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東
“詩史”一詞源于杜甫在安史之亂中用詩歌記錄其流離隴蜀的生活經(jīng)歷,指具有紀實性質的詩歌,后經(jīng)詩學理論批評家的推揚,發(fā)展成為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重要詩學概念,并影響到詞學批評領域。清代的“詞史”說源于詩史觀,卻又與當時政治及學術生態(tài)環(huán)境關系密切。結合詩史、詞史的發(fā)展軌跡及清代詞史觀與清代學術嬗變關系來考察這一文學、文化現(xiàn)象,對把握清代文學思想史較有意義。
“詩史”是唐宋人對杜甫詩學成就的禮贊,晚唐孟棨《本事詩》首次出現(xiàn)“詩史”之稱:
(李白)常出入宮中,恩禮殊厚。竟以疏乞歸。上亦以非廊廟器,優(yōu)詔罷遣之。后以不羈流落江外,又以永王招禮,累謫于夜郎。及放還,卒于宣城。杜所贈二十韻,備敘其事。讀其文,盡得其故跡。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
在孟棨看來,杜詩將李白生平遭際“備敘其事”,并把自己在安史之亂中遭受的苦難也“畢陳于詩”,兼有紀實性與敘事性的特征,同時很好地展現(xiàn)了自己內(nèi)心世界和憂國情懷,“推見至隱”,故而號為“詩史”。然而翻檢中國詩學史可知詩史觀念在唐代實未昌行,直至宋代,詩史說影響才逐漸擴大,“詩史”甚至成為對詩歌的最高評價。但是“詩史”觀念在明代卻遭到了質疑,明人對詩史說的辨正主要從三個方面展開,首先從詩貴情思而輕事實的角度表示對杜甫“博涉世故”的不滿,其次從敘事技巧的角度指出杜甫并非唯一當?shù)闷稹霸娛贰敝Q的詩人,最后從是否真實可信的角度對杜甫提出批評。而這種質疑的目的本是為了擺脫詩史觀念的束縛,卻使得詩史說在明代一度沉寂不聞。直至明清易代這一天崩地解時代的到來,詩史觀念才開始抬頭,并被不斷推揚。黃宗羲、錢謙益、吳偉業(yè)等學者詩人無不對詩史說推崇備至,如黃宗羲在《萬履安先生詩序》就明確重新肯定詩史說:
今之稱杜詩者以為“詩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見以史證詩,未聞以詩補史之闕,雖曰“詩史”,史固無藉乎詩也……是故景炎、祥興,《宋史》且不為之立本紀,非《指南》、集杜,何由知閩、廣之興廢?非水云之詩,何由知亡國之慘?非白石、晞發(fā),何由知竺國之雙經(jīng)?陳宜中之契闊,《心史》亮其苦心;黃東發(fā)之野死,寶幢志其處所:可不謂之“詩史”乎?元之亡也,渡海乞援之事,見于九靈之詩。而鐵崖之樂府,鶴年、席帽之痛哭,猶然金版之出地也,皆非史之所能盡矣。明室之亡,分國鮫人,紀年鬼窟,較之前代干戈,久無條序,其從亡之士,章皇草澤之民,不無危苦之詞。以余所見者,石齋、次野、介子、霞舟、希聲、蒼水、澹歸十余家,無關受命之筆,然故國之鏗爾,不可不謂之史也。
易代之際提倡詩史說顯然具有以詩存史的目的。在黃氏看來,易代之后,歷史將會被重寫,有些史實甚至被篡改,而詩歌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記載一些史書上看不到的歷史真實,這比前人論杜詩以詩證史更進一步:詩歌不僅能與歷史相互參發(fā)、證明,而且能補史之缺。特別是在易代之際,國破家亡,史官流落,歷史往往記載于時人詩文之中,一如文天祥、汪元量等人的詩文,在此時起到了史書的作用。明清易代之際,吳偉業(yè)的詩歌亦是記錄了大量史實,如《遇南廂園叟感賦八十韻》寫清軍下江南學校被毀、人民流離失所的慘相,及福王朝馬士英、阮大鋮作亂的史實等,其《圓圓曲》揭露吳三桂賣國投降的罪行,《打冰詞》敘寫民間疾苦等。“梅村體”的風行正是明末清初詩史觀念重新煥發(fā)生機的明證。既然詩歌能補史之缺,那么保存這類詩歌就有保存史料文獻的價值意義。
