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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題材小說與馬烽的“詩史”追求

2014-04-18 06:36段崇軒
黃河 2014年1期
關鍵詞:馬烽詩史短篇小說

段崇軒

農村題材小說的“變異”

在“十七年”文學的經典作品名單中,人們一定會發(fā)現(xiàn),農村題材創(chuàng)作占據(jù)了最突出的位置和最大的比重。而短篇小說又是其中最“搶眼”的“亮點”,不僅作家眾多、作品豐富,而且內容廣闊、風格獨特,是那個時代格外“受寵”的一種文體。

農村題材短篇小說的蓬勃發(fā)展,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tǒng)在新時代下的“復蘇”。中國古代文學中就有關注農村農民,并寄寓作家深切同情和田園牧歌情思的創(chuàng)作思潮。到了現(xiàn)代,魯迅、茅盾、沈從文、沙汀等一代大家,創(chuàng)造了一個波瀾激蕩、豐茂多姿的“鄉(xiāng)土小說”潮流。到20世紀40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趙樹理、周立波、柳青、孫犁等一批現(xiàn)實主義作家,又開創(chuàng)了一個立足現(xiàn)實、土色土香的農村題材創(chuàng)作主潮。這一創(chuàng)作主潮,是為現(xiàn)實革命斗爭、為廣大農民服務的,因此被納入了主流政治之中。建國后的農村題材文學,繼承和發(fā)展的正是這一主潮。二是主流政治的剛性要求和文學體制的大力扶持的結果。周揚在1949年7月召開的全國第一次文代會的報告中,就明確指出:“國家建設的過程基本上就是一個變農業(yè)國為工業(yè)國的過程。過去因為我們工作重心在農村,我們的作品反映農村斗爭、生產的,就占了最大的比重;……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和革命知識分子是人民民主專政的領導力量和基礎力量,我們的作品必須著重地來反映這三個力量。”文學成為國家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國家要在農村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文學就須密切配合。農村題材小說自然就優(yōu)先發(fā)展起來了。

從二三十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到五六十年代的“農村題材小說”,雖然表現(xiàn)對象依然是農村和農民,但概念變了,思想宗旨和審美趣味也變了。鄉(xiāng)土小說,表現(xiàn)的是背井離鄉(xiāng)、寓居城市的知識分子作家,對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回憶、想象和審視,突出的是地域特色、民間文化、民生疾苦等等。農村題材小說這一概念,在四十、五十年代的官方理論和文章中是沒有的,一般用“以農村斗爭和農民生活為題材的作品”這樣的句式來表述。一直到六十年代,才正式有了“農村題材小說”這樣的概念。如1962年8月,中國作協(xié)在大連開會,會議名為“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這一概念的緩慢演進,反映了農村作為小說表現(xiàn)題材的不斷強調與地位的提升,是鄉(xiāng)土小說在新的時代的一種“變異”。工業(yè)題材、農村題材、革命戰(zhàn)爭題材,是當時并列的三大文學題材。

從建國初期到“文革”,中國農村經歷了一波接一波的革命、運動和建設。從土改到互助組、合作社,從高級社到人民公社,中國的農村面貌和農民命運,可謂翻天覆地、變幻莫測。農村題材小說,就是要跟蹤政治和政策,反映農村的時代巨變,表現(xiàn)農民的斗爭和生活,特別是農民的進步和成長,突出所謂的“路線斗爭”和“階級斗爭”,展示社會主義的發(fā)展道路和前景。同時要努力運用“通俗化”“大眾化”的藝術形式和語言,使農村題材小說真正走進農村和農民中去。應該說,當時選擇一條社會主義文學道路,有其歷史的邏輯性、合理性,而且奇跡般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學的新時代,涌現(xiàn)了大批清新、剛健的優(yōu)秀作品。但它思想和體制上的政治化,觀念和審美上的激進化,給“十七年”文學帶來了嚴重損害,則是無庸諱言的。

