)其夢時,有樂有悲;及其既覺,豈足追惟?”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人的一生,如同從睡夢中一下子覺醒,其間的利害得失是無法考量的。當(dāng)其在夢中時,可能歷盡了許多悲歡離合,但等到睡醒,一切卻又都成了過眼煙云,了無蹤跡?!闭堊⒁膺@段話中的“既覺”:“既”為副詞,意思是“已經(jīng)”;“覺”的前面受副詞修飾,當(dāng)必為動詞,即“睡醒”。杜牧的《遣懷》即承襲了韓文的這一用法,其三、四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說的正是“當(dāng)詩人自己一旦從沉睡十年的揚州風(fēng)流夢中覺醒,卻僅僅在風(fēng)月場中留下了一個薄情的壞名聲”。“一覺”,即“一旦覺醒”。同單用的“寤”義之“覺”一樣,表示“寤”義的“一覺”后面也必然帶有相連帶的后續(xù)行為。韓文中的“一覺”與“何校”、“追惟”,杜牧詩中的“一覺”與“贏得”,就都顯示了“寤”義之“覺”的這一特性。具有說服力的是,與杜牧同代或后代的詩人在刻意化用或仿擬其“十年一覺揚州夢”的名句時,竟不約而同地都注意到“一覺”的這一表述特征。如:唐末韋莊《含山店夢覺作》:“燈前一覺江南夢,惆悵起來山月斜”(《浣花集》卷四)和明·童軒《次韻李商隱〈無題〉》:“十年一覺繁華夢,羞見青銅兩鬢蓬”(《清風(fēng)亭稿》卷六),前者說的是從江南之夢的溫馨氛圍中醒來之后所見到的凄涼,后者則說的是在繁華之夢蘇醒之后對歲月流逝、人生易老的感慨。兩例前后動詞均無不為具有連帶關(guān)系的行為,以用來表示睡醒后之所見、所聞與所感。值得注意的是,韋莊“燈前一覺江南夢,惆悵起來山月斜”的詩題為《含山店夢覺作》,“夢覺”當(dāng)然只能解釋為“夢醒”,可見作者在詩題中已直接對“一覺”的“覺”之詞義進行了明白無誤的詮釋。
當(dāng)然,“一覺”從中唐時期開始也出現(xiàn)了作數(shù)量詞的用法,如:白居易《天竺寺七葉堂避暑》:“清宵一覺睡,可以銷百疾”(《白氏長慶集》卷二十二);宋·張孝祥《和如庵》:“不談世法不談禪,徹曉齁齁一覺眠”(《于湖集》卷十)等等,但這些“覺”均為量詞,表示睡眠單位,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所說的“次”,以用來修飾“睡”和“眠”,說明“睡”和“眠”的次數(shù)。此處之“覺”本身并非表示睡眠行為名稱的名詞。“覺”用作名詞,表示“睡眠”這種生理現(xiàn)象,那是南宋以后才出現(xiàn)的,而且多出現(xiàn)在新興的話本和元曲中。有人也可能會認(rèn)為,“一覺”作為數(shù)量詞,是否也可以修飾名詞“夢”呢?我們認(rèn)為,在整個唐代,除了杜牧此詩和仿擬杜牧此詩的形同實異的類似搭配以外,經(jīng)檢索尚未發(fā)現(xiàn)有真正以數(shù)量詞“一覺”修飾名詞“夢”的用例。不僅如此,從杜牧《遣懷》本身的語義、邏輯分析,如果堅持認(rèn)為此詩中的“一覺”為數(shù)量詞,“一覺揚州夢”就是指的“一場風(fēng)流夢”,那么,人們肯定會問:既然詩人 “十年”來一直沉溺于這種放浪形骸的“一場風(fēng)流夢”中,那他對所依戀之人完全可謂一往情深,那么,為什么詩人反會在風(fēng)月場中留下“薄情”的名聲?可見,認(rèn)為杜牧《遣懷》中“一覺”是一個數(shù)量詞,相當(dāng)于“一場”、“一次”,或者認(rèn)為“一覺”是指“一次睡眠”,將其視為一個數(shù)名短語,所有這些看法不僅使該詩三、四句在語義連貫上前后齟齬、含混不清,在漢語詞匯發(fā)展史上亦缺乏可靠的語料依據(jù)。
綜上所述,杜牧《遣懷》一詩中的“落魄”是指“放浪不羈”,“一覺(音jue2)”是指“一旦覺醒”。該詩的前兩句主要鋪寫詩人早年“放浪形骸,縱情聲色”,三、四兩句則主要表達(dá)詩人“覺醒后的人生感悟”。因此,該詩的主旨是抒發(fā)詩人“繁華夢醒,懺悔艷游”的人生感慨。
[1]唐詩鑒賞辭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
[2]遣懷·百度百科[EB/OL]. http://baike.baidu.com/link?url=gGvizfzdmNJeDA9bGTkEz0BbiTkgMRcwpvGQ2eLynKMmrICeBjfXVOVV2EvzLdIou-KFJ7kAujrIty_aR7qDSLZryvxmHhD3w4BOPfsZ_m7,2014-04-29.
[3]吳道勤.古典詩詞中“覺”和“睡覺”的讀音與詞義演變[J].中國韻文學(xué)刊,2009(3).
責(zé)任編輯
徐 煉吳道勤(1940- ),男,湖北宜昌人,教授。研究方向為訓(xùn)詁學(xué)和應(yīng)用語言學(xué)。
I207.22
A <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編號:1006-2491(2015)02-0037-03
1006-2491(2015)02-003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