此外,明清易代,滿清貴族入主中原,不僅在政治上進行高壓統(tǒng)治,還對漢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消解,而漢民族素有“華夷之辨”,滿清貴族屬于所謂的“夷族”,本身就會受到漢族知識分子的排斥。故易代之際知識界有“亡國”與“亡天下”的說法,一姓王朝的滅亡是亡國,文化的滅亡則是亡天下。為了不至于“亡天下”,漢族知識分子做了大量的文獻輯佚保存工作,比如錢謙益編著《列朝詩集》,就是為了保存漢民族歷史文化。如其《列朝詩集序》所言:
毛子子晉刻《歷朝詩集》成,余撫之愾然而嘆。毛子問曰:“夫子何嘆?”余曰:“有嘆乎?余之嘆,蓋嘆孟陽也?!痹?“夫子何嘆乎孟陽也?”曰:“錄詩何始乎?自孟陽之讀《中州集》始也”。孟陽之言曰:“元氏之集詩也,以詩系人,以人系傳,《中州》之詩,亦金源之史也。吾將仿而為之。吾以采詩,子以庀史,不亦可乎?”
錢氏認為元好問編纂《中州集》系對金源歷史的保存,意欲仿之,采詩庀史,保存文化血脈。在詩史觀念的抬頭及詞學尊體觀念的影響下,清代“詞史”觀念亦隨之出現(xiàn),如陳水云先生研究指出的:“清代詞學從‘詞史’意識的出現(xiàn)到‘詞史’說的提出也是有其具體的理論背景的,這就是清代詩學‘詩史’說的流行及清代詞學尊體觀念的抬頭?!泵鞔_肯定詩史說復興對詞史觀的影響。不僅如此,清代詞史思想的發(fā)展,與清代學術嬗變關系密切,明清易代的學術思潮促進了詞史觀念的形成,而嘉道學術的轉變則導致了詞史觀念的新變。因為學術背景的不同,清代詞史思想對杜甫詩史精神的取舍各有側重,概而言之,杜甫詩史內(nèi)涵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為紀實性,真實記錄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其二即是憂國情懷與兼濟天下的思想感情。
論及詞史,學界一般喜歡與推尊詞體聯(lián)系在一起。誠然,詞史概念的提出,確實有益于詞體文學地位的提高,因為“史”僅次于“經(jīng)”,在中國古代文類等級體系中的地位較高,詞有存補史實之功能,其地位理應提高。但是筆者認為清初詞學界提出“詞史”這一概念,決不僅僅是為了推尊詞體,這與清初學術文化思潮有密切的聯(lián)系。
明清易代,漢族有識之士為了保存文化命脈,詞這種向來不為人重視的文體也受到了關注。如陳維崧《樂府補題序》就認為:“援微詞而通志,倚小令以成聲。此則飛卿麗句,不過開元宮女之閑談;至于崇祚新編,大都才老夢華之遺事也。”即是說詞體文學亦有存史之功能,像趙崇祚之《花間集》與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一樣,都能夠補闕存史,詞作同樣能夠保存史事,詞體文學亦有史料文獻意義,那么就需要注意保存;而朱彝尊《樂府雅詞跋》則云存詞乃是“所謂禮失求諸野也”,據(jù)《漢書·藝文志》云:“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浇袢ナゾ眠h,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敝T子百家被視作為六經(jīng)之流裔,亦可補史之闕,朱彝尊引用此言,即是明清易代之際存經(jīng)存史學術思潮影響下,詞體文學納入正統(tǒng)學術視野受到保護的明證,在這種學術思潮下,陳維崧推出詞體文學“存經(jīng)存史”也就很自然了。陳其年在《詞選序》中云:
客亦未知開府《哀江南》一賦,仆射“在河北”一書,奴仆《莊》《騷》,出入《左》《國》,即前此史遷、班椽諸史書未見禮先一飯,而東坡、稼軒諸長調又骎骎乎如杜甫之歌行與西京之樂府也。蓋天之生才不盡,文章之體格亦不盡……為經(jīng)為史,曰詩曰詞,閉門造車,諒無異轍也……勝國詞流,即伯溫、用修、元美、徵中諸家,未離斯弊,余可識矣。余與里中兩吳子、潘子戚焉,用為是選。嗟乎,鴻都價賤,甲帳書亡,空讀西晉之陽秋,莫問蕭梁之文武。文章流極,巧歷難推,即如詞之一道,而余分閏位,所在成編,義例凡將,闕如不作,僅效漆園馬非馬之談,遑恤宣尼觚不觚之嘆,非徒文事,患在人心,然則吾與兩吳子、潘子僅僅選詞云爾乎?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jīng)存史也夫。
在陳維崧看來,蘇東坡、辛稼軒的長調與杜甫的歌行體一樣,照樣有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感,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不僅深刻揭露了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而且對苦難中的人民抱有無限同情,抒發(fā)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感,如蕭滌非言“實際上是一代的史詩”。從內(nèi)容上說,其價值意義堪與《莊子》《離騷》《左傳》《國語》《史記》《漢書》比肩,并由此得出“蓋天之生才不盡,文章之體格亦不盡”的命題,也即文人士子可以通過自己獨特的稟賦才情選擇合適的文體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不同體裁的作品本質上都是人的才性情感物化的外在形式,是一代文人心史的載體,故而“為經(jīng)為史,曰詩曰詞,閉門造車,諒無異轍也”,詩詞與經(jīng)史的價值意義是一樣的,不容低估。但是當時詞壇卻依然因襲有明詞風,以《花間集》《蘭畹集》為模范,崇尚艷詞、俚詞,使得詞的體格不振,“音如濕鼓,色弱死灰”,因此,像這樣的詞壇現(xiàn)狀亟須改變。清初鄧漢儀在《十五家詞序》里亦曾表達過相似的觀點:
詞學至今日可謂盛矣。顧理與體有不能不深講者。夫詞而謂之詩余,則猶未離乎詩,而非下等于優(yōu)伶之雜曲也。感舊、思離、追歡、贈別、懷古、憂時,昔人皆一一寓之于詞,而今人顧習山谷之空語,仿屯田之靡音,滿紙淫哇,總乖正始,此其理未辨,而傷于世道人心者一也。溫、李厥倡風格,周、辛各極才情,頓挫淋漓,原同樂府,纏綿婉惻,何殊國風,而摭拾浮華,讀之了無生氣,強填澀語,按之幾欲晝眠,此其體未明而有戾于《花間》《草堂》之遺法者一也。
詞作為詩之余,照樣可以感舊懷古、憂時嘆世,但如果詞體文學立意不高、流連戀情悲歡的話,就會流于浮艷之途,不能與經(jīng)史并稱。相反,如果詞體文學意格提高了,就可以取得與經(jīng)史并肩的地位?!斑x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jīng)存史也夫”,把這種一向不被人重視的文學體裁一下子提升到與傳統(tǒng)經(jīng)史并肩的地步,這透露了清初詞人的良苦用心,即用詞這一清代文字獄高壓之下相對安全的文體記錄他們特殊的不敢輕言的感情。同時期的朱彝尊在替陳維崧的詞作序時也透露了時人的這一思想:“詞雖小技,昔之通儒鉅公往往為之,蓋有詩所難言者,委曲倚之于聲。其辭俞微,而其旨益遠。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耳?!奔丛娙瞬荒苡迷姳磉_的情感皆由詞而出之,詞體文學能夠委曲婉轉,將詞人隱秘的主觀情感表現(xiàn)出來,這與杜甫“詩史”中含有敘事抒情的特征不謀而合。