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在五六十年代,不僅得天獨厚、強勁發(fā)展,而且“百花爭艷”、形成了不同的文學思潮和流派。華北山西的“山藥蛋派”,作家大都來自革命解放區(qū),趙樹理是自然形成的一位“主帥”,重要作家作品有:馬烽《韓梅梅》《“三年早知道”》,西戎《宋老大進城》《賴大嫂》,束為《好人田木瓜》《老長工》,孫謙《傷疤的故事》《南山的燈》,胡正《七月古廟會》《兩個巧媳婦》等。這一流派的作品鄉(xiāng)土氣息濃郁,人物形象逼真,表現(xiàn)手法寫實。在第一代作家的扶持和影響下,又有了“山藥蛋派”的第二代作家。同屬華北的河北一帶,還產生了“荷花淀派”。這一流派的“領袖”自然是創(chuàng)作了名篇《荷花淀》的孫犁。孫犁在解放區(qū)是以短篇小說聞名的,但建國后作品銳減乃至輟筆。這一流派的代表性作家作品有:劉紹棠《青枝綠葉》《大青騾子》,叢維熙《七月雨》《南河春曉》,韓映山《鴨子》《水鄉(xiāng)散記》,房樹民《一天夜里》《漁婆》等。這一流派著力表現(xiàn)北方水鄉(xiāng)的地域特色,追求一種樸素、淡雅、柔美的審美風格,對后來很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有深遠影響。湖北地區(qū),在周立波小說的帶動和熏染下,則涌現(xiàn)了一個“茶子花派”。主要作家有周健民、謝璞、張步真、劉勇等,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短篇小說佳作。這一流派重在書寫湖南一帶的地域風景、民風民性,呈現(xiàn)出一種細膩、明麗、抒情、雋永的藝術特色。文學流派的產生,標志著作家審美追求的活躍與多樣,也意味著短篇小說文體的創(chuàng)造與成熟。但對這些文學流派是否存在?有哪些特征?一直存有爭議。

“十七年”時期的農村題材短篇小說作家群,是一個龐大而整齊的創(chuàng)作方陣。它基本有三部分作家組成。一部分是生活工作在國統(tǒng)區(qū)的進步作家,如沙汀、師佗、騫先艾、劉樹德等,他們在解放前創(chuàng)作有許多優(yōu)秀作品,但解放后大都擔任文藝界領導職務,創(chuàng)作思想與時代漸漸隔膜,雖然也有作品問世,但質量卻有所遜色。另一部分是來自解放區(qū)的革命作家,如趙樹理、周立波、孫犁、秦兆陽、駱賓基、康濯、馬烽、西戎等,不管是工農作家、還是知識分子作家,他們真誠地熱愛國家、獻身文學,成為新中國文學的主流作家。再一部分是建國后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如李畢、劉紹棠、王汶石、谷峪、茹志鵑、吉學霈、浩然、林斤瀾、段荃法、王杏元等,他們以全新的觀念和感情去感知時代巨變,以靈動的筆墨去描寫新的農村和農民,創(chuàng)作了大量充滿生機的短篇小說佳作,成為文壇的生力軍。自然,與老一代作家相比,他們思想文化功底的薄弱、藝術表現(xiàn)方法上的稚嫩,也突出地顯露了出來。

馬烽:用短篇譜寫農村歷史

馬烽(1922—2004)是當代文學中一位重要的農村題材短篇小說作家。他是“山藥蛋派”的“主將”,趙樹理之后成為這一流派的“領軍”人物。他出生于山西孝義農村一個貧農家庭。1938年參加抗日游擊隊,1942年進延安“魯藝”附設的部隊藝術學校學習兩年,之后在晉綏邊區(qū)的報紙、刊物上擔任編輯、主編職務。1951年進京在中國作協(xié)學習、工作。1956年又調回山西,長期擔任省文聯(lián)、省作協(xié)的領導工作。1989年又奉調中國作協(xié)擔任黨組書記職務,同時兼任副主席。他從194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呂梁英雄傳》(合作)、《玉龍村紀事》,中篇小說《袁九斤的故事》,電影文學劇本《我們村里的年輕人》《淚痕》等。而傾力最多、影響最大的是他的短篇小說,一生創(chuàng)作五十多篇,各個時期均有代表性作品。

