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敏妮/著
我說到梅花的時候
他正摸到蝴蝶的肋骨
天花板上的雨滴,
在預想里慢慢長圓
我手持玻璃盞,在床沿
揣度雨水滴落的位置
蝴蝶在黑夜里鼓風,
想點火煮一盅梅花粥
兩地的燈影中
我們輕輕說,念,唱……
演活一出皮影戲
驚雷把鼓猝然一敲
唱詞“梅花粥”乍然斷開,左,右
一面古老銅鏡居中靜坐
上書“梅花,雪骨”
雨滴小小,不落,慎獨
錦衣,是死亡的衣裳
她絕代的風華是一場煙
黑夜里誰在風中喊門
逝去的親人此刻回身
先伸進胳膊,再擠進腰肢
薄薄的,在風中飄游說“太冷”
紅白黃綠紫
一套悔過,一套賠罪,一套祈求
供臺之上,錦衣層疊,
一枚“孝”字打彎膝蓋,跪著療傷
一杯水在月光里不蕩漾
它站在黑夜的頭頂克制搖晃傾斜
燈影幾次把臉探過來招呼
它開口卻不說話
沉默的,今晚面對著我坐下
是她手中的那一杯水
她兩手緊緊地箍住顫抖
該遼闊的已遼闊
該敞開的已敞開
只有這一杯水要時刻穩(wěn)住不可碰擊
幽藍的一杯水
是大海想哭的部分
每逢陰雨滿窗
有舊傷的左腳踝便隱隱作痛
假如我沒有看見一只幽藍的蝴蝶
假如我沒有跳下院墻
遙遠的一個午后
她藍色布衣下有薄瘦的蝴蝶骨
幾個五六歲的頑童扒開柴扉
刑滿,回鄉(xiāng),父親,親生,孤女
詞語與人在黑屋里鬼魅私語
看見咬斷的第一枚布扣
腰彎的一段虹打開
我瞬間轉身,跳下墻頭
而后,虹流落他鄉(xiāng)
一根桃木小橋在村寨古橋頭架起
離家多年的遠人歸來,皮鞋在桃木上騰躍
跟從道師冥冥念叨
“魂隨我來”“健康平安”“大富大貴”
古橋的椎骨暗里節(jié)節(jié)松脫
它的弧度是所有母性的背脊
牛的,羊的,人的,以及霧色的生靈
有腳步踩得越來越近
咔嚓一響
“忘祖的人必然魂斷”
一塊塊巨石走回山岡
尾巴綰成發(fā)髻,
要青衫垂垂,鶴立或盤坐
說話要水洗漂白,不要沾人味
開篇要念“塵歸塵,土歸土”
要說凡人者都是歪柳,瘦桐,老槐
秋風已到,落葉紛紛
此時不可有人性,不說同情不露哀色
而要神性恩賜眾生
“賜您一滴圣水”
要讓聽聞者憧憬華發(fā)變黑,長命百歲
百年后慧量激發(fā),舍利子滿缽,晶瑩雪色
聽到白發(fā)的銀圓叮叮當當,刮骨的節(jié)奏
不可微笑,要垂目,要低眉
“此地不宜久留,明日向北遷移”
一眾狼群在望月
長長的尾巴從九十九層高樓上垂下來
我早已習慣這樣對人對事
爾后,語言退守體內
像一棵死亡的樹
我聽到許多細手呼嘯而來
一片一片,掐掉我的葉子
那些指尖還翻動我,把我的詞語搶走
把我的溫度趕走
把我的氣息卷走
最后慢慢地,用指甲剝離
我身上的最后一層
一具虛無的骨架
舉起笑出三十一顆牙的頭骨
有一顆我早已在暗中
打斷吞下
舞臺左側甩開長長的水袖
戲子吊出最高亮的一聲“啊”
戲子住在玻璃茶幾里
水袖是臺面剛剛撞破的裂痕
一袋蘋果放上去
戲子唱“苦”,裂痕走動一毫米
一盤橘子擱上去
戲子唱“酸”,水袖游走兩毫米
手慢慢沿著裂痕
閉上眼睛再撫摸尋找
光滑的臺面毫無傷口的痕跡