前文已述,杜詩謂為詩史的一個重要特征即是用詩歌記錄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抒發(fā)憂國情懷,表現(xiàn)內(nèi)心活動。以詞記載歷史事實,表達興亡之感、亡國之痛,在順康之際不勝枚舉,如吳偉業(yè)《滿江紅·感舊》,萬壽祺《雙調望江南》,李雯《浪淘沙·楊花》,金堡《八聲甘州·臥病初起將還丹霞謁別孝山》,龔鼎孳《賀新郎·和曹實庵舍人贈柳叟敬亭》,陳維崧《滿江紅·秋日經(jīng)信陵君祠》《賀新郎·贈蘇昆生》《八聲甘州·說盡西江》,朱彝尊的《邁陂塘·自題詞集》等。試看吳偉業(yè)的《臨江仙·過嘉定感懷侯研德》:
苦竹編籬茅覆瓦,海田久廢重耕。相逢還說廿年兵。寒潮動戰(zhàn)骨,野火起空城。門戶凋殘賓客在,凄涼詩酒侯生。西風又起不勝情。一篇《思舊賦》,故國與浮名。
清順治二年(1645)頒布剃發(fā)令,而在漢族文化傳統(tǒng)里,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能割棄,故而剃發(fā)令遭到了漢族的強烈抵制,尤以嘉定為最。嘉定人民奮起抵抗?jié)M清暴政,結果慘遭屠戮,史稱嘉定三屠。詞人把這樣重大的歷史事件熔鑄詞作之中,正是以詞存史的寫照,這也正與杜甫號為“詩史”的作品多是反映安史之亂這一轉折時期的重大歷史事件及詩人生活心史相應,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羌村三首》等,不僅客觀記錄了當時君臣驕奢淫逸與老百姓饑寒顛沛的生活,同時也詳細再現(xiàn)了詩人當時內(nèi)心的各種不同思想情感,如劉文剛先生所言:“所謂‘詩史’,就是杜甫用詩全面真實地記載了當時的社會,記載了自己的經(jīng)歷與生活、思想與感情?!敝徊贿^“詞史”之史事和情感都相對含蓄一些。而陳維崧的《賀新郎·纖夫詞》則秉筆直書,客觀記錄了康熙帝征剿吳三桂叛亂時強行征兵服役弄得人民妻離子散的凄涼史實,如錢仲聯(lián)言“這是運用杜甫《新安吏》《石壕吏》的樂府精神與藝術手法入詞”,所謂“樂府精神”即指詞能指陳時事的實錄精神。詞人們借用詞體文學大膽記錄了社會現(xiàn)實,詞在他們筆下不再是歌兒舞女淺斟低唱之什。如葉恭綽在《廣篋中詞》中所說的那樣:“清初詞派……喪亂之余,家國文物之感,蘊發(fā)無端,笑啼非假。其才思充沛者,復以分途奔放,各極所長。”他們在詞體文學中寄予了自己的家國文物之感,甚至能夠“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那么保存詞籍就與保存經(jīng)史一樣具有同樣的文獻價值意義。如陳水云言:“陳維崧提出‘選詞其即存經(jīng)存史’,實際上就是強調詞和‘經(jīng)’‘史’一樣記載人的行為和心態(tài),有保存一代文獻典章制度的功用。”
我們再回頭重新審視陳維崧的那篇詞序,其邏輯起點雖是在給詞體文學辨名,強調提高詞體文學的意格,其落腳點則是“存經(jīng)存史”,用詞體文學保存記錄時代變遷中社會歷史的真實面貌,保留詞籍文獻,則是從另一角度保留史料——詞人心史的保留,為后世了解當時歷史情況提供史料,其文獻價值堪比杜甫“詩史”。這種思潮化及詞學領域,使得一向不為人注意的“小詞”也被文人重視保存,以期達到存經(jīng)存史、保存文明之用。由此,清人不再把詞體文學的研究視作小道末技,而是上升到保存一國文獻的高度予以重視。像《倚聲初集》《詞綜》等詞學選本,都有保存故國文獻之用心在內(nèi)。從根本上說,從唐宋杜詩學“詩史”觀念的發(fā)展,到清代陳維崧詞史觀念的提出,是對明清易代之際為了不至“亡天下”而在學術上提倡保留史料文獻思潮的回應,從詞體文學的角度對杜詩學的鋒面進行了擴展,豐富了杜詩學史上“詩史”的內(nèi)涵。