馬烽的短篇小說,表現(xiàn)了中國農村每個歷史時期的社會變遷和斗爭生活,以及農村的日常生活和民情風俗,刻畫了農村先進的、中間的、落后的等各種各樣的農民形象以及他們的精神心理世界。他在小說藝術上既追求“通俗化”“大眾化”的民族風格,又積極借鑒現(xiàn)當代小說的開放、多樣的形式和手法,形成了一種樸素、精練、幽默、厚實的藝術特色。茅盾曾經給予:“洗練鮮明,平易流暢,有行云流水之勢,無描頭畫角之態(tài)”②的恰當評價。他曾提出短篇小說要追求“新、短、通”的創(chuàng)作主張,即努力表現(xiàn)新的時代和生活、寫得短小精悍、寫得通俗易懂,他的小說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一創(chuàng)作追求。

馬烽在他的一系列短篇小說中,描繪了一幅宏大的、完整的、錯綜復雜的農村歷史長卷。

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到土地改革,是中國農村的反帝反封建時期,史稱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馬烽在短篇小說《張初元的故事》《一個雷雨的夜里》《誰可惡》《金寶娘》《光棍漢》《老癮戒煙記》《村仇》《趙保成老漢》等作品中,濃墨重彩地描繪了抗日戰(zhàn)爭的艱難悲壯,解放戰(zhàn)爭的殘酷激烈,土地改革的深廣和卓絕。在長期的戰(zhàn)爭和革命中,中國農民覺醒和成長起來,涌現(xiàn)出無數(shù)先進農民和英雄人物。封建地主階級退出歷史舞臺,一個嶄新的社會艱難地誕生了。

從互助組到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以至“文化大革命”,是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時期。這二十多年是一個狂熱、探索與屢屢失誤交織的時期。馬烽在這一段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解疙瘩》《結婚》《一架彈花機》《韓梅梅》《“三年早知道”》《一篇特寫》《四訪孫玉厚》《我的第一個上級》《老社員》等等。他真誠地描寫了社會主義集體的不斷發(fā)展和壯大,同時也尖銳地揭示了農村工作中的盲目冒進、或左或右、弄虛作假等現(xiàn)象。他精心塑造了一批勤勞善良、勇于創(chuàng)造、愛社如家的新農民形象,同時深入地展示了中間農民、落后農民被“改造”的曲折和痛苦,他們身上不時抬頭的自發(fā)傾向,以及公社社員潛滋暗長的同社會主義的“離心力”。他寫了小農經濟同社會主義的矛盾沖突,但他并沒有上升到路線斗爭的高度,更沒有去編造所謂的階級斗爭。

新時期文學中“復出”的馬烽,面對整個國家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面對農村新的生產責任制對人民公社體制的取代,他的思想感情經歷了一個復雜的轉變過程。他在《野莊見聞錄》《新任隊長錢老大》《結婚現(xiàn)場會》《彭成貴老漢》等作品中,一方面表現(xiàn)生產責任制后農村發(fā)生的深巨變化,農民身上煥發(fā)出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另一方面揭示了農村工作干部中的“極左”遺風和主觀主義、形式主義等傾向。

可以說,馬烽書寫了一部從四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中期共四十余年的農村變革歷史,堪稱一部土色土香的農村“史詩”。盡管他遵循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表現(xiàn)了一定的農村和農民生活的真實,但由于他對主流政治、路線、政策的虔誠信奉,也發(fā)表過一些歌頌“左傾”路線的作品,個別作品則有明顯的概念化、圖解化現(xiàn)象,同趙樹理相比,顯示了他思想和藝術上的某種盲目和局限。

責任編輯:黃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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