陳維崧的詞史說第一次把詞體文學上升到保留家國文獻的高度予以重視,但隨著滿清王朝政權的穩(wěn)固,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逐漸得到漢族士子的認同,加之朱彝尊主導的浙西詞派倡導清空醇雅詞風,適應了點綴升平的需要,詞史說逐漸不為詞壇重視,直到嘉、道之際,常州詞派興起發(fā)展,詞史觀念經(jīng)詞學家周濟推揚才重新大放光彩。而由于時代背景的不同,學術思潮的變化,人生體驗的差別,周濟的詞史說已與陳迦陵不同。周濟詞史說的提出正值嘉道學術思想轉變之際,是新的學術思潮影響下對詞體文學提出的新要求,也是杜詩學“詩史”觀在清代的進一步發(fā)展。
周濟為常州詞派的理論旗手,常州詞派到他這里才真正開始發(fā)揚光大。而周濟的詞學思想基于常州學派的的學術思想而產(chǎn)生。清代常州詞派、常州學派與陽湖文派三個學名,其組成成員基本重合,實是三位一體,如梁啟超言:“常州派有兩個源頭,一是經(jīng)學,二是文學,后來漸合為一?!背V輰W派開創(chuàng)人莊存與獨辟蹊徑,研治今文經(jīng)學,以《公羊春秋》為重心,注重微言大義的闡發(fā),其目的在于闡發(fā)經(jīng)術的經(jīng)世致用之道。莊氏之學傳其侄莊述祖,再至外孫劉逢祿、宋翔鳳,今文學經(jīng)劉、宋二人推揚,旗幟大張。同期稍后的張惠言治經(jīng)學以虞氏《易》為重心,亦注重闡發(fā)微言大義。劉逢祿游京師,曾與張惠言同治易學。而張惠言的女婿董士錫曾從莊存與的侄子莊述祖學,彼此交織在一起,這樣使得常州派詞學打上了很深的經(jīng)學烙印。張惠言論詞強調比興寄托、注重發(fā)掘詞作的“微言大義”則正是其治今文經(jīng)學的方法。周濟的詞學學術思想與詞學觀承接董士錫而來,如其所言:
余年十六學為詞,甲子始識武進董晉卿。晉卿年少于余,而其詞纏綿往復,窮高極深,異乎平時所仿效,心向慕不能已。晉卿為詞,師其舅氏張皋文、翰風兄弟。二張輯詞選而序之,以為詞者,意內(nèi)而方言外,變風騷人之遺。其敘文旨深詞約,淵乎登古作者之堂,而進退之矣……余不喜清真,而晉卿推其沈著拗怒,比之少陵。牴牾者一年,晉卿益厭玉田,而余遂篤好清真。既予以少游多庸格,為淺鈍者所易托。白石疏放,醞釀不深。而晉卿深詆竹山粗鄙,牴牾又一年,予始薄竹山,然終不能好少游也。其后,晉卿遠在中州,余客受吳淞。弟子田生端,學為詞,因欲次第古人之作,辨其是非,與二張、董氏各存岸略,庶幾他日有所觀省。
董士錫即是張惠言的外甥,據(jù)史料記載,董氏曾受業(yè)張皋文:“年十六,從其兩舅氏張皋文宛鄰游,皋文以文學伏一世,君承其旨,授為古文、賦、詩詞,皆精妙,而所受虞仲翔《易》義尤精?!痹趯W術上董士錫受到舅氏張皋文虞氏《易》的熏陶,此在其《張氏易說敘后》《莊氏易說序》亦有自述,“余為張先生惠言弟子,學《易》謹守師法”,在詞學上亦是如此,“師其舅氏張皋文、翰風兄弟”,因而董士錫的詞學思想亦不免受到今文學思潮的影響,注重比興寄托。董氏與周濟相互切磋詞學,互為影響,而周濟受董士錫詞學觀影響尤多,最后服膺常派詞學觀,其詞史觀念自然也受到了這種詞學思想的影響:
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饑,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
這段詞論用典頗多,所謂“綢繆未雨”,語出《詩經(jīng)·豳風·鴟鸮》:“殆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對即將發(fā)生的變故要有預感和準備;“太息厝薪”,語出《新書·數(shù)寧》:“夫抱火措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偷安者也?!奔磩裾]不能茍且偷安,要有憂患意識?!凹耗缂吼嚒闭Z出《孟子·離婁下》:“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告誡士子要有積極進取、兼濟天下之志氣?!蔼毲濯毿选闭Z出《楚辭·漁父》:“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在不可為之的情況下亦要獨善其身,而不能隨波逐流。這些語典之用意很明顯,即提倡士大夫要有憂心天下的兼濟意識,要有積極進取的用世精神,這一點正與杜甫“詩史”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兼濟天下的社會責任感、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相合,杜甫深受儒家文化浸染,具有積極用世的思想感情。提倡文學干預社會現(xiàn)實,文學要有補于世,要熔鑄個人的才性、學問,把由衷之言抒發(fā)出來,抒發(fā)真情實感,這樣才能為后人提供知人論世之需。這樣的詞作,才配稱得上是“詞史”。由此可見周濟的詞史說有強烈的經(jīng)世思想,而不是玩文字游戲。而當時的詞壇現(xiàn)狀確實令人堪憂:“一蔽是學周、柳之末派也。二蔽是學蘇、辛之末派也。三蔽是學姜、史之末派也。”無論是學周、柳、蘇、辛還是姜、史,如果言之無物的話,大抵就會墮入淫詞、鄙詞、游詞三類惡札之中。而醫(yī)治則是靠祖師爺張惠言的詞作要“有寄托”這一藥方,如謝章鋌言:“皋文詞選,誠足救此三蔽。其大旨在于有寄托,能蘊藉,是固倚聲家之金針也?!痹~人可以把自己的身世之感、經(jīng)世之意、憤世之氣等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情實感用巧妙的筆法熔鑄詞作之中,使詞有“史”之用,用詹安泰的話來說即“能于寄托中以求真情意,則詞可當史讀……作者之性情、品格、學問、身世、以及其時之社會情況,有非他種史料所得明言者,反可于詞中得之也”。因此周濟詞史說的主要目的在于發(fā)揮文學的政教功能,做到“言有物”,能有補于世,能為后世提供知人論世之需,而這也是晚清詞壇主流的普遍創(chuàng)作態(tài)勢。
鐵甕嚴更月,紅橋靜夜霜。數(shù)交陽九頗倉皇。幾載瘡痍未復,浩劫又紅羊。忠悃神應鑒,雄師力可降。么魔肆毒狠如狼。誰養(yǎng)群奸,誰使盡披猖。誰使藩籬自撒,楚漢達吳江。
詞寫太平天國動亂之事。當然由于受作者階級立場的局限,其是站在統(tǒng)治階層的角度對太平天國起義進行評價的,據(jù)《聽秋聲館詞話》記載云趙起于“咸豐十年佐團練事,賊蹤近,大吏已遁,猶力守不懈。城陷,一門七十馀口投所居約園池中死?!痹~人親自參與了鎮(zhèn)壓太平軍的事情,并在詞作中多有反應,此詞直面當時的“國難”,而不再流連于詞寫歌兒舞女、悲歡離合,亦沒有“流連景光,剖析宮調”,而是大膽反映社會現(xiàn)實,直面現(xiàn)實人生。難怪謝章鋌對詞作評價頗高:“予嘗謂詞與詩同體,粵亂以來,作詩者多,而詞頗少見。是當以杜之《北征》諸將陳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運入減偷,則詩史之外,蔚為詞史,不亦詞場之大觀歟。”認為其記錄現(xiàn)實、反映社會人生的深廣度與杜甫號為“詩史”的《北征》等詩歌一樣,具有較強的紀實性,并且真切反應了詞人的經(jīng)歷與情感,故“蔚為詞史”。鴉片戰(zhàn)爭前后的重大歷史事件,在當時的詞作中多有反映,充分說明“詞亦有史”的觀點已經(jīng)深入人心。而光、宣以降,西方列強加強了對中國的侵略,甚至連京師都一度淪陷,國內(nèi)國外矛盾日益尖銳,晚期常派詞人的詞史意識更為加強,如王鵬運的《滿江紅·送安曉峰侍御謫戌軍臺》云:
荷到長戈,已御盡、九關魑魅。尚記得、悲歌請劍,更闌相視。慘澹烽煙邊塞月,蹉跎冰雪孤臣淚。算名成、終竟負初心,如何是?天難問,憂無已。真御史,奇男子。只我懷抑塞,愧君欲死。寵辱自關天下計,榮枯休論人間世。愿無忘、珍惜百年身,君行矣。
這首送別詞作于光緒二十年(1894)。安曉峰,名維峻,甘肅秦安人,與王鵬運同官御史。中日甲午戰(zhàn)爭時,上疏痛斥李鴻章投降誤國,并指責慈禧太后轄制光緒,后被革職發(fā)配軍臺。王鵬運寫了這首詞為他送行。詞的現(xiàn)實針對性很強,一方面對安曉峰的行為給予了高度贊賞,另一方面對投降派的卑劣行徑進行了猛烈抨擊,指責權奸為“魑魅”,禍國殃民,罪不可赦。最后勉勵安不要計較個人得失,要以天下大計為重。全詞指陳時事,針砭時弊。錢仲聯(lián)先生曾經(jīng)評價此詞“是辛棄疾、文天祥詞作法乳真?zhèn)?,大為清代詞史張目”,可謂的論。而晚清詞史意識的高漲從根本上說是乾嘉以來今文學經(jīng)世思潮對詞體文學提出的新的更高要求,詞人們不再把詞視為艷科小道,積極發(fā)揮了詞體文學反映現(xiàn)實記錄事實的功能,這些與杜甫“詩史”觀中倡導的詩歌紀錄社會現(xiàn)實、提倡詩人的社會責任感與經(jīng)世思想是一脈相承的,杜甫具有濃厚的儒家仁政愛民的思想,反映在詩歌上即是要求詩歌有內(nèi)容,有益于國家和人民,清代詞人在這種精神感召下,認為詞與詩一樣,不僅可存史,而且可為兼濟天下、激勵人心加油鼓勁。
因此,如果說陳維崧的詞史說還只是在易代情況下對學術界要求保存一代文明及文獻史料的思潮進行回應的話,那么周濟的詞史說則是在嘉道以來今文學思潮影響下要求文學回歸記錄現(xiàn)實、反映現(xiàn)實、干預現(xiàn)實的經(jīng)世傳統(tǒng)的發(fā)揚,也即文學向儒家政教傳統(tǒng)的回歸。詞史說內(nèi)涵的轉變,其實是詞學在語境中對當時學術思潮做出的回應,也即學術思潮和方法往往或明或暗地影響著詞學思想和方法,詞史說僅是其中一個個案而已。
當晚唐孟棨用“詩史”來指稱杜甫詩歌時,詩史一詞從此正式步入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的殿堂之中,經(jīng)歷代批評家的運用與推揚,成為中國古代重要的詩學概念,當然,由于時代背景的不同,各個時期對詩史的運用和闡發(fā)也并不完全相同。曾有學者對歷代“詩史”概念的考察發(fā)現(xiàn)其內(nèi)涵竟達十七項之多,當然也有一個貫穿其間的核心,也即“強調詩歌對現(xiàn)實生活的記錄和描寫”。而這一精神也正是杜甫在安史之亂前后用詩歌記錄社會現(xiàn)實和詩人心史中傳承下來的,而且這種日益發(fā)達的“詩史”觀也影響到了詞學批評領域。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詞體文學一直被視為小道末技,是一種不入大雅之堂的文學樣式。但是詞體文學發(fā)展至清代,由于特殊的文化環(huán)境與歷史背景,文人士大夫樂于弄筆填詞,使得詞體文學得以中興。受易代之際學術思潮的影響,陳維崧等提出詞史觀念,指出詞能存經(jīng)存史的學術價值,從保存史料文獻和漢族文明的角度而言,“存詞存史”是當時有識之士的分內(nèi)工作。但是隨著滿族貴族政權的穩(wěn)固,以及漢民族對其合法性的認同,加之嘉道學術轉向,今文學思潮復燃,注重文學的經(jīng)世精神,常州詞派正是在這一學術思想影響下形成的新興詞學流派,周濟的詞史說更加注重詞作的反映現(xiàn)實、干預現(xiàn)實的精神,與陳維崧的詞史觀有所不同。
相較與杜詩學上的“詩史”觀,清代詞學史上的詞史觀,前期主要是對“詩史”精神中的反應社會現(xiàn)實、記錄歷史事件及易代之際詞人心史、隱秘含蓄地抒發(fā)情懷相應,后期的詞史則主要是對“詩史”中蘊含的詩人的社會責任感、兼濟天下的憂國情懷等相呼應。由于社會背景學術思潮的不同,清代詞史對杜甫“詩史”精神的取舍各有側重,但是總體上來看,是對杜甫“詩史”精神的拓展。也正是因為如此,才使得詞體文學這一向來不被重視的文體逐漸登上大雅之堂,提高了其文體品格,使其受到了應有的重視,同時拓寬了“詩史”的鋒面與意涵。
三組重度患者治療前MMRC評分、6MWD、FEV1預計值比較差異無統(tǒng)計學意義(P>0.05),治療后,策略1組MMRC評分、6MWD、FEV1預計值較治療前明顯改善,改善程度優(yōu)于對照組和策略2組(P<0.05),見表3。
(本文系蘭州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編號:11LZUJBWZY005)
注釋:
①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頁。
②陳文新:《明代詩學》,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3-44頁。
③黃宗羲:《黃宗羲全集》第十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7頁。
④錢謙益:《列朝詩集序》,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95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⑤陳水云:《清代的“詞史”意識》,載《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1年第5期,第619頁。
⑥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689頁。
⑦?朱彝尊:《曝書亭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第521頁;第487-488頁。
⑧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46頁。
⑨陳維崧:《迦陵文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第31頁。
⑩蕭滌非:《杜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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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圭璋:《詞話叢編 》,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37頁;第1630頁;第3485頁;第1618-1619頁;第3485-3486頁;第3529頁;第2815頁;第2815頁;第35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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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暉:《中國“詩史”傳統(tǒng)》